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壹回 漁陽鼓動天方醉 督亢圖窮悔已遲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次日韋小寶帶同隨從兵馬,押了吳之榮和毛東珠離揚州回京。康熙的上諭宣召甚急,壹行人在途不敢耽誤停留,不免少了許多招財納賄的機遇。
沿途得訊,吳三桂起兵後,雲南提督張國柱、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等歸降,雲南巡撫朱國治遭殺,雲貴總督甘文焜自殺。這日來到山東,地方官抄得邸報,呈給欽差大臣,乃是康熙斥責吳三桂的詔書。韋小寶叫師爺誦讀解說。那師爺捧了詔書讀道:“逆賊吳三桂窮蹙來歸,我世祖章皇帝念其輸款投誠,授之軍旅,錫封王爵,盟勒山河;其所屬將弁,崇階世職,恩賚有加;開閫滇南,傾心倚任。迨及朕躬,特隆異數,晉爵親王,重寄幹城,實托心膂,殊恩優禮,振古所無。”
韋小寶聽了師爺的解說,不住點頭,說道:“皇上待這反賊的確不錯,半分沒吹牛皮。像我韋小寶,對皇上忠心耿耿,也不過封個伯爵,要封到親王,路還差著這麽壹大截呢。”
那師爺繼續誦讀:
“詎意吳三桂性類窮奇,中懷狙詐,寵極生驕,陰圖不軌,於本年七月內,自請搬移。朕以吳三桂出於誠心,且念及年齒衰邁,師徒遠戍已久,遂允所請,令其休息。乃飭所司安插周至,務使得所,又特遣大臣往宣諭朕懷。朕之待吳三桂,可謂體隆情至,蔑以加矣。近覽川湖總督蔡毓榮等奏: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之恩,逞壹旦鴟張之勢,播行兇逆,塗炭生靈,理法難容,人神共憤。”
韋小寶聽壹句解說,贊壹句:“皇上寬宏大量,沒罵吳三桂的奶奶,算得是很客氣了。”
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以及李力世等在側旁聽,均想:“聖旨中只說皇帝待他好到不能再好,斥責吳三桂忘恩負義,不提半句滿漢之分,也不提他如何殺害明朝王室,可十分高明,好讓天下都覺吳三桂造反是大大的不該。”
那師爺繼續讀下去,敕旨中勸諭地方官民不可附逆,就算已誤從賊黨,只要悔罪歸誠,也必不究既往,親族在各省做官居住,壹概不予株連,不必疑慮。詔書中又道:“其有能擒吳三桂投獻軍前者,即以其爵爵之;有能誅縛其下渠魁,及以兵馬城池歸命自效者,論功從優取錄,朕不食言。”
韋小寶聽那師爺解說:“皇上答允,只要誰能抓到吳三桂獻到軍前,皇上就封他為平西親王。”不由得心癢難搔,回顧李力世等人,說道:“咱們去把吳三桂抓了來,弄他個平西親王做做,倒也開胃得很。”眾人齊聲稱是。張勇等武將均想:“吳三桂兵多將廣,要抓到他談何容易?”李力世等心想:“我們要殺吳三桂,是為了他傾覆漢人江山,難道真是為韃子皇帝出力?但如韋香主做了平西親王,在雲南帶兵,再來造反,倒也不錯。那時我們天地會造反,就未必輸了。”
韋小寶聽完詔書,下令立即啟程,要盡快趕回北京,討差出征,以免給人趕在頭裏,先把吳三桂抓到了,搶去了平西親王的封爵。
這壹日來到香河,離京已近,韋小寶吩咐張勇率領大隊,就地等候,嚴密看守欽犯毛東珠,自己帶同雙兒和天地會群雄,押了吳之榮,折向西南,去莊家大屋,要親自交給莊家三少奶,以報答她相贈雙兒這麽個好丫頭的厚意。
傍晚時分,來到壹處鎮上,離莊家大屋尚有二十余裏,壹行人到壹家飯店打尖。這時各人已換了便服,將吳之榮點了啞穴和上身幾個穴道,卻不綁縛,以免駭人耳目。眾人圍坐在兩張板桌之旁。無人願和吳之榮同桌,雙兒怕他逃走,獨自和他坐了壹桌,嚴加監視。
飯菜送上,各人正吃喝間,十幾個官兵走進店來,為首壹人是名守備,店外馬嘶聲不絕,兩名兵士自行打水飼馬。壹名把總大聲吆喝,吩咐趕快殺雞做飯,說道有緊急公事,要趕去京裏報訊。掌櫃的諾諾連聲,催促店伴侍候官老爺,親自替那守備揩抹桌椅。
壹批官兵剛坐定,鎮口傳來壹陣車輪馬蹄聲,在店前停車下馬,幾個人走進店來。當先二人是精壯大漢。第三人卻是個癆病鬼模樣的青年漢子,又矮又瘦,兩頰深陷,顴骨高聳,臉色蠟黃,沒半分血色,隱隱現出黑氣,走得幾步便咳嗽壹聲。他身後壹個老翁、壹個老婦並肩而行,看來都已年過七旬。那老翁也身材瘦小,但精神矍鑠,壹部白須飄在胸口,滿臉紅光。那老婦比那老翁略高,腰板挺直,雙目炯炯有神。最後兩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少婦。瞧這七人的打扮,那病漢衣著華貴,是個富家員外,兩男兩女是仆役、仆婦。翁媼二人身穿青布衣衫,質料甚粗,但十分幹凈,瞧不出是什麽身份。
那老婦道:“張媽,倒碗熱水,侍候少爺服藥。”壹名仆婦應了,從提籃中取出壹只瓷碗,提起店中銅壺,在碗中倒滿了熱水,蕩了幾蕩傾去,再倒了半碗水,放在病漢面前。那老婦從懷中取出壹個瓷瓶,打開瓶塞,倒出壹粒紅色藥丸,拿到病漢口邊。病漢張開嘴巴,那老婦將藥丸放在他舌上,拿起水碗餵著他吞了藥丸。病漢服藥後喘氣不已,連聲咳嗽。
老翁、老婦凝視著病漢,神色間又關註,又擔憂,見他喘氣稍緩,停了咳嗽,兩人都長長籲了口氣。病漢皺眉道:“爹、媽,妳們老是瞧著我幹嗎?我又死不了。”老翁哼了壹聲,轉開了頭。老婦笑道:“說什麽死啊活啊的,我孩兒長命百歲。”
韋小寶心想:“這家夥就算吃了玉皇大帝的靈丹,也活不了幾天啦。原來這老頭兒、老婆子是他爹娘,這癆病鬼定是從小給寵壞了,爹娘多瞧他幾眼便發脾氣。”
那老婦道:“張媽、孫媽,妳們先去熱了少爺的參湯,再做飯菜。”兩名仆婦答應了,各提壹只提籃,走向後堂。
官兵隊中那守備向掌櫃打聽去北京的路程。掌櫃道:“眾位老爺今日再趕二三十裏路,到前面鎮上住店。明兒壹早動身,午後準能趕到京城。”那守備道:“我們要連夜趕路,住什麽店?掌櫃的,打從今兒起壹年內,包妳生意大旺,得多備些好酒好菜,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那掌櫃笑道:“老爺說得好。小店生意向來平常,像今天這樣的生意,壹個月中難得有幾天,那是眾位老爺和客官照顧。哪能天天有這麽多貴人光臨呢?”
那守備笑道:“掌櫃的,我教妳壹個乖。吳三桂造反,已打到了湖南,我們是趕到京裏去呈送軍文書的。這壹場大仗打下來,少說也得打他三年五載。稟報軍情的天天要打從這裏經過,妳這財是有得發了。”掌櫃連聲道謝,心裏叫苦不叠:“妳們總爺的生意有什麽好做?大吃大喝下來,大方的隨意賞幾個小錢,兇惡的打人罵人之後,壹拍屁股就走。別說三年五載,就只壹年半載,我也得上吊了。”
韋小寶和李力世等聽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都是壹驚:“這廝來得好快。”錢老本低聲道:“我去問問?”韋小寶點點頭。
錢老本走到那守備身前,滿臉堆笑,抱拳道:“剛才聽得將軍大人說,吳三桂已打到了湖南。小人的家眷在長沙,很是掛念,不知那邊打得怎樣了?長沙可不要緊嗎?”
那守備聽他叫自己為“將軍大人”,心下歡喜,說道:“長沙要不要緊,倒不知道。吳三桂派了他手下大將馬寶,從貴州進攻湖南,沅州是失陷了,總兵崔世祿被俘。吳三桂部下的張國柱、龔應麟、夏國相正分頭東進。另壹名大將王屏藩去攻四川,聽說兵勢很盛。川湘壹帶的百姓都在逃難了。”
錢老本滿臉憂色,說道:“這……這可不大妙。不過大清兵很厲害,吳三桂不見得能贏吧?”那守備道:“本來大家都這麽說,但沅州這壹仗打下來,吳三桂的兵馬挺不易抵擋,唉,局面很難說。”錢老本拱手稱謝,回歸座上。天地會群雄有的心想:“別讓吳三桂這大漢奸做成了皇帝。”有的心想:“最好吳三桂打到北京,跟滿清韃子鬥個兩敗俱傷。”
眾官兵匆匆吃過酒飯。那守備站起身來,說道:“掌櫃的,我給妳報了個好消息,這頓酒飯,妳請了客吧。”掌櫃哈腰賠笑,道:“是,是。當得,當得。眾位大人慢走。”那守備笑道:“慢走?那可得坐下來再吃壹頓了。”掌櫃神色尷尬,只有苦笑。
那守備走向門口,經過老翁、老婦和病漢的桌邊時,那病漢突然壹伸左手,抓住了他胸口,說道:“妳去北京送什麽公文?拿出來瞧瞧。”那守備身材粗壯,但給他壹抓之下,登時蹲了下來,身子矮了半截,怒喝:“他媽的,妳幹什麽?”漲紅了臉用力掙紮,卻半分動彈不得。那病漢右手哧的壹聲,撕開守備胸口衣襟,掉出壹只大封套來。那病漢左手輕輕壹推,那守備直摔出去,撞翻了兩張桌子,乒乒乓乓壹陣亂響,碗碟碎了壹地。
眾官兵大叫:“反了,反了!”紛紛挺槍拔刀,向那病漢撲去。病漢帶來的兩名仆役擡拳踢腿,當著的便摔了出去。頃刻之間,眾兵丁躺了壹地。
那病漢撕開封套,取出公文來看。那守備嚇得魂不附體,顫聲大叫:“這是呈給皇上的奏章,妳……妳膽敢撕毀公文,這……這……這不是造反了嗎?”那病漢看了公文,說道:“湖南巡撫請韃子皇帝加派援兵去打平西王,哼,就算派壹百萬兵去,還不是……咳咳……還不是給平西王掃蕩得幹幹凈凈。”壹面說話,壹面將公文團成壹團,捏入掌心,幾句話說完,攤開手掌壹揚,無數紙片便如蝴蝶般隨風飛舞,四散飄揚。
天地會群雄見了這等內力,人人變色,均想:“聽他語氣,竟似是吳三桂手下的。”
那守備掙紮著爬起,拔出腰刀,道:“妳毀了公文,老子反正也活不成了,跟妳拚了!”提刀躍前,猛力向病漢頭頂劈下。那病漢仍然坐著,右手伸出,在守備小腹上微微壹推,似乎要他別來滋擾。那守備舉起了刀的手臂忽然慢慢垂將下來,跟著身子軟倒,坐在地下,張大了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給打倒了的兵丁有的已爬起身來,站得遠遠的,有氣沒力地吆喝幾句,誰也不敢過來相救長官。
壹名仆婦捧了壹碗熱湯出來,輕輕放在病漢之前,說道:“少爺,請用參湯。”
老翁、老婦二人對適才這壹場大鬧便如全沒瞧見,毫不理會,只留神著兒子的神色。
徐天川低聲道:“這幾人挺邪門,咱們走吧。”高彥超去付了飯錢,壹行徑自出門。只見那老婦端著參湯,輕輕吹去熱氣,將碗就到病漢嘴邊,餵他喝湯。
韋小寶等走出鎮甸,這才紛紛議論那病漢是什麽路道。徐天川道:“這人將公文捏成了碎片,功力這等厲害,當真……當真少見。”玄貞道人道:“他在那武官肚子上這麽壹推,似乎稀松平常,可是要閃避擋格,可真不容易。風兄弟,妳說該當如何?”風際中道:“不該走近他身邊三尺。”群雄壹想,都覺有理,對這壹推,不論閃避或擋格,至少要在他三尺之外方能辦到,既已欺得這麽近,再也避不開、擋不住了。
徐天川忽道:“我抓他手腕……”壹句話沒說完,便搖了搖頭,知道以對方內勁之強,就算抓住了他手腕,他手掌壹翻壹扭,自己指骨、腕骨難保不斷。
眾人明知這病漢是吳三桂壹黨,但眼見他行兇傷人,竟誰也不敢出手阻攔,雖然被害的是韃子軍官,終究不是眾人平素的俠義豪傑行徑,心有愧意,不免興致索然,談得壹會,便均住口。行出數裏,忽聽得背後馬蹄聲響,兩騎馬急馳而來。當地已是通向莊家大屋的小道,不能兩騎並行。群雄正沒好氣,雖聽蹄聲甚急,除了風際中和雙兒勒馬道旁之外,余人誰也不肯讓道。
轉眼間兩乘馬已馳到身後,群雄壹齊回頭,見馬上騎者竟是那病漢的兩名男仆。壹名仆人叫道:“我家少爺請各位等壹等,有話向各位請問。”這句話雖非無禮,但目中無人之意卻再也明白不過。群雄壹聽,盡皆有氣。玄貞道人喝道:“我們有事在身,沒功夫等。大家素不相識,有什麽好問?”那仆人道:“是我家少爺吩咐的,各位還是等壹等的好,免得大家不便。”言語中更是充滿了威嚇。
錢老本問道:“妳家主人,是吳三桂手下的嗎?”那仆人道:“呸!我家主人何等身份,怎能是平西王的手下?”群雄均想:“他不說吳三桂而稱平西王,定跟吳賊有點兒淵源。”便在此時,車輪聲響,壹輛大車從來路馳到。那仆人道:“我家主人來了。”勒轉馬頭,迎了上去。群雄此時倘若縱馬便行,倒似怕了那病漢,當下壹齊駐馬等候。
大車馳到近處,壹名仆婦駕車,另壹名仆婦掀起車帷,只見那病漢坐在正中,他父母坐在其後。那病漢向群雄瞪了壹眼,問道:“妳們為什麽點了這人的穴道?”說著向吳之榮壹指,又問:“妳們是什麽人?要上哪裏去?”聲音尖銳,語氣十分倨傲。
玄貞道人說道:“尊駕高姓大名?咱們素不相識,河水不犯井水,幹嗎來多管閑事?”那病漢哼了壹聲,說道:“憑妳也還不配問我姓名。我剛才問的兩句話,妳聽見了沒有?怎不回答?”玄貞怒道:“我不配問妳姓名,妳也不配問我們的事。吳三桂造反作亂,是個大奸賊,妳口口聲聲稱他平西王,定是賊黨。我瞧尊駕已經病入膏肓,還是及早回家壽終正寢,免得受了風寒、傷風咳嗽,壹命嗚呼。”
天地會群雄哈哈大笑聲中,突然間人影晃動,啪的壹聲,玄貞左頰已重重吃了記巴掌,跟著左脅中掌,摔下馬來。這兩下迅捷無倫,待他倒地,群雄才看清楚出手的原來竟是那老婦。她兩掌打倒了玄貞,雙足在地下壹頓,身子飛起,倒退著回坐車中。
群雄大嘩,齊向大車撲去。那病漢抓住趕車的仆婦背心,輕輕壹提,已和她換了位子,將仆婦抓入車中,自己坐了車把式的座位。
這時正好錢老本縱身雙掌擊落,那病漢左手揮拳打出,和他雙掌相碰,竟然無聲無息。錢老本只覺壹股強勁的大力湧到,身不由主地兩個筋鬥,倒翻出去,雙足著地後待要立定,突覺雙膝無力,便要跪倒,大駭之下,急忙用力後仰摔倒,才免了向敵人跪倒之辱。
錢老本剛摔倒,風際中跟著撲至。那病漢又揮拳擊出。風際中不跟他拳力相迎,右掌中途變向,突然往他頸中斬落。那病漢“咦”的壹聲,似覺對方武功了得,頗出意料之外,右手拇指扣住中指,向他掌心彈去。風際中立即收掌,右腳踏上騾背。
高彥超和樊綱分向兩名男仆進攻。二仆縱馬退開,叫道:“讓少爺料理妳們。”高樊二人均想和對方仆從動手,勝之不武,見二仆退開,正合心意,當即轉身,雙雙躍起,攻那病漢左側。突然那騾子長聲嘶叫,軟癱在地,帶動大車跟著傾側。原來風際中踏上騾背,足底暗運重力,壹踹之下,騾子脊骨便斷。
那病漢足不彈、身不起,在咳嗽聲中已然站在地下。車中老翁、老婦分別提著壹名仆婦從車中躍出。這三人行動似乎並不甚快,但都搶著先行離車,大車這才翻倒。
錢老本和徐天川向老翁、老婦搶去。那老婦左手搖動,右手指向病漢,說道:“妳們過去,陪我孩兒玩玩。”邊說邊笑,竟是要二人去挨她兒子的拳頭,好讓他高興高興。
徐天川右拳向那老翁頭頂擊落,只是見他年紀老邁,雖知他武功不弱,還是生怕壹拳打死了他,喝道:“看拳!”手上也只使了三成力。他自從失手打死白寒松,和沐王府鬧出不少糾紛後,已然深自戒惕。
那老翁伸手壹把捏住了他拳頭。這老翁身材瘦小,手掌竟然奇大,捏住他拳頭後,說道:“到那邊玩去!”徐天川年紀雖比這老翁小得多,卻也已是個白發老頭,這老翁這句話,卻如是對頑童說話的語氣。徐天川右手用力回奪,左拳跟著擊出。這壹招“青龍白虎”本是相輔相成的招式,左拳並非真的意在擊中對方,只是要迫敵松手,但若對方不肯松手,這壹拳便正中鼻梁。
那老翁展臂送出,松開了手。徐天川只覺壹股渾厚之極的大力推動過來,再加上自己左拳正用力打出,右力向後,左力向前,登時身如陀螺急轉,直向那病漢轉了過去。
那病漢正和風際中、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相鬥,見徐天川轉到,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四人的拳腳正如疾風驟雨般向他身上招呼,他竟有余裕拍手歡呼,跟著伸手壹撥。徐天川忽然反了個方向,本是右轉,卻變成左轉,急速向那老翁旋轉將過去。那病漢笑道:“爹,好玩得很,妳再把這陀螺旋過來!”玄貞奮力沖上。那病漢隨手壹撥壹推、再撥再推,竟將玄貞、高彥超、樊綱、李力世四人也都轉成了陀螺。只風際中沒給帶動,但也已胸口氣血翻湧,忙躍退三步,雙掌護身。
五位天地會的豪傑都轉個不停,想運力凝住,卻說什麽也定不下來。如有壹人轉的勢道稍緩,那病漢便搶過去壹撥壹推,旋轉的勢道登時又急了。這情景便如是孩童在桌上旋銅錢壹般,五個銅錢在桌上急轉,直立不倒,哪壹個轉得緩了,勢將傾倒,那孩童又用手指去轉上壹轉。
韋小寶只瞧得目瞪口呆,驚駭不已。雙兒站在他身前,提心吊膽地護住了他。韋小寶低聲道:“咱們三十六著。”雙兒道:“快去莊家。”韋小寶道:“對,壹到莊家,大吉大利。做莊家的可以吃夾棍,大殺三方。”轉身便走。雙兒拉了吳之榮,跟在後面。
那病漢轉陀螺轉得興高采烈。壹對老夫婦臉帶微笑,瞧著兒子。四名仆人拍手喝彩,在旁為小主人助興。
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馬步,左掌高,右掌低,擺成個“古松矯立勢”,當即欺身上前,伸手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右足退了壹步,側肩讓開,卻不敢出掌還手。那病漢怒道:“妳這壞人,妳不轉陀螺?”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風際中又再後退,不料左肩後突然壹股大力推到,登時身不由主,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待要使“千斤墜”定住身子,卻給那病漢在後腰用力撥動,又轉了起來。
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為難,陡然間現出生機,當下壹步壹跌地行得幾步,假裝腳下壹絆,摔倒在地。雙兒用力拉扯,他只不肯起身。韋小寶大急,生怕他為人救去,向敵人說出真相,左手托住他下顎,使勁壹捏,吳之榮便張開口來。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往他口中壹絞,將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
雙兒只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叫道:“相公,快走!”兩人向前飛奔。
兩人奔不到壹裏,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有人騎馬追來。韋小寶向左首的亂石岡壹指,兩人離開小路,奔入亂石堆中。
那病漢和壹名仆人騎馬追到,眼見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堆中,那仆人躍下馬來,叫道:“兩個小孩別怕。我家少爺叫妳們陪他玩,快回來。”韋小寶道:“要轉陀螺嗎?老子可不幹。”逃得更加快了。那仆人追入亂石堆,韋小寶和雙兒腳下甚快,那仆人追趕不上。那病漢叫道:“捉迷藏麽?有趣,有趣!”下了馬背,咳嗽不停,從南抄來。
韋小寶和雙兒轉身向東北角奔逃,反向那仆人奔去。那仆人撲過來要捉韋小寶。韋小寶使出九難所授的“神行百變”功夫,身子壹側,那仆人便撲了個空。雙兒反手壹掌,打向他後腰。那仆人見她小小年紀,毫沒放在心上,竟不招架,伸手去扭她右臂。雙兒左掌疾落,嚓的壹聲,已斬中他後腰。那仆人吃痛,“啊”的壹聲叫了出來,便在這時,雙兒已抓住他右手手腕,反過來壹扭,喀喇壹響,扭斷了他手肘關節。
那病漢“咦”的壹聲,從壹塊巖石跳到另壹塊巖石,幾個起落,縱到雙兒身前,左手揮出,雙兒頭上帽子落地,滿頭青絲散了開來。那病漢笑道:“是個姑娘!”伸手抓住了她長發。雙兒“啊”的壹聲大叫,壹招“雙回龍”,雙肘後撞,那病漢笑道:“好!”左手自左而右壹掠,抓住她兩只手拳,反在背後,跟著右手將她長發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再打個結,哈哈大笑。
雙兒急得哭了出來,叫道:“相公,快逃,快逃!”那病漢伸指在她腰裏輕輕壹戳,點了穴道,笑道:“他逃不了的。”撇下雙兒,向韋小寶追去,片刻間便已追近。
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那病漢幾次要抓到了,都讓他以“神行百變”功夫逃開。那病漢笑道:“妳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韋小寶氣力不足,奔跑了這壹陣,已然氣喘籲籲,知道再過壹會非給他抓到不可,叫道:“妳捉我不到,現下輪到我捉妳了。妳快逃,我來捉妳了。”說著轉過來,向那病漢撲去。
那病漢嘻嘻壹笑,果真轉身便逃,也在亂石堆中轉來轉去。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為人卻癡癡呆呆,三十歲左右年紀,行事仍如孩童壹般,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剛見他在東邊,眼睛壹霎,身形已在西邊出現,神速直如鬼魅。韋小寶又駭異,又佩服,叫道:“我定要捉住妳,妳逃不了的!”假裝追趕,奔到雙兒身邊,壹把將她抱起,大聲叫道:“餵,我就算抱了壹個人,也追得上妳。”
那病漢哈哈大笑,叫道:“嗚嘟嘟,吹法螺,咳咳……嗚哩哩,吹牛皮!”
韋小寶抱著雙兒,裝著追趕病漢,卻越走越遠。那病漢叫道:“沒用的小東西,妳還捉不住我……咳咳……”向著他搶近幾步。韋小寶叫道:“這壹下還不捉住妳?妳咳得逃不動了。”說著作勢向他壹撲。
那老婦在遠處怒喝:“小鬼!妳膽敢引我孩兒咳嗽!”哧的壹聲,壹粒石子破空飛來。石子雖小,聲響驚人。韋小寶叫聲:“啊喲!”蹲下身子躲避,終究慢了壹步。那石子正中腿彎,撲地倒了,和雙兒滾成了壹團。那老婦道:“抓過來!”另壹名男仆縱身過來,抓住韋小寶和雙兒的背心,提到那老婦面前,拋在地下。
那病漢嘻嘻而笑,拍手唱道:“不中用,吃胡蔥,咳咳……跌壹跤,撲隆通!”
韋小寶又驚又怒,只見徐天川、風際中等人都已給長繩縛住,排成了壹串,壹名仆婦手中拉著長繩,連吳之榮也縛在壹串之末。每人頭垂胸前,雙目緊閉,似乎都已失了知覺。
那老婦道:“這女娃娃女扮男裝,哼,妳的分筋錯骨手是哪裏學的?那男孩子,妳的‘神行百變’功夫跟誰學的?”
韋小寶吃了壹驚,心想:“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想到人家竟然認了出來,那麽自己的“神行百變”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為到家,又不禁有些得意,笑道:“什麽神行百變?妳說我會‘神行百變’的功夫?”那老婦道:“呸!妳這幾下狗跳不像狗跳,蟹爬不像蟹爬,也算是神行百變了?”韋小寶坐起身來,說道:“是妳自己說的神行百變,又不是我說的。我怎知是‘神跳百變’呢,還是‘神爬百變’?”
那病漢拍手笑道:“妳會神跳百變,又會神爬百變,哈哈,有趣。”俯身在韋小寶背上點了壹指。韋小寶只感壹股炙熱的暖氣直透入身,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站起身來,說道:“妳解穴道的本事,可高明得很哪。”那病漢道:“妳快爬,爬壹百樣變化出來,又要烏龜爬,又要蛤蟆爬,這才叫得神爬百變。”
韋小寶道:“我不會神爬百變,妳如會,妳爬給我看。”那病漢道:“我也不會。我爹說的,武學大師不單是學人家的,還要能別出心裁,獨創壹格,才稱得上‘大師’。爹,武學之中,有沒‘神爬百變’這門功夫?”那老翁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韋小寶道:“妳是武學大師,天下既沒這門功夫,妳自己就去創了出來,立壹個‘神爬門’……”話未說完,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婦壹腳,只聽她喝道:“別胡說八道!”那老婦向兒子橫了壹眼,臉上微有憂色,似乎生怕兒子聽了這少年的攛掇,真去創什麽“神爬百變”的新功夫。她不願兒子多想這件事,又問韋小寶:“妳叫什麽名字?妳師父是誰?”
韋小寶心想:“這兩個老妖怪,壹個小妖怪……不,中妖怪,武功太強,老子是鬥不過的。好漢不吃眼前虧,只好騙騙他們。老子倘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諒他們就不敢難為我了。”向吳之榮瞥了壹眼,靈機壹動,說道:“我姓吳,名叫吳之榮,字顯揚,揚州府高郵縣人氏。辣塊媽媽,我的叔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來。妳們要是得罪了我,平西王可要對妳們不客氣了!”
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為驚訝,互相望了壹眼。那病漢道:“假的!平西王怎會有妳這樣的侄兒?”韋小寶道:“怎會是假?平西王家裏的事,妳不妨壹件件問我。只要我有壹件說錯了,妳殺我的頭就是。”那病漢道:“好!平西王最愛的是什麽東西?”韋小寶道:“妳說是東西呢,還是人?他最愛的人,從前是陳圓圓,後來陳圓圓年紀大了,他就喜歡了壹個叫做‘四面觀音’的美人,現今他最心愛的美人,叫做‘八面觀音’。”
那病漢道:“美人有什麽好愛?我說他最愛的東西。”韋小寶道:“平西王有三件寶貝,他是最愛的了。第壹是壹張白老虎皮,第二是壹顆雞蛋大的紅寶石,第三是壹面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那病漢笑道:“哈哈,妳倒真的知道,妳瞧!”解開衣扣,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壹揚,露出裏面所穿的皮裘來。那皮裘白底黑章,正是白老虎皮所制。
韋小寶大奇,道:“咦,咦!這是平西王第壹心愛的白老虎皮哪,妳……妳……怎麽偷了得來?”那病漢得意洋洋地道:“什麽偷了得來?是平西王送我的。”
韋小寶搖頭道:“這個我可不信了。我聽我姊夫夏國相說……”那病漢道:“夏國相是妳姊夫?”韋小寶道:“是,是堂姊夫,我堂姊吳之……吳之芳,是嫁給他做老婆的。我姊夫很會打仗,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壹。”那病漢點頭道:“這就是了。平西王請我爹媽和我喝酒,我爹媽不去,我獨自去了。平西王親自相陪。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妳姊夫排在第壹個。”韋小寶道:“是啊,還有馬寶馬大哥、王屏藩王大哥,都是頂呱呱的戰將,好威風啊,好殺氣!”
那病漢道:“妳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
韋小寶壹意討他歡心,信口開河:“我姊夫說,當年陳圓圓最得寵之時,受了風寒,有點兒傷風咳嗽,聽人說,只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被蓋,蓋得三天,立刻就好了。她向吳……向平西王討這張白老虎皮。平西王言道:‘借妳蓋幾天是可以的,賜給妳就不行了。這是天下最吉祥的寶貝,八百年只出壹只白老虎,就算出了,也未必打得到,剝不到皮。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裏,邪鬼惡魔壹見到,立刻就逃得遠遠的。身上有病,也不用吃藥,只須將白老虎皮當被蓋,蓋不了幾天就皮到病除,全都好了。人家賭牌九,左門叫做青龍,右門叫做白虎。青龍皮、白虎皮,都是無價之寶。’”
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兒子身上有病,那是她唯壹關心的事,聽說白虎皮當被蓋可治咳嗽,雖不甚信,卻亟盼當真如此,說道:“孩兒,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妳,妳面子可不小啊。妳做了皮袍子穿,真聰明,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那病漢皺眉道:“我又沒病,妳盡提幹嗎?”那老婦笑道:“是,是。妳生龍活虎壹般,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卻給妳轉陀螺、耍流星,玩了個不亦樂乎。”那病漢哈哈大笑,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那老婦道:“妳晚上睡覺之時,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病漢轉過了頭不理。
那老翁壹指風際中等人,問道:“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韋小寶心想:“我冒充是老漢奸的侄子不打緊。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那可壹萬個不願意了。他們骨頭硬,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說道:“他們都是我的手下。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額駙和公主留在京裏,逃不出來。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交情再好不過,我帶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額駙。這件事雖然兇險,可是大家義氣為重,這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明知是刀山劍林,也要去闖了。”這幾句話,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
那老翁點了點頭,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跟著在每人背心輕拍兩記,推拿數下,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壹名仆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發。那老翁對韋小寶道:“單憑妳這壹面之辭,也不能全信,這事牽連重大,妳說是平西王的侄子,可有什麽證據?”
韋小寶笑道:“老爺子,這可為難了。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的。這樣吧,咱們去北京見額駙,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咱們就去見建寧公主。公主定會跟妳們說,我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吳之榮。”心想壹到北京,哪裏還怕妳們胡來,就算當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寧公主,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公主也必點頭稱是。
那老翁和老婦對望了壹眼,沈吟未決。韋小寶突然想起,笑道:“啊,有了,我身上有壹封平西王寫的家書,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我不免滿門抄斬。妳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瞧壹瞧倒也不妨。”說著伸手入懷,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交給老翁。
那老翁抽出書箋,在沈沈暮色之中觀看。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解說道:“斬白蛇、唱大風歌什麽的,是說朱元璋……”他不解說倒好,壹解便錯,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幸好那老翁、老婦正在凝神閱信,沒去留意他說些什麽。
那老婦看了信後,說道:“那是沒錯的了。平西王要做漢高祖、明太祖,請他去做張子房、劉伯溫。二哥,平西王說起義是為了復興明室,瞧這信中的口氣,哼,他……他自己其誌不小哇。”向韋小寶瞧了壹眼,說道:“妳年紀輕輕……”心中自然是說:“妳這小娃兒,也配做張子房、劉伯溫麽?”
那老翁將信折好,套入信封,還給韋小寶,道:“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我們適才多有得罪。”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不知者不罪。”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對方居然信之不疑,無不大為詫異,但素知韋香主詭計多端,當下都默不作聲。韋小寶心想:“老子曾對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兒子都做過,再做壹次侄兒又有何妨?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只要能翻本,就不吃虧。”
這時天色已甚為昏暗,眾人站在荒郊之中,壹陣陣寒風吹來,那病漢不住咳嗽。
韋小寶問道:“請問老爺子、老太太貴姓?”那老婦道:“我們姓歸。”韋小寶心道:“什麽姓不好姓,卻去姓個烏龜的‘龜’,真正笑話奇談。”那老婦瞧著兒子,說道:“這就天黑了,得找個地方投宿,別的事慢慢再商量。”韋小寶道:“是,是。剛才我在山岡之上,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有不少人家,咱們這就借宿去。”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壹指。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裏地,山丘阻隔,瞧得見什麽炊煙?
那男仆牽過兩匹馬來,讓病漢、老翁、老婦乘坐。老婦和病漢合乘壹騎,她坐在兒子身後,伸手摟住了他。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壹齊上馬,四名仆役步行。
行了壹陣,韋小寶對雙兒大聲道:“妳騎馬快去,瞧前面是市鎮呢還是村莊,找壹兩間大屋借宿,趕快先燒熱水,歸家少爺要暖參湯喝。大夥兒熱水洗了腳,再喝酒吃飯。多賞些銀子。”他說壹句,雙兒答應壹聲。他從懷中摸出壹大錠銀子,連著壹包蒙汗藥壹起遞過。雙兒接過,縱馬疾馳。那老婦臉有喜色,韋小寶吩咐煮熱水、暖參湯,顯然甚合她心意。
又行出數裏,雙兒馳馬奔回,說道:“相公,前面不是市鎮,也不是村莊,是家大屋。屋裏的人說他家男人都出門去了,不能接待客人。我給銀子,他們也不要。”韋小寶罵道:“蠢丫頭,管他肯不肯接待,咱們只管去便是。”雙兒應道:“是。”
那老婦也道:“咱們只借宿壹晚,他家沒男子,難道還搶了他、謀了他家的不成?”
壹行人來到莊家。壹名男仆上去敲門,敲了良久,才有壹個老年仆婦出來開門,耳朵半聾,纏夾不清,翻來覆去,只是說家裏沒男人。
那病漢笑道:“妳家沒男子,這不是許多男人來了嗎?”壹閃身,跨進門去,將那老仆婦擠在壹邊。眾人跟著進去,在大廳上坐定。那老婦道:“張媽、孫媽,妳們去燒水做飯,主人家不喜歡客人,壹切咱們自己動手便是。”兩名仆婦答應了,徑行去找廚房。
徐天川來過莊家大屋,後來曾聽韋小寶說起其中情由,眼見他花言巧語,將這三個武功深不可測的大高手騙得自投羅網,心下暗暗歡喜,當下和眾兄弟坐在階下,離得那病漢和韋小寶遠遠的,以免露出了馬腳。
那老翁指著吳之榮問道:“這個嘴裏流血的漢子是什麽人?”韋小寶道:“這家夥是朝廷裏做官的,我們在道上遇見了,怕他去向官府出首告密,因此……因此便割去了他舌頭。”那老翁當時離得甚遠,卻瞧在眼裏,心中壹直存著個疑團,這時聽韋小寶說了,仍有些將信將疑,走到吳之榮身前,問道:“妳是朝廷的官兒,是不是?”
吳之榮早已痛得死去活來,當下點了點頭。那老翁又問:“妳知道人家要造反,想去出首告密,是不是?”吳之榮心想要抵賴是不成了,只盼這老翁能救得自己壹命,於是連連點頭。韋小寶道:“他得知南方有壹位手握兵權的武將要造反,這位武將姓吳,造起反來就不得了。”那老翁問吳之榮道:“這話對嗎?”吳之榮又點頭不已。
那老翁再不懷疑,對韋小寶又多信得幾分。他回坐椅上,問韋小寶:“吳兄弟的武功,是哪位師父教的?”韋小寶道:“我師父有好幾位,壹、二、三,壹共是三位。不過我……我又笨又懶,什麽功夫也沒學好。”那老翁心想:“妳武功沒學好,難道我不知道了。”但於他的“神行百變”輕功總是不能釋懷,雖然韋小寶所使的只是些皮毛,然而身法步伐,確是“神行百變”上乘輕功無疑,又問:“妳跟誰學的輕功?”
韋小寶心想:“他定要問我輕功是誰教的,必是跟我那位師太師父有仇,那可說不得。他是吳三桂壹黨,多半跟西藏或青海喇嘛有交情。”便道:“有壹位大喇嘛,叫做桑結,在昆明平西王的五華宮裏見到了我,說我武功太差,跟人打架是打不過的,不如學些逃走的法子吧,就教了我幾天。我練得很辛苦,自以為了不起啦,哪知道壹碰上妳老公公、老婆婆,還有這位身強力壯、精神百倍的歸少爺,卻壹點也不管用。”
那老婦聽他稱贊兒子“身強力壯,精神百倍”這八字評語,可比聽到什麽奉承話都歡喜,不由得眉花眼笑,向兒子瞧了幾眼,從心底裏樂上來,說道:“二哥,孩兒這幾天精神倒健旺。”那老翁微微點頭,然見兒子半醒半睡地靠在椅子,實是萎靡之極,心中不由得難過,向韋小寶道:“原來如此,這就是了。”
那老婦問道:“桑結怎麽會鐵劍門的輕功?”那老翁道:“鐵劍門中有個玉真子,在西藏住過很久。”那老婦道:“啊,是了,他是木桑道長的師弟。多半是他當年在西藏傳了給人。”轉頭問雙兒:“小姑娘,妳的武功又是跟誰學的?”壹對老夫婦都凝視著她,似乎她的師承來歷是件要緊之極的大事。
雙兒給二人瞧得有些心慌,道:“我……我……”她不善說謊,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韋小寶道:“她是我的丫頭,那位桑結喇嘛,也指點過她的武功。”
老翁、老婦壹齊搖頭,齊聲道:“決計不是。”臉上神色十分鄭重。
這時那病漢忽然大聲咳嗽,越咳越厲害。老婦忙過去在他背上輕拍。老翁也轉頭瞧著兒子。兩名仆婦從廚下用木盤托了參湯和熱茶出來,站在病漢身前,待他咳嗽停了,服侍他喝了參湯,才將茶碗分給眾人,連徐天川等也有壹碗。
那老翁喝了茶,要待再問雙兒,卻見她已走入後堂。那老翁忽地站起,問孫媽道:“沖茶的熱水哪裏來的?”韋小寶大吃壹驚,心中怦怦亂跳,暗叫:“糟糕,糟糕!這老不死的知道了。”孫媽道:“是我和張媽壹起燒的。”老翁問道:“用的什麽水?”孫媽道:“就是廚房缸裏的。”張媽跟著道:“我們仔細看過了,很幹凈……”話猶未了,咕咚、咕咚兩聲,兩名男仆摔倒在地,暈了過去。
那老婦跳起身來,晃了壹晃,伸手按頭,叫道:“茶裏有毒!”
徐天川等並未喝茶,各人使個眼色,壹齊摔倒,假裝暈去,乒乒乓乓,茶碗摔了壹地。韋小寶叫道:“啊喲!”也摔倒在地,閉上了眼睛。
只聽張媽和孫媽齊道:“水是我們燒的,廚房裏又沒來過別人。”那老婦道:“缸裏的水下了藥。孩兒,妳覺得怎樣?”那病漢道:“還好,還……”頭壹側,也暈了過去。孫媽道:“參湯裏沒加水。參湯是我們熬了帶來的。”老翁道:“隔水燉熱,水汽也會進去。”老婦道:“對!孩兒身子虛弱,這……這……”忙伸手去摸那病漢額頭,手掌已不住顫抖。
那老翁強運內息,壓住腹內藥力不使散發,說道:“快去挹兩盆冷水來。”
張媽、孫媽沒喝茶,眼見奇變橫生,都嚇得慌了,忙急奔入內。
那老婦道:“這屋子有古怪。”她身上不帶兵刃,俯身去壹名男仆腰間拔刀,壹低頭,只覺壹陣天旋地轉,再也站立不定,壹跤坐倒,手指碰到了刀柄,卻已沒力捏住。那老翁左手扶住椅背,閉目喘息,身子微微搖晃。
韋小寶躺在地下,偷眼察看,見雙兒引了壹群女子出來。那老翁突然揮掌劈出,將壹名白衣女子擊得飛出丈許,撞塌了壹張椅子。徐天川等大聲呼喝,躍起身來,搶到老翁身前,卻見他已然暈倒。風際中出指點了他穴道,又點了那老婦和病漢的穴道。
韋小寶跳起身來,嘻嘻而笑,叫道:“莊三少奶,妳好!”向壹個白衣女子躬身行禮。
那女子正是莊家三少奶,急忙還禮,說道:“韋少爺,妳擒得我們的大仇人到來,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老天爺有眼,讓我們大仇得報。韋少爺,請妳來見過我們的師父。”引著他走到壹個黃衫女子之前。
這女子伸手在那給老翁擊傷的女子背上按摩。那傷者哇的壹聲,吐出壹大口鮮血,跟著又是壹大口血。那黃衫女子微笑道:“不要緊了。”聲音柔美動聽。
韋小寶見這女子年紀已然不輕,聲音卻如少女壹般。她頭上戴了個金環,赤了雙足,腰間圍著條繡花腰帶,裝束甚為奇特,頭發已然花白,壹張臉龐卻又白又嫩,只眼角間有不少皺紋,到底多大年紀,實在說不上來,瞧頭發已有六十來歲,容貌卻不過三十歲上下。他想這人既是三少奶的師父,當即上前跪倒磕頭,說道:“婆婆姊姊,韋小寶磕頭。”
那女子笑問:“妳這孩子叫我什麽?”韋小寶站起身來,說道:“妳是三少奶的師父,我該叫妳婆婆,不過瞧妳相貌,最多不過做得我姊姊,因此叫妳婆婆姊姊。”那女子咯咯而笑,說道:“最多不過做妳姊姊?難道還能做妳妹子嗎?”韋小寶道:“倘若我隔壁聽見妳的聲音,就要叫妳婆婆妹妹了。”那女子笑得身子亂顫,笑道:“妳這小滑頭好有趣,壹張嘴油腔滑調,真會討人歡喜,難怪連我歸師伯這樣的大英雄,也會著了妳道兒。”
她此言壹出,眾人無不大驚。
韋小寶指著那老翁道:“這……這位老公公,是妳婆婆姊姊的師伯?”那女子笑道:“怎麽不是?我跟他老人家有三十年不見了,起初還真認不出來,直到見到他老人家出手,這壹掌‘雪橫秦嶺’如此威猛,中原再沒第二個人使得出,才知是他。”韋小寶愁道:“既然是自己人,那怎麽辦?”那女子搖頭笑道:“我可也不知道怎麽辦了。我師父知道了這事,非把我罵個臭死不可。”眼見幾名仆婦已手持粗索在旁侍候,笑道:“妳如吩咐要綁人,妳自己發號令吧,可不關我事。師伯我是不敢綁的,不過如果不綁,他老人家醒了轉來,我卻打他不過。小弟弟,妳打得過嗎?”
韋小寶大喜,笑道:“我更加打不過了。”知她這麽說,只是要自脫幹系,卻無回護師伯之意,忙向徐天川等道:“這幾個人跟吳三桂是壹黨,不是好人。咱們天地會綁他起來,跟婆婆姊姊半點也不相幹。”徐天川等適才受那病漢戲弄,實是生平從所未經的奇恥大辱,早恨得牙癢癢的,當即接過繩索,將老翁、老婦、病漢和兩個男仆都結結實實地綁住。
那黃衫女子問道:“我歸師伯怎會跟吳三桂是壹黨?妳們又怎麽幹上了的?”韋小寶於是將如何與那老翁在飯店相遇的情形說了,徐天川等為那病漢戲耍壹節,自然略過了不說,只說這癆病鬼武功厲害,大家不是他敵手。那女子道:“歸家小師弟的性命,還是我師父救的。他從小就生重病,到現在身子還是好不了。他是歸師伯夫婦的命根子。”看了那老翁壹眼,說道:“歸師伯為人很正派,怎會跟吳三桂那大漢奸是壹黨?倘若真是這樣,我師父就不能罵人,嘻嘻!”聽她言語,似乎對師父著實怕得厲害。
韋小寶道:“誰幫了吳三桂,那就該殺。妳師父知道了這事,還會大大稱贊妳呢。”
那女子笑道:“是嗎?”瞧著那老翁老婦,沈思片刻,過去探了探那病漢的鼻息,說道:“三少奶,待會我師伯醒來,定要大發脾氣。咱們又不能殺了他。這樣吧,讓他們留在這裏,咱們大夥兒溜之大吉,叫他們永遠不知道是給誰綁住的,妳說好不好?”
三少奶道:“師父吩咐,就這麽辦好了。”但想在此處居住多年,突然立刻要走,心中固是舍不得,又覺諸物搬遷不易,不禁面有難色。
壹個白衣老婦人說道:“仇人已得,我們去祭過了諸位相公,靈位就可焚化了。”三少奶道:“婆婆說得是。”
當下眾人來到靈堂,將吳之榮拉過來,跪在地下。
三少奶從供桌上捧下壹部書來,拿到吳之榮跟前,說道:“吳大人,這部是什麽書,妳總認得吧?”吳之榮對這部書早已看得滾瓜爛熟,壹見這書的厚薄、大小、冊數,便知是自己賴以升官發財的《明史》,再看題簽,果然是“明書輯略”,便點了點頭。
三少奶又道:“妳瞧得仔細些,這裏供的英靈,當年妳都認得的。”吳之榮凝目向靈牌上的名字瞧去,只見壹塊塊靈牌上寫的名字是莊允城、莊廷鑨、李令晰、程維藩、李煥、王兆楨、茅元錫……壹百多塊靈牌上的名字,個個是因自己舉報告密、為“明史”壹案而被朝廷處死的。吳之榮只看得八九個名字,便已魂飛天外。他舌頭遭割,流血不止,本已三成中死了二成,這時全身壹軟,坐倒在地,撲簌簌地抖個不住。
三少奶道:“妳為了貪圖功名富貴,害死了這許多人。列位相公有的在牢獄中受苦折磨而亡,有的慘遭淩遲,身受千刀萬剮之苦。我們若不是天幸蒙師父搭救,也早已給妳害死。今日如壹刀殺了妳,未免太便宜了妳。只不過我們做事,不像妳們這樣殘忍,妳想死得痛快,自己作個了斷吧。”說著解開了他身上穴道,當的壹聲,將壹柄短刀拋在地下。
吳之榮全身顫抖,拾起刀來,可是要他自殺,又如何有這勇氣?突然轉身,便欲向靈堂外沖出逃命,只跨出壹步,但見數十個白衣女子擋在身前。他喉頭嗬嗬數聲,壹跤摔倒,扭曲了幾下,便壹動也不動了。
三少奶扳過他身子,見他呼吸已停,滿臉鮮血,睜大了雙眼,神情可怖,說道:“惡有惡報,這奸賊終於死了。”跪倒在靈前,說道:“列位相公,妳們大仇得報,在天之靈,便請安息吧。”眾女子壹齊伏地大哭。
韋小寶和天地會群雄都在靈前行禮。那黃衫女子卻站在壹旁,秀眉微蹙,默然不動。
眾女子哭泣了壹會,又齊向韋小寶叩拜,謝他擒得仇人到來。韋小寶忙磕頭還禮,說道:“小事壹樁,何必客氣?倘若妳們再有什麽仇人,說給我聽,我再去給妳們抓來便是。”三少奶道:“奸相鰲拜是韋少爺親手殺了,吳之榮已由韋少爺捉來處死。我們的大仇已報了十足,再也沒仇人了。”當下眾女子撤了靈位,火化靈牌。
那黃衫女子見她們繁文縟節,鬧個不休,不耐煩起來,出去瞧那受擒的數人。韋小寶跟了出去。只見那老翁、老婦、病漢兀自未醒。
那黃衫女子微笑道:“小娃娃,妳要下毒害人,可著實得好好地學學呢。”
韋小寶道:“是,是,晚輩下藥迷人,實在是沒法子。他們武功太強,我如不使個詭計,非給扭斷脖子不可。這些下作手段,江湖上英雄好漢是很瞧不起的。我知錯了,下次不敢了。”那黃衫女子微微壹笑,說道:“什麽下作上作?殺人就是殺人,用刀子是殺人,用拳頭是殺人,下毒用藥,還不壹樣是殺人?江湖上的英雄好漢瞧不起?哼,誰要他們瞧得起了?像那吳之榮,他去向朝廷告密,殺了幾千幾百人,他不用毒藥,難道就該瞧得起他了?”
這番話句句都叫韋小寶打從心坎兒裏歡喜出來,不禁眉花眼笑,說道:“婆婆姊姊,妳這話可真對極了。我小時候幫人打架,用石灰撒敵人眼睛,我幫他打贏了架,救了他性命,可是這人反而說我使的是下三濫手段,狠狠打我耳光。可惜那時婆婆姊姊不在身邊,否則也好教訓教訓他。”
那黃衫女子道:“不過妳向我歸師伯下毒,我也得狠狠打妳幾個耳光。”韋小寶忙道:“那時候我可不知他是妳的師伯哪。”那女子道:“要是妳知道他是我師伯,他又要扭斷妳的脖子,妳有毒藥在手,下不下他的毒?”韋小寶嘻嘻壹笑,說道:“性命交關,那也只好得罪了。”那女子道:“算妳說老實話!人家要妳的命,妳怎能不先要人家的命?我說要打妳耳光,只因妳太也不知好歹。人家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歸二爺,功力何等深厚?妳對他使這吃了頭不會暈、眼不會花的狗屁蒙汗藥,他老人家只當是胡椒粉。”
韋小寶道:“可是他……他……”那女子道:“妳這不上臺盤的蒙汗藥混在茶裏,人家七十年的老江湖,會糊裏糊塗地就喝了下去?那是開黑店的流氓痞棍玩意兒。要下毒,就得下第壹流的。”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原來……原來婆婆姊姊給換上了第壹流的。”那女子道:“胡說!我沒換。歸師伯他們自己累了,頭痛發燒,暈了過去。跟我有甚相幹?壹個是癆病鬼,兩個是七十多歲的老公公、老婆婆,忽然之間自己暈倒了,有什麽稀奇?”
她嘴裏說得壹本正經,眼光中卻露出玩鬧的神色。
韋小寶知她怕日後師父知道了責罵,是以不認,心中對這女子說不出的投緣佩服,突然跪倒在地,說道:“婆婆姊姊,我拜妳為師,妳收了我這徒兒,我叫妳師父姊姊。”
那女子咯咯嘻笑,伸出右臂,將手掌擱在他頦下。韋小寶只覺得頦下有件硬物,絕非人手,垂首看去,大吃壹驚,只見那物竟是壹把黑黝黝的鐵鉤,鉤尖甚利,閃閃發光。
那女子笑道:“妳再瞧仔細了。”左手捋起右手衣袖,露出壹段雪白的上臂,但齊腕而斷,並無手掌,那只鐵鉤竟是裝在手腕上的。那女子道:“妳要做我徒兒,也無不可,這就來割去了手掌,我給妳裝只鐵鉤。”
這黃衫女子,便是當年天下聞名的五毒教教主何鐵手。後來拜袁承誌為師,改名為何惕守。明亡後她隨同袁承誌遠赴海外,那壹年奉師命來中原辦事,無意中救了莊家三少奶等壹群寡婦,傳了她們壹些武藝。此番重來,恰逢雙兒拿了蒙汗藥前來,說起情由,她雖不知對方是誰,但武功既如此高強,尋常蒙汗藥絕無用處,於是另行用些藥物放入水缸之中。何惕守使毒本領當世無雙,自歸華山派後,不彈此調已久,忽然見到有人要在水缸中下毒,不禁技癢,牛刀小試,天下何人當得?若非如此,歸辛樹內力深厚,尚在她師父袁承誌之上,韋小寶這包從禦前侍衛手中得來的尋常蒙汗藥,如何迷得他倒?
那病漢歸鐘在娘胎之中便已得病,本來絕難養大,後來服了師叔袁承誌奪來的珍貴之極的靈藥,這條性命才保了下來,但身體腦力均已受損,始終不能如常人壯健。歸辛樹夫婦只有這個獨子,愛逾性命,因他自幼病苦纏綿,不免嬌寵過度,失了管教。歸鐘雖然學得壹身高強武功,但年近三十,心智性情,卻還是如八九歲的小兒壹般。
何惕守下藥之時,不知對方是誰,待得發覺竟是歸師伯壹家,不由得心中惴惴,然而事已如此,也就置之度外,聽得韋小寶說話討人歡喜,對他很是喜愛,心想域外海島之上,哪有這等伶俐頑皮的少年?
韋小寶聽說要割去壹只手,才拜得師父,提起手掌壹看,既怕割手疼痛,又舍不得,神色甚是躊躇。何惕守笑道:“師父是不用拜了,我也沒時候傳妳功夫。我有壹件很好玩的暗器,這就送了給妳,免得妳心裏叫冤,白磕了頭,又叫了壹陣‘師父姊姊’。”韋小寶道:“師父姊姊,那決不是白叫的。妳就是不傳我功夫,不給我物事,像妳這般美貌姑娘,我多叫得幾聲師父姊姊,心裏也快活得很。”
何惕守咯咯而笑,說道:“小猴子油嘴滑舌,跟妳婆婆沒上沒下地瞎說。”她是苗家女子,於漢人的禮法規矩向來不放在心上,韋小寶贊她美貌,她非但不以為忤,反而開心,又笑道:“小猴子,妳再叫壹聲。”韋小寶笑著大聲叫道:“姊姊,好姊姊!”
何惕守笑道:“啊喲,越來越不成話啦。”突然左手抓住他後頸,將他提在左側,但聽得嗤嗤嗤聲響,桌上三枝燭火登時熄滅,對面板壁上啪啪之聲,密如急雨般響了壹陣。韋小寶又驚又喜,問道:“這是什麽暗器?”何惕守笑道:“妳自己瞧瞧去。”松手放他落地。
韋小寶從茶幾上拿起壹只燭臺,湊近板壁看時,只見數十枚亮閃閃的鋼針,都深深釘入了板壁。他佩服之極,說道:“姊姊,妳壹動也不動,怎地發射了這許多鋼針?這等暗器,天下又有誰躲得過?”何惕守笑道:“當年我曾用這‘含沙射影’暗器射我師父,他就躲過了,壹枚針兒也射他不中。不過除了我師父之外,躲得過的只怕也沒幾個。”
韋小寶道:“妳師父定是要妳試著射他,先有了防備,倘若突然之間射出去,他老人家武功再強,這種來無影、去無蹤的暗器,又怎閃躲得了?”何惕守道:“那時候我跟師父是對頭,正在惡鬥。他不是叫我試射,事先完全沒知道。”韋小寶道:“這就是了。妳師父正在全神貫註地防妳,這才避過了。倘若那時候妳向東邊壹指,轉頭瞧去,叫道:‘咦,誰來了?’妳師父必定也向東瞧上壹眼,那時妳忽然發射,只怕非中不可。”何惕守嘆了口氣,說道:“或許妳說得不錯。這鋼針上餵了劇毒,我師父那時倘若避不過,便已死了。那時我可並不想殺他。”韋小寶道:“妳心中愛上了師父,是不是?”
何惕守臉上微微壹紅,呸了壹聲,道:“沒有的事,快別胡說八道,給我師娘聽見了,非割了妳半截舌頭不可。”
往時少年事驀地裏兜上心來,雖已事隔數十年,何惕守臉上仍不禁發燒,她取出兩只鹿皮指套,戴在左手拇指和食指之上,將板壁上鋼針壹枚枚拔下,跟著伸手從衣襟內解了壹根鐵帶出來,帶上裝著壹只鋼盒,盒蓋上有許多小孔。
韋小寶恍然大悟,拍手叫道:“姊姊,這暗器當真巧妙,原來妳裝在衣衫裏面,只消壹撳鐵帶上機括,鐵盒中就射了鋼針出去。”心想她答允送壹件暗器給自己,多半便是此物,不禁心花怒放。
何惕守微笑道:“不論多厲害的暗器,發射時總靠手力準頭。妳武功也太差勁,除了這‘含沙射影’,別的暗器也用不來。”當下將鋼針壹枚枚插回盒中,要他捋起長袍,將鐵帶縛在他身上,鋼盒正當胸口,教了他撳動機括之法,又傳了配制針上毒藥和解藥的方子,說道:“盒中鋼針壹共可用五次,用完之後就須加進去了。我師父壹再叮囑,千萬不可濫傷無辜。這暗器本來是淬上劇毒的,現下餵的並不是要人性命的毒藥,只叫人中了之後,麻癢難當,全身沒半點力氣。但妳仍然千萬不可亂使。”韋小寶沒口子地答允,又跪下拜謝。
何惕守道:“妳把他們三位扶起坐好。”韋小寶答應了,先將歸辛樹扶起坐入椅中,又去扶歸鐘時,碰到他腰間圓鼓鼓的似有壹個葫蘆,拉起他長袍壹看,卻是個革囊。韋小寶好奇心起,拉開囊上革索,探眼壹看,突然大叫起來:“啊喲,是個死人頭,他……他……瞪著眼在瞧我呢。”何惕守也覺奇怪,說道:“他不知殺了什麽要緊人物,卻巴巴地將首級掛在腰裏。妳拿出來瞧瞧。”
韋小寶道:“死人,死人!我拿妳出來,妳不可咬我。”慢慢伸手入囊,抓住那首級的辮子,提了出來,放在桌上。燭火下瞧得明白,這首級怒目圓睜,虬髯戟張,韋小寶大叫壹聲,連退三步,驚叫:“是……是吳大哥……”
何惕守微微壹驚,問道:“妳認得他?”
韋小寶道:“他……他是我們會裏的兄弟,吳六奇吳大哥!”心下悲痛,放聲大哭。
天地會群豪聽得他的狂叫大哭,奔上廳來,見到吳六奇的首級,盡皆驚詫悲憤。各人手按刀柄,凝視何惕守,只道吳六奇是她殺的。跟著雙兒也奔了出來。韋小寶拉著她手,指著首級,叫道:“雙……雙兒,這是妳義兄吳大哥,他……他給這惡賊害死了!”說著搶到歸鐘之前,在他身上狠狠踢了幾腳,向徐天川等道:“吳大哥的首級,這惡賊掛在身上。”
眾人再細看那首級時,只見血漬早幹,頸口處全是石灰,顯是以藥物和石灰護住,不使腐爛。雙兒撫著首級,放聲大哭。李力世道:“咱們用冷水淋醒這惡賊,問明端詳,再殺他為吳大哥抵命。”群雄齊聲稱是。
何惕守道:“這人是我師弟,妳們不能動他壹根寒毛!”說著伸出右手鐵鉤,向著桌上壹枝蠟燭揮了幾揮,飄然入內。
玄貞道人怒道:“就算是妳師父,也要把他斬為肉醬……”突然風際中“咦”的壹聲,左手兩根手指拿了七八分長的壹截蠟燭,舉起手來。燭臺上的蠟燭本來尚有七八寸長,但這時已割成六七截,每截長不逾寸,整整齊齊地疊在壹起,並不倒塌。這手武功,當真驚世駭俗。天地會群豪無不變色。
玄貞刷的壹聲,拔出佩刀,說道:“我殺了這廝為吳大哥報仇,讓那女人殺我便了。”李力世道:“且慢,先問個明白,然後這三人壹起都殺。”
韋小寶道:“對!這位婆婆姊姊只怕她師伯,只消連她師伯、師伯老婆壹起都殺了,反而沒事。雙兒,妳去打壹盆冷水來,可不要那廚房裏下過藥的。”
雙兒進去打了壹盆冷水出來,徐天川接過,在歸鐘頭上慢慢淋下去。只聽他連打了幾個噴嚏,慢慢睜開眼來。他身子壹動,發覺手足被縛,腰間又給點了穴道,怒道:“誰?誰跟我鬧著玩?”玄貞將刀刃在他臉上輕輕壹拍,罵道:“妳祖宗跟妳鬧著玩。”指著吳六奇的首級,問:“這人是妳害死的嗎?”
歸鐘道:“不錯!是我殺的。媽媽、爹爹,妳們在哪裏?”轉頭見到父母也都遭綁,嚇得險些哭了出來。他壹生跟隨父母,事事如意,從未受過些少挫折,幾時又經歷過這等情景?哭喪著臉道:“妳……妳們幹什麽?妳們打我不過,怎麽……怎麽綁住了我?綁住了我爹爹、媽媽?”
徐天川反過手掌,啪的壹聲,打了他壹個耳光,喝道:“這人妳怎麽殺的?快快說來,若有半句虛語,立時戳瞎了妳眼睛。”說著將刀尖伸過去對準他右眼。
歸鐘嚇得魂不附體,不住咳嗽,說道:“我……我說……妳別戳瞎我眼睛。瞎了眼睛,可看不見……看不見……咳咳……咳咳……平西王說道,韃子皇帝是個大大的壞蛋,霸占……霸占我們……我們大明江山,求我去……去殺了韃子皇帝……”
群豪面面相覷,均想:“這話倒也不錯。”
韋小寶卻大大地不以為然,罵道:“辣塊媽媽,吳三桂是他媽的什麽好東西了?”
歸鐘道:“平西王是妳叔父,他……他……不是好東西,妳也不是好東西。”韋小寶在他身上重重踢了壹腳,罵道:“胡說八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怎麽會是老子的叔父?吳三桂是妳叔父!”歸鐘叫道:“是妳自己說的,啊喲,妳說過了話要賴,我不來,我不來!”
李力世見他纏夾不清,問道:“吳三桂要妳去殺韃子皇帝,怎麽妳又去害死了他?”說著又向吳六奇的首級壹指。
歸鐘道:“這人是廣東的大官,平西王說他是大漢奸,保定了韃子皇帝。平西王要起兵打廣東,非先殺了他不可。平西王送了我很多補藥,吃了治咳嗽的,又送了我白老虎皮。我媽說的,大漢奸非殺不可。咳咳,這人武功很好,我……我跟媽兩個壹起打他,才殺了的。妳們快放開我,放開我爹爹媽媽。我們要上北京去殺韃子皇帝,那是大大的功勞……”
韋小寶罵道:“要殺皇帝,也輪不到妳這癆病鬼。眾位哥哥,把這三個家夥都殺了,婆婆姊姊那裏,由我來擔當好了。”
忽聽得莊外數十人齊聲大叫:“癆病鬼,快滾出來,把妳千刀萬剮,為吳大哥報仇!”莊前莊後都是人聲,連四處屋頂上都有人吶喊,顯是將莊子四下圍住了。
天地會群豪聽得來人要為吳六奇報仇,似乎是自己人,都心中壹喜。錢老本大聲叫道:“明復清反,母地父天。外面的朋友哪壹路安舵?”天地會的口號是“天父地母,反清復明”,但當遇上身份不明之人,先將這八個字顛倒來說,若是會中兄弟,便會出言相認,如是外人,對方不知所雲,也不致泄漏了身份。
莊外和屋頂上有十七八人齊聲叫道:“地振高岡,壹派溪山千古秀。”廳中群豪叫道:“門朝大海,三河合水萬年流。”屋頂有人道:“哪壹堂的兄弟在此?”錢老本叫道:“青木堂做兄弟的迎接眾家哥哥。哪壹堂的哥哥到了?”
廳門開處,壹人走了進來,叫道:“小寶,妳在這裏?”這人身材高瘦,神情飄逸,正是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
韋小寶大喜,搶上拜倒,連叫:“師父,師父。”陳近南道:“大家好!只可惜……”見到桌上吳六奇的首級,搶上前去,扶桌大慟,眼淚撲簌簌地直灑下來。
廳門中陸續走進人來,廣西家後堂香主馬超興、貴州赤火堂香主古至中等都在其內。眾人壹見歸鐘,紛紛拔刀。還有二十余人是廣東洪順堂屬下,更是恨極。
歸鐘眼見眾人這般兇神惡煞的情狀,只咳得兩聲,便暈了過去。
陳近南轉過身來,問道:“小寶,妳們怎地擒得這三名惡賊?”韋小寶說了經過,但徐天川等如何為歸鐘戲耍、自己冒充吳之榮等等醜事,自然不提,最後道:“這三名惡賊武功厲害,我們是打不過的。幸好有壹個婆婆姊姊幫手,才擒住了。可是這婆婆姊姊又說這老頭兒是她師伯,不許我們殺他為吳大哥報仇。”
陳近南皺眉道:“什麽婆婆姊姊?”韋小寶道:“她年紀是婆婆,相貌是姊姊,因此我叫她婆婆姊姊。”陳近南道:“她人呢?”韋小寶道:“她躲在後面,不肯跟她師伯會面。師父、古大哥、馬大哥,妳們怎麽都到了這裏?”陳近南道:“這惡賊害了吳大哥,我們立傳快訊,四面八方地追了下來。”
青木堂眾人與來人相見,原來山東、河南、湖北、湖南、安徽各堂的兄弟也有參與,大部分監守在莊外各處。古至中、馬超興都道:“韋兄弟又立此大功,吳大哥在天之靈,也必深感大德。”韋小寶道:“吳大哥待我再好不過,為他報仇,那是該當的,算什麽功勞了?”
李力世道:“啟稟總舵主:這惡賊適才說道,他們要上北京去行刺韃子皇帝,又說了些反清復明的言語,不知內情到底如何。”韋小寶道:“有什麽內情?他怕我們殺他,就順口胡說。他身上這件白老虎皮袍子,就是吳三桂送給他的。吳三桂的豬朋狗友,有什麽好東西了?咱們把這三個惡賊開膛剜心,為吳大哥報仇就是。”
陳近南道:“把這三人都弄醒了。好好問壹問。”雙兒去提了壹桶冷水,又將歸辛樹夫婦和歸鐘壹壹淋醒。
歸二娘壹醒,立即大罵,說道下毒迷人,實是江湖上卑鄙無恥的勾當。歸辛樹卻壹言不發。陳近南道:“瞧妳們身手,並非平庸之輩。妳們叫什麽名字?跟我們吳六奇吳大哥有什麽冤仇?幹嗎下毒手害他性命?”歸二娘怒道:“妳們這等下三濫、下迷藥的無恥小賊,也配來問老娘姓名?”古至中揚刀威嚇,歸二娘性子極剛,更加罵得厲害。
韋小寶道:“師父,他們姓歸,烏龜的龜,兩只老烏龜,壹只小烏龜。我先殺了小烏龜再說。”拔出匕首,指向歸鐘咽喉。
歸二娘見韋小寶要殺她兒子,立時慌了,叫道:“小鬼,妳有種的就來殺老娘好了,可不許碰我孩兒壹根寒毛。”韋小寶道:“我偏偏只愛殺小烏龜。”將刀尖在歸鐘咽喉輕輕壹戳。匕首極利,雖然壹戳甚輕,但歸鐘咽喉立時迸出鮮血。他大聲叫道:“媽呀,他……他要殺死我了。”歸二娘大叫:“別……別殺我孩兒!”
韋小寶道:“我師父問壹句,妳乖乖地答壹句,那麽半個時辰之內,暫且不殺妳的癆病鬼兒子。”歸二娘怒道:“我孩兒沒生病,妳才是癆病鬼。”但聽韋小寶答允暫且不殺她兒子,略覺寬心。
韋小寶假裝連聲咳嗽,學著歸鐘的語氣,說道:“媽呀,我……我……咳咳……快要死了……好媽媽,妳快快實說了吧……咳咳……咳咳……我沒生癆病,我生的是鋼刀斷頭病,咳咳,又是尖刀穿喉病,全身斬成肉醬病哪,咳咳……”他學得甚像,歸二娘毛骨悚然,叫道:“別學,別學我孩兒說話!”韋小寶繼續學樣:“媽呀,妳再不回答人家的話,我……我……咳咳,又得生肚子剖開病,肚腸流出病了哪……”說著拉起歸鐘的衣衫,將匕首尖在他瘦骨嶙嶙的胸膛上比劃。
歸二娘再也忍耐不住,說道:“好!我們是華山派的,我們當家的神拳無敵歸二俠,當年威震中原之時,妳們這些小毛賊還沒轉世投胎啦。”
陳近南聽得這二人竟然便是大名鼎鼎的神拳無敵歸辛樹夫婦,不由得肅然起敬,又想吳六奇武功何等了得,據當時親眼見到他被害情景的洪順堂兄弟言道,只壹個老婦和壹個癆病鬼出手,便打倒了十幾名洪順堂好手,兩人合攻吳六奇,將他擊斃,割了他首級,對方自非冒名。神拳無敵歸辛樹成名已久,近數十年來不聞在江湖上走動,不知何以竟會牽入這件慘禍,中間必有重大緣由,當即上前向歸辛樹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說道:“原來是華山神拳無敵歸二俠夫婦。小人陳近南,多有失禮。”伸手壹扯,拉斷了縛在歸辛樹身上的繩索,接著又在他背心和腰間推拿數下,解開他穴道,轉身又拉斷歸二娘和歸鐘身上的繩索。
韋小寶大急,又道:“師父,這三個人厲害得很,放他們不得。”陳近南微微壹笑,說道:“歸二娘罵我們下迷藥,是江湖上下三濫的卑鄙行徑。我們天地會並沒下迷藥,就算當真下了,歸二俠內功深厚,下三濫的尋常蒙汗藥,又如何迷得倒他老人家……”
韋小寶道:“不錯,不錯,我們天地會沒下蒙汗藥。”心想這藥是婆婆姊姊的,也是她自己換上的,不能算在我們天地會賬上,何況這藥又不是蒙汗藥。
歸辛樹左手在妻子和兒子背心上壹拂,已解開了二人穴道,手法比陳近南快得多了,點了點頭,說道:“不是尋常蒙汗藥,是極厲害的藥物。”伸手去搭兒子脈搏。歸二娘凝神瞧著丈夫臉色,問道:“怎樣?”歸辛樹道:“眼前似乎沒事。”想起自己暈倒之前,曾和人對了壹掌,此人武功甚淺,但所習內功法門,顯然是華山派的,又想起雙兒在亂石岡中奔跑的身法,也是華山派輕功,壹瞥之間,已在人叢中見到了她。
雙兒見到他精光閃閃的眼光,不由得害怕,縮在韋小寶身後。歸辛樹道:“小丫頭,妳過來,妳是華山派的不是?”雙兒道:“我不過來!妳殺了我義兄吳大哥,我要為他報仇。我……我也不是什麽華山派的。”何惕守當日對莊三少奶、雙兒等傳了些武功,並非正式收她們為徒,也沒向她們說自己的門戶派別,“華山派”三字,雙兒今日還是首次聽聞。
歸辛樹也不去和這小姑娘壹般見識,突然氣湧丹田,朗聲喝道:“馮難敵的徒子徒孫,都給我出來。”這句話聲音並不甚響,但氣流激蕩,屋頂灰塵簌簌而落。他想同門師兄弟三人,袁承誌門下均在海外,大師兄黃真逝世已久,華山派門戶由黃真的大弟子馮難敵執掌,莊中既有華山派門人,自必是馮難敵壹系。哪知隔了良久,內堂竟寂然無聲。
陳近南道:“年前天下英雄大會河間府,歃血為盟,決意齊心合力誅殺大漢奸吳三桂。令師侄馮難敵前輩,正是河間府殺龜大會的主人。何以歸前輩反而跟吳三桂攜手,殺害敝會義士吳六奇兄弟?這豈不為親者所痛、仇者所快嗎?”話是說得客氣,辭鋒卻咄咄逼人。
歸二娘向他橫了壹眼,說道:“曾聽人說:‘平生不識陳近南,就稱英雄也枉然。’當尊駕尚未出世之時,我夫婦已然縱橫天下。如此說來,定要等尊駕出世之後,我們才稱得英雄。嘿嘿,可笑啊可笑。”
陳近南道:“在下武功才能,都不值歸二俠賢夫婦壹笑。江湖上朋友看得起在下,也不過是說在下明白是非,還不致胡作非為、結交匪人而已。”
歸二娘怒道:“妳譏刺我們胡作非為、結交匪人?”陳近南道:“吳三桂是大漢奸!”歸二娘道:“這吳六奇為虎作倀,做韃子的大官、欺壓我漢人百姓。妳們又怎麽口口聲聲稱他為大哥?這還不是胡作非為、結交匪人嗎?”
馬超興大聲道:“吳大哥身在曹營心在漢,他是天地會洪順堂的紅旗香主,手握廣東兵權,壹朝機緣到來,便要起兵打韃子。洪順堂眾位兄弟,妳們說是也不是?”洪順堂屬下二十余人齊聲說道:“正是!”馬超興道:“妳們袒開胸膛,給這兩位大英雄瞧瞧。”
二十余人雙手拉住衣襟,向外壹分,各人胸前十余顆扣子登時迸開,露出胸膛,只見每人胸前都刺了“天父地母,反清復明”八個字,深入肌理。
歸鐘壹直默不作聲,這時見二十余人胸口都刺了八個字,拍手笑道:“有趣,有趣!”天地會群雄壹齊向他怒目而視。
陳近南向歸辛樹道:“令郎覺得有趣,歸二俠夫婦以為如何?”
歸辛樹懊喪無比,搖了搖頭,向歸二娘道:“殺錯人了。”歸二娘道:“殺錯人了!上了吳三桂這奸賊的當。”左手壹伸,從馬超興腰間拔出單刀,往自己脖子中抹去。
陳近南叫道:“使……”疾伸右手,抓住了她左腕。歸二娘右掌拍出,陳近南出左掌相抵,兩人身子都是壹晃。陳近南左手兩根手指伸過去夾住了刀背。歸二娘右手又是壹掌,拍向他胸口。陳近南倘若退避,那刀就奪不下來,只怕她又欲自盡,適才跟她對了壹掌,知她年紀老邁,內力已不如己,但出手如電,拳掌功夫精絕,自己只要退得壹步,空手再也奪不了她手中兵刃,當下硬挺胸膛,砰的壹聲,受了她壹掌。
歸二娘壹呆,陳近南左手雙指已將她單刀奪過,退後兩步,哇的壹聲,吐出壹口鮮血。
當歸二娘橫刀自盡之時,歸辛樹倘若出手,自能阻止,但他們錯殺了吳六奇,既慚且悔,已起了自盡以謝的念頭,因此並不阻擋妻子,待見陳近南不惜以身犯險,才奪下歸二娘手中鋼刀,更愧感交集。他拙於言辭,只道:“陳近南當世豪傑,名不虛傳。”
陳近南扶著桌子,調勻氣息,半晌才道:“不知者不罪。害死吳大哥的罪魁禍首,乃是吳……吳三……”說著又吐了口鮮血。歸二娘年紀雖老,昔年功力仍有大半,陳近南為了奪她兵刃,無法運氣防護,這壹掌挨得著實不輕。
歸二娘道:“陳總舵主,我如再要自盡,辜負了妳壹番盛情。我夫婦定當去殺了韃子皇帝,再殺吳三桂這奸賊。”說著跪倒在地,向吳六奇的首級拜了三拜。
陳近南道:“吳六奇大哥行事十分隱秘,江湖上英雄多有唾罵他的為人,賢夫婦此番出手,用意原為誅殺漢奸,只可惜……只可惜……”說著忍不住掉下淚來。
歸辛樹夫婦心中都是壹般的念頭,決意去刺殺康熙和吳三桂,然後自盡以謝吳六奇,但此刻也不必多說,同時向陳近南抱拳道:“陳總舵主,這便告辭。”陳近南道:“兩位請留步,在下有壹言稟告。”歸氏夫婦攜了兒子的手,正要出外,聽了這話便停步轉身。
陳近南道:“吳三桂起兵雲南,眼見天下大亂,正是恢復我漢家河山的良機。尚有不少英雄,日內都要聚集京師商議對策。大家誌同道合,請兩位前輩同去北京會商如何?”
歸辛樹心中有愧,不願與旁人相見,搖了搖頭,又要邁步出外。
韋小寶聽他二人說要去行刺皇帝,心想這三個姓“龜”的家夥武功極高,小皇帝未曾防備,別要給他們害死,叫道:“這是天下大事。妳們這位公子,做事很有點兒亂七八糟,這壹次如再壞了事,妳們三位就算壹古腦兒地自殺,也不免臭……臭氣萬年。”他聽人說過“遺臭萬年”的成語,壹時說不上來,說成了“臭氣萬年”。
成語雖然說錯,歸氏夫婦卻也明白他意思。歸辛樹自知武功高強,見事卻不如何明白,否則也不會只憑吳三桂的壹面之辭,便鑄下這等大錯,聽了韋小寶這句話,不禁心中壹寒,尋思:“行刺皇帝,確是有關國家氣運的大事。”韋小寶又道:“現下的皇帝年紀小,不大懂事,搞得吳三桂造反,壹塌糊塗。妳們如殺了他,換上壹個年紀大的厲害韃子來做皇帝,咱們漢人的江山,就壞在妳們手上了。”歸辛樹緩緩點頭,回過身來。
陳近南道:“兩位前輩,這孩子年紀小,話說沒上沒下,沖撞莫怪。”說著拱手致歉,又道:“但他的顧慮似乎也可從長計議。如此大事,咱們謀定而後動如何?”歸辛樹心想壹錯不可再錯,自己別因壹時愧憤,以致成為萬世罪人,便道:“好!謹聽陳總舵主吩咐。”陳近南道:“吩咐兩字,萬萬不敢當。明日上午,大夥兒同到北京,晚間便在這孩子的住處聚會,共商大事。兩位以為怎樣?”歸辛樹點點頭。
陳近南問韋小寶道:“妳搬了住所沒有?”韋小寶道:“弟子仍在東城銅帽子胡同住。”陳近南道:“兩位前輩,明晚在下在北京東城銅帽子胡同這孩子的子爵府恭候大駕。”韋小寶道:“師父,妳別生氣,現下叫做伯爵府。”陳近南道:“嘿,又升了官。”
歸二娘瞪眼瞧著韋小寶,問道:“妳是吳三桂的侄子,也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要大義滅親嗎?”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吳三桂的侄子,吳三桂是我灰孫子。”陳近南斥道:“前輩跟前,不得無禮。快磕頭謝罪。”韋小寶道:“是。”作勢欲跪,卻慢吞吞地延挨。
歸辛樹壹揚手,帶了妻兒仆從,徑自出門,明知外邊並無宿處,卻寧可挨餓野宿,實是無顏與天地會群豪相對。
歸鐘自幼並無玩伴,見韋小寶言語伶俐,年紀又小,甚是好玩,向他招手,說道:“小娃娃,妳跟我去,陪我玩兒。”韋小寶道:“妳殺我朋友,我不跟妳玩。”
突然間呼的壹聲響,人影壹晃,歸鐘躍將過來,壹把將韋小寶抓住,提到門口。這壹下出手極快,陳近南適才受傷不輕,隔得又遠,其余天地會群雄竟沒壹人來得及阻止。
歸鐘哈哈大笑,叫道:“妳再跟我去捉迷藏,咱們玩個痛快!”歸辛樹臉壹沈,喝道:“孩兒,放下他。”歸鐘不敢違拗父言,只得放下了韋小寶,嘴巴卻已扁了,便似要哭。歸二娘安慰道:“孩兒,咱們去買兩個書童,陪妳玩耍。”歸鐘道:“書童不好玩,就是這小娃娃好玩,咱們買了他去。”歸辛樹見兒子出醜,拉住他手臂,快步出門。
群雄面面相覷,均覺吳六奇壹世英雄,如此糊裏糊塗地死在壹個白癡手裏,實是太冤。
韋小寶道:“師父,我去請婆婆姊姊出來,跟大家相見。”和雙兒走到後堂,哪知何惕守早已離去。三少奶說道婦道人家,不便和群雄會見,只吩咐仆婦安排酒飯,款待賓客。
註:
本回回目中,“漁陽鼓動”是安祿山造反的典故,喻吳三桂起兵;“督亢圖窮”是荊軻刺泰王的典故,本書借用,指歸辛樹等誤刺吳六奇,後悔不及,又要去行刺康熙,其實只字面相合,含義並不貼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