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瘋狗、死亡、大自私
間客 by 貓膩
2018-6-26 19:10
母親和妻子同時落河,軌道兩邊分別站著壹個無錯誤的小孩兒和壹大群頑劣的小孩兒,刑具上面捆著妳摯愛的親人,再加上懷草詩此時嘲諷輕蔑說出的這句話,是人世間最常見的問題,這些問題可能會令很多人感到掙紮,從內到外,從發根到腳趾頭都痛苦不已,然而對於許樂來說,這些問題只是壹些混賬無聊到了極點的假設。
“不用急著拿那些似是而非的邏輯來反駁我。對於道德家來說,只有在不傷害到他們核心利益的時候,道德才是有用的,壹旦威脅到妳們的核心利益,妳們會毫不猶豫地開始扮演哭泣的受害者家屬,不願意舍棄壹絲肉,卻還要搶占道德的高地。”
懷草詩冷漠地揮了揮手,手裏握著那個貧民區婦女的生命要許樂自己去死,在她看來本來就是壹個玩笑話,只是這種玩笑有些惡毒,直指那些道德販子的本心。
許樂安靜聽著,然後如常緩緩開口回答道:“不,我當然不會自殺,但我也不是妳說的那種人,關於這壹點……不解釋。”
他目光明亮灼人,沒有任何情緒盯著對面黑暗破墻下的懷草詩,說道:“任何人試圖傷害無辜的大媽,包括妳在內,我所能做出的反應,只能是用盡壹切方法和力量去撲殺對方,然後去救他們。”
撲殺?像壹只野獸般撲殺自己還有整個帝國的鋼鐵機構?懷草詩雙眼微瞇,淡嘲笑了起來。
“我知道妳在笑什麽,笑我的不自量力,笑我的異想天開。”許樂聲音沙啞回答道:“那是因為妳不了解我是壹個什麽樣的人,妳真逼著我發瘋了,我會變成壹條狗,壹條惡狠狠流著口水,盯著妳小腿骨,不惜壹切代價也要撲上去狠狠咬幾口,咬的妳渾身傷口,流膿不止,把我的病毒傳到妳的身上。”
“不要逼我。”
“我真的會變成壹條狗,壹條瘋狗。”
……
……
“妳是在威脅我?妳現在還有什麽資本能夠威脅到我?”懷草詩蹙著眉頭,帶著壹絲難以捉摸的感慨氣息說道。
殿下的感慨來自於許樂那番自我陳述,她沒有想到,對面那個在聯邦以沈穩隱忍著稱的年輕男人,居然能如此平靜地述說壹條瘋狗的誕生,而且……真的讓她感到了壹絲寒意。
明明這個男人已經陷入絕境,他憑什麽還敢威脅自己?
“如果那個叫蘇珊的婦人死了,妳又能做些什麽?就算妳逃出去,妳又能做些什麽?”
“在這個宇宙裏,除了陛下,我沒有真正在乎的人,妳再怎樣殺戮也不會讓我有絲毫傷感和後悔。”
“或者說妳將在帝國本土上不停殺人?像壹個暴戾而低智的恐怖分子不停地暗殺貴族或軍官?”
“也許。”
許樂望著對面墻的目光依然明亮甚至滾燙。
貧民區裏那座溫暖的小院,那對以人世間最大善意對待自己的母子,此刻正陷於前所未有的危機之中,如果蘇珊母子真的出了意外,他不能接受。
“不是也許,是壹定。”
“如果大媽母子出了任何問題,這次又讓我逃了出去,我將用整整後半生的時間,不惜壹切代價殺死我能找到的帝國貴族,那幾十年的時間,妳的國土上將遊蕩著壹只足夠冷靜隱忍的瘋狗,我打賭妳沒有辦法再抓住我,事實上如果沒有外面那個混蛋的漂亮中年男人,妳這次也沒有辦法抓住我。”
“抓不住我,天京星就會不停流血。”
“因為憤怒而處死壹對沒有任何危險的母子,從而逼著我變成壹條瘋狗,對妳,對妳們的皇帝,對妳們的帝國,應該都沒有任何好處。”
說完這句話,許樂停止了自己的話語,黑暗的囚室回復安靜,只有兩個人悠長而沈穩的綿綿呼吸聲,此起彼伏響起。
“哪怕妳要殺的那些人,從普遍的道德判斷上看是無辜的,妳也會殺?”
“不錯。”
“這並不符合妳的道德觀。”
許樂沈默。
懷草詩同樣沈默。
……
……
“雖然我並不認為妳能逃出去,但不知道為什麽,我願意答應妳的要求,放妳那位大媽壹次。”懷草詩面無表情說道:“按照先前的說法,妳要答應我壹個條件,當然,這個條件與妳我雙方之間的戰爭沒有任何關系。”
“好。”許樂語速極快地回答道,背上的汗水早已濕透全身,在傷口上橫流刺痛無比。
“我看過很多次妳的檔案,知道妳在聯邦裏扮演過怎樣的角色,妳並不是壹個天生嗜血的狂暴派軍人,更像壹個把道義頂在腦袋上的無趣正義派青年……這次為了兩名帝國子民,妳居然會違逆自己的人生準則……看來妳真的很怕。”
懷草詩瞇著眼睛,淡漠說道:“壹個從不怕死的家夥,居然會怕成這樣,實在難得。”
許樂沈默無言,自確定蘇珊大媽隨時可能死亡之後,那份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便占據了他的全身,因為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變得前所未有的瘋狂,而且這種極致的瘋狂隱藏在極致的冷靜之中,清晰地傳達到了懷草詩的腦中。
也正是因為感受到了這種瘋狂,懷草詩才做了最後的決定。
“我不喜歡所謂命運的悲劇,那些都是狗屎,席勒寫的狗屎。”他疲憊地低著頭,回答道:“我的人生或許不能是喜劇,但好人總應該有個歡樂或安寧的收場。”
他擡起頭來,直視那面黑暗的墻和那個隱約的身影,說道:“其實妳錯了,聯邦裏很多人也把我看錯了,包括我最親近的友人,都看錯了我。”
“我怕死,這個世界上沒有不怕死的人。我四歲的時候躺在臥室的房間內,看著時而灰濛濛,時而紅通通的天空發呆,那天我生病,我很難過,發現四周的景色不會變,我們卻會病。當然,病了會難受,我不在乎,可問題是病重了會死,人老了也會死,人死之後連難受都不知道是什麽了。”
他擡起唯壹能勉強擡起的左臂,抹掉額角淌下的汗水,低頭笑著說道:“死是什麽,死是什麽都沒有,那些金屬小玩具,礦坑裏漂亮的像鉆石壹樣閃光的礦渣,還有臉蛋兒像蘋果壹樣可愛的不會說話的妹妹,都看不到了,摸不到了,什麽都感受不到了。”
“只有黑暗和安靜。”
“不,連黑暗和安靜都沒有。”
“我不知道自己曾經存在過,做過些什麽事情,沒有什麽痕跡證明我曾經出現過,我消失了或許有人在乎,可我感受不到他們的在乎。”
“因為死亡裏連……我……都沒有。”
“這個很可怕。”
“太可怕了。”
許樂擡起頭來,非常認真地說道:“這麽可怕的事情,怎麽會不怕呢?不怕的人都是蠢貨,或者說是沒有意識到自我有意識是多麽寶貴的事情。”
“可問題是這種最可怕的事情是不可避免的,那我們該怎麽辦?”
“繼續。”懷草詩的眼睛以壹種怪異的弧度瞇了起來,唇角掛著絲難得壹見的微笑,望著那個與平常大不相同侃侃而談的聯邦男人。
許樂的眼睛也瞇了起來,似乎在追憶當年,在梳理自己,下意識裏揮了揮手,像要趕走那些可怕的前景,繼續說道:“既然無法避免,那當然就要活著的時候更舒服壹些。”
“生存的時候要享盡歡愉,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怎樣的歡愉?”他像玩世不恭的下屬們那樣聳了聳肩膀,帶動傷口,蹙了蹙眉,又迅速散開,笑著說道:“人類社會的教育規條太過強大,已經深入了我們的意識之中,敬老愛幼,忠誠正直,這些道德觀點就像是壹個鞭子,如果碰觸它,心便會被抽壹記,有些人能忍,以換取金錢權勢之類的東西,我卻想不明白為什麽要忍,我就按照這些人類道德要求的法子去做事兒,壹輩子不挨鞭子,活的心安理得,那不就是愉悅?”
“這鞭子其實也是火,我心裏的壹團火,看到那些不公平的事兒,惡心的事兒,我就忍不住要燒壹把,燒幹凈那些東西,自己便覺得雙眼清靜,心情愉快。”
“這麽活著,不見得內心強大,卻足夠舒服。”
“我怕死,也不是什麽正義使者、四有青年,我只是壹個按照自己的喜惡,道德的鞭子生存,以尋求人生快樂的家夥。”
“可如果哪天道德的鞭子抽錯了地方,令我覺得無法忍受,那麽我會不再相信這種生命的安慰劑,變成壹個自己都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怪物。”
“這種生存狀態,所有隱藏著的出發點,都只是為了自己的人生更愉快,是人類文明自身對每個單獨個體的束縛。”
“又說回鞭子了。”
“好吧,我其實想說的是,這不是無私而是最大的自私。”
許樂明亮的眼眸壹閃壹閃,攤開雙手說道:“結果……卻騙了整個宇宙的人,其實有時候會有些不好意思。”
囚室內安靜了很長時間,懷草詩滿懷感慨的聲音響了起來:“如果這種大自私多壹些,並不是壹件壞事。”
就在這個時候,幽靜房間內響起了另壹道聲音。
“如此看來,我們全家都是大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