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老衲山中移漏處 佳人世外改妝時

　　
　　韋小寶動身啟程，天色已晚，但聖旨要他即日離京，說什麽也非出城不可。出永定門行了二十裏，便即紮營住宿。驍騎營是衛護皇帝的親兵，都是滿洲的親貴子弟，服用飲食，無不高出尋常士兵十倍。大家在京中耽得久了，出京走走，無不興高采烈，何況又不是去拚命打仗，到河南公幹，那是朝廷出了錢請他們遊山玩水，實是大大的優差。
　　韋小寶吃了酒飯，睡覺太早，於是召集張康年、趙齊賢等眾侍衛、驍騎營的參領佐領軍官，齊到中軍帳中。眾人均想：“皇上不知差韋副都統去幹辦什麽大事，他傳我們去，定是要宣示特旨。”
　　各人參見畢，韋小寶笑道：“哥兒們閑著無事，他奶奶的，大家來賭錢，老子做莊。”
　　眾軍官壹呆，還道他是開玩笑，卻見他從懷中摸出四粒骰子，往木幾上壹擲，骰子滴溜溜地滾動，眾人這才歡聲雷動。其實當兵的十九好賭，只是行軍出征之時卻嚴禁賭博，以免軍心浮動，有誤大事。韋小寶又怎懂得這壹套？驍騎營的參領佐領雖知軍律，但想這壹次又不是打仗，何必阻了副都統的雅興？韋小寶又從懷中摸出壹疊銀票，往幾上壹放，足足有五六千兩銀子，說道：“哪個有本事的就來贏去！”眾軍官紛歸本帳去取銀子。
　　驍騎營的軍士有很多職位雖低，家財卻富，聽說韋副都統做莊開賭，都悄悄踅進帳來。
　　韋小寶叫道：“上場不分大小，只吃銀子元寶！英雄好漢，越輸越笑，王八羔子，贏了便跑！”在四粒骰子上吹口氣，壹把撒將下來。
　　他在揚州之時，好生羨慕賭場莊家的威風，做什麽副總管、副都統，都還罷了，今日統帶數千之眾，做莊大賭，那才是生平的大得意事。
　　賭擲四粒骰子，倘若成對，則比對子；若不成對，視四骰總和。眾軍官紛紛下註，有吃有賠。賭了壹會，大家興起，賭註漸大，擠在後面的軍士也遞上銀子來下註。侍衛趙齊賢和壹名滿洲佐領站在韋小寶身旁，幫他收註賠錢。中軍帳中，但聞壹片呼幺喝六、吃上賠下之聲，宛然便是個大賭場。賭了壹個多時辰，賭臺上已有二萬多兩銀子。有些輸光了的，回營去向不賭的同袍借了錢來翻本。
　　韋小寶壹把骰子擲下，四骰全紅，正是通吃。眾人甚為懊喪，有的咒罵，有的嘆氣。趙齊賢伸出手去，正要將賭註盡數攞進，韋小寶叫道：“且慢！老子今日第壹天帶兵做莊，這壹註送給了眾位朋友，通統不吃！”
　　眾兵將歡聲大作，齊叫：“韋副都統當真英雄了得！”韋小寶道：“要加註的便加！”各人這壹註死裏逃生，都覺運氣甚好，紛紛加註，滿臺堆滿了銀子。
　　忽然壹人朗聲說道：“押天門！”將壹件西瓜般的東西押在天門。眾人壹看，登時驚得呆了。賭臺上赫然是壹顆血肉模糊的首級。那首級頭戴官帽，竟是壹名禦前侍衛。
　　趙齊賢驚叫：“葛通！”原來這是禦前侍衛葛通的腦袋。他輪值在帳外巡邏，卻遭人割了頭。
　　眾人驚惶擡頭，只見中軍帳口站著十多個身穿藍衫之人，各人手持長劍。眾軍官人人全神貫註地賭錢，誰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進來的。帳中眾軍官沒帶兵刃，壹時不知如何是好。賭臺前站著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雙手空空，說道：“都統大人，受不受註？”
　　趙齊賢叫道：“拿下了！”登時便有四名禦前侍衛向那青年撲去。那人雙臂壹分，抓住兩人胸口，砰的壹聲，將二人頭對頭壹撞，二人便即昏暈。跟著藍影晃處，白光閃動，兩柄長劍刺出，自另外兩名侍衛的背心直通到前胸。兩名侍衛慘聲長呼，倒地而死。使劍的藍衫人壹是中年漢子，另壹個是道人。兩人同時拔劍揮手，雙劍齊飛，噗噗兩聲，都插在賭臺之上。中年人叫道：“押上門！”道人叫道：“押下門！”兩柄長劍果然分別插在上門下門。
　　那青年左手壹揮，四個藍衫人搶了上來，四柄長劍分指韋小寶左右要害。
　　趙齊賢顫聲喝道：“妳們是什麽人？好……好大的膽子。殺官闖營，不……不怕殺……殺頭麽？”
　　用劍指著韋小寶的四人之中，忽有壹人嗤的壹聲笑，說道：“我們不怕，妳怕不怕？”卻是嬌嫩的女子聲音。韋小寶側頭看去，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臉蛋微圓，相貌甚甜，壹雙大大的眼睛漆黑光亮，嘴角邊帶著笑意。他本已嚇得魂不附體，但壹見到了美貌女子，自然而然勇氣大增，笑道：“單只姑娘壹人用劍指著，我早就怕了。”
　　那少女長劍微挺，劍尖抵到了他肩頭，說道：“妳既然怕，為什麽還笑？”韋小寶臉孔壹板，道：“我最聽女人的話，姑娘說不許笑，我就不笑。”果然臉上更無絲毫笑容。那少女見他裝模作樣，忍不住嗤地壹聲，笑了出來。
　　那帶頭的青年眉頭微蹙，冷笑道：“滿洲韃子也是氣數將盡，差了這麽壹個乳臭未幹的小娃娃帶兵。餵，兩把寶劍、壹顆腦袋已經押下了，妳怎地不擲骰子？”
　　韋小寶身旁既有美貌姑娘，又聽他說要擲骰子，驚魂稍定，問道：“我輸了賠什麽？”那青年道：“那還用問？輸劍賠劍，輸頭賠頭！”料想這少年將軍定然討饒投降。哪知韋小寶打架比武，輸了便投降，在賭臺上卻說什麽也不肯做狗熊、認膿包，何況身邊有個俊美姑娘，人生在世，豈能在美貌姑娘之前失威丟臉？又想：“妳們四把劍已指住了我，若要殺我，輸也好，贏也好，反正都是要殺，何必口頭上吃虧？”當即拿起骰子，說道：“好，受了！輸劍賠劍，輸頭賠頭，輸褲子就脫下！妳先擲！”
　　那青年料不到這少年將軍居然有此膽識，倒是壹怔。那中年漢子低聲道：“大軍在外，遲則有變！”要他不必無謂耽擱時光，只怕二千名滿洲兵壹擁而入，倒不易對付。那青年向韋小寶望了壹眼，見他臉上並無懼色，說道：“我若不跟妳賭這壹手，妳死了也不服氣。”接過骰子壹擲，是個六點。那道人和中年漢子也各擲了，都是八點。
　　韋小寶拿起骰子，伸掌到那少女面前，說道：“姑娘，請妳吹口氣！”那少女微笑道：“幹什麽？”還是在骰子上吹了口氣。韋小寶道：“成了！美女吹氣，有殺無賠！”將骰子在掌心中搖了幾搖，正要擲下，趙齊賢道：“且慢！韋副都統，問……問他們到底要什麽？”他怕韋小寶這壹記骰子擲下去，擲成了六點以下，不免有性命之憂，更怕韋小寶不賠自己之頭，而要割我趙齊賢的頭來賠，誰叫他站在旁邊幫莊呢？
　　那青年冷笑道：“倘若怕了，那就跪下討饒。”
　　韋小寶道：“烏龜王八蛋才怕！”手上微玩花樣，只是心驚膽戰之際，手法不大靈光，四粒骰子擲去，骨碌碌地滾動，定了下來，擲不成壹對天牌，卻是六點。韋小寶大喜，叫道：“六吃六，殺天門，賠上賠下。”將葛通那顆首級提過，放在自己面前，又道：“趙大哥，拿兩柄劍來，賠了上家下家。”趙齊賢應道：“是！”向帳門口走去。
　　壹名藍衫漢子挺劍指住他前胸，喝道：“站住了！”韋小寶道：“不許拿劍？好，那也成，壹把寶劍算壹千兩銀子。”從面前壹堆銀子中取了二千兩，平分了放在長劍之旁。
　　這群豪客闖進中軍帳來制住了主帥，眾軍官都束手無策，敵人武功既高，出手殺人肆無忌憚，己方軍士雖多，卻均在帳外，未得訊息，待會混戰壹起，帳中眾人赤手空拳，只怕要盡數喪命，栗栗危懼之際，見韋小寶和敵人擲骰賭頭，談笑自若，不禁都佩服他的膽氣。也有人心想：“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妳道這批匪徒跟妳鬧著玩麽？”
　　那青年又壹聲冷笑，朗聲道：“憑我們這兩把寶劍，只贏妳二千兩銀子？臺上銀子壹起拿了！”六七名藍衫漢子走上前來，將賭臺上的銀子銀票壹古腦兒都拿了。那青年接過壹把長劍，指住韋小寶咽喉，喝道：“小奴才，妳是滿洲人還是漢人？叫什麽名字？”
　　韋小寶心想：“老子若要投降，妳們壹進來就降了，此時若再屈服，變成有頭無尾，前功盡棄，大丈夫要硬就硬到底。”哈哈壹笑，說道：“老子是正黃旗副都統，名叫花差花差小寶的便是。妳要殺便殺，要賭便賭！嘿嘿，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最後這八個字，實在是討饒了，不過說得倒也頗有點英雄氣概。
　　那青年微微壹笑，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這句話倒也不錯。小師妹，妳年紀跟他也差不多，就跟他鬥鬥。”那少女笑道：“好！”提劍而出，笑道：“餵，花差花差小寶將軍，我領教妳的高招。”韋小寶身旁三人長劍微挺，碰到了他衣衫，齊道：“出去動手！”
　　那青年壹揮手，長劍飛起，插在韋小寶面前桌上。
　　韋小寶尋思：“我劍術半點兒也不會，壹定打不過小姑娘。”說道：“以大欺小，不是好漢。我比小姑娘大，怎能欺她？”
　　那青年壹把抓住他後領提起，喝道：“妳不敢比劍，那就向我小師妹磕頭求饒。”
　　韋小寶笑道：“好，磕頭就磕頭。男兒膝下有黃金，最好天天跪女人！”雙膝壹曲，向那少女跪了下去。眾藍衫人都哄笑起來。
　　突然之間，韋小寶身子壹側，已轉在那青年背後，手中匕首指住他後心，笑道：“妳投不投降？”
　　這壹下奇變橫生，那青年武功雖高，竟也猝不及防，後心要害已給他制住。原來韋小寶自知從神龍島學來的六招救命招數尚未練熟，只好嬉皮笑臉，插科打諢，大做小醜模樣，引得敵人都笑嘻嘻地瞧他出醜，跪下之際，伸手握住匕首之柄，驀地裏使出那招“貴妃回眸”，竟然反敗為勝。倘若他是大人，對方心有提防，這招半生不熟、似是而非的招數定然無效。但壹來這壹招十分巧妙，使得雖未全對，卻仍具威力，二來那青年怎想到這小醜般的少年竟會出此巧招，就此著了道兒。
　　壹眾藍衣人大驚之下，七八柄長劍盡皆指住他身子，齊喝：“快放開！”然見他匕首對準那青年後心，這七八柄劍每壹劍固然都可將他刺死，但他匕首只須輕輕壹送，那青年卻也不免喪命，是以劍尖刺到離他身邊尺許，不敢再進。
　　韋小寶笑道：“放開便放開，有什麽稀奇？”揮動匕首劃了個圈子，錚錚錚壹陣響聲過去，七八柄長劍劍頭齊斷，匕首尖頭又對住那青年後心。眾藍衣人壹驚，都退了壹步。
　　韋小寶道：“放下銀子，我就饒了妳們的頭兒。”
　　手捧銀兩的幾名藍衣人毫不遲疑，都將銀子銀票放回桌上。
　　只聽得帳外數百人紛紛呼喝：“莫放了匪徒！”“快快投降！”原來適才壹下混亂，帳中兩名軍官逃了出去，召集部屬，圍住了中軍帳。
　　那道人喝道：“先殺了小韃子！”拔起賭臺上長劍，白光壹閃，噗的壹聲，已刺在韋小寶右胸。他這壹劍計算極精，橫斜切入，自前而後地擊刺，料定韋小寶中劍之後，身子必定後仰，匕首尖便離開那青年的背心。
　　不料長劍壹彎，啪的壹聲，立時折斷。韋小寶叫道：“啊喲，刺不死我！”眾藍衣人見他居然刀槍不入，無不驚得呆了。那道人只覺劍尖著體柔軟，並非刺在鋼甲背心之上，壹時不明所以，他哪知韋小寶內穿防身寶衣，利刃難傷。
　　這時中軍帳內已擁進數百名軍士，長槍大刀，密布四周，眾侍衛和軍官也已從部屬手中取得兵器。那十幾名藍衣人武功再高，也已難於殺出重圍，何況幾人長劍已斷，首領又遭制住，本來大占上風，霎時之間形勢逆轉，壹敗塗地。那青年高聲叫道：“大家別管我，自行沖殺出去！”眾侍衛和軍官擁上，每七八人圍住了壹人。這些藍衣人只要稍有動彈，便是亂刀分屍之禍，只得紛紛拋下兵刃，束手就擒。
　　韋小寶心想：“這幾個人武功了得，又和朝廷作對，說不定跟天地會有些瓜葛，我怎生放了他們走路？”當即笑道：“老兄，剛才妳本可殺我，沒有下手。倘若我此刻殺了妳，不給妳翻本的機會，未免不是英雄好漢，這叫做王八羔子，贏了就跑。這樣吧，咱們再來賭壹賭腦袋。”這時已有七八般兵刃指住那青年。韋小寶收起匕首，笑吟吟地坐了下來。
　　那青年怒道：“妳要殺便殺，別來消遣老子。”
　　韋小寶拿起四顆骰子，笑道：“我做莊，賭妳們的腦袋，壹個個來賭。哪壹個贏了的，立刻便走，再拿壹百兩盤纏。骰子擲輸了的，趙大哥，妳拿壹把快刀在旁侍候，壹刀砍將下去，將腦袋砍了下來，給我們葛通葛大哥報仇。”
　　他壹點對方人數，共是十九人，當下將壹錠錠銀子分開，共分十九堆，每堆壹百兩。
　　那些藍衣人自忖殺官作亂，既已被擒，自然個個殺頭，更無幸免之理，不料這少年將軍要充好漢，竟然放壹條生路，倘若骰子擲輸，那也無可如何了。那道人叫道：“很好，大丈夫壹言既出……”
　　韋小寶道：“死馬難追！我花差花差小寶做事，決不占人便宜。這位小姊姊還不知是小妹妹，剛才幫我在骰子上吹了壹口氣，保全了我的腦袋，妳就不必賭了。妳的小腦袋兒，算是我贏了之後分給妳的紅錢。拿了這壹百兩銀子，先出帳去吧。傳下號令，外面把守的人不得留難。”壹名佐領大聲傳令：“副都統有令：中軍帳放出去的，壹概由其自便，不得留難阻擋。”帳外守軍大聲答應。韋小寶將兩錠五十兩的元寶推到那少女面前。
　　那少女臉上壹陣白、壹陣紅，緩緩搖頭，低聲道：“我不要。我們……我們同門壹十九人，同……同生共死。”
　　韋小寶道：“好，妳很有義氣。既然同生共死，那也不用壹個個地分別賭了。小姑娘，妳跟我賭壹手。妳贏了，壹十九人壹起拿了銀子走路；倘若輸了，壹十九顆腦袋壹齊砍下，豈不爽快？”那少女向青年望去，等他示下。
　　那青年好生難以委決，倘若十九人分別和這小將軍賭，勢必有輸有贏，如果他當真言而有信，那麽十九人中當可有半數活命，日後尚可再設法報仇。但如由小師妹擲骰，贏則全師而退，輸了全軍覆沒，未免太過兇險。他眼光向同門眾人緩緩望去。
　　壹名藍衣大漢大聲道：“小師妹說得不錯，我們同生共死，請小師妹擲好了。否則就算是我贏了，也不能獨活。”七八人隨聲附和。
　　韋小寶笑道：“好！小姑娘，妳先擲！”將骰盆向那少女面前壹推。
　　那少女望著那青年，要瞧他眼色行事。那青年點頭道：“小師妹，生死有命，妳大膽擲好了。反正大夥兒同生共死！”
　　那少女伸手到碗中抓起四粒骰子，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突然擡起頭來，向韋小寶看了壹眼，拿著骰子的手微微發抖，壹松手，四粒骰子跌下碟去，發出清脆的響聲。那少女閉上了眼，竟不敢看，只聽得耳邊響起壹陣叫聲：“三！三！三！三點！”夾雜著眾侍衛官兵笑罵之聲。那少女雖不懂骰子的賭法，但聽得敵人歡笑叫嚷，料想自己這壹把骰擲得極差，緩緩睜眼，果見眾同門人人臉色慘白。
　　四粒骰子最大的可擲到壹對及六點和三點的至尊，其次天對、地對、人對、和對、梅花、長三、板凳、牛頭等等對子，即使不成對，也有九點以至四點都比三點為大。這三點壹擲出來，十成中已輸了九成九，就算韋小寶也擲了三點，他是莊家，三點吃三點，還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腦袋。
　　壹名藍衫漢子突然叫道：“我的腦袋，由我自己來賭，別人擲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漢大丈夫，豈能如此貪生怕死？墮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韋小寶點頭道：“眾位都是王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夥兒是個死，跟妳說了，也不打緊。”那藍衫漢子大聲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誰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小師妹擲骰子之前，妳又不說，待她擲了三點，這才開腔。我王屋派中，沒妳這號不成材的人物。”那漢子性命要緊，大聲道：“符五師叔，我不做王屋派門下弟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另壹名漢子冷冷地道：“妳只求活命，其余的什麽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漢子道：“這位少年將軍明明要我們壹個個跟他賭。小師妹代擲骰子，妳們答允了，我出聲答允了沒有？”
　　那藍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師兄，從此刻起，妳不是王屋派門下弟子。妳自己和他賭過吧。”那姓元的道：“不是就不是好了。”
　　韋小寶道：“妳姓元，叫什麽名字？”那姓元的微壹遲疑，眼見同門已成仇人，自己若說假名，必給揭穿，說道：“在下元義方。”那青年哼了壹聲，道：“閣下不妨改個名字，叫做元方。”韋小寶道：“為什麽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個‘義’字，他是罵妳沒義氣。餵，王屋派的各位朋友，還有哪壹位要自己賭的？”註目向眾藍衫人中望去，只見有兩人口唇微動，似欲自賭，但壹遲疑間，終於不說。
　　韋小寶道：“很好，王屋派門下，個個英雄豪傑，很有義氣。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沒有義氣，跟王屋派並不相幹。”那青年微微壹笑，道：“多謝妳了。”韋小寶道：“來人，斟上酒來！我跟這裏十八位朋友喝上壹杯，待會是輸是贏，總之是生離死別。這十八位義氣深重的朋友，不可不交。”手下軍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韋小寶面前放了壹杯，十八個藍衫人各遞壹杯。眾人見他們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過。
　　那青年朗聲道：“我們跟滿洲韃子是決不交朋友的。只是妳為人爽氣，對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妳喝這壹杯酒也不打緊。”韋小寶道：“好，幹了！”壹飲而盡。那十八人也都喝了，紛紛將酒杯擲在地下。元義方鐵青著臉，轉過了頭不看。
　　韋小寶喝道：“伺候十八柄快刀，我這壹把骰子，只須擲到三點以上，便將這十八位好朋友的腦袋都給割了下來。”眾軍官轟然答應，十八名軍官提起刀劍，站在那十八人之後。
　　韋小寶心想：“我這副骰子做了手腳，要擲成壹點兩點，本也不難。只是近來少有練習，手上功夫生疏了，剛才想擲天壹對，卻擲成了個六點，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這十八人的性命。這些臭男人倒也罷了，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豈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搖了搖，自己吹了口氣，手指輕轉，壹把擲下，隨即左掌掩住碗口。只聽得骰子滾了幾滾，定了下來，他沒有把握，手指離開壹縫，湊眼望去，只見四枚骰子中壹枚兩點，壹枚三點，壹枚壹點，壹枚四點，湊起來剛好是十點別十。別十便是無點，小到無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若手法不靈，擲成三點以上，隨口便說兩點壹點，晃動骰碗，擾了骰子，從此死無對證，對方自然大喜過望，自己部屬最多只心中起疑，無人敢公然責難。現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罵道：“他媽的，老子這只手該當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右手背上重擊數下。
　　眾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聲：“別十，別十！”
　　那些藍衣人死裏逃生，忍不住縱聲歡呼。那為首的藍衣青年望著韋小寶，心想：“滿洲韃子不講信義，不知他說過的話是否算數？”
　　韋小寶將賭臺上的銀子壹推，說道：“贏了銀子，拿了去啊。難道還想再賭？”
　　那青年道：“銀子是不敢領了。閣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後會有期。”壹拱手，轉身欲走。韋小寶道：“餵，妳贏了錢不拿，豈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寶？”那青年心想：“身在險地，不可多有耽擱。”說道：“那麽多謝了。”十八人都拿了銀子，轉身出帳。
　　韋小寶的壹雙眼睛壹直盯在那少女臉上。她取了銀子後，忍不住向韋小寶瞧了壹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臉上壹紅，微微壹笑，低聲道：“謝謝妳。”走了兩步，轉頭說道：“小將軍，妳這四枚骰子，給了我成不成？”韋小寶笑道：“成啊，有什麽不可以。妳拿去跟師兄們賭錢麽？”那少女微笑道：“不是的。我要好好留著，剛才真把我性命嚇丟了半條。”韋小寶抓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裏，乘勢在她手腕上輕輕壹捏，這壹下便宜，總是要討的。
　　那少女又道：“謝謝妳。”快步出帳。
　　元義方見眾同門出帳，跟著便要出去。韋小寶道：“餵，我可沒跟妳賭過。”元義方臉上登時全無血色，心想：“這件事可真錯了，早知他會擲成別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說道：“將軍沒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賭了。”韋小寶道：“為什麽不賭？什麽都可賭，豁拳可以賭，滾銅錢也可賭。”隨手抓起壹疊銀票，道：“妳猜猜，這裏壹共多少兩銀子。”元義方道：“那怎猜得到？”韋小寶壹拍桌子，喝道：“這匪徒，對本將軍無禮，拿出去砍了！”眾軍官齊聲答應。
　　元義方嚇得面如土色，雙膝壹軟，跪倒在地，說道：“小……小人不敢，大將軍……大將軍饒命。”韋小寶大樂，心想：“這家夥叫我大將軍。”喝道：“我問妳什麽，壹句句從實招來，若有絲毫隱瞞，砍下妳腦袋。”元義方連聲道：“是，是！”
　　韋小寶命人取過足鐐手銬，將他銬上了，吩咐輸了銀子的眾軍官、軍士取回賭本，退了出去，帳中只剩張康年、趙齊賢兩名侍衛，以及驍騎營參領富春。當下由張康年審訊，他問壹句，元義方答壹句，果然毫無隱瞞。
　　原來王屋派掌門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壹名副將，隸屬山海關總兵吳三桂部下，抗拒滿洲入侵，驍勇善戰，頗立功勛。後來李自成打破北京，吳三桂引清兵入關，司徒伯雷領兵與李自成部作戰，奮勇殺敵，攻回北京。當時他只道清兵入關，是為崇禎皇帝報仇，哪知清兵卻趁機占了漢人江山，吳三桂做了大漢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棄官，到王屋山隱居。他舊時部屬頗有許多不願投降滿清的，便都在王屋山聚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閑來以武功傳授舊部，時日既久，自然而然地成了個王屋派。那是先有師徒，再有門派，與別的門派頗不相同。說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張康年等倒也曾有所聞。
　　元義方說道，那帶頭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兒子司徒鶴，其余的有些是同門師兄弟，有幾個年長的，他們以師叔相稱。那少女名叫曾柔，她父親是司徒伯雷的舊部，已於數年之前過世，臨終時命她拜在老上司門下。
　　他們最近得到訊息，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到了北京，司徒掌門便派他們來和他相見。路經此處，見到清兵軍營，司徒鶴少年好事，潛入窺探，見眾人正在大賭，便欲動手搶劫，其意倒還不在錢財，卻是誌在殺壹殺清兵的氣焰。
　　韋小寶問道：“妳們去見吳三桂的兒子，為了什麽？”元義方道：“師父吩咐，命我們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挾吳三桂，迫他……迫他……”韋小寶道：“怎麽？迫他造反？”元義方道：“是師父說的，可與小人不相幹。小人忠於大清，決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壹刀兩斷，就是不肯附逆，棄暗投明，陣前起義。”韋小寶壹腳踢去，笑罵：“他媽的，妳還是個大大的義士啦。”元義方毫不閃避，挨了他這壹腳，說道：“是，是！全仗將軍大人栽培。小人今後給將軍大人做奴做仆，忠心耿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韋小寶心想對方這壹下殺了三名禦前侍衛，自己卻放了司徒鶴、曾柔壹幹人，只怕張康年等侍衛不服，至少也要怪老子擲骰子的運氣太也差勁，眼前這件案子，總須給大家壹些好處，才是做大莊家的面子，沈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手在桌上重重壹拍，喝道：“妳這大膽反賊，明明是去跟吳三桂勾結，造反作亂，卻說要綁架他兒子。妳得了吳三桂多少好處，卻替他隱瞞？他媽的王八蛋，來人哪！給我重重地打！”
　　帳外走進七八名軍士，將元義方掀翻在地，壹頓軍棍，只打得皮開肉綻。
　　韋小寶道：“妳招了不招？妳說要去綁架吳三桂的兒子，怎麽到我們軍營來殺害禦前侍衛？禦前侍衛和驍騎營，都是皇上最最親信之人，妳們得罪了禦前侍衛和驍騎營，就是不給皇上面子。”張康年、富春等壹聽，心下大為受用，壹齊出聲威嚇。
　　韋小寶道：“這家夥花言巧語，捏造了壹片謊話來騙人。這等反賊，不打哪有真話？再給我打！”眾軍士壹陣吆喝，軍棍亂下。元義方大叫：“別打，別打！小人願招！”韋小寶問：“妳們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義方道：“共有四百多人。”韋小寶又問：“連帶家人呢？”元義方道：“總有二千來人吧！”韋小寶拍案罵道：“操妳個奶奶雄，哪有這麽少的？給我打！”元義方叫道：“別打，別打！有……有四千……五千多人！”
　　韋小寶大罵：“操妳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說話不爽爽快快的，九千就是九千，為什麽說四千、五千，分開來說？”元義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韋小寶道：“妳們這等反賊，哪有說真話的？說九千多人，至少有壹萬九千。”砰的壹聲，在桌上壹拍，喝道：“在王屋山聚眾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義方聽出了他口氣，人數說得越多，小將軍越歡喜，便道：“聽說……聽說共有三萬來人。”韋小寶喜道：“是啊，這才差不多了。”轉頭向參領富春道：“這賤骨頭不打不招。”富春道：“正是，還得狠狠地打。”
　　元義方叫道：“不用打了。將軍大人問什麽，小人招什麽。”早已打定了主意，總之是順著這小將軍的口風，以免皮肉受苦。
　　韋小寶道：“妳們這三萬多人，個個都練武藝，是不是？剛才那小姑娘，只十四五歲年紀，也練了武藝。妳們都是吳三桂的舊部，有些年輕的，是他部下將領的子女，是不是？”元義方道：“是，是。大家都……都會武藝，都是吳三桂的舊部。”韋小寶道：“妳們的首領司徒伯雷，以前是吳三桂的愛將，打仗是很厲害的，是不是？他說要把我們滿洲人都殺光了？”元義方道：“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語，非常……非常之不對。”韋小寶道：“他派妳們去北京見吳三桂的兒子，商量如何造反。為什麽不到雲南去，跟吳三桂當面商量？”
　　元義方道：“這個……這個……恐怕……恐怕別有原因。”實則他們只是要綁架吳應熊，對韋小寶這句話倒不易回答。
　　韋小寶怒道：“混蛋！什麽別有原因？妳們那司徒伯雷自己早已去過雲南，跟吳三桂壹切都說好了，是不是？”元義方道：“好像……好像是的。”韋小寶罵道：“什麽好像不好像？他媽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義方道：“是……是的，去……去過的。”
　　張康年、趙齊賢、富春三人聽得韋小寶壹路指引，漸漸將壹件造反謀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吳三桂頭上，不由得面面相覷，暗暗擔心，不知他是什麽用意。
　　韋小寶又問：“司徒伯雷是吳三桂的愛將，帶著這三萬多精兵，為什麽不駐紮在雲南？妳奶奶的，王屋山在什麽地方？”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雲南，這句問話可不對了。”幸好元義方答道：“在河南省濟源縣。”但韋小寶可也不知河南省濟源縣在什麽地方，說道：“那離北京很近，是不是？”元義方道：“也不太遠。”韋小寶罵道：“操妳奶奶，很近就很近。什麽也不太遠！”元義方道：“是，是，很近，很近。”
　　韋小寶道：“好啊，那離北京近得很哪！妳們這些反賊，用意當真惡毒，在京城附近山裏伏下了壹枝精兵。吳三桂在雲南壹造反，妳們立刻從山裏殺將出來，直撲北京，將我們這些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壹個個砍瓜切菜，只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沙塵滾滾，屁滾尿流，是不是？”元義方磕頭道：“這是吳三桂跟司徒伯雷兩個反賊大逆不道的陰謀，跟小人可不……可不相幹。”
　　韋小寶微微壹笑，心道：“妳這家夥倒乖巧得緊。”問道：“妳們王屋派中，在吳三桂部下當過軍官兵卒的，有哪些人，壹壹招來。”元義方道：“人數多得很。”當下說了許多人的姓名，那倒並非捏造。韋小寶道：“很好！妳把這些人的姓名都寫下來，他們以前在吳三桂部下當什麽官職，也都壹壹寫明。”元義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韋小寶道：“妳不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妳就清楚了。”元義方忙道：“不……不用打，小人都……都記起來啦。”
　　軍士拿來紙筆，元義方便書寫名單。韋小寶見他寫了半天也沒寫完，心中不耐，對張康年道：“這人的口供，叫師爺都錄了下來。”向元義方喝道：“妳剛才說的口供，去跟師爺再說壹遍，說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妳的腦裝。帶了下去！”兩名軍官拉了他下去。
　　韋小寶笑嘻嘻地道：“三位老兄，咱們這次可真交上了運啦，破了這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張康年等三人驚喜交集。趙齊賢道：“這是都統大人的明見英斷，屬下有什麽功勞？”韋小寶道：“見者有份，人人都有功勞。”
　　張康年道：“說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夠不夠證據？”韋小寶道：“這批王屋山的反賊要造反，總不是假的吧？他們上北京去見吳三桂的兒子，能有什麽好事幹出來？”張康年道：“這姓元的說，他們要綁架平西王世子，逼迫平西王造反，那麽王屋派事先恐怕未必跟他們有什麽聯絡。”韋小寶道：“張大哥跟平西王府的人很有來往，內情知道得很多，是不是？倘若他們造反成功，平西王做了皇帝，嘿嘿。”
　　張康年聽他語氣不善，大吃壹驚，忙道：“平西王府中的人，我壹個也不識。都……都統大人說……說得是，吳三桂那廝大……大逆不道，咱們立……立刻去向皇上告狀。”
　　韋小寶道：“請三位去跟師爺商量壹下，怎麽寫這道奏章。”
　　張康年等三人和軍中文案師爺寫好了奏章，讀給韋小寶聽，內容壹如元義方的招供，王屋山中吳三桂舊部諸人的名單，附於其後。奏折中加油添醬，敘述韋小寶日間見到反賊，夜裏在營中假裝不備，引其來襲，反賊兇悍異常，韋小寶率眾奮戰，身先士卒，生擒賊魁元逆義方，得悉逆謀。禦前侍衛葛通等三人，忠勇殉國，求皇上恩典，對三人家屬厚加撫恤。
　　韋小寶聽了，說道：“把富參領和張趙兩位侍衛頭領的功勞也多說上幾句。”富春等三人大喜道謝。韋小寶又道：“再加上幾句，說咱們把反賊壹十九人都擒住了，反賊卻說什麽也不肯吐露逆謀，我便依據皇上先前所授方略，故意釋放壹十八名反賊，這才將全部逆謀查得明明白白。”三人齊道：“放走十八名反賊，原來是皇上所授方略？”
　　韋小寶道：“這個自然，我小小年紀，哪有這等聰明？若不是皇上有先見之明，這壹樁大逆謀怎查得出？”
　　韋小寶說的是先前康熙命他放走吳立身、敖彪、劉壹舟三人，以便查知刺客入宮為逆的真相。張康年等卻以為王屋派來襲之事，早為皇上所知，那麽誣攀吳三桂，也是皇上先有授意了，眼見壹場大富貴平白無端地送到手中，無不大喜過望，向韋小寶千恩萬謝。
　　按照滿清規矩，將軍出征，若非奉有詔書，不得擅回，韋小寶離北京不過二十裏，卻也不能自行回宮向康熙親奏，當下命兩名佐領、十名禦前侍衛，領了壹個牛錄三百名兵士（按：八旗兵三百人為壹牛錄，牛錄為“大箭”之意，為首者持大箭為令符，約相當於今之兩連隊。五牛錄為壹甲喇。五甲喇為壹固山。），連夜押了元義方去奏知康熙。他心下得意：“這壹下搞得吳三桂可夠慘的了。沐王府跟我們天地會比賽，要瞧是誰鬥倒鬥垮吳三桂。老子今日對兩位師父都立了大功，天地會的陳師父歡喜，皇帝師父也必歡喜。”
　　次日領軍緩緩南行，到得中午時分，兩名禦前侍衛從京中快馬追來，說道：“皇上有密旨。”韋小寶大喜，當即召集眾侍衛、驍騎營眾軍官在中帳接旨。
　　那宣旨的侍衛站在中間，朗聲說道：“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韋小寶聽者：朕叫妳去少林寺辦事，誰叫妳中途多管閑事？聽信小人的胡說八道，誣陷功臣，這樣瞎搞，豈不令藩王寒心？那些亂七八糟的說話，從此不許再提，若有壹言壹語泄漏了出去，大家提了腦袋回京來見朕吧。欽此。”
　　韋小寶壹聽，只嚇得背上出了壹身冷汗，只得磕頭謝恩。中軍帳內人人面目無光，好生羞慚。富春、張康年等不敢多說，心想妳這小孩兒胡鬧，皇上不降罪，總算待妳很好了，眼下妳心情惡劣，沒的找釘子來碰，各人辭了出去。
　　那傳旨的侍衛走到韋小寶身旁，在他身邊低聲道：“皇上吩咐，叫妳壹切小心在意。”韋小寶道：“是，皇上恩典，奴才韋小寶感激萬分。”取出四百兩銀子，送了兩名侍衛。待兩人走後，甚是納悶：“難道皇帝知道我誣攀吳三桂？還是元義方那廝到了北京之後又翻供，說我屈打成招？看來皇上對吳三桂好得很，若要扳倒他，倒挺不容易。”
　　傍晚時分，押解元義方的侍衛和驍騎營官兵趕了上來。韋小寶碰了這個大釘子，大家賭錢也沒興致了。壹路無話，不壹日，到了嵩山少林寺。
　　住持得報有聖旨到，率領僧眾，迎下山來，將韋小寶壹行接入寺中。
　　韋小寶取出聖旨，拆開封套，由張康年宣讀，只聽他長篇大論地讀了不少，什麽“法師等深悟玄機，早識妙理，克建嘉猷，夾輔皇畿”，什麽“梵天宮殿，懸日月之光華，佛地園林，動煙雲之氣色”，什麽“雲繞嵩嶽，鸞回少室，草垂仙露，林升佛日，倬焉梵眾，代有明哲”，跟著讀到封少林寺住持晦聰為“護國佑聖禪師”，所有五臺山建功的十八名少林僧皆有封賞，最後讀道：“茲遣驍騎營正黃旗副都統、兼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黃馬褂韋小寶為朕替身，在少林寺出家為僧，禦賜度牒法器，著即剃度，欽此。”
　　前面那些文縐縐的駢四驪六，韋小寶聽了不知所雲，後面這段話卻是懂的，不由得臉上變色。康熙要他去五臺山做和尚，他是答允了的，萬料不到竟會叫他在少林寺剃度。這道聖旨壹直在他身邊，可是不到地頭，怎敢拆開偷看？何況就算看了，也不識其中寫些什麽。
　　晦聰禪師率僧眾謝恩。眾軍官取出犒賞物事分發。韋小寶在旁看著，心下滿不是味兒。
　　晦聰禪師道：“韋大人代皇上出家，那是本寺的殊榮。”當即取出剃刀，說道：“韋大人是皇上替身，非同小可，即是老衲，也不敢做妳師父。老衲代先師收妳為弟子，妳是老衲的師弟，法名晦明。少林合寺之中，晦字輩的，就只妳和老衲二人。”
　　韋小寶到此地步，只得滿目含淚，跪下受剃。晦聰禪師先用剃刀在他頭頂剃三刀，便有剃度僧將他頭上本已燒得稀稀落落的頭發剃個精光。晦聰禪師說偈道：“少林素壁，不以為礙。代帝出家，不以為泰。塵土榮華，昔晦今明。不去不來，何損何增！”取過皇帝的禦賜度牒，將“晦明”兩字填入牒中，引他跪拜如來，眾僧齊宣佛號。
　　韋小寶心中大罵：“妳老賊禿十八代祖宗不積德，卻來剃老子的頭發。妳念壹聲阿彌陀佛，老子肚裏罵壹聲辣塊媽媽。”突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滿殿軍官盡皆驚得呆了。眾僧朗誦佛號，無人理他。韋小寶哭了壹會，也只得收淚。
　　晦聰禪師道：“師弟，本寺僧眾，眼下以‘大覺觀晦，澄凈華嚴’八字排行。本師觀證禪師，已於二十八年前圓寂，寺中澄字輩諸僧，都是妳的師侄。”
　　當下群僧順次上前參見，其中澄心、澄光、澄通等都是跟他頗有交情的。
　　韋小寶見到壹個個白須如銀的澄字輩老和尚都稱自己為師叔，凈字輩中也有不少和尚年紀已老，竟稱自己為師叔祖，倒也有趣，即是華字輩的眾僧，也有三四十歲的，參拜之時竟然口稱太師叔祖，忍不住哈哈大笑。眾人見他臉上淚珠未擦，忽又大笑，無不莞爾。
　　康熙派遣禦前侍衛、驍騎營親兵來到少林寺，原來不過護送韋小寶前來剃度出家，但皇帝替身，豈同尋常，若非如此大張旗鼓，怎能在少林群僧心目中顯得此事的隆重？
　　驍騎營參領富春、禦前侍衛趙齊賢、張康年等向韋小寶告別。韋小寶取出三百兩銀子，要張康年在山下租賃民房，讓雙兒居住。少林寺向來不接待女施主入寺，雙兒雖已改穿了男裝，但達摩院十八羅漢都認得她是韋小寶的丫頭，是以她候在山下，只道傳過聖旨、封贈犒賞之後，韋小寶便即下山回京，哪料到他竟會在寺中出家。
　　韋小寶既是皇帝的替身，又是晦字輩“高僧”，在寺中自是身份尊崇。方丈撥了壹座大禪房給他。晦聰方丈道：“師弟在寺中壹切自由，朝晚功課，亦可自便，除了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五大戒之外，其余小戒，可守可不守。”跟著解釋五戒是什麽意思。
　　韋小寶心想：“這五戒之中，妄語壹戒，老子是說什麽也不守的了。”問道：“戒不戒賭？”晦聰方丈壹怔，問道：“什麽賭？”韋小寶問道：“賭錢哪？”晦聰微微壹笑，說道：“五大戒中，並無賭戒。旁人要守，師弟任便。”韋小寶心想：“他媽的，我壹個人不戒有什麽用？難道自己跟自己賭？”
　　在寺中住了數日，百無聊賴，尋思：“小玄子要我去服侍老皇爺，卻叫我先在少林寺出家，不知什麽時候才讓我去五臺山？”這日信步走到羅漢堂外，只見澄通帶著六名弟子正在練武，眾僧見他到來，壹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揮手道：“不必多禮，妳們練自己的。”但見凈字輩六僧拳腳精嚴，出手狠捷，拆招之時又變化多端，比之自己這位師叔祖，委實高明得太多。聽得澄通出言指點，這壹拳如何剛猛有余，韌勁不足，這壹腳又如何部位偏了，踢得太高，韋小寶全不明白，瞧得索然無味，轉身便走。
　　心想：“常聽人說，少林寺武功天下第壹，我來到寺裏做和尚，不學功夫豈不可惜？”突然間恍然大悟：“啊喲，是了！海大富這老烏龜教給我的狗屁少林派武功是假的，管不了用，小玄子叫我在少林寺出家，是要我學些少林派的真本事，好去保護老皇爺。可是我的師父在廿八年前早就死了，誰來教我功夫？”沈吟半晌，又明白了壹事：“住持老和尚叫我做他師弟，原來就是要讓我沒師父，沒人可教功夫。這老賊禿好生奸滑。嗯，是了，他見我是皇帝親信，乃是滿洲大官，決不肯把上乘武功傳給我這小韃子。哼，妳不教我，難道我不會自己瞧著學嗎？”
　　武林中傳授武功之時，若有人在旁觀看，原是任何門派的大忌，但這位晦明禪師乃本寺“前輩高僧”，本派徒子徒孫傳功練武，他要在旁瞧瞧，任誰都不能有何異議。他在寺中各院東張西望，見到有人練武習藝，便站定了看上壹會。只可惜這位“高僧”的根柢實在太過低淺，當日海大富所教的既非真實功夫，陳近南所傳的那本內功秘訣，他又沒練過幾天。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這樣隨便看看，豈能有所得益？何況他又沒耐心多看。
　　在少林寺中遊蕩了月余，武功壹點也沒學到。但他性子隨和，喜愛交結朋友，在寺中是位份僅次於方丈的前輩，既肯和人下交，所有僧眾自是對他十分親熱。
　　這壹日春風和暢，韋小寶只覺全身暖洋洋的，耽在寺中與和尚為伴，實在不是滋味，於是出了寺門，信步下山，心想好久沒見雙兒，不知這小丫頭獨個兒過得怎樣，要去瞧瞧她，再者在寺裏日日吃齋，青菜豆腐的祖宗早給他罵過幾千幾萬次，得要雙兒買些雞鴨魚肉，讓大和尚飽餐壹頓。
　　行近寺外迎客亭，忽聽得壹陣爭吵之聲，他心中壹喜：“妙極，妙極！有人吵架。”快步上前，只聽得幾個男人的聲音之中，夾著女子的清脆嗓音。
　　走到臨近，只見亭中兩個年輕女子，正在和本寺四名僧人爭鬧。四僧見到韋小寶，齊道：“師叔祖來了，請他老人家評評這道理。”迎出亭來，向他合十躬身。這四僧都是凈字輩的，韋小寶知他們職司接待施主外客，平日能言善道，和藹可親，不知何故竟會跟兩個年輕女子爭鬧起來。看這兩個女子時，壹個二十歲左右，身穿藍衫，另壹個年紀更小，不過十六七歲，身穿淡綠衣衫。
　　韋小寶壹見這少女，不由得心中突地壹跳，胸口宛如給壹個無形鐵錘重重擊了壹記，霎時之間唇燥舌幹，目瞪口呆，心道：“我死了，我死了！哪裏來的這樣的美女？這美女倘若給了我做老婆，小皇帝跟我換位我也不幹。韋小寶死皮賴活，上天下地，槍林箭雨，刀山油鍋，不管怎樣，非娶了這姑娘做老婆不可！”
　　兩個少女見四僧叫這小和尚為“師叔祖”，執禮甚恭，甚是奇怪，正驚奇間，便見他雙目發呆，牢牢地盯住綠衣女郎。縱是尋常男子，如此無禮也十分不該，何況他是出家僧人？那綠衣女郎臉上壹紅，轉過了頭，那藍衫女郎更滿臉怒色。
　　韋小寶兀自不覺，心想：“她為什麽轉過頭去？她臉上這麽微微壹紅，麗春院中壹百個小娘站在壹起，也沒她壹根眉毛好看。她只要笑壹笑，我就給她壹萬兩銀子，那也抵得很。”又想：“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建寧公主、雙兒小丫頭，還有那個擲骰子的曾姑娘，個個是出色美女，這許許多多人加起來，都沒眼前這位天仙的美貌。我韋小寶不做皇帝、不做神龍教教主、不做天地會總舵主，什麽黃馬褂七眼八眼花翎、壹品二品大官，更加不放在心上，我……我非做這小姑娘的老公不可。”頃刻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立下了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大決心，臉上神色古怪之極。
　　四僧二女見他忽爾眉花眼笑，忽爾咬牙切齒，便似癲狂壹般。少林僧凈濟和凈清連叫數聲：“師叔祖，師叔祖！”韋小寶只是不覺，過了好壹會，才似從夢中醒來，舒了口長氣。
　　那藍衫女郎初時還道他好色輕薄，後來又見神色不像，看來這小和尚多半是個白癡，心下好笑，問道：“這小和尚是妳們的師叔祖？”
　　凈濟忙道：“姑娘言語可得客氣些。這位高僧法名上晦下明，是本寺兩位晦字輩的高僧之壹，乃住持方丈的師弟。”兩個女郎都微微壹驚，隨即更覺好笑，搖頭不信。那綠衣女郎笑道：“師姊，他騙人，我們才不上當呢。這個小……小法師，怎麽會是什麽高僧了？”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輕柔欲融，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忍不住學道：“這個小……小法師，怎麽會是什麽高僧了？”這句話壹學，輕薄無賴之意表露無遺。
　　兩個女郎立即沈下臉來，四名凈字輩的僧人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甚感羞愧。
　　那藍衫女郎哼了壹聲，問道：“妳是少林寺的高僧？”韋小寶道：“僧就是僧，卻不是什麽高僧，妳瞧我這麽矮，只不過是個矮僧。”藍衫女郎雙眉壹軒，朗聲道：“我們聽人說道，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匯，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我姊妹倆心中羨慕，特來瞻仰，不料武功固然平平，寺裏和尚更加不守清規，油嘴滑舌，便如市井流氓壹般，令人好生失望。師妹，咱們走吧！”說著轉身出亭。
　　凈清攔在她身前，說道：“女施主來到少林寺，行兇打人，就算要走，也得留下尊師的名號。”
　　韋小寶聽到“行兇打人”四字，心想：“原來她們打過了人，怪不得凈清他們要不依爭吵。”見凈清、凈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顯是各已吃了壹記巴掌。他和寺中僧眾閑談，早知這幾個知客僧的武功，在寺中屬於最末流，方丈便因他們口齒伶俐而武功極低，才派他們接待來寺隨喜的施主。少林寺在武林中享大名千余年，每月前來寺中領教的武人指不勝屈，知客僧武功低微，便不致跟人動手，否則的話，少林禪寺變成了動武打架的場子，既礙清修，更大違佛家慈悲無諍之義，兼且不成體統。
　　那藍衫女郎顯然不知其中緣由，只覺壹出手便打了兩名少林僧，心下甚是得意，說道：“憑妳們這壹點功夫，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的名號，哼，妳們配不配？”
　　凈濟適才吃過她的苦頭，心知憑著自己這裏五人，無法截得住她們，這兩個少女下山去壹加宣揚，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揚長而去，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少林寺的名頭往哪裏擱去？便道：“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武功低微之極，出家人和氣為本，豈可妄自跟人動手？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請待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讓兩位見見便了。”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
　　突然間藍影壹晃，凈濟怒喝：“妳……”啪的壹聲，摔了個筋鬥，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伸足勾了他壹跤。凈濟躍起身來，怒道：“女施主，妳怎地……”那藍衫女郎哈哈壹笑，右拳出擊，凈濟忙挺右臂擋格。藍衫女郎左手壹帶，喀喇壹聲，竟將他右臂關節卸脫。只聽得喀喇、哎唷、格格之聲連響，她頃刻之間，又將余下三僧或斷腕骨，或脫臂臼。四僧退在壹旁，已全無抵禦之能。凈濟轉身便奔，回入寺中報信。
　　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間後領壹緊，已讓人抓住，這壹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壹起拿住，登時全身酸軟，使不出力氣。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面前，那麽抓住他後領的，自然是綠衫女郎了，他心中狂喜，大叫：“妙極，妙極！”既已給她這麽壹抓，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壹遭，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在頭頂鑿幾拳，就算立即給打死了，那也滋味無窮，艷福不淺。這時鼻中聞到壹陣淡淡幽香，便叫：“好香，好香！”
　　藍衫女郎怒道：“這小賊禿壞得很，師妹，妳把他鼻子割下來。”韋小寶只聽得身後壹個嬌媚的聲音道：“好！我先挖了他壹雙賊忒兮兮的眼睛。”便覺壹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韋小寶叫道：“妳慢慢地挖，可別太快了。”那女郎奇道：“為什麽？”韋小寶道：“最好妳這樣抓住我，抓壹輩子，永遠不放。”那女郎怒道：“小和尚，妳死到臨頭，還在跟我風言風語？”
　　韋小寶只覺左眼陡然劇痛，那女郎竟真的要挖出他眼珠，大駭之下，彎腰低頭，滿腔風情登時丟到九霄雲外，雙手反撩，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只手。那女郎壹拳打在他後心。韋小寶大叫：“哎喲，媽呀！”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不知不覺地使上了洪教主所授的半招“狄青降龍”，突然之間，雙手手掌中軟綿綿的，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
　　這壹式本為虛招，只是要逼得背後敵人縮身，然後倒翻筋鬥，騎在敵人頸中，豈知那女郎並無臨敵經歷，不提防給韋小寶抓住了胸部。那“狄青降龍”前半招的結果既大不相同，後半招便也使不出來。
　　那女郎驚羞交加，雙手自外向內拗入，兜住韋小寶雙臂，喀喇壹聲，已拗斷了他雙臂臂彎關節，這招“乳燕歸巢”名目溫雅，卻是“分筋錯骨手”中的壹記殺著，跟著飛腿將韋小寶踢出丈許。那女郎氣惱之極，拔出腰間柳葉刀，猛力向韋小寶背心斬落。
　　韋小寶忙壹個打滾，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那女郎壹刀斬在地下，火星四濺，左足踢出，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藍衫女郎叫道：“師妹，不可殺人！”綠衫女郎恍若不聞，又是壹刀，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韋小寶又叫：“哎喲，我的媽啊！”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幸有寶衣護身，卻未受傷。
　　綠衫女郎還待再砍，藍衫女郎抽出刀來，當的壹聲，架住了她鋼刀，叫道：“這小和尚活不成啦，咱們快走！”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這禍可闖得不小。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又以為已將這小和尚殺死，驚羞交集，突然間淚水滾下雙頰，手臂壹彎，揮刀往自己脖子抹去。藍衫女郎大驚，急忙伸刀去格，雖將她刀刃擋開，但刀尖還是劃過頸中，鮮血直冒。藍衫女郎驚叫：“師妹……妳……妳幹什麽？”綠衫女郎眼前壹黑，暈倒在地。
　　藍衫女郎拋下鋼刀，抱住了她，只是驚叫：“師妹，妳……妳……死不得。”
　　忽聽身後有人說道：“阿彌陀佛，快快救治。”藍衫女郎哭道：“救……救不了啦。”只見壹只手從背後伸過來，手指連動，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說道：“救人要緊，姑娘莫怪。”嗤嗤聲響，那人撕下衣襟，包住綠衫女郎的頭頸，俯身將她抱起。藍衫女郎手足無措，站起身來，見那人是個白須垂胸的老僧，抱了綠衫女郎，快步向山上奔去。她惶急之下，只得跟隨其後，見那老僧抱著師妹進了少林寺山門，當即跟了進去。
　　韋小寶從石桌下鉆出，雙臂早已不屬己有，軟軟地垂在身旁，心想：“這……這姑娘好狠，幹嗎要自尋短見，倘若當真死了，那怎麽辦？我……我還是逃他媽的吧。”但壹想到那少女的絕世容顏，心口壹熱，打定主意：“逃是不能逃的，非得去瞧瞧她不可。”雙臂劇痛，額頭冷汗如黃豆般壹滴滴灑將下來，支撐著上山。
　　只走得十余步，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將他和凈字輩三僧扶回寺中。
　　他和四僧都是給卸脫了關節，擒拿跌打原是少林寺武功之所長，當即有僧人過來給他們接上了臼。韋小寶迫不及待要去瞧那姑娘，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忍著痛向東院禪房走去，剛繞過回廊，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迎面走來。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執事僧，為首壹人躬身說道：“師叔祖，方丈大師有請。”韋小寶道：“是了。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看她是死是活。”那僧人道：“方丈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請師叔祖即刻過去。”韋小寶怒道：“他媽的，我說要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妳沒聽到嗎？”他平時脾氣甚好，這時心中急了，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
　　八僧面面相覷，不敢阻攔，當下四僧在後跟隨，另四僧去傳凈濟等四名知客僧。
　　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問道：“小姑娘不會死嗎？”壹名老僧道：“啟稟師叔，傷勢不重，小僧正在救治。”韋小寶當即放心。
　　那藍衫女郎站在門邊，指著韋小寶罵道：“都是這小和尚不好。”
　　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遲疑片刻，終於不敢進房去看，轉身走向戒律院來。只見院門大開，數十名僧人身披袈裟，兩旁站立，神情肅然。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四僧齊聲道：“啟稟方丈，晦明僧傳到。”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心想：“妳是大老爺審堂嗎？他奶奶的，搭什麽臭架子？”走進大堂。只見佛像前點了數十枝蠟燭，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右首站著壹位老僧，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凈濟、凈清等四僧站在下首。
　　晦聰禪師道：“師弟，拜過了如來。”韋小寶跪下禮佛。晦聰待他拜過後站起，說道：“半山亭中之事，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韋小寶道：“我聽得他們在吵架，便過去瞧瞧。至於到底為什麽吵架，可不知道了。凈濟，妳來說吧。”
　　凈濟道：“是。”轉身說道：“啟稟方丈和首座師叔：弟子四人在半山亭中迎客，那兩位女施主要到寺來隨喜，便婉言相告，本寺向來的規矩，不接待女施主。那位年紀較大的女施主說：‘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七十二項絕藝，每壹項都當世無敵，我們便是要來見識見識，到底是怎樣厲害法。’弟子道：‘敝寺決不敢自稱武功當世無敵，天下各門各派，武功各有所長，少林寺以參禪禮佛為主，武學乃是末節，如何敢狂妄自大？’”
　　晦聰方丈道：“那說得不錯，很得體啊。”
　　凈濟道：“那女施主道：‘如此說來，少林派只不過浪得虛名，三腳貓的拳腳，不足壹笑？’弟子道：‘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是哪壹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
　　晦聰道：“正是。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瞧不起本派武功，必是大有來頭，該當問明她們的門派來歷。”
　　凈濟道：“那女子道：‘妳要知道我們的門派來歷嗎？那容易得很，壹看就知道。’突然出手，將弟子和凈清師弟都打了壹記巴掌。她出手極快，弟子事先又沒防備，慚愧得很，竟沒能避過。凈清師弟說：‘兩位怎地動粗，出手打人？’那女子笑道：‘妳們問我門派來歷，口說無憑，出手見功，妳們壹看，不就知道了嗎？’說到這裏，晦明師叔祖就來了。”
　　澄識問道：“那位女施主出手打妳，所使手法如何？”凈濟、凈清都低下頭去，說道：“弟子沒看清楚。”澄識問其余二僧：“妳們沒挨打，該看到那女施主的手法身法？”二僧道：“只聽得啪啪兩聲，兩位師兄就挨了打，那女子好像手也沒動，身子也沒動。”
　　澄識向方丈望去，候他示下。
　　晦聰凝思半刻，向執事僧道：“請達摩院、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過不多時，兩位首座先後到來。達摩院首座澄心，便是到五臺山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般若堂的首座澄觀禪師是個八十來歲老僧。二僧向方丈見了禮。晦聰說道：“有兩位女施主來本寺生事，不知是什麽門派，兩位博知多聞，請共同參詳。”當下說了經過。
　　澄心道：“四名師侄全沒看到她出手，可是兩人臉上已挨了壹掌，這種武功，本派千葉手是有的，武當派回風掌是有的，昆侖派落雁拳、崆峒派飛鳳手，也都有這等手法。”
　　晦聰道：“單憑這兩掌，瞧不出她武功門派。師弟，妳又怎地和他們動手？”
　　韋小寶道：“那藍衫姑娘先將四個……四個和尚都打斷了手……”晦聰詢問四僧的手腕手臂如何脫臼。四僧連比帶說，演了當時情景。澄心凝神看了，逐壹細問那女郎的手法，最後問韋小寶道：“請問師叔，那姑娘又如何折斷妳老人家的雙臂？”
　　韋小寶道：“我老人家後領給那美貌姑娘壹把抓住，登時全身酸麻，她抓在這裏。”說著壹指後頸。澄心點頭道：“那是‘大椎穴’，最是人身要穴。”韋小寶道：“我反手想格開她手臂，卻給她在背心上打了壹拳，痛得要命。我老人家急了，反過手去亂抓，在她胸口抓了壹把。這小姑娘也急了，弄斷了我手臂，又將我摔在地下，提刀亂砍。他媽的，殺人不要本錢，她壹心壹意謀殺親夫，想做小寡婦。”
　　眾僧聽他滿口胡言，面面相覷。澄心站到他身後，伸手相比，見到他後心僧衣上的三條刀痕，吃了壹驚，道：“她砍了妳三刀，手勢好重，師叔傷勢怎樣？”
　　韋小寶得意洋洋，道：“我有寶衣護身，並沒受傷。這三刀幸好沒砍在我光頭上。這小妹子砍我不死，定是嚇得魂飛天外，以為我老人家武功深不可測，只好自己抹了脖子。其實我武功稀松平常，而她這等花容月貌，我老人家也決計不會跟她為難……”
　　晦聰怕他繼續胡說八道下去，插嘴道：“師弟，這就夠了。”
　　眾僧這時均已明白，那女郎所以自尋短見，是因胸口受抓，受了極大羞辱。韋小寶當時生死懸於壹發，觀他衫上三條刀痕可知，危急中回手亂抓，碰到敵人身上任何部位，都不能說有什麽錯。他武功低微，給人擒住後拚命掙紮，出手豈能有規矩可循？
　　澄識臉色登時平和，說道：“師叔，先前聽那女施主口口聲聲罵妳不守清規，只道妳真的犯戒去調戲婦女，致有得罪。原來那是爭鬥之際的無意之失，不能說是違犯戒律。師叔請坐。”親自端過壹張椅子，放在晦聰下首，意思是說妳不犯戒律，戒律院便管妳不著，妳是寺中尊長，自當對妳禮敬。韋小寶嘻嘻壹笑，坐了下來。澄識見他神態輕浮，說話無聊，忍不住道：“師叔雖不犯色戒，但見到女施主時，也當舉止莊重，貌相端嚴，才不失少林寺高僧的風度。”
　　韋小寶笑道：“我這個高僧馬馬虎虎，隨便湊數，當不得真的。”
　　晦聰正要出言勸喻，般若堂首座澄觀忽道：“沒有門派。”澄心奇道：“師兄說這兩位女施主沒有門派？”澄觀道：“偷學的武功！她二人的分筋錯骨手中，包含了武當、昆侖、華山、鐵劍四派手法，在師叔背心上砍的這三刀，包含了峨嵋、青城、山西六合刀的三門刀法。如此雜駁不純，而且學得並不到家，天下沒這壹派武功。”
　　韋小寶大感詫異，說道：“咦，她們這些招式，妳每壹招都能知道來歷？”
　　他不知澄觀八歲便在少林寺出家，七十余年中潛心武學，從未出過寺門壹步，博覽武學典籍，所知極為廣博。少林寺達摩院專研本派武功，般若堂卻專門精研天下各家各派武功。般若堂中數十位高僧，每壹位都精通壹派至數派功夫。
　　少林寺眾僧於隋末之時，曾助李世民削平王世充，其時武功便已威震天下，千余年來聲名不替，固因本派武功博大精深，但般若堂精研別派武功，亦為主因。通曉別派武功之後，壹來截長補短，可補本派功夫之不足；二來若與別派高手較量，先已知道對方底細，自是大占上風。少林弟子行俠江湖，回寺參見方丈和本師之後，先去戒律院稟告有無犯過，再到般若堂稟告經歷見聞。別派武功中只要有壹招壹式可取，般若堂僧人便筆錄下來。如此積累千年，於天下各門派武功了若指掌。縱然寺中並無才智卓傑的人才，卻也能領袖群倫了。
　　澄觀潛心武學，於世事壹竅不通，為人有些癡癡呆呆，但於各家各派的武功卻分辨精到。文人讀書多而不化，成了“書呆子”，這澄觀禪師則是學武成了“武呆子”。他生平除了同門拆招之外，從未與外人動過壹招半式，可是於武學所知之博，寺中群僧推為當世第壹。
　　澄心道：“原來兩位女施主並無門派，事情便易辦了。只要治好了那位姑娘的傷，送她們出寺，便無後患。”澄識道：“她二人師姊妹相稱，似乎是有師父的。”澄心道：“就算有師父，也不會是名門大派中的高明人物。”澄識點了點頭。
　　晦聰方丈道：“兩位女施主年輕好事，這場爭鬥咱們並沒做錯什麽。但仍不可失了禮數，對兩位女施主須得好好相待。這便散了吧。”說著站起身來。
　　澄心微笑道：“先前我還道武林中出了哪壹位高手，調教了兩個年輕姑娘，有意來折辱本派，有點兒擔心。少林寺享名千載，可別在咱們手裏栽了筋鬥。”眾僧都微笑點頭。
　　韋小寶忽道：“依我看來，少林派武功名氣很大，其實也不過如此。”
　　晦聰正要出門，壹聽愕然回頭。韋小寶道：“凈濟、凈清，妳們已學了幾年功夫？”凈濟說學了十四年，凈清學了十二年，都自稱資質低劣，全無長進，慚愧之至。
　　晦聰方丈道：“咱們學佛，誌在悟道解脫，武功高下乃是末節。”
　　韋小寶搖頭道：“我看這中間大有毛病。這兩個小妞兒，年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只是東偷壹招、西學壹式，使些別門別派雜拌兒的三腳貓，就打得學過十幾年功夫的少林僧斷臂脫臼，屁滾尿流，毫無招架之功，死無葬身之地。如此看來，什麽武當派、昆侖派的壹招半式，可比咱們少林派的正宗武功厲害得多了。”
　　晦聰、澄識、澄心等僧都臉色尷尬，韋小寶這番話雖極不入耳，壹時卻也難以辯駁，只想：“凈濟等四人的功夫差勁之極，怎能說是少林派的正宗武功？”
　　澄觀卻點頭道：“師叔言之有理。”
　　澄識奇道：“怎地師兄也說有理？”澄觀道：“人家的雜拌兒打敗了咱們的正宗功夫，這中間總有點不大對頭。”晦聰道：“各人的資質天分不同。凈濟等原不以武功見長，他們忙於接待賓客，於宏揚佛法也大有功德。凈濟、凈清、凈本、凈源，妳們四人交卸了知客的職司，以後多練練武功吧。”凈濟等四僧躬身答應。
　　眾僧出得戒律院來。韋小寶搖了搖頭，澄觀皺眉思索半晌，也搖了搖頭。
　　晦聰和澄心對望了壹眼，均想：“這壹老壹少，都大有呆氣，不必理會。”徑自走了。
　　澄觀望著院中壹片公孫樹的葉子緩緩飄落，出了壹會神，說道：“師叔，我要去瞧瞧這位女施主。”韋小寶大喜，道：“那再好沒有了。我也去。”
　　兩人來到東院禪房，給綠衫女郎治病的老僧迎了出來。韋小寶問道：“她會不會死？”那老僧道：“刀傷不深，不要緊，不會死的。”韋小寶喜道：“妙極，妙極！”走進禪房。
　　只見那綠衫女郎橫臥榻上，雙目緊閉，臉色白得猶如透明壹般，頭頸中以棉花和白布包住，右手放在被外，五根手指細長嬌嫩，真如用白玉雕成，手背上手指盡處，有五個小小圓渦。韋小寶心中大動，忍不住要去摸摸這只美麗可愛已極的小手，說道：“她還有脈搏沒有？”伸手假意要去把脈。
　　那藍衫女郎站在床尾，見他進來，早已氣往上沖，喝道：“別碰我師妹！”見他並不縮手，左手壹探，便抓他手腕。澄觀中指往她左手掌側“陽谷穴”上彈去，說道：“妳這招是山西郝家的擒拿手。”藍衫女郎手壹縮，手肘順勢撞出。澄觀伸指彈向她肘底“小海穴”。那女郎右手反打，澄觀中指又彈，逼得她收招，退了壹步。那女郎又驚又怒，雙拳如風，霎時之間擊出了七八拳。澄觀不住點頭，手指彈了七八下，那女郎“哎唷”壹聲，右臂“清冷淵”中指，手臂動彈不得，罵道：“死和尚！”
　　澄觀奇道：“我是活的，若是死和尚，怎能用手指彈妳？”那女郎見他武功厲害，心下怯了，卻不肯輸口，罵道：“妳今天還活著，明天就死了。”澄觀壹怔，問道：“女施主怎知道？難道妳有先見之明不成？”
　　那女郎哼了壹聲，道：“少林寺的和尚就會油嘴滑舌。”
　　她只道澄觀跟自己說笑，卻不知這老和尚武功雖強，卻全然不通世務。他壹生足不出寺，寺中僧侶嚴守妄言之戒，從來沒人跟他說過壹句假話，他便道天下絕無說假話之事。他聽那女郎說少林寺和尚油嘴滑舌，心想：“難道今天齋菜之中，豆油放得多了？”伸袖抹了抹嘴唇，不見有油，舌頭在口中壹卷，也不覺得如何滑了。正自詫異，那藍衫女郎低聲喝道：“出去，別吵醒了我師妹！”
　　澄觀道：“是，是。師叔，咱們出去吧。”韋小寶呆望榻上女郎，早已神不守舍，應了壹聲，卻不移步。藍衫女郎慢慢走到他身後，突然出掌，猛力推出。韋小寶“啊”的壹聲大叫，給她推得直飛出房，砰的壹聲，重重摔下，連聲“哎唷”，爬不起來。
　　澄觀道：“這壹招‘江河日下’，本是嶗山派的掌法，女施主使得不怎麽對。”口中嘮叨，出房扶起韋小寶，說道：“師叔，她這壹掌推來，共有壹十三種應付之法。若不願和她爭鬥，那麽六種避法之中，任何壹種都可使用。如要反擊呢，那麽勾腕、托肘、指彈、反點、拿臂、斜格、倒踢，七種方法，每壹種都可將之化解了。”
　　韋小寶摔得背臂俱痛，正沒好氣，說道：“妳現下再說，又有何用？”
　　澄觀道：“是，師叔教訓得是。都是做師侄的不是。倘若我事先說了，師叔就算不想為難她，只要會避，也不致於摔這壹跤。”
　　韋小寶心念壹動：“這兩個姑娘兇得很，日後再見面，她們壹上來就拳打腳踢，倒也難以抵擋。這老和尚對兩個小妞的武功知道得清清楚楚，手指這麽壹彈，便逼得她就此不敢過來欺人。我要娶那妞兒做老婆，非騙得老和尚跟在身旁護法不可。”轉念又想：“老和尚這樣老了，不知還有幾天好活，倘若他明天就嗚呼哀哉，豈不糟糕之至？”說道：“妳剛才用手指彈了幾彈，那妞兒便服服帖帖，這是什麽功夫？”
　　澄觀道：“這是‘壹指禪’功夫，師叔不會嗎？”韋小寶道：“我不會。不如妳教了我吧。”澄觀道：“師叔有命，自當遵從。這‘壹指禪’功夫，也不難學，只要認穴準確，指上勁透對方穴道，也就成了。”
　　韋小寶大喜，忙道：“那好極了，妳快教我。”心想學會了這門功夫，手指這麽彈得幾彈，那綠衣姑娘便即動彈不得，那時要她做老婆，還不容易？而“也不難學”四字，更是關鍵所在。天下功夫之妙，無過於此，霎時間眉花眼笑，心癢難搔。
　　澄觀道：“師叔的《易筋經》內功，不知已練到了第幾層，請妳彈壹指試試。”韋小寶道：“怎樣彈法？”澄觀屈指彈出，嗤的壹聲，壹股勁氣激射出去，地下壹張落葉飄了起來。
　　韋小寶笑道：“那倒好玩。”學著他樣，也是右手拇指扣住中指，中指彈了出去，這壹下自然無聲無息，連灰塵也不濺起壹星半點。
　　澄觀道：“原來師叔沒練過《易筋經》內功，要練這門內勁，須得先練般若掌。待我跟妳拆拆般若掌，看了師叔掌力深淺，再傳授《易筋經》。”韋小寶道：“般若掌我也不會。”澄觀道：“那也不妨，咱們來拆拈花擒拿手。”韋小寶道：“什麽拈花擒拿手，可沒聽見過。”
　　澄觀臉上微有難色，道：“那麽咱們試拆再淺壹些的，試金剛神掌好了。這個也不會？就從波羅密手試起好了。也不會？那要試散花掌。是了，師叔年紀小，還沒學到這路掌法，韋陀掌？伏虎拳？羅漢拳？少林長拳？”他說壹路拳法，韋小寶便搖壹搖頭。
　　澄觀見韋小寶什麽拳法都不會，也不生氣，說道：“咱們少林寺武功循序漸進，入門之後先學少林長拳，熟習之後，再學羅漢拳，然後學伏虎拳，內功外功有相當根柢了，可以學韋陀掌。如不學韋陀掌，那麽學大慈大悲千手式也可以……”韋小寶口唇壹動，便想說：“這大慈大悲千手式我倒會。”隨即忍住，心知海老公所教這些什麽大慈大悲千手式，十招中只怕有九招半是假的，這個“會”字，無論如何說不上。只聽澄觀續道：“不論學韋陀掌或大慈大悲千手式，聰明勤力的，學七八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悟性高，可以跟著學散花掌。學到散花掌，武林中別派子弟，就不大敵得過了。是否能學波羅密手，要看各人性子近不近。像凈濟、凈清那幾個師侄，都在練習羅漢拳，他們的性子不近於練武，進境慢些。再過十年，凈清或許可以練伏虎掌。凈濟學武不大專心，我看還是專門念《金剛經》參禪的為是。”
　　韋小寶倒抽了口涼氣，說道：“妳說那壹指禪並不難學，可是從少林長拳練起，壹路路拳法掌法練將下來，練成這壹指禪，要幾年功夫？”
　　澄觀道：“這在般若堂的典籍中是有得記載的。五代後晉年間，本寺有壹位法慧禪師，生有宿慧，入寺不過三十六年，就練成了壹指禪，進展神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料想他前生壹定是壹位武學大宗師，許多功夫是前生帶來的。其次是南宋建炎年間，有壹位靈興禪師，也不過花了三十九年時光。那都是天縱聰明、百年難遇的奇才，令人好生佩服。前輩典型，後人也只有神馳想象了。”
　　韋小寶道：“妳開始學武，到練成壹指禪，花了多少時候？”
　　澄觀微笑道：“師侄從十壹歲上起始練少林長拳，總算運氣極好，拜在恩師晦智禪師座下，學得比同門師兄弟們快得多，到五十三歲時，於這指法已略窺門徑。”
　　韋小寶道：“妳從十壹歲練起，到了五十三歲時略跪什麽門閂（他不知“略窺門徑”的成語，說成了“略跪門閂”），那麽壹共練了四十二年才練成？”澄觀甚是得意，道：“以四十二年而練成壹指禪，本派千余年來，老衲名列第三。”頓了壹頓，又道：“不過老衲的內力修為平平，若以指力而論，恐怕排名在七十名以下。”說到這裏，又不禁沮喪。
　　韋小寶心想：“管妳排名第三也好，第七十三也好，老子前世不修，似乎沒從娘胎裏帶來什麽武功，要花四十二年時光來練這指法，我和那小妞兒都是五六十歲的老頭子、老太婆啦。老子還練個屁！”說道：“人家小姑娘只練得壹兩年，妳們練四五十年才勝得過她，實在差勁之至。”
　　澄觀也早想到了此節，壹直在心下盤算，說道：“是，是！咱們少林武功如此給人家比了下去，實在……實在不……不大好。”
　　韋小寶道：“什麽不大好，簡直糟糕之極。咱們少林派這壹下子，可就抓不到武林中的牛耳朵、馬耳朵了。妳是般若堂首座，不想個法子，怎對得起幾千幾萬年來少林寺的高僧？妳死了以後，見到法什麽禪師、靈什麽禪師，還有我的師兄晦智禪師，大家責問妳，說妳只是吃飯拉屎，卻不管事，不想法子保全少林派的威名，豈不羞也羞死了？”
　　澄觀老臉通紅，十分惶恐，連連點頭，道：“師叔指點得是，待師侄回去，翻查般若堂中的武功典籍，看有什麽妙法可以速成。”韋小寶喜道：“是啊，妳若查不出來，咱們少林派也不用再在武林中混了。不如請了這兩位小姑娘來，讓那大的做方丈，小的做般若堂首座。由她二人來傳授武功，定比咱們那些笨頭笨腦的傻功夫強得多了。”
　　澄觀壹怔，問道：“她們兩位女施主，怎能做本寺的方丈、首座？”
　　韋小寶道：“誰叫妳想不出武功速成的法子？方丈丟臉，妳自己丟臉，那也不用說了，少林派從此在武林中沒了立足之地，本寺幾千名和尚，都要去改拜這兩個小姑娘為師了。大家都說，花了幾十年時光來學少林派武功，又有什麽用？兩個小姑娘只學得壹年半載，便喀喇、喀喇、喀喇，把少林寺和尚的手腳都折斷了。大家保全手腳要緊，不如恭請小姑娘來做般若堂首座吧！”
　　這番言語只把澄觀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手不住發抖，顫聲道：“是，是！請兩位小姑娘來做本寺的方丈、首座，唉，那……那太也丟臉了。”韋小寶道：“可不是嗎？那時候咱們也不叫少林派了。”澄觀問道：“那……那叫什麽派？”韋小寶道：“不如幹脆叫少女派好啦，少林寺改名少女寺。只消將山門上的牌匾取下來，刮掉那個‘林’字，換上個‘女’字，只改壹個字，那也容易得緊。”澄觀臉如土色，忙道：“不成，不成！我……我這就去想法子。師叔，恕師侄不陪了。”合十行禮，轉身便走。
　　韋小寶道：“且慢！這件事須得嚴守秘密。倘若寺中有人知道了，可大大不妥。”澄觀問道：“為什麽？”韋小寶道：“大家信不過妳，也不知妳想不想得出法子。那兩個小姑娘還在寺裏養傷，大家心驚膽戰之下，都去磕頭拜師，咱們偌大壹個少林派，豈不就此散了？”
　　澄觀道：“師叔指點得是。此事有關本派興衰存亡，那是萬萬說不得的。”心中好生感激，心想這位師叔年紀雖小，卻眼光遠大，前輩師尊，果然了得，若非他靈臺明澈，具卓識高見，少林派不免變了少女派，千年名派，萬劫不復。
　　韋小寶見他匆匆而去，袍袖顫動，顯是十分驚懼，心想：“老和尚拚了老命去想法子，總會有些門道想出來。我這番話人人都知破綻百出，但只要他不和旁人商量，諒這笨和尚也不知我在騙他。”想起躺在榻上那小姑娘容顏如花，壹陣心猿意馬，又想進房去看她幾眼。回頭走得幾步，門帷下突然見到藍裙壹晃，想起那藍衫女郎出手狠辣，身邊沒了澄觀保駕，單身入房，非大吃苦頭不可，只得嘆了口氣，回自己禪房休息。
　　次日壹早起來，便到東禪院去探望。治病的老僧合十道：“師叔早。”韋小寶道：“女施主的傷處好些了嗎？”那老僧道：“那位女施主半夜裏醒轉，知道身在本寺，定要即刻離去，口出無禮言語。師侄好言相勸，她說決不死在小……小……小僧的廟裏。”
　　韋小寶聽他吞吞吐吐，知道這小姑娘不是罵自己為“小淫賊”，便是“小惡僧”，問道：“那便如何？”那老僧道：“師侄勸她明天再走，女施主掙紮著站起身來，她的師姊扶了她出去。師侄不敢阻攔，反正那女施主的傷也無大礙，只得讓她們去了，已將這事稟報了方丈。”
　　韋小寶點點頭，好生沒趣，暗想：“這小姑娘壹去，不知到了哪裏？她無名無姓，又怎查得到？”怪那老僧辦事不力，埋怨了幾句，轉念壹想：“這兩個小妞容貌美麗，大大的與眾不同，出手時各家各派的功夫都有，終究會查得到。”
　　於是踱到般若堂中，只見澄觀坐在地下，周身堆滿了數百本簿籍，雙手抱頭，苦苦思索，眼中都是紅絲，多半是壹晚不睡，瞧他模樣，自然是沒想出善法。他見到韋小寶進來，茫然相對，宛若不識，竟是潛心苦思，對身周壹切視而不見。
　　韋小寶見他神情苦惱，想要安慰他幾句，跟他說兩個小姑娘已去，眼下不必著急，轉念壹想：“他如不用心，如何想得出來？只怕我壹說，這老和尚便偷懶了。”
　　倏忽月余，韋小寶常到般若堂行走，但見澄觀瘦骨伶仃，容色憔悴，不言不語，狀若癡呆，有時站起來拳打腳踢壹番，跟著便搖頭坐倒。韋小寶只道這老和尚甚笨，苦思壹個多月，仍壹點法子也無，卻不知少林派武功每壹門都講究根基紮實，寧緩毋速。躐等以求速成，正是少林派武功的大忌。澄觀雖於天下武學幾乎已無所不知，但要他打破本派禁條，另創速成之法，卻與他畢生所學全然不合。
　　天氣漸暖，韋小寶在寺中已有數月。這些日子來，每日裏總有數十遍想起那綠衫少女。
　　這壹日悶得無聊，攜帶銀兩，向西下了少室山，來到壹座大鎮，叫作潭頭鋪。去衣鋪買了壹套衣巾鞋襪，到鎮外山洞中換上，將僧袍僧鞋包入包袱，負在背上，臨著溪水壹照，宛然是個富家子弟。回到鎮上，在壹間酒樓中雞鴨魚肉地飽餐壹頓，心想：“這便得去尋找賭場，大賭壹番！”知道賭場必在小巷之中，當下穿街過巷，東張西望。
　　他每走進壹條小巷，便傾聽有無呼幺喝六之聲，尋到第七條巷子時，終於聽到有人叫道：“地壹對，天九王，通吃！”這幾個字鉆入耳中，當真說不出的舒服受用，比之少林寺中時時刻刻聽到的“南無阿彌陀佛”，實有西方極樂世界與十八層地獄之別。
　　他快步走近，伸手推門。壹名四十來歲的漢子歪戴帽子，走了出來，斜眼看他，問道：“幹什麽的？”韋小寶從懷中取出壹錠銀子，在手中壹拋壹拋，笑道：“手發癢，來輸幾兩銀子。”那漢子道：“這裏不是賭場，是堂子。小兄弟，妳要嫖姑娘，再過幾年來吧。”
　　韋小寶餓賭已久，壹聽到“地壹對，天九王，通吃”那八個字後，便天塌下來，也非賭上幾手不可，何況來到妓院就是回到了老家，怎肯再走？笑道：“妳給我找幾個清倌人，打打茶圍，今晚少爺要擺三桌花酒。”將那錠二兩重的銀子塞到他手上，笑道：“給妳喝酒。”
　　那龜奴大喜，見是來了豪客，登時滿臉堆歡，道：“謝少爺賞！”長聲叫道：“有客！”恭恭敬敬地迎他入內。老鴇出來迎接，見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衣著華貴，心想：“這孩子偷了家裏的錢來胡花，倒可重重敲他壹筆。”笑嘻嘻地拉著他手，說道：“小少爺，我們這裏規矩，有個開門利是。妳要見姑娘，須得先給賞錢。”
　　韋小寶臉壹板，說道：“妳欺我是沒嫖過院的雛兒嗎？咱們可是行家，老子家裏就是開這個調調兒的。”摸出壹疊銀票，約莫三四百兩，往桌上壹拍，說道：“打茶圍的五錢銀子壹個姑娘，做花頭是三兩銀子，提大茶壺的給五錢，娘姨五錢。老子今日興致挺好，壹律成雙加倍。”壹連串妓院行話說了出來，竟沒半句外行，可把那老鴇聽得呆了，怔了半晌，這才笑道：“原來是同行的小少爺，我這可走了眼啦。不知小少爺府上開的是哪幾家院子？”
　　韋小寶道：“老子在揚州開的是麗春院、怡情院，在北京開的是賞心樓、暢春閣，在天津開的是柔情院、問菊樓，六家聯號。”其實這六家都是揚州著名的妓院，否則壹時之間，他也杜撰不出六家妓院的招牌。
　　那老鴇壹聽，心想乖乖不得了，原來六院聯號的大老板到了，他這生意可做得不小，笑問：“小少爺喜歡怎樣的姑娘陪著談心？”韋小寶道：“諒妳們這等小地方，也沒蘇州姑娘。有沒大同府的？”老鴇面有慚色，低聲道：“有是有壹個，不過是冒牌貨，她是山西汾陽人，只能騙騙冤大頭，可不敢欺騙行家。”
　　韋小寶笑道：“妳把院子裏的姑娘通統叫來，少爺每個打賞三兩銀子。”老鴇大喜，傳話出去，霎時間鶯鶯燕燕，房中擠滿了姑娘。這小地方的妓院之中，自然都是些粗手大腳的庸脂俗粉，壹個個拉手摟腰，竭力獻媚。韋小寶大樂，雖然眾妓或濃眉高顴，或血盆大口，比他自己還著實醜陋幾分，但他自幼立誌要在妓院中豪闊壹番，今日得償平生之願，自是得意洋洋，拉過身邊壹個妓女，在她嘴上壹吻，只覺壹股蔥蒜臭氣直沖而來，幾欲作嘔。
　　突然間門帷掀開，兩個女子走了進來。韋小寶道：“好！兩個大妹子壹起過來，先來親個嘴兒……”壹言未畢，已看清楚了兩女的面貌，不由得大吃壹驚。他大叫壹聲，跳起身來，將摟住他的兩個妓女推倒在地。
　　原來進來的這兩個女子，正是日思夜想的那綠衫女郎和她師姊。
　　那藍衫女郎冷笑道：“妳壹進鎮來，我們就跟上了妳，瞧妳來幹什麽壞事。”韋小寶背上全是冷汗，強笑道：“是，是。這位姑娘，妳……妳頭頸裏的傷……傷好……好了嗎？”綠衫女郎哼了壹聲，並不理睬。藍衫女郎怒道：“我們每日裏候在少林寺外，要將妳碎屍萬段，以報辱我師妹的深仇大恨。哼，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叫妳這惡僧撞在我們手裏。”
　　韋小寶暗暗叫苦：“老子今日非歸位不可。”賠笑道：“其實……其實我也沒怎樣得罪了……得罪了姑娘，只不過……只不過這麽抓了壹把，那也不打緊，我看……我看……”綠衫女郎紅暈上臉，目光中露出殺機。
　　藍衫女郎冷冷地道：“剛才妳又說什麽來？叫我們怎麽樣？”韋小寶道：“糟糕，這可又不巧得很了。我……我當做妳們兩位也是……也是這窯子裏的花姑娘。”
　　綠衫女郎低聲道：“師姊，跟這為非作歹的賊禿多說什麽？壹刀殺了幹凈。”唰的壹聲響，白光閃動，韋小寶大叫縮頸，頭上帽子已給她柳葉刀削下，露出光頭。
　　眾妓女登時大亂，齊聲尖叫：“殺人哪，殺了人哪！”
　　韋小寶壹矮身，躲在壹名妓女身後，叫道：“餵，這裏是窯子啊，進來的便是婊子，妳們兩個還不快快出去，給人知道了那可……難聽……難聽得很哪……”二女唰唰數刀，但房中擠滿了十來個妓女，卻哪裏砍他得著？刀鋒掠過，險些砍傷了兩名妓女。
　　韋小寶縱聲大叫：“老子在這裏嫖院，有什麽好瞧的？我……我要脫衣服了，要脫褲子啦。”扯下身上衣衫，摔了出去。
　　二女怒極，但怕韋小寶當真要耍賴脫褲子，綠衫女郎轉身奔出，藍衫女郎壹怔，也奔了出去，砰砰兩聲，將沖進來查看的老鴇、龜奴推得左右摔倒。
　　霎時之間，妓院中呼聲震天、罵聲動地。
　　韋小寶暫免壹刀之厄，但想這兩位姑娘定是守在門口，自己只要踏出妓院門口壹步，立時便給她們殺了，叫道：“大家別亂動，每個人十兩銀子，人人都有，決不落空。”眾妓壹聽，立時靜了下來。韋小寶取出二十兩銀子，交給龜奴，吩咐：“快去給我備壹匹馬，等在巷口。”那龜奴接了銀子出去。
　　韋小寶指著壹名妓女道：“給妳二十兩銀子，快脫下衣服給我換上。”那妓女大喜，便即脫衣。余人七嘴八舌，紛紛詢問。韋小寶道：“這兩個是我的大老婆、小老婆，剃光了我頭，不許我嫖院，我逃了出來，她們便追來殺我。”
　　老鴇和眾妓壹聽，都不禁樂了。嫖客的妻子到妓院來吵鬧打架，那是司空見慣，尋常之極，但提刀要殺，倒也少見，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頭發，不許他嫖院，卻是首次聽聞。
　　韋小寶匆匆換上妓女的衣衫，用塊花布纏住了頭。眾妓知他要化妝逃脫，嘻嘻哈哈地幫他塗脂抹粉。在妓院中賭錢的嫖客聽得訊息，也擁來看熱鬧。不久龜奴回報馬已備好，得知情由之後，說道：“少爺這可得小心，妳大夫人守前門，小夫人守在後門。兩人都拿著刀子。”韋小寶大派銀子，罵道：“這兩個潑婦，管老公管得這麽緊，真是少有少見。”
　　那老鴇得了他三十兩銀子的賞錢，說道：“兩只雌老虎壞人衣食，天下女人都像妳兩個老婆壹樣，我們喝西北風嗎？二郎神保佑兩只雌老虎絕子絕孫。啊喲，小少爺，我可不是說妳。妳不如休了兩只雌老虎，天天到這裏來玩個暢快。”
　　韋小寶笑道：“這主意倒挺高明。媽媽，妳到前門去，痛罵那潑婦壹頓，不過妳可得躲在門後罵，防她使潑，用刀子傷妳。眾位姊妹，大家從後門沖出去。我那兩個潑婆娘就捉不到我了。”當下拿出銀子分派。眾婊子無不雀躍。重賞之下，固有勇夫，只須重賞，勇婦也大不乏人。眾妓得了白花花的銀子，人人“忠”字當頭，盡皆戮力效命。
　　只聽得前門口那老鴇已在破口大罵：“大潑婦、小潑婦，要管住老公，該當聽他的話，討他歡心才是。妳們自己沒本事，他才會到院子裏來尋歡作樂。拿刀子嚇他、殺他，又有屁用？妳們這位老公手段豪闊，乃天下第壹大好人，兩只雌老虎半點也配他不上。老娘教妳們個乖，趕快向他磕頭賠罪，再拜老娘為師，多學點床上功夫，多學些拋媚眼花招，好好服侍他。否則的話，他決意把妳們賣給老娘，在這裏當婊子，咱們今天成交……啊喲……哎唷，痛死啦……”
　　韋小寶壹聽，知道那藍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連忙吆道：“大夥兒走啊！”
　　二十幾名妓女從後門壹擁而出，韋小寶混在其中。那綠衫女郎手持柳葉刀守在門邊，陡然見到大批花花綠綠的女子沖了出來，睜大壹雙妙目，渾然不明所以。
　　眾妓奔出小巷，韋小寶壹躍上馬，向少林寺疾馳而去。
　　那藍衫女郎見機也快，當即撇下老鴇，轉身來追。眾妓塞住了小巷，伸手拉扯，紛道：“雌老虎，妳老公騎馬走啦，追不上啦！嘻嘻，哈哈！”那女郎怒得幾欲暈去，持刀威嚇，眾妓料她也不敢當真殺人，“賤潑婦，醋壇子，惡婆娘”地罵個不休。那女郎大急，縱聲高叫：“師妹，那賊子逃走了，快追！”但聽得蹄聲遠去，又哪裏追得上？
　　韋小寶馳出市鎮，將身上女子衫褲壹件件脫下拋去，包著僧袍的包袱，忙亂中卻失落在妓院中了，在袖子上吐些唾沫，抹去臉上脂粉，心想：“老子今年的流年當真差勁之至，既做和尚，又扮婊子。唉，那綠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管她是大的小的，便殺我頭，也不去妓院了。”
　　壹口氣馳回少林寺，縱馬來到後山，躍下馬背，悄悄從側門躡手躡腳地進寺，立即掩面狂奔，回到自己禪房。他洗去臉上殘脂膩粉，穿上僧袍，這才心中大定，尋思：“這兩個大老婆、小老婆倘若來寺吵鬧，老子給她們壹個死不認賬。”
　　次日午間，韋小寶斜躺在禪榻之上，想象著那綠衣女郎的動人體態，忍不住又想冒險，尋思：“我怎生想個妙法，再去見她壹面？”忽然凈濟走進禪房，低聲道：“師叔祖，這幾天妳可別出寺，事情有些不妙。”韋小寶壹驚，忙問端詳。
　　凈濟道：“香積廚的壹個火工剛才跟我說，他到山邊砍柴，遇到兩個年輕姑娘，手裏拿著刀子，問起了妳。”韋小寶道：“問什麽？”凈濟道：“問他認不認得妳，問妳平時什麽時候出來，愛到什麽地方。師叔祖，這兩個姑娘不懷好意，守在寺外，想加害於妳。妳只要足不出寺，諒她們也不敢進來。”
　　韋小寶道：“咱們少林寺高僧怕了她們，不敢出寺，那還成什麽話？”
　　凈濟道：“師侄孫已稟報了方丈。他老人家命我來稟告師叔祖，請妳暫且讓她們壹步，料想兩位小姑娘也不會有長性，等了幾天沒見到妳，自然走了。方丈說道，武林中朋友只會說我們大人大量，決不能說堂堂少林寺，竟會怕了兩個無門無派的小姑娘。”
　　韋小寶道：“無門無派的小姑娘，哼，可比我們有門有派的大和尚厲害得多啦。”
　　凈濟道：“誰說不是呢？”想到折臂之恨，忿忿不平，又道：“只不過方丈有命，說什麽要息事寧人。”
　　韋小寶待他走後，心想：“得去瞧瞧澄觀老和尚，最好他已想出妙法。”來到般若堂，只見澄觀雙手抱頭，仰眼瞧著屋梁，在屋中不住地踱步兜圈子，口中念念有詞。
　　韋小寶不敢打斷他的思路，等了良久，見他兜了幾個圈子，兀自沒停息的模樣，便咳嗽了幾聲。澄觀並不理會。韋小寶叫道：“老師侄，老師侄！”澄觀仍沒聽見。
　　韋小寶走上前去，伸手往他肩頭拍去，笑道：“老……”手掌剛碰到他肩頭，突然身子壹震，登時飛了出去，砰的壹聲，撞在墻上，氣息阻塞，張口大呼，卻全沒聲息。
　　澄觀大吃壹驚，忙搶上跪倒，合十膜拜，說道：“師侄罪該萬死，沖撞了師叔，請師叔重重責罰。”韋小寶隔了半晌，才喘了口氣，苦笑道：“請起，請起，不必多禮，是我自己不好。”澄觀仍不住道歉。韋小寶扶墻站起，再扶澄觀起身，問道：“妳這是什麽功夫？可真厲害得緊哪。”心想：“這功夫倘若不太難練，學會了倒也有用。”
　　澄觀臉有惶恐之色，說道：“真正對不住了。回師叔：這是般若掌的護體神功。”韋小寶點了點頭，心想要學這功夫，先得學什麽少林長拳、羅漢拳、伏虎拳、韋陀拳、散花手、波羅密手、金剛神掌、拈花擒拿手等等啰裏啰嗦壹大套，自己可沒這麽多功夫，就算有功夫，也沒精神去費心苦練，問道：“速成的法子，可想出來沒有？”
　　澄觀苦著臉搖了搖頭，說道：“師侄已想到不用壹指禪，不用易筋內功，以般若掌來對付，也可破得了兩位女施主的功夫，只不過……只不過……”韋小寶道：“只不過練到般若掌，也得二三十年的時光，是不是？”澄觀囁嚅道：“二三十年，恐怕……恐怕……”韋小寶扁扁嘴，臉有鄙夷之色，道：“恐怕也不壹定夠了？”
　　澄觀十分慚愧，答道：“正是。”呆了壹會，說道：“等師侄再想想，倘若只用拈花擒拿手，不知是否管用。”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拘泥不化，做事定要順著次序，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至少也得花上十幾年時候來學。這老和尚內力深厚，似不在洪教主之下，可是洪教主任意創制新招，隨機應變，何等瀟灑如意，這老和尚卻是呆木頭壹個，非得點撥他壹條明路不可，說道：“老師侄，我看兩個小姑娘年紀輕輕，決不會練過多少年功夫。”
　　澄觀道：“是啊，所以這就奇怪了。”
　　韋小寶道：“人家既然不會是壹步步地學起，咱們也就不必壹步步地死練了。她們哪有妳這樣深厚的內功修為？我瞧哪，要對付這兩個小妞兒，壓根兒就不用練內功。”
　　澄觀大吃壹驚，顫聲道：“練武不……不紮好根基，那……那不是旁門左道嗎？”
　　韋小寶道：“她們不但是旁門左道，而且是沒門沒道。對付沒門沒道的武功，便得用沒門沒道的法子。”澄觀滿臉迷惘，喃喃道：“沒門沒道，沒門沒道？這個……這個，師侄可就不懂了。”韋小寶笑道：“妳不懂，我來教妳。”
　　澄觀恭恭敬敬地道：“請師叔指教。”他壹生所見的每壹位“晦”字輩的師伯、師叔，盡是武功卓絕的有德高僧，心想這位小師叔雖因年紀尚小，內力修為不足，但必然大有過人之處，否則又怎能做自己師叔？這些日子來苦思武功速成之法，始終摸不到門徑，看來再想十年、二十年，直到老死，也沒法解得難題，既有這位晦字輩的小高僧來指點迷津，不由得驚喜交集，敬仰之心更油然而生。
　　韋小寶道：“妳說兩個小姑娘使的，是什麽昆侖派、峨嵋派中的壹招，咱們少林派的武功，比之這些亂七八糟的門派，是誰強些？”澄觀道：“只怕還是咱們少林派的強些，就算強不過，至少也不會弱於他們。”
　　韋小寶拍手道：“這就容易了。她們不用內功，使壹招唏哩呼嚕門派的招式，咱們也不用內功，使壹招少林派的招式，那就勝過她們了。管他是般若掌也好，金剛神拳也好，波羅密手也罷，阿彌陀佛腳也罷，只消不練內功，那就易學得很，是不是？”
　　澄觀皺眉道：“阿彌陀佛腳這門功夫，本派是沒有的，不知別派有沒有？不過倘若不練內功，本派的這些拳法掌法便毫無威力，遇上別派內力深厚的高手，壹招之間，便會給打得筋折骨斷。”韋小寶哈哈壹笑，道：“這兩個小姑娘，是內功深厚的高手麽？”澄觀道：“不是。”韋小寶道：“那妳又何必擔心？”
　　當真是壹言驚醒了夢中人，澄觀籲了口長氣，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師侄壹直想不到此節。”他呆了壹呆，又道：“不過另有壹樁難處，本派入門掌法十八路，內外器械三十六門，絕技七十二項。每壹門功夫變化少的有數十種，多的在三百以上，要將這些招式盡數學全了，卻也不易。就算不習內功，只學招式，也得數十年功夫。”
　　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實在笨得要命。”笑道：“那又何必都學全了？只消知道小姑娘會什麽招式，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小姑娘這壹招打來，老和尚這壹招破去，管叫殺得她們落荒而逃，片甲不回。”
　　澄觀連連點頭，臉露喜色，大有茅塞頓開之感。
　　韋小寶道：“那個穿藍衣的姑娘用壹招什麽嶗山派的‘江河日下’，妳說有六種避法，又有七種反擊的法門，其實又何必這麽啰裏啰嗦？只消有壹種法子反擊，能將她打敗，其余十二種又學來幹嗎，豈不省事得多嗎？”
　　澄觀大喜，說道：“是極！是極！兩位女施主折斷師叔手臂、打傷凈濟師侄他們四人，所用的分筋錯骨手，包括了四派手法，用咱們少林派的武功，原本化解得了的。”當下先將二女所用手法，逐壹施演，跟著又說了每壹招的壹種破法，和韋小寶試演。
　　澄觀的破解之法有時太過繁復難學，有時不知不覺地用上了內功，韋小寶便要他另想簡明法子。少林派武功固博大宏富，澄觀老和尚又腹笥奇廣，只要韋小寶覺得難學，搖了搖頭，他便另使壹招，倘若不行，又再換招，直到韋小寶能毫不費力地學會為止。
　　澄觀見小師叔不到半個時辰，便將這些招式學會，苦思多日的難題壹旦豁然而解，只歡喜得扒耳摸腮，心癢難搔。突然之間，他又想起壹事，說道：“可惜，可惜。”又搖頭道：“危險，危險。”
　　韋小寶忙問：“什麽可惜？什麽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