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背後壹刀

　　無論是心有歉疚還是恐慌，抑或還是想用杯中水酒祭奠壹下他以為已經死去的許樂，白玉蘭今天在兄弟的婚禮上喝了很多酒，悶酒。喝悶酒的人容易出汗，汗水打濕了他額前的幾絡黑發，就像露珠順著柳條欲將滑落至湖中。
　　白玉蘭不是施清海、利大少爺那種漂亮英俊的令人眼花的男人，他只是壹味以柔弱掩殺意，黑發散落於光滑額前，將他眼眸裏無比復雜震驚的神思劃出了幾片。
　　從基金會大樓後面那座山悄然離開後，他便以為許樂死定了，畢竟往後那些黑獄與特赦的事情屬於聯邦機密，他只是大人物們放在許樂身邊的壹枚棋子，根本不知道後面發生了什麽。直到此時在酒店外面，看著緩緩收回右腿的許樂，他才知道許樂還活著。
　　這樣挺好，白玉蘭在心裏這般想到，走過熊臨泉的身邊，站到許樂的身前，輕言細語說道：“老板妳好。”
　　聽到老板這兩個字，許樂的唇角泛起壹絲微澀的笑意，目光沒有落在白玉蘭的臉上，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再多看幾眼之後會發生什麽。他看著白玉蘭身後那些如臨大敵的軍官，眼睛微瞇，說道：“現在看來，我剛進白水的時候妳說的那句話壹點兒都不假，第七小組果然是妳的。”
　　白玉蘭沒有回答什麽，只是安靜地站在他的身前。那些正準備拔槍的軍官發現場間的氣氛有些怪異，壹時間沒有什麽動作，只是警惕地瞪著許樂。
　　又壹個許樂認識的人從酒店裏面跑了出來，正是曾經負責保護許樂的蘭曉龍少校，蘭曉龍是白玉蘭在十七裝甲師裏的戰友，曾經參與過MX機甲的研制過程，雖然不清楚後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很清楚許樂和白玉蘭之間的問題，輪不到自己插手。
　　他神情凝重地對著那些軍官說了幾句什麽，將眾人趕到了遠處，只是如果呆會兒真有血光乍現，想必這些人自然不會袖手旁觀。
　　“要不要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白玉蘭沒有詢問許樂怎麽會活著出了軍事監獄，也沒有試圖逃走，只是淡淡地請示，就像以前很多個日子裏那樣。
　　“這裏就挺好。”許樂低下目光，望著他問道：“我來只是想問妳幾句話而已。”
　　“妳問吧。都到了這個份兒上，想必妳也清楚，我沒有再騙妳的必要。”白玉蘭用手指輕輕撥開面前的濕漉發絲，將手揣進褲子口袋，仰起臉來平靜說道。
　　許樂沈默了片刻，忽然開口問道：“躺在醫院裏的是妳父母吧？”
　　白玉蘭神情微微壹僵，緩聲回答道：“是。”
　　“妳確實是因為做私活兒，被送上了軍事法庭？”
　　“是。”
　　“妳真的那麽愛錢？”
　　“是。”
　　“我是不是給了妳兩千萬？”
　　“是。”
　　“妳對我曾經講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許樂盯著他的眼睛問道：“我後來壹直在問自己，妳究竟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對妳講過的事情都是真的，只是有些事情沒有對妳講。”
　　“包括那天我們上山後，我最後壹次讓妳離開，妳說想跟著我發壹把瘋？”
　　白玉蘭沈默了很久後，說道：“是，當時確實就是這麽想的。”
　　許樂沈默地看著他，沒有問他為什麽離開，將自己雙手送給了死神，他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嘆了壹口氣，說道：“妳說過自己是最愛錢也最尊敬錢的人，那次卻想跟我發發瘋，我以為這是真的。以往周周去港都，妳幫我掃除麻煩，妳替我試機，妳已經幫了我很多，兩千萬也差不多了……那次在流風坡外面，我定下心去做那件事情，本就沒有計算妳的份量，但妳堅持要跟我去，說句實話，當時我是很感動的，覺得妳總算不把我當成個出錢的老板，而是朋友了。”
　　刺殺麥德林是何等機密何等壯闊的大手筆，許樂壹直堅持不讓白玉蘭跟著，就是不想把他拖進這灘爛泥潭中，但最後許樂帶上了他，這代表著何等樣的倚重與信任，只可惜臨到最後，紅葉槍聲響起，此人卻消失無蹤，破壞了全盤計劃，斷了許樂的後路，將他的後背袒露在惡意目光之下……
　　“不說什麽情義之類的屁話。”許樂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說明他的心情已經低沈到了極點，但他卻依然低著頭，看著腳尖，說道：“在醫院裏，在公司裏，妳都對我重復過，妳是個很有職業道德的人，認錢不認人，妳喊我老板，說要把這條命賣給我，有沒有可以解釋的地方？”
　　白玉蘭自嘲地笑了笑，笑容竟有些清冷，沈默片刻後回答道：“還記不記得曾經有壹次我和妳說過，如果都出了錢，我只好講究壹個先來後到……我本以為那邊不會對我有任何指示，我把習慣當成了真實，所以跟著妳爬上了那座山，但在山上我卻收到了對方的指令。”
　　“原來邰夫人搶在了我的前面。”許樂看著腳尖，有些難受地笑了笑。
　　在狐貍堡壘的黑囚裏關押了壹百多天，除了和那個老東西聊天，很多多余的無聊時間，他都用來回憶這次行動的細節以及更遠壹些的日子。白玉蘭的離開，給刺殺麥德林的計劃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如果不是最絕望的關頭，聯邦的憲章光輝照耀進許樂黑色的眼珠，他和施清海只怕早就已經死了。事後細細回思，許樂總是找不到白玉蘭出賣自己的理由，因為相處了這麽長的時間，他自認很了解這個秀氣男人。
　　壹直到他將視線往前面推進了很久很久，才想清楚了其中的道理。
　　能夠認識白玉蘭，並且把這個擅於暗殺保安的生猛秀氣男人收為助手，是許樂進入白水公司第七戰鬥小組之後的事情。
　　而他進入白水公司，卻是實驗室數據之爭後，邰家為了讓他遠離風波中心而做出的調動，換句話來說，他與白玉蘭的相識，本來就是那位沈大秘書所做的安排。
　　視線落在發源處，壹切疑問便迎刃而解——白玉蘭本來就是、壹直都是邰家安插在他身邊的人。
　　在莫愁後山，許樂說與邰家合作，千世邰家又怎麽可能放心與他合作，從那壹刻開始，許樂研制MX機甲，上舊月基地，整整大半年間所有的行蹤與細節，全部在邰夫人的註視之下。只不過那時雙方的利益壹致，所以這種合作並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直到流風坡會所之後，許樂立意要殺麥德林，白玉蘭卻不知道為什麽，壹直沒有把這種模糊的判斷反饋回莫愁後山，壹直到局面進入了最後壹刻，邰夫人畫下這道伏筆，白玉蘭飄然遠去，許樂陷入死地。
　　……
　　……
　　墨綠色的軍車前蓋翹起，慘不忍睹，警報長鳴，掩蓋了兩個人的對話。參加婚禮的軍官們警惕地圍在外圍，疑惑而緊張地註視著白玉蘭和許樂的身影，只是此時白煙陣陣，這兩個身影竟是有些模糊。
　　“各有各的處世原則，這個我接受。”許樂擡起頭來，沈聲說道：“妳先拿的邰夫人的錢，講究先來後到，我接受。甚至妳拿錢不賣命，我也接受。但妳加入了進來，卻反手把我賣了，這個……我不能接受。”
　　聽到這些話，白玉蘭只是沈默不語，微濕的黑發在他的眼前晃啊晃，就像是催眠師的好手段，讓他陷入某種怪異的情緒之中。
　　“在大樓裏，我中了十四槍，那件妳替我找的硬陶防彈衣很好，破了四個口子，卻沒有出大問題。”許樂盯著他黑發絲下的眼睛，聲音很淡很遠，“但那是十四槍啊……我流了很多血，骨頭斷了很多根，差壹點兒我就死了。事實上，我本以為自己那次就死定了。”
　　在基金會大樓裏受了如此重的傷，如果不是具有甲殼類生物般強悍的生命力，就算第二軍區的醫療兵救護再及時，許樂只怕也早已死了，就算活著，此刻也應該是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而無法像此刻般，站在白玉蘭的身前，用清淡遼遠落寞的聲音，敘述著自己曾經的遭遇。
　　“我還有個兄弟，現在還被聯邦政府關押著，我不知道他能挺多久。”許樂很認真地說道：“我們沒有死，按道理來講，我應該慶幸然後將妳的事情全部忘掉，因為我們畢竟沒有死。如果他死了，我肯定會殺了妳，如果我死了，想必他也會殺了妳。”
　　“但妳捅了我壹刀。”許樂的眼睛瞇了起來，說道：“狠狠地捅到了我的後背上，很痛，所以我不爽，所以我今天要來找妳。”
　　這痛究竟是身體上的痛還是信任被背叛的痛？許樂沒有說，瞇著的眼眸裏全是凝重認真之色。
　　但白玉蘭聽的很真切，他在心裏輕輕地嘆息了壹聲。正如以往他曾經對許樂說過的那樣，自幼的生活經歷，從軍後的殘酷人生，讓他對人世間沒有太多的溫暖感情，除了那些生死與共的戰友和無言無語卻格外可親的鈔票。然而按照沈秘書的吩咐，跟在許樂身邊這麽長的時間，白玉蘭心中謹持的理念，也在潛移默化地發生著變化。
　　他從來沒有見過像許樂這樣簡單直接純凈的家夥，他本以為自己跟著許樂，似乎也能簡單直接純凈壹點，結果沒有料到，世事終是不盡如人意，他終究還是壹個監視者，壹枚鋒利的棋子。
　　白玉蘭沈默了片刻，將右手從褲兜裏掏了出來，三根手指夾著壹把秀氣的小刀，他用銳利的刀鋒輕輕撥開眼上的濕漉黑發，望著許樂，很認真地說道：“妳捅回來。”
　　在十七裝甲師和白水第七戰鬥小組這兩個圈子中，曾經擔任過特種尖刀小隊隊長的白玉蘭，毫無疑問是個極其厲害的人物。比他年資更長的軍官稱呼他為小白，大部分的軍人尊敬地稱呼他為老白，無論他是不是現役軍人，但所有人都知道，白玉蘭還有壹個外號，那就是玉蘭油，因為他是壹個在戰場上最可怕的老兵油子，就算沒有任何槍械在手，只憑從不離身的那把秀氣小刀，便足以殺盡三千，流盡敵血。
　　隔著白煙，人行道四周散開的軍官們，註意到白玉蘭取出了隨身的軍刀，神情頓時為之壹緊，向著二人的方位緩緩逼近，隨時準備出手。
　　許樂卻像是沒有註意到外圍的緊張氣氛，看著白玉蘭手中的秀氣小刀，想到第壹次與此人在白水公司裏的危險交手，又想到在地下基地裏白玉蘭傾囊相授機甲操控技巧，心頭未軟，只是微感惘然。他只是很簡單地想信任某些人，他自幼都是這樣做的，然而這種信任，卻總是容易被聯邦裏的罡風吹的飄零散落，不留痕跡。
　　沈默片刻，他從腰後拔出那把磨了半個小時的三棱鋒刀，對白玉蘭說道：“妳那把刀太小，捅人不夠痛。”
　　白玉蘭笑了起來，明亮的雙眼似乎要將眼前的黑發都耀的燃燒起來壹般。
　　……
　　……
　　噗哧壹聲，鋒利的三棱刀深深地刺進了白玉蘭的後背，許樂緩緩地松開手，退了壹步，看著虎口上的些許血花，沈默不語。
　　白玉蘭轉過身來，面部肌肉痛楚地抽搐了幾下，望著他臉色蒼白，搖頭說道：“跟了妳這麽久，知道妳有壹個最大的弱點。妳看上去挺狠，有時候也能殺人不眨眼，但只要遇到妳認識的人，妳基本上就很難下手了。”
　　許樂沒有說什麽，只是伸出了手，攤在他的面前，說道：“把那張銀行卡還我，兩清。”
　　白玉蘭有些困難地搖了搖頭，輕聲細語說道：“我花錢很快的，還是再讓我欠妳壹條命吧。”
　　許樂沈默片刻，自嘲壹笑，說道：“讓妳欠我命，我怕將來又是我欠妳的命。”
　　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開，走過大街，上了那輛黑色的汽車。
　　……
　　……
　　四周的軍官圍了過來，雖然他們已經看出這件事情大有蹊蹺，最後白玉蘭完全沒有做任何抵抗，任由那個年輕人捅了壹刀，可是此刻，看著老白後背流下的鮮血和那道淒厲的傷口，他們依然是血氣向上壹湧，準備做些什麽。
　　“收了。”白玉蘭憤怒地吼道。
　　他望著街那邊男人的背影，忍著劇痛，顫聲低沈說道：“他是許樂，我欠他的。”
　　說完這句話，他就倒了下去，血沫子從雙唇間噴了出來，刺進後背的那壹刀，已經傷了他的肺葉，傷勢極重。
　　“快送醫院。”熊臨泉大聲吼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