第二百七十三章 天堂小院(上)
間客 by 貓膩
2018-6-26 19:10
懷夫差拂了拂衣袖。
帝王的袖子可以揮散星辰,但在柳堤野墓前卻帶不走壹絲雲彩,許樂像塊石頭般,似乎對他的憤怒無知無覺,不察其怨其憎,袖裏正在醞釀的風暴,只是安靜地看著他,那雙濃的出奇的墨眉都不顫壹絲。
南向來的風吹拂柳條十數次後,懷夫差終於將胸臆間的暴怒情緒強行壓抑下去,雙眼微瞇,像紅色荒礫野原上盯著只顧玩耍的小肉團的雄獅,用冷淡的口吻繼續自己帶著刻薄味兒的評述。
“像左天星域這般遼闊的世界,怎樣才能平穩地持續發展下去?帝國從貴族到子民,沒有人願意像聯邦那些吃塑料的廢物般,在自己的腦後系條狗鏈,那我們應該怎麽辦?”
懷夫差盯著許樂的眼睛,籠在袖中緊握的雙手緩緩松開,已經明顯可以看出老態的眉眼間帶著壹絲不屑掩飾的疲憊。他緩緩舉起右臂,指著黑青色宮墻後方,那棟高聳入雲,比太空基地塔更高更壯觀的摘星樓,淡漠地說道:“靠天京星城或是這座宮殿來統治左天星域,是不可能的事情,必須利用強勢的手段,才能維系帝國的完整,妳雖然壹直在軍隊裏呆著,愚笨不堪,但這幾年既然妳看了這麽多帝國史書,應該擁有這種常識。”
“信息傳遞時間和有效統治之間的關系。”許樂點點頭,回答道:“我大概能明白妳說的意思是什麽,但這些年看帝國史籍的時候,我就壹直在想這個問題,如果非要使用如此血腥的手段來維系森嚴的階層分壘,如此才能保證帝國的完整,”他的眉梢微微壹皺,擡頭直視皇帝審視的目光,疑惑問道:“那我們為什麽要維持帝國的完整?如果沒有憲章光輝的宇宙大時代,已經不適應龐大帝國的存在,為什麽皇族不能順勢而為?”
懷夫差眼瞳微縮,指著他的臉,氣憤微顫怒斥道:“糊塗!愚蠢!對於妳身體裏的血脈和這片星域的歷史,難道妳就沒有壹點應有的尊重?就算妳沒有絲毫尊重,膽敢有這種大逆不道,萬死莫贖的罪惡想法,難道妳就不明白,壹旦帝國崩潰,各星系獨立後的宇宙,會有多少利益之爭,會燃起多少熊熊戰火?”
自當年冒險穿越空間通道,前往百慕大策反麥德林以來,作為帝國皇帝的懷夫差極少對某人說這麽多話。
他是左天星域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宇宙裏最神秘的權力者,他隱於深宮之中,高樓之上,隨意壹個命令便能讓數萬人頭落地,在向日葵屏風後看到令他感到恥辱的女孩容顏,枯守西林數十年的帝國遠征軍,便要為洗去君王的恥辱而全軍覆滅。
今日宮墻外柳蔭下,懷夫差壓抑情緒和許樂說了這麽長時間,甚至把話說得如此明顯,近似於善良耐性的教師,不得不說他對這個流浪在聯邦多年,唯壹還活著的兒子寄予了非常大的希望。
然而許樂的回答依然是那般的具有個人特色,他看著懷夫差,簡單直接地說道:“關於這些方面,我真的懂得不是太多。”
“作為帝國的繼承者,妳必須懂得這些,不然妳將會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
懷夫差冷漠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說道:“以妳的智商,不可能真的不了解這些,還是說妳根本不願意了解這些,因為這樣才能讓妳把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價值判斷簡單化,從而讓妳的虛榮感滿足起來更容易些?”
“妳應該清楚,宇宙裏的事情永遠都是這麽復雜,不是端著幾把槍殺幾個人就能解決的基礎習題。”
“無論是德林親王的死,還是妳要替鐘瘦虎復仇,其實都只是充滿孩子氣的無用工作,做任何事都要看效果,看能達到什麽樣的目的,可妳究竟清不清楚妳的目的是什麽?妳活著的目的是什麽?”
聽到這番話,許樂陷入了長時間的沈默,不是因為帝國繼承者這個稱謂,而是他發現能夠成為左天星域之主的男人,果然非常不簡單,這些很淺顯的論述卻極為深刻地鑿進他的內心深處,鑿尖所向,精確而致命,讓他不知該如何反駁。
……
……
“他就這麽放妳走了?”
“不然咧?”
“他不可能這麽輕易就放妳走吧?”
“不然咧?既然他不想殺我,除了放我走還能怎麽辦?說起來,雖然我不想承認自己是這位皇帝陛下唯壹活著的兒子,但是這個身份好像確實很有用處。”
走過柳堤,繞過幾叢花樹,便到了天京星著名的小明湖公園,這處公園對全體國民開放,所以比皇宮處要顯得熱鬧很多,鐘煙花牽著許樂的手,在擁擠的人群裏奮力前行。
結束那場談不上愉快不愉快的談話後,許樂的情緒有些怪異,壹味地沈默邁著步子,身邊少女已經長大,卻還是跟不上他的速度,時不時要錯錯腳步,才能保證那種和諧的節奏。
“如果我是皇帝,完全可以把妳軟禁在深宮裏,然後出動無數貴族美女,犧牲的帝國軍官孤兒,白發蒼蒼的歷史學家,來給妳洗腦……這麽搞幾十年,也許妳就真的從了也說不定。”
鐘煙花仰起臉,看著許樂清晰的下頜線條,笑嘻嘻說道。
“幾十年,那家夥說不定早就死了。”
許樂頭也不回,走的嘎嘣嘎嘣的脆。鐘煙花睜大了眼睛,咬了咬彈嫩的下嘴唇兒,吃驚地說道:“那可是妳親爹。”
“我還是妳親哥,可妳還想著把我送進深宮無人知。”
“其實當帝國皇帝有什麽不好?這可比聯邦總統帶勁多了,宇宙裏最有權力的男人,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到時候帶兵攻進S1,把帕布爾和李在道脫光了綁壹起遊街去。”
少女興致勃勃地設想著可能發生的畫面。許樂忽然停下腳步,站在如魚兒般遊來遊去的嘈雜人群中,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說了句什麽。恰在此時,公園東面的轉盤遊樂車開始運轉,機械巨大的啟動聲將他的聲音蓋了下去。
“妳說什麽?”鐘煙花大聲問道。
許樂回過頭來,看著少女清稚的容顏,大聲說道:“傻逼才當皇帝。”
又是恰在此時,恰這個字就是適用在此時,轉盤遊樂車啟動完畢,巨大的電機嗡鳴聲戛然而止,小明湖公園遊樂場極短暫的壹瞬安靜,於是這句傻逼才當皇帝的話,就如同被放大了很多倍,裊裊地在帝國民眾頭頂回蕩啊回蕩,遲遲沒有落地沒有散去,無數雙復雜的目光註視著這對青年男女,有震驚有好奇有疑惑有不可置信更有憤怒猶如家中老人死去般深沈仇恨。
在被民眾捉住並以大逆不道的罪名交給治安署或直接撕成碎片之前,許樂握緊鐘煙花微涼的手,像道風般沖破人群,消失在遠處的街區。
……
……
狹窄的街道上全部是汙水和臭泥,黃菜葉子在泥裏倔強地挺直腰身,想要表達自己沒有被拾荒者揀走的憤怒或失落,旋即便被各式各樣的腳丫踩了進去,滿嘴臭泥,難以抒發內心的幽怨。
街畔的民居破爛不堪,看上去如同文物般快要接近腐朽境界的木門,依然在體貼地遮蔽住人的隱私,只是門板下方早已被汙水和鼠牙蝕落大半,縱容著那些瘦貓懶狗快活地自由進出。
前面那棵大槐樹下的菜場釋放著各式各樣的生活氣息,生活本就是復雜的,人類各階層的生活也不壹樣,擁有全自動沖洗電子馬桶的貴族大概連自己的屎味都沒聞過,這間菜場的味道卻充分顯示著底層貧民復雜生活的復雜味道,臭醬乳和公廁門口流淌的尿水味混在壹起,實在談不上是好滋味。
鐘煙花蹙著眉尖,拿袖子捂著鼻子,疑惑地看著貧民區的風光,不知道許樂為什麽要帶自己來這裏,雖說在這幾年裏,她隨著許樂去過很多地方,在那種嚴厲教育的原則下,接觸過很多社會底層的生活,可還是難以想象,在帝國天京星都城,距離皇宮不到十公裏的地方,居然有如此貧窮落後的街區。
重新戴上帽子的許樂沒有解釋,只是牽著她的手走著,在路畔五金店買了壹包粗制濫造的零件,行過某處白色院落,折向僻靜的小巷。
“看著時間,應該已經收攤了吧?”
望著小巷裏那間熟悉的破落小院,許樂喃喃自語道,提著袋子的右手下意識裏緊了緊。鐘煙花好奇地看了他壹眼,為兄長此時所表現出來的緊張情緒感到吃驚,縱使是先前和帝國皇帝見面,他也沒有此刻如此緊張,小巷盡頭那間小院難道比幽冥還要可怕?
突突突突的聲音響起,伴隨著粗豪的咒罵聲,壹個身材健碩或者說臃腫的婦人,騎著壹輛小小的三輪電動車,來到了小院門口,扭動著水桶般的粗腰,取出壹串鑰匙,罵罵咧咧地走上臺階。
許樂看著那個身影,胸腹間驟然壹片溫情激蕩,快步走了上去,向那片曾經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