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盡有狂言容數子 每從高會廁諸公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從上書房侍候了康熙下來,又到禦膳房去。過不多時,錢老板帶著四名夥計,擡了兩口洗剝得幹幹凈凈的大肥豬到來,看來每口豬凈肉便有三百來斤,向韋小寶道:“桂公公,妳老人家壹早起身,吃這茯苓花雕豬最有補益,最好是現割現烤。小人將壹口豬送到妳老人家房中,明兒壹早,妳老人家就可割來烤了吃,吃不完的,再命廚房裏做成鹹肉。”
韋小寶知他必有深意,便道:“妳倒想得周到。那就跟我來。”錢老板將壹口光豬留在廚房,另壹口擡到韋小寶屋中。尚膳監管事太監的住處和禦廚相近,那肥豬擡入房中之後,韋小寶命小太監帶領擡豬的夥計到廚房中等候,待三人走後,便掩上了門。
錢老板低聲問道:“韋香主,屋中沒旁人嗎?”韋小寶搖了搖頭。錢老板俯身輕輕將光豬翻了過來,只見豬肚上開膛之處,橫貼著幾條豬皮,封住了割縫。韋小寶心想:“這肥豬肚中定是藏著什麽古怪物事,莫非是兵器之類,天地會想在皇宮中殺人大鬧?”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果見錢老板撕下豬皮,雙手拉開豬肚,輕輕抱了壹團物事出來。
韋小寶“咦”的壹聲驚呼,見他抱出來的竟是壹個人。
錢老板將那人橫放地下。只見這人身子瘦小,壹頭長發,卻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女,身穿薄薄單衫,雙目緊閉,壹動也不動,只胸口微微起伏。
韋小寶大奇,低聲問道:“這小姑娘是誰?妳帶她來幹什麽?”錢老板道:“這是沐王府的郡主。”韋小寶更加驚奇,睜大了眼睛,道:“沐王府的郡主?”錢老板道:“正是。沐王府小公爺的嫡親妹子。他們擄了徐三哥去,我們就捉了這位郡主娘娘來抵押,叫他們不敢動徐三哥壹根寒毛。”韋小寶又驚又喜,說道:“妙計,妙計!怎地捉她來的?”
錢老板道:“昨天徐天川徐三哥給人綁了去,韋香主帶同眾位哥哥,二次去楊柳胡同評理,屬下便出去打探消息,想知道沐王府那些人,除了楊柳胡同之外,是不是還有別的落腳所在,徐三哥是不是給他們囚禁在那裏;想知道他們在京城裏還有哪些人,當真要動手,咱們心裏可也得先有個底子。這壹打探,嘿,沐王府來的人可還當真不少,沐家小公爺帶頭,率領了王府的大批好手。”韋小寶皺起了眉頭,說道:“他媽的!咱們青木堂在京裏有多少兄弟?能不能十個打他們壹個?”錢老板道:“韋香主不用擔心。沐王府這次來到北京,不是為了跟咱們天地會打架。原來大漢奸吳三桂的大兒子吳應熊來到了京城。”
韋小寶點頭道:“沐王府要行刺這姓吳的小漢奸?”錢老板道:“是啊。韋香主料事如神。大漢奸、小漢奸在雲南,動不了他們的手,壹離雲南,便有機可乘了。但這小漢奸防備周密,身邊有不少武功高手保護,要殺他可也不是易事。沐王府那些人果然另有住處,屬下過去查看,那些人都不在家,屋裏卻也沒徐三哥的蹤跡,只有這小丫頭和兩個服侍她的女人留在屋裏,那可是難得的良機……”
韋小寶道:“於是妳就順手牽羊,反手牽豬,將她捉了來?”錢老板微笑道:“正是。這小姑娘年紀雖小,沐王府卻當她是鳳凰壹般,只要這小郡主在咱們手裏,徐三哥便穩如泰山,不怕他們不好好服侍。”韋小寶道:“錢大哥這件功勞可大得緊呢。”錢老板道:“多謝韋香主誇獎。”韋小寶道:“咱們拿到了小郡主,卻又怎樣?”說著向躺在地下的那少女瞧了幾眼,心道:“這小娘皮長得可挺美啊。”
錢老板道:“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聽韋香主的意思辦理。”
韋小寶沈吟道:“妳說怎麽辦?”他跟天地會的人相處的時候雖暫,卻已摸到了他們的脾氣。這些人嘴裏尊稱自己是香主,滿口什麽聽候香主吩咐雲雲,其實各人肚裏早就有了主意,只盼得到自己贊同,於是壹切責任便推在韋香主頭上,日後他們就不會擔當重大幹系。他對付的法子是反問壹句:“妳說怎麽辦?”
錢老板道:“眼下只有將這小郡主藏在壹個穩妥所在,讓沐王府的人找不到。這次沐家來到京城的人著實不少,雖說是為了殺小漢奸吳應熊,但咱們殺了他們的人。徐三哥又給他們拿了去,這會兒咱們天地會每壹處落腳之地,壹定都給他們盯得緊緊的。我們便拉壹泡尿,放壹個屁,只怕沐王府的人也都知道了。”
韋小寶嗤的壹笑,覺得這錢老板談吐可喜,很合自己脾胃,笑道:“錢大哥,咱們坐下來慢慢商量。”錢老板道:“是,是,多謝香主。”在壹張椅上坐了,續道:“屬下將小郡主藏在豬肚裏帶進宮來,壹來是為瞞過宮門侍衛的重重搜檢,二來是要瞞過沐王府眾人的耳目。他奶奶的,沐公爺手下,只怕真有幾個厲害人物,不可不防。小郡主若不是藏在宮裏,難保不給他們搶了回去。”
韋小寶道:“妳說要將小郡主藏在宮裏?”
錢老板道:“屬下可不敢這麽說,壹切全憑韋香主做主。藏在宮裏,當然是普天下最穩妥的所在。沐王府的高手再多,總敵不過大內侍衛。小郡主竟會在皇宮之中,別說他們決計想不到、查不出,就算知道了,又怎有能耐沖進皇宮來救人?他們如能進宮來將小郡主救出去,那麽連韃子皇帝也能綁架去了。天下決沒這個道理。不過屬下膽大妄為,事先沒向韋香主請示,擅自將小郡主帶進宮來,給韋香主增添不少危險麻煩,實在該死之極。”
韋小寶心道:“妳將人帶都帶進來了,自己說該死,卻也沒死。把小郡主藏在宮裏,果然是好計,沐王府的人壹來想不到,二來救不出。妳膽大妄為,難道我膽子就小了?”笑道:“妳這計策很好,就將小郡主藏在這裏好了。”
錢老板道:“是,是,韋香主說這件事行得,那定然行得。屬下又想,將來事情了結之後,小郡主總是要放還給他們的。他們得知郡主娘娘這些日子是住在宮裏,也不辱沒了她身份,倘若老是關在小號屠宰房的地窖裏,聞那牛血豬血的腥氣,未免太對不起人。”
韋小寶笑道:“每天餵她吃些茯苓、黨參、花雕、雞蛋,也就是了。”
錢老板嘿嘿壹笑,說道:“再說,小郡主年紀雖然幼小,總是女子,跟我們這些臭男人住在壹起,於名聲未免有礙,跟韋香主在壹起,就不要緊了。”韋小寶壹怔,問道:“為什麽?”錢老板道:“韋香主年紀也輕,何況又是……又是在宮裏辦事的,自然……自然沒什麽。”言語吞吞吐吐,似乎有些不便出口。
韋小寶見他神色忸怩,想了壹想,這才明白:“原來妳說我是太監,因此小郡主交我看管,於她聲名無礙。妳可不知我這太監是冒牌貨。”只因他並不是真的太監,這才要想了壹想之後方能明白,否則錢老板第壹句話他就懂了。
錢老板問道:“韋香主的臥室在裏進吧?”韋小寶點點頭。錢老板俯身抱起小郡主,走到後進,放在床上。房中本來有大床、小床各壹,海大富死後,韋小寶已叫人將小床擡了出去。他隱秘之事甚多,沒要小太監住在屋裏服侍。
錢老板道:“屬下帶小郡主進宮來時,已點了她背心上的神堂穴、陽綱穴,還點了她後頸的天柱穴,讓她不能動彈,說不出話。韋香主要放她吃飯,就可解開她穴道,不過最好先點她腿上環跳穴,免得她逃跑。沐王府的人武功甚高,這小姑娘倒不會多少武功,卻也不可不防。”
韋小寶想問他什麽叫神堂穴、環跳穴,如何點穴、解穴,但轉念壹想,自己是青木堂香主,又是總舵主的弟子,連點穴、解穴也不會,豈不讓下屬們瞧不起?反正對付壹個小姑娘總不是什麽難事,點頭道:“知道了。”
錢老板道:“請韋香主借壹把刀使。”韋小寶心想:“妳要刀幹什麽?”從靴筒中取出匕首,遞了給他。錢老板接了過來,在豬背上壹劃,沒料到這匕首鋒利無匹,割豬肉如切豆腐,壹劍下去,直沒至柄。錢老板吃了壹驚,贊道:“好劍!”割下兩片脊肉、兩只前腿,道:“韋香主留著燒烤來吃,余下的吩咐小公公們擡回廚房去吧。屬下這就告辭,會裏的事情,屬下隨時來向韋香主稟告。”
韋小寶接過匕首,說道:“好!”向臥在床上的小郡主瞧了壹眼,道:“這小娘皮睡得倒挺安穩。”他本來想說:“這小姑娘在宮裏耽得久了,太過危險,倘若給人發覺,那可糟糕之極。”但想天地會的英雄好漢豈有怕危險的?這等話說出口來,不免給人小覷了。
待錢老板回去廚房,韋小寶忙閂上了門,又查看窗戶,壹無縫隙,這才坐到床邊,去看那小郡主,見她正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床頂,見韋小寶過來,忙閉上眼睛。韋小寶笑道:“妳不會說話,不會動彈,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裏,最乖不過。”見她身上衣衫也不汙穢,想是錢老板將那口肥豬的肚裏洗得十分幹凈,不留絲毫血漬,於是拉過被來,蓋在她身上。只見她臉頰雪白,沒半分血色,長長的睫毛不住顫動,想是心中十分害怕,笑道:“妳不用怕,我不會殺了妳的。過得幾天,就放妳出去。”
小郡主睜開眼來,瞧了他壹眼,忙又閉上了眼睛。
韋小寶尋思:“妳沐王府在江湖上好大威風,那日蘇北道上,妳家那白寒松好大架子,絲毫沒將老子瞧在眼裏,這當兒還不是讓我手下的人打死了。他奶奶的……”想到此處,伸起手來,見手腕上黑黑壹圈烏青兀自未退,隱隱還感疼痛,心道:“那白寒楓死了哥哥,沒處出氣,捏得老子骨頭也險些斷了。想不到沐王府的郡主娘娘卻落在我手裏,老子要打便打,要罵便罵,妳半分動彈不得,哈哈,哈哈!”想到得意處,不禁笑出聲來。小郡主聽到笑聲,睜開眼來,要看他為什麽發笑。
韋小寶笑道:“妳是郡主娘娘,很了不起,是不是?妳奶奶的,老子才不將妳放在眼裏呢。”走上前去,抓住她右耳,提了三下,又捏住她鼻子,扭了兩下,哈哈大笑。
小郡主閉著的雙眼中流出眼淚,兩行珠淚從腮邊滾了下來。韋小寶喝道:“不許哭!老子叫妳不許哭,就不許哭!”小郡主的眼淚卻流得更加多了。韋小寶罵道:“辣塊媽媽,臭小娘皮,妳還倔強!睜開眼睛來,瞧著我!”
小郡主雙眼閉得更緊。韋小寶道:“哈,妳還道這裏是妳沐王府,妳奶奶的,妳家裏劉白方蘇四大家將,有他媽的什麽了不起,終有壹日撞在老子手裏,壹個個都斬成了肉醬。”大聲吆喝:“妳睜不睜眼?”小郡主又用力閉了閉眼。韋小寶道:“好,妳不肯睜眼,要這壹對臭眼珠子有什麽用?不如挖了出來,讓老子下酒。”提起匕首,平放刃鋒,在她眼皮上拖了幾拖。小郡主全身打個冷戰,仍不睜開眼睛。
韋小寶倒拿她沒法子,說道:“妳不睜眼,我偏要妳睜眼,咱哥兒倆耗上了,倒要瞧瞧是妳郡主娘娘厲害,還是我這小流氓、小叫化子厲害。我暫且不來挖妳眼珠,挖了眼珠,倒算是妳贏了,就此永遠不能瞧我。我要在妳臉蛋上用尖刀子雕些花樣,左邊臉上刻只小烏龜,右邊臉上刻壹堆牛糞。等到將來結了疤,妳到街上去之時,成千成萬的人圍攏來瞧西洋鏡,大家都說:‘美啊,美啊,來看沐王府的小美人兒,左邊臉上壹只王八,右邊臉上壹堆牛糞。’妳到底睜不睜眼?”
小郡主全身難動,只有睜眼閉眼能自拿主意,聽韋小寶這麽說,眼睛越閉越緊。
韋小寶自言自語:“原來這臭花娘嫌自己臉蛋兒不美,想要我在她臉上裝扮裝扮,好,我先刻壹只烏龜!”打開桌上硯臺,磨了墨,用筆蘸了墨。這些筆墨硯臺都是海老公之物,韋小寶壹生從沒抓過筆桿,這時拿筆便如拿筷子,提筆在小郡主左臉畫了壹只烏龜。
小郡主的淚水直流下來,在烏龜的筆畫上流出了壹道墨痕。
韋小寶道:“我先用筆打個樣子,然後用刀子來刻,就像人家刻圖章。對,對,郡主娘娘,咱們刻好之後,我牽了妳去長安門大街,大叫:‘哪壹位客官要印烏龜?三文錢印壹張!’我用黑墨塗了妳臉,有人給三文錢,就用張白紙在妳臉上壹印,便是壹只烏龜,快得很!壹天準能印上壹百張。三百文銅錢,夠花的了。”
他壹面胡扯,壹面偷看小郡主的臉色,見她睫毛不住顫動,顯然又憤怒,又害怕。他甚是得意,說道:“嗯,右臉刻壹堆牛糞,可沒人出錢來買牛糞的,不如刻只豬,又肥又蠢,生意壹定好。”提起筆來,在她右邊臉頰上亂畫壹通,畫的東西有四只腳、壹條尾巴就是了,也不知像貓還是像狗。他放下毛筆,取過壹把剪銀子的剪刀,將剪刀輕輕放在小郡主左頰,喝道:“妳再不睜眼,我要刻花了!我先刻烏龜!”
小郡主淚如泉湧,偏偏就是不肯睜眼。韋小寶無可奈何,不肯認輸,便將剪尖在她臉上輕輕劃來劃去。這剪尖其實甚鈍,小郡主肌膚雖嫩,卻也沒傷到她絲毫,可是她驚惶之下,只道這小惡人真的用刀子在自己臉上雕花,壹陣氣急,便暈了過去。
韋小寶見她神色有異,生怕是給自己嚇死了,倒吃了壹驚,忙伸手去探她鼻息,幸好尚有呼吸,便道:“臭小娘裝死!”尋思:“妳死也不肯睜眼,難道我便輸了給妳?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韋小寶總不會輸在妳臭小娘手裏。”拿了塊濕布來,抹去她兩頰上黑墨,直抹了三把,才抹得幹凈。但見她眉淡睫長,嘴小鼻挺,容顏著實秀麗,自言自語:“妳是郡主娘娘,心中壹定瞧不起我這小太監,我也瞧不起妳,大家還不是扯直?”
過了壹會,小郡主慢慢醒轉,壹睜開眼,只見韋小寶壹雙眼睛和她雙目相距不過壹尺,正狠狠地瞪著她,不由得吃了壹驚,急忙閉眼。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妳終於睜開眼來,瞧見我了,是老子贏了,是不是?”他自覺得勝,心下高興,只是小郡主不會說話,未免有些掃興,想去解她穴道,卻又不知其法,說道:“妳給人點了穴道,倘若解不開,不能吃飯,豈不餓死了?我本想給妳解開,不過解穴的法門,從前學過,現下可忘了。妳會不會?妳如不會,那就躺著做僵屍,壹動也別動,要是會的,眼睛眨三下。”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小郡主,只見她眼睛壹動不動,過了好壹會,突然雙眼緩緩地連眨三下。
韋小寶大喜,道:“我只道沐王府中的人既然姓沐,壹定個個是木頭,木頭木腦,什麽都不會,原來妳這小木頭還會解穴。”將她抱起,坐在椅上,說道:“妳瞧著,我在妳身上各個部位指點,倘若指得對的,妳就眨三下眼睛,指得不對,眼睛睜得大大的,壹動也不能動。我找到解穴的部位,就給妳解開穴道,懂不懂?懂的就眨眼。”小郡主眨了三下眼睛。
韋小寶點頭道:“很好!我來指點。”韋小寶壹伸手,便指住她右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登時滿臉通紅,壹雙眼睛睜得大大的,哪敢眨上壹眨?韋小寶又指著她左邊胸部,道:“是不是這裏?”小郡主臉上更加紅了,眼睛睜得久了,忍不住霎了霎眼。韋小寶大聲道:“啊,是這裏了!”小郡主忙大睜眼睛,又羞又急,窘不可言。這二人都是十三四歲年紀,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但女孩子早識人事,韋小寶又是在妓院中長大的,平時多見嫖客和妓女的猥褻舉止,雖不明其意,總之知道這類行動極不妥當。
韋小寶見她發窘,得意洋洋,只覺昨日楊柳胡同中所受窘辱此刻都出了氣、報了仇。他在小郡主身上東指西指。小郡主拚命撐住眼睛,不敢稍瞬,唯恐不小心眨了眨眼睛,那就大事去矣,過了不多時,鼻尖上已有壹滴滴細微汗珠滲了出來。幸好韋小寶這時手指指向她左腋之下,那正是解開穴道的所在,忙連眨三下眼睛,心中壹寬,舒了口長氣。
韋小寶道:“哈哈,果然在這裏,老子也不是不知,但記性不好,壹時忽然忘了。”心想:“解開她穴道之後,不知她武功如何,這小丫頭若出手打人,倒也麻煩。”轉過身來,拿過兩根腰帶,先將她雙腳牢牢綁住,又將她雙手反縛到椅子背後綁好。
小郡主不知他要如何大加折磨,臉上不禁流露出驚恐之極的神色。韋小寶笑道:“妳怕了我,是不是?妳既然怕了,老子就解開妳穴道。”伸手到她左腋下輕搔幾下。
小郡主奇癢難當,偏生無法動彈,壹張小臉漲得通紅。
韋小寶道:“點穴解穴,我原是拿手好戲,只不過老子近來事情太忙,這種小事,也沒放在心上,倒有些兒忘了。是不是這樣解的?”說著在她腋下揉了幾下。
小郡主又是壹陣奇癢,臉上微有怒色。
韋小寶道:“這是我最上乘高深的解穴手法。上乘手法,用在上等人身上,這才管用。妳這小丫頭不是上等之人,第壹流的手法用在妳身上,竟半點動靜也沒有。好,我用第二流的手法試試。”伸手指在她腋下力戳幾下。
小郡主又痛又癢,淚水又在眼眶中滾來滾去。
韋小寶道:“咦,第二流的手法也不行,難道妳是第三等的小丫頭?沒法子,只得用第三流的手法了。”伸掌在她腋下拍打壹陣,仍不見效。
點穴是武學中的上乘功夫。武功極有根柢之人,經明師指點,尚須數年勤學苦練,方始有成。解穴和點穴是壹事之兩面,會點穴方會解穴,認穴既須準確,手指上又須有剛柔並濟的內勁,方能封人穴道,解人穴道。韋小寶既無內功,點穴解穴之法又從沒練過,這麽亂搞壹通,又怎解得開小郡主的穴道?
拍打不成,便改而為抓,抓亦不行,只得改而為扭。小郡主又氣又急,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韋小寶這時倒不是有心折磨她,但忙了半天,解不開她穴道,自己額頭出汗,不免有些老羞成怒,說道:“我連第八流的手法也用出來了,卻仍是耗子拉王八,全不管用,難道妳是第九流的小丫頭?老子是大有身份、大有來歷之人,第九流武功是決計不肯使的。看來妳沐王府的人,都是他媽的爛木頭,木頭木腦,木知木覺。我跟妳說,我現在不顧自己身份,用第九流的武功,再在妳這第九流的小娘皮身上試試。”
當下彎起中指,用拇指扳住,用力彈出,彈在小郡主腋下,說道:“這是彈棉花。”唱起兒歌:“啪啪啪,彈棉花。棉花臭,炒黑豆。黑豆焦,拌胡椒。胡椒辣,起寶塔。寶塔尖,沖破天。天落雨,地滑塌,滑倒妳沐家木頭木腦、狗頭狗腦、十八代祖宗的老阿太!”
他說壹句,彈壹下,連彈了十幾下,唱到“太”字時,小郡主突然“噢”的壹聲,哭了出來。
韋小寶大喜,縱身躍起,跳上跳下,笑道:“我說呢,原來沐王府的小丫頭果然是第九流的,非用第九流武功對付不可。”
小郡主哭道:“妳……妳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聲音清脆嬌嫩,帶著柔軟的雲南口音,當真說不出的好聽。
韋小寶逼緊了喉嚨,學她說話:“妳……妳才是第第第……第九流。”說著哈哈大笑。
原來他伸指亂彈,都彈在小郡主腋下“淵腋穴”上。淵腋穴屬足少陽膽經,在腋下三寸之處。頭部諸穴如絲空竹、陽白、臨泣等穴道均屬此經脈。他在淵腋穴上又抓又扭,又打又彈,手勁雖然不足,但搞得久了,小郡主頭部諸穴齊活,說話便無窒滯。
韋小寶見居然能解開小郡主的穴道,不勝歡喜,對沐王府的仇恨之心登時消去了大半,說道:“我肚子餓了,想來妳也不飽,我先給妳些東西吃。”他原是饞嘴之人,既為尚膳監的頭兒,屬下眾監拍他馬屁,每日吩咐廚房送來各種各樣的新鮮細點。他每天在街上閑遊,街市中諸般餅餌糖食,也是見到就買,因此上屋裏瓶兒、罐兒、盒兒、小竹簍兒不計其數,裝的都是零星食物。壹個十幾歲的少年,手頭有幾十萬兩銀子,生來又是個胡亂花錢之人,豈有不大買零食之理?
他將糕點拿了出來,說道:“這玫瑰綠豆糕,妳吃壹塊試試。”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拿起另壹只盒子,打開盒蓋,說道:“這是北京城裏出名的點心豌豆黃,妳們雲南壹定沒有的,吃壹塊吧!”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要賣弄家當,將諸般糕餅糖果堆滿在桌上,道:“妳瞧,我好吃的東西多不多?就算妳是王府郡主,多半也從來沒吃過這麽多點心。妳如不愛吃甜食,就試試我們廚房的蔥油薄脆,又香又脆,世上少有。連皇上都愛吃,妳試了壹塊,包妳愛吃。”
小郡主又搖了搖頭。韋小寶接連拿了最好的七八種糕餌出來,小郡主總是搖頭。
這壹來韋小寶可氣往上沖,罵道:“臭花娘,妳嘴巴這樣刁,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到底要吃什麽?”小郡主道:“我……我什麽都不吃……”只說了這句話,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來。韋小寶給她壹哭,心腸倒有些軟了,道:“妳不吃東西,豈不餓死了?”小郡主道:“我……我寧可餓死。”韋小寶道:“我才不信妳寧可餓死。”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輕輕敲門。韋小寶知道是小太監送飯來,生怕小郡主叫喊起來,驚動了旁人,取出壹塊毛巾,綁住了她嘴,這才去開門,吩咐小太監:“我今日想吃些雲南菜,妳吩咐廚房即刻做了送來。”小太監應了自去。
韋小寶將飯菜端到房中,將小郡主嘴上的毛巾解開了,坐在她對面,笑道:“妳不吃,我可要吃了。嗯,這是醬爆牛肉,這是糟溜魚片,這是蒜泥白切肉,還有鎮江肴肉,清炒蝦仁,這壹碗口磨雞腳湯,當真鮮美無比。鮮啊,鮮啊!”他舀湯來喝,故意嗒嗒有聲,偷眼去看小郡主時,只見她淚水壹滴滴地流下,沒半分饞意。
這壹來韋小寶可有些意興索然,悻悻然地道:“原來第九流的小丫頭只愛吃第九流的臭魚、臭肉、臭鴨蛋,我這些好菜好點心,原是第壹流上等人吃的。待會我叫人去拿些臭魚、臭肉、臭鴨蛋、臭豆腐來給妳吃。”小郡主道:“我不吃臭鴨蛋、臭豆腐。”韋小寶點頭道:“嗯,原來妳只吃臭魚、臭肉。”小郡主道:“妳就愛瞎說。我也不吃臭魚、臭肉。”
韋小寶吃了幾筷蝦仁,吃了壹塊肴肉,大贊:“味道真好!”見小郡主始終無動於衷,便放下筷子,盤算如何才能令她向自己討吃。
過了好壹會,小太監又送飯菜過來,道:“桂公公,廚子叫小人稟告公公,這過橋米線的湯極燙,看來沒壹絲熱氣,其實是挺熱的。這宣威火腿是用蜜餞蓮子煮的,煮得急了,或許不很軟,請公公包涵。這是雲南的黑色大頭菜。這壹碟是大理洱海的工魚幹,雖不是鮮魚,仍十分名貴,用雲南紅花油炒的。壺裏泡的是雲南普洱茶。廚子說,雲南的名菜汽鍋雞要兩個多時辰才煮得好,只好晚上再給桂公公妳老人家送來。”
韋小寶點點頭,待小太監去後,將菜肴搬入房中。
禦廚房在頃刻之間,便辦了四樣道地的雲南菜,也算得功力十分到家了。原來吳三桂在雲南做平西王,雖然跋扈,但逢年過節,對皇室的進貢、對諸王公大臣的節敬卻豐厚無比,遠勝他省十倍,因此朝廷裏幫他說好話的人著實不少。吳三桂進貢給皇帝的,除了金銀珠寶、象牙犀角等等珍貴物品外,雲南的諸般土產也應有盡有。正因如此,禦廚房要在頃刻之間煮幾味雲南菜,並不為難。
小郡主本就餓了,見到這幾味道地的家鄉菜,忍不住心動,只是她給韋小寶實在欺侮得狠了,不願就此屈服,拿定了主意:“不管這小惡人如何誘我,我總是不吃。”
韋小寶用筷子夾了壹片鮮紅噴香的宣威火腿,湊到小郡主口邊,笑道:“張開嘴來!”小郡主牙齒咬實,緊緊閉嘴。韋小寶將火腿在她嘴唇上擦來擦去,擦得滿嘴都是油,笑道:“妳乖乖吃了這片火腿,我就解開妳手上穴道。”小郡主閉著嘴搖了搖頭。
韋小寶放下火腿,端起那碗熱湯,惡狠狠地道:“這碗湯燙得要命,妳如肯喝,我就等湯冷了些,壹匙壹匙地慢慢餵妳。妳不喝呢?哼,哼!”左手伸出,捏住她鼻子。
小郡主氣為之窒,只得張開口來。韋小寶右手拿起壹只匙羹,塞在她口裏,說道:“這碗熱湯我就這樣倒將下來,把妳的肚腸也燙得熟了!”讓小郡主喘了幾口氣,才將匙羹從她嘴裏取出,放開左手。
小郡主知道過橋米線的湯壹半倒是油,比尋常的羹湯熱過數倍,如此倒入咽喉,只怕真的給他燙死了,哭道:“妳劃花了我的臉,我……我不要活了,這樣醜怪……”
韋小寶心道:“原來妳以為我真的在妳臉上刻了壹只烏龜。”微笑道:“妳的臉雖然劃花了,但這只小烏龜畫得挺美,妳走到街上,擔保人人喝彩叫好!”小郡主哭道:“難看死了,我……我寧可死了。”韋小寶道:“唉,這樣漂亮的小烏龜,妳居然不要,早知如此,我也不必花那麽多心思,在妳臉上雕花了。”小郡主道:“雕什麽花?我……我又不是木頭。”韋小寶道:“妳明明姓沐,怎麽不是木頭?”小郡主道:“我家這沐字,是三點水的木,又不是木頭的木。”韋小寶也分不出沐木二字有何不同,說道:“木頭浸在水裏,不過是壹塊爛木頭罷了。”小郡主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道:“哪又用得著哭個不休的?妳叫我三聲‘好哥哥’,我就把妳臉蛋兒補好,把小烏龜刮去,壹點痕跡不留。”小郡主臉上壹紅,道:“怎麽刮得去?再這麽壹刮,我的臉還成什麽模樣?”韋小寶道:“我有靈丹妙藥,第壹流的英雄好漢,那是難修補些。妳是第九流的小丫頭,修補妳的臉蛋兒,可真容易不過了。”小郡主道:“我不信。妳就是愛說話損人。”韋小寶道:“妳叫不叫?”小郡主紅著臉搖搖頭。
韋小寶見她嬌羞的模樣,不禁有些心動,說道:“小烏龜新刻不久,修補是很容易的。時間挨得久了,再要修補,如留下壹條烏龜尾巴修不去,只怕妳將來懊悔。”小郡主雖將信將疑,總是企盼壹試,倘若真如他所說,將來臉上留下壹條烏龜尾巴,那仍然難看之極,當下漲紅了臉,囁嚅道:“妳……妳可不是騙我?”韋小寶道:“我騙妳幹什麽?妳越叫得早,我越早動手,妳的臉蛋兒越修補得好,乖乖地快叫吧!”
小郡主道:“倘若我……我叫了之後,妳補得不好呢?”韋小寶道:“那我加倍賠還,連叫妳六聲‘好妹妹’!”小郡主又紅暈滿臉,說道:“妳這人很壞,我不來!”韋小寶道:“好啦!妳既然不放心,咱們分開來叫。妳先叫我壹聲‘好哥哥’,待我補好之後,妳叫第二聲。我用鏡子給妳照過,果然是壹點疤痕也沒有,妳十分滿意了,再叫第三聲。說不定妳開心得很,壹連叫上十聲。”小郡主急道:“不,不,妳說叫三聲,怎麽又加?”韋小寶微笑道:“好,三聲就是三聲,那妳快叫吧!”小郡主嘴唇動了幾下,總是叫不出口。
韋小寶道:“叫壹句‘好哥哥’,有什麽了不起?又不是要妳叫‘好老公’、叫‘親親老公’。妳再不叫,我的價錢可越開越高啦。”小郡主倒真怕他逼自己叫什麽老公、老公的,結結巴巴地道:“我先叫壹個字,等妳真的治好了,我再叫下面……下面兩個字。”韋小寶嘆了壹口氣,道:“唉,妳真會討價還價,先給錢後給錢都是壹樣。那妳叫吧!”
小郡主閉上眼睛,輕輕叫道:“好……”這個“好”字,當真細若蚊鳴,耳音稍稍差著半點,可再也聽不出來,饒是如此,她臉上已羞得通紅。
韋小寶咕噥道:“這樣叫法,可真差勁得很,七折八扣下來,還有得剩的麽?也不知妳心中在這個‘好’字下面接上些什麽,好王八蛋是好,好小賊也是好。”小郡主急道:“不是的,我心中想的,就……就是那兩個字,我不騙妳,真的不騙妳。”韋小寶道:“那兩個什麽字?是烏龜麽?是小賊嗎?”
小郡主道:“不,不!是哥……”說了壹個“哥”字,急忙住口。
韋小寶笑道:“很好,算妳有良心,那我給妳修補臉蛋之時,便得用出最好手段。請泥水匠去修狗洞,出上第壹流的價錢,泥水匠便用第壹流的手段,倘若價錢太低,泥水匠用幾塊爛磚頭塞滿了事,石灰也不粉刷壹下,豈不難看之極?”
小郡主道:“人家叫也叫過了,妳還在笑我是狗洞、爛磚頭。”
韋小寶哈哈壹笑,道:“我這是比方。”打開海老公的箱子,取出藥箱,將箱中的幾十個藥瓶都放在桌上,每壹瓶藥都倒了些粉末,像煞有其事地凝神思索,調配藥粉。
小郡主本來只信得三分,眼見藥瓶如此之多,不免又多信了兩分。
韋小寶將藥粉放進藥缽,拿到外房,卻倒在紙中包了起來,藏在懷裏,另外拿了壹塊綠豆糕、壹塊豌豆黃,再從壹個廣東月餅中挖了壹塊蓮蓉,將藥缽洗幹凈,才將蓮蓉、綠豆糕、豌豆黃在藥缽中舂爛,又加上兩匙羹蜜糖,心念壹動,再吐上兩大口唾沫,調得勻了,拿進房中,說道:“這是生肌靈膏,其中有無數靈丹妙藥。”
想了壹想,又道:“妳的臉是我刻花了的,就算回復原狀,也不過和從前壹般,妳也不見我的情。”拿起昨日在珠寶鋪中所鑲的帽子,將帽上四顆明珠都拉了下來,放在左手手掌之中,問小郡主道:“這珠子怎樣?”
小郡主祖上世代封王襲爵,雖然出世時沐家已破,但世家貴女,見識畢竟大非尋常,見這四顆珠子都有指頭大小,的溜溜地在他掌中滾動,發出柔和珠光,渾圓無瑕,贊道:“這珠子好得很,四顆壹樣大小,很是難得!”
韋小寶大是得意,說道:“這是我昨天花了二千九百兩銀子買來的,很貴,是不是?”這四顆珠子雖然珍貴,卻也不值得二千九百兩,其實是九百兩,他加上了二千兩的虛頭。當下又取過壹只藥缽,將珠子放入缽中,轉了幾轉,珠子和藥缽相碰,互相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音。韋小寶拿起石杵,壹杵錘將下去。
小郡主“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問道:“妳幹什麽?”
韋小寶見她神情嚴重,壹張小臉上滿是詫異之色,更加意氣風發。他賣弄豪闊,原是要換來這副驚詫,當下連舂幾下,將四顆珠子舂得粉碎,然後不住轉動石杵,將珠子磨成細粉,說道:“我倘若只將妳臉蛋回復原狀,不顯我韋……顯不出我小桂子公公的本事,定要將妳臉蛋兒變得比原來美上十倍,妳這十聲‘好哥哥’才叫得心甘情願,沒半點勉強。”
小郡主道:“三聲!怎麽又變成十聲了?”
韋小寶微微壹笑,將珍珠粉調在綠豆糕、豌豆黃、蓮蓉、蜜糖加唾沫的漿糊之中,用藥杵拌得均勻。小郡主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知他搞些什麽,眼見他將四顆明珠研細,這藥膏之珍貴可想而知。
韋小寶道:“四顆珠子雖貴,比起其他無價之寶的藥粉來,卻又算不得什麽了。妳的相貌本來不錯,但不能說是天下第壹流的,等搽了我這藥膏之後,多半會變成壹位天下無雙、羞月閉花……”小郡主道:“羞花閉月。”她聽韋小寶說錯了,隨口改正,但話壹出口,不由得很不好意思。韋小寶用錯成語,乃是家常便飯,絲毫不以為意,道:“不錯,變成壹個閉花羞月的小美人兒,那才好呢。”說著便抓起豆泥蓮蓉珍珠糊,往她臉上塗去。
小郡主壹聲不響,由得他亂塗,片刻之間,壹張臉上除了眼耳口鼻之外,都給她塗得滿滿的,只覺這藥膏甜香甚濃,並無刺鼻藥味,渾不覺得難受。
韋小寶見她上當,拚命忍住了笑,心道:“這藥膏中我不拉上壹泡尿,算是我客氣,那是瞧在妳祖宗沐英沐王爺的份上。他是開國功臣,韋小寶讓了他三分。”
韋小寶塗完藥膏,洗幹凈了手,說道:“等藥膏幹了,我再用奇妙藥粉給妳洗去。三塗三洗,那妳非羞月……非羞花閉月不可。”
小郡主心想:“什麽‘非羞花閉月不可’,這句話好不別扭。”問道:“為什麽要塗三次?”韋小寶道:“三次還算是少的了,人家做醬油要九蒸九曬呢。就算是煮狗肉,也要連滾三滾。有道是:狗肉滾三滾,神仙站不穩。”小郡主抱怨道:“妳又罵我是醬油狗肉。”
韋小寶笑道:“沒有‘醬油狗肉’這句話,醬油煮狗肉,就是紅燒狗肉。不用醬油,是清燉狗肉。”拿筷子夾起壹片火腿,送到她嘴邊,道:“吃吧!”
小郡主壹來也真餓了,二來不敢得罪了他,怕他手腳不清,在自己臉上留下壹條烏龜尾巴,三來見他研碎珍珠,毫不可惜,不免承他的情,微壹遲疑,便張口將火腿吃了。
韋小寶大喜,贊道:“好妹子,這才乖。”小郡主道:“我不……不是妳好妹子。”韋小寶道:“那麽是好姊姊。”小郡主道:“也不是。”韋小寶道:“那麽是我好媽媽。”小郡主噗哧壹笑,道:“我……我怎麽會是……”
韋小寶自見到她以來,直到此刻,才聽到她的笑聲。只是她臉上塗滿了蓮蓉豆泥,難見如花笑靨,但單是聽著她銀鈴般的笑聲,亦足已暢懷怡神。韋小寶說她“是我好媽媽”,其實便是罵他“小婊子”,因為他自己母親是個妓女,但聽她笑得又歡暢又溫柔,不禁微覺後悔,又想:“做婊子也沒什麽不好,我媽媽在麗春院裏賺錢,未必便賤過他媽的木頭木腦沐王府中的郡主。”又夾了幾片火腿餵她吃了,說道:“妳如答允不逃走,我就將妳手上穴道也解了。”
小郡主道:“我幹嗎逃走?臉上刻了只小烏龜,逃出去醜也醜死了。”
韋小寶心想:“待妳得知臉上其實並沒小烏龜,定然要逃走了。那錢老板也不說幾時來接她出去。宮裏關著這樣壹個小姑娘,給人發覺了可幹系不小!”
正凝思間,忽聽得屋外有人叫道:“桂公公,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伴當,有事求見。”韋小寶道:“好!”低聲道:“有人來啦,妳可別出聲。這裏是什麽地方,妳知不知道?”小郡主搖了搖頭。韋小寶道:“說出來可嚇妳壹大跳。那些人個個都要害妳。只有我瞧著妳可憐,暫且收留了妳。如給人知道妳在這裏,哼哼……”心想:“說些什麽重話嚇她最好!她最怕什麽?”壹轉念間,說道:“這些惡人定要剝光妳的衣衫,打妳屁股,打得痛得不得了。”小郡主臉上壹紅,眼光中果然露出恐懼之色。
韋小寶見恐嚇有效,便出去開門,門外是個三十來歲的內監。
那人向韋小寶請安,恭恭敬敬地道:“小人是康親王府裏的。我們王爺說,好久不見公公,很是掛念,今日叫了戲班,請公公去王府喝酒聽戲。”
韋小寶聽說聽戲,精神壹振,但自己屋中藏著壹個小郡主,既怕給人撞見,又怕她聲張起來,諸多不便,壹時頗為躊躇。那內監道:“王爺吩咐,務必要請公公光臨。今日王府中可熱鬧著呢,擲骰子、賭牌九,什麽都有。”韋小寶聽到聽戲,不過精神壹振,聽到賭錢,那可是精神大振了。他自從發了大財之後,跟溫氏兄弟、平威他們賭錢,早已無甚趣味,擲擲骰子,只聊勝於無,康親王府中既有賭局,自是豪賭,哪還理會什麽小郡主、大郡主?當即欣然道:“好,妳等壹會兒,我就跟妳去。”
他回入房中,將小郡主松了綁,放在床上,又將她手腳綁住了,拉過被子蓋在她身上,低聲道:“我有事出去,過壹會兒就回來。”見她眼光中露出疑慮之意,說道:“珍珠還不夠,我去珠寶鋪再買些,研碎了給妳搽臉,那才十全十美。”小郡主道:“妳……妳不要去。珍珠又貴。”韋小寶道:“不打緊的,妳好哥哥有的是錢,要叫妳羞花閉月,多花幾千兩銀子算得什麽。”小郡主道:“我……我在這裏怕。”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略有不忍之意,但要他不去賭錢,小郡主便再可憐十倍也沒用,夾了壹塊工魚幹給她吃了,拿過四塊八珍糕,疊起來放在她嘴上,道:“妳壹張嘴,便有壹塊糕落入口中。可得小心,糕兒壹跌到枕頭上,便吃不到了。”
小郡主道:“妳……妳別去。”嘴上有糕,說話聲音細微幾不可聞。
韋小寶假裝沒聽見,從箱中取出壹疊銀票,塞在袋裏,開門出去,把門反鎖了,興匆匆地跟著內監到康親王府去。
壹到康親王府門口,只見大門外站立著兩排侍衛,都是壹身鮮明錦衣,腰佩刀劍,氣概軒昂,比之韋小寶第壹次來時戒備森嚴得多了,那自是懲於“鰲拜黨徒”攻入王府之失,加強了守備。
韋小寶剛進大門,康親王便搶著迎了出來,身子半蹲,抱住韋小寶的腰,笑道:“桂兄弟,多日不見,妳可長得越來越高、越來越俊了。”韋小寶笑道:“王爺妳好。”康親王笑道:“好什麽?妳也不多到我家裏來玩兒。我多見妳就好,少見妳就不好。”韋小寶笑道:“王爺吩咐我多來,那可求之不得。”康親王道:“妳說過的話可得算數。幾時我向皇上討個情,準妳的假,咱們喝酒聽戲,大鬧他十天八天。就只怕皇上壹天也少不得妳。”攜了韋小寶的手,並肩走進。眾侍衛壹齊躬身行禮。
韋小寶大樂。他在皇宮中雖得人奉承,畢竟只是個太監,哪有此刻和王爺攜手並行的風光?
到得中門,兩個滿洲大官迎了出來,壹個是新任領內侍衛大臣多隆,通常稱之為侍衛總管的,另壹個便是他的結拜哥哥索額圖。索額圖壹躍而前,抱住了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聽說王爺今日請妳,我便自告奮勇要來,咱哥兒倆熱鬧熱鬧。”侍衛總管多隆也上來著實巴結。四人壹踏進大廳,廊下的吹打手便奏起樂來。韋小寶從未受人如此隆重地接待,自是眉飛色舞,差壹點便手舞足蹈起來。到得二廳,廳中二十幾名官員都已站在天井中迎接,都是尚書、侍郎、將軍、禦營親軍統領等等大官。索額圖壹壹給他引見。
壹名內監匆匆走進,打了個千,稟道:“王爺,平西王世子駕到。”
康親王笑道:“很好!桂兄弟,妳且寬坐,我去迎客。”轉身出去。
韋小寶心想:“平西王世子?那不是吳三桂的小漢奸兒子嗎?他來幹什麽?”
索額圖挨到他耳邊,低笑道:“好兄弟,恭喜妳今天又要發財啦。”韋小寶笑道:“那得看手氣怎樣?”索額圖笑道:“手氣自然是好的。除了賭錢發財,還有壹註逃不了的大財氣。”韋小寶道:“那是什麽?”索額圖在他耳邊輕聲道:“吳三桂差兒子來進貢,朝中大官,個個都不落空。”韋小寶道:“哦,吳三桂是差兒子來進貢。我可不是朝中大官。”
索額圖道:“妳是宮裏的大官,那比朝中大官可威風得多了。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精明能幹,懂事得很。”低聲道:“待會吳應熊不論送妳什麽重禮,妳都不可露出喜歡的模樣,只淡淡地說:‘世子來到北京,壹路上可辛苦了。’他如見妳喜歡,那便沒了下文。妳神色冷淡,他定然當妳嫌禮物輕了,明天又會重重地補上壹份。”
韋小寶哈哈大笑,低聲道:“原來這是敲竹杠的法子。”索額圖低聲道:“雲南竹杠,不砰砰嘭嘭地敲他壹頓,那就笨了。他老子坐了雲貴兩省,不知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咱哥兒們如不幫他花花,壹來對不起他老子,二來可對不起雲南、貴州的老百姓哪!”韋小寶笑道:“正是。”
說話之間,康親王已陪了吳應熊進來。這平西王世子二十四五歲年紀,相貌英俊,步履矯捷,確是將門之子的風範。康親王第壹個便拉了韋小寶過來,說道:“小王爺,這位桂公公,是萬歲爺跟前最得力的公公。上書房力擒鰲拜,便是這位桂公公的大功。”
吳三桂派在北京城裏的耳目眾多,京城中有何大小動靜,每天都有急足持信,前往昆明稟報。康熙擒拿鰲拜,是這幾年來的頭等大事,吳應熊自然早知詳情。吳三桂曾和他商議,覺得皇帝鏟除權要於不動聲色之間,年紀雖幼,英氣已露,日後做臣子的日子只怕不大好過。吳應熊這次奉父命來京朝覲天子,大攜財物,賄賂大臣,最大的用意,是在察看康熙的性格為人,以及他手下重用的親信大臣是何等樣人物。今日來康親王府中赴宴,沒料想竟會遇上康熙手下最得寵的太監,不由得大喜,忙伸出雙手,握住韋小寶的右手連連搖晃,說道:“桂公公,我……在下……(他先說了個“我”字,覺得不夠恭敬;想自稱“晚生”,對方年紀太小;如說“兄弟”,跟他可沒這個交情;若說“卑職”,對方又不是朝中大官,自己的品位可比他高得多,急忙之中,用了句江湖口吻)在雲南之時,便聽到公公大名。父王跟大家談起來,都稱頌皇上英明果斷,確是聖明天子,還說聖天子在位,連公公這樣小小年紀,也能立此大功,令人好生仰慕。父王吩咐,命在下備了禮物,向公公表示敬意。只是大清規矩,外臣不便結交內官,在下空有此心,卻不敢貿然求見。今日康王爺賜此良機,當真不勝之喜。”他口齒便給,壹番話說得十分動聽。
韋小寶聽得連吳三桂這樣的大人物,在萬裏之外竟也知道自己名字,不由得骨頭大松。好在這些奉承的話也聽得多了,早知如何應付,只淡淡地道:“咱們做奴才的,只是奉皇上的聖旨辦事,就是壹不怕苦,二不怕死而已,有什麽功勞好說?小王爺的話可太誇獎了。”心想:“索額圖哥哥料事如神,這小漢奸果然壹見面就提到‘禮物’二字。”
吳應熊是遠客,又是平西王世子,康親王推他坐了首席,請韋小寶坐次席。席上大官甚多,尚書將軍,個個爵高位尊,韋小寶雖然狂妄,這次席卻也不敢坐,連聲推辭。康親王笑道:“桂兄弟,妳是皇上身邊之人,大家敬重妳,那也是忠愛皇上的壹番忠心,妳不用再客氣了。”說著將他按入椅中。索額圖這時已升了國史館大學士,官位在諸人之首,便坐在韋小寶身邊,其余文武大官按品級、官職高下,依次而坐。
韋小寶忽想:“他媽的!從前麗春院嫖客擺花酒,媽媽坐在嫖客背後,順手拿幾件糕餅給我,王八們還常常把我趕開,那時只想,幾時老子發了達,也到麗春院來擺壹臺花酒,叫老鴇、王八、小娘們都來陪酒。哪知道今日居然有親王、王子、尚書、將軍們相陪,只可惜麗春院的老鴇、王八們見不到老子這般神氣。”
眾人坐下喝酒。吳應熊帶來的十六名隨從站在長窗之側,對席上眾人敬酒、夾菜,以及仆役傳送酒菜的壹舉壹動,均目不轉睛地註視。
韋小寶略壹思索,已明其理:“是了,這是平西王府中的武功高手,跟隨來保護吳應熊的,生怕有人行刺下毒。沐王府的人只怕早已守在外面。待會最好雙方狠狠打上壹架,且看是沐王府的人贏了,還是吳三桂的手下厲害。”他壹肚子的幸災樂禍,只盼雙方打得熱鬧非凡,鬥個兩敗俱傷。
這情形康親王自也瞧在眼裏,他身為主人,也不好說什麽。
那侍衛總管多隆武功了得,性子又直,喝得幾杯酒,便道:“小王爺,妳帶來的這十幾個隨從,壹定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武功高手了。”
吳應熊笑道:“他們有什麽武功?只不過是父王府裏的親兵,壹向跟著兄弟,知道兄弟的脾氣,出門之時,貪圖個使喚方便而已。”
多隆笑道:“小王爺這可說得太謙了。妳瞧這兩位太陽穴高高鼓起,內功已到了九成火候。那兩位臉上、頸中肌肉糾結,壹身上佳的橫練功夫。還有那幾位滿臉油光,背上垂的大辮子,多半是假發打的,妳如叫他們摘下帽子來,定是禿頂無疑。”吳應熊微笑不答。
索額圖笑道:“我只知多總管武功高強,沒想到妳還有壹項會看相的本事。”
多隆笑道:“索大人有所不知。平西王當年駐兵遼東,麾下很多錦州金頂門的武官。金頂門的弟子,頭上功夫十分厲害。凡是功夫練到高深之時,滿臉油光,頭頂卻是壹根頭發也沒有的。”
康親王笑道:“可否請世子吩咐這幾位尊駕,將帽子摘下來,讓大家瞧瞧多總管的推測到底準不準?”吳應熊道:“多總管目光如炬,豈有不準的?這幾名親兵,的確練過金項門的功夫,但功夫沒練到家,頭上頭發還是不少,摘下帽子,不免令他們當眾出醜,望眾位大人包涵。”眾人哈哈壹陣大笑,既見吳應熊不願,也就不便勉強。
韋小寶目不轉睛地細看這幾個人,心癢難搔:“不知那大個兒頭上有多少頭發?那瘦子功夫差些,想來頭發壹定很多。”忽然想起壹事,忍不住哈的壹聲,笑了出來。
康親王笑問:“桂兄弟,妳有什麽事好笑,說出來大家聽聽。”韋小寶笑道:“我想金頂門的師傅們大家壹定很和氣,既少跟人家動手,自夥裏更加不會打架。”康親王道:“何以見得?”韋小寶笑道:“大家要是氣了,瞪壹瞪眼睛,各人將帽兒摘了下來,妳數數我頭發,我數數妳頭發,誰的頭發少,誰就本事強,頭發多的人只好認輸。”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韋小寶的想法十分有趣。韋小寶又道:“金頂門的師傅們,想必隨身都要帶壹把算盤,否則算起頭發來可不大方便。”眾人又是壹陣大笑。
壹位尚書正喝了口酒,還沒咽下喉去,壹聽此言,滿口酒水都要噴了出來,生怕噴在桌上失禮,壹低頭,都噴在自己衣襟之上,不住咳嗽。
多隆說道:“康王爺,上次鰲拜那廝的余黨到妳王府騷擾,聽說妳這幾個月來著實招攬了不少高手。”康親王右手慢慢捋著胡子,臉有得色,緩緩地道:“當真有身份、有本事的高手,那是極難招到的,肯應官府聘請的,就未必十分高明。”頓了壹頓,又道:“總算小王求賢若渴,除了重金禮聘之外,還幫他們辦了幾件事,這才請到了幾個真正頂尖兒的高手。只不過每日須得好好侍候,可也費心得很,哈哈,哈哈!”
多隆道:“王爺聘請高人這個秘訣,可肯傳授麽?”康親王微笑道:“多總管自己便是壹等壹的高手,還聘請武學高手幹什麽?”多隆道:“多謝王爺稱贊。想那年咱們滿洲武將在大校場較技,攝政親王親自監臨,王爺和小將都曾得到攝政王的賞賜。聽說這次鰲拜的余孽前來滋擾,王爺箭不虛發,親手射死了二十多名亂黨。”
康親王微微壹笑,並不答話。那日他確是發箭射死了兩名天地會會眾,二十多名雲雲,未免多了十倍。
韋小寶道:“這件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那時我耳邊只聽得嗖嗖亂響,前面不住大叫‘哎唷,哎唷!’後面大叫‘好箭,好箭!’”
壹個文官不明韋小寶話中意思,問道:“桂公公,怎地前面的人大叫‘哎唷’,後面的人大叫‘好箭’?”韋小寶道:“康王爺射箭,百發百中,前面給射中之人大叫‘哎唷’,後面是咱們自己人,當然大贊‘好箭’了。不過叫‘好箭’之人,又比叫‘哎唷’的多了幾倍,大人可知其中緣故?”那官兒撚須道:“想必是咱們這壹邊的人,比之亂黨要多了幾倍。”韋小寶道:“大人這壹下猜錯了。當時亂黨大舉來攻,康王爺以少勝多,人數是對方多。不過有些亂黨給康王爺壹箭射中咽喉,這壹聲‘哎唷’只到了喉頭,鉆不出口來,而康王爺箭法如神,亂黨之中有不少人打從心坎裏佩服出來,忍不住也大叫‘好箭’!明知不該,可便是熬不牢!”那官兒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
吳應熊舉起酒杯,說道:“康王爺神箭,晚生佩服之至。敬王爺壹杯。”眾人都舉起酒杯,飲盡為敬。康親王大喜,心想:“小桂子這小家夥知情識趣,難怪皇上喜歡他。”
多隆道:“王爺,妳府中聘到了這許多武林高手,請出來大家見見如何?”
康親王原要炫耀,便吩咐侍從:“這邊再開兩席,請神照上人他們出來入席。”
過不多時,後堂轉出二十余人,為首者身穿大紅袈裟,是個胖大和尚。康親王站起身來,笑道:“眾位朋友,大家來喝壹杯!”席上眾賓見康親王站起,也都站立相迎。
那神照上人合十笑道:“不敢當,不敢當!列位大人請坐。”說話聲若洪鐘,單是這份中氣,便知內功修為了得。余人高高矮矮,或俊或醜,分別在新設的兩席中入座。
多隆既好武,又性急,不待眾武師的第壹巡酒喝完,便道:“王爺,小將看王府這些武林高手,個個相貌堂堂,神情威武,功夫定是極高的了。可否請這些朋友們施展壹下身手?平西王世子和桂公公都是難得請到的貴客,料來也想瞧瞧康親王門下的手段。”
韋小寶首先附和。吳應熊鼓掌叫好。其余眾賓也都說:“是極,是極!”
康親王笑道:“眾位朋友,許多貴賓都想見見各位的功夫,卻不知怎樣個練法。”
左首武師席上壹個中年漢子霍地站起,朗聲說道:“我只道康王爺愛重人才,這才前來投靠,哪知卻將我們當作江湖上賣把式的人看待。列位大人要瞧耍猴兒、走繩索的,何不到天橋上去?告辭!”說著左手壹起,擊在椅背之上,啪的壹聲,椅背登時粉碎,大踏步便向門外走去。眾人愕然失色。
那漢子同席中壹個瘦小老者身子壹晃,已攔在他面前,說道:“郎師傅,妳這般說話,太也豈有此理。王爺對咱們禮敬有加,要咱們獻獻身手,郎師傅如果肯練,固然很好,倘若不願,王爺也不會勉強。妳在王府大廳之上拍臺拍凳,打毀物件,王爺就算寬宏大量,不加罪責,別的兄弟們這張臉,卻往哪裏擱去?”
那姓郎的冷笑道:“人各有誌。陶師傅愛在王府裏耍把式,盡管耍個夠。兄弟可要少陪了。”說著走上了壹步。那姓陶的老者道:“妳當真要走,也得向王爺磕頭辭行,王爺點了頭,妳才走得。”那姓郎的冷笑道:“我又不是賣身給了王府的奴才,兩只腳生在我自己身上,要走便走,妳管得著嗎?”說著向前便走。
那姓陶老者竟不讓開,眼見他便要撞到自己身上,伸手便往他左臂抓去,說道:“說不得,也只好管管。”姓郎的左臂壹沈,倏地翻上,往他腰裏擊去。姓陶的右腳飛出,踢他胸口。姓郎的右手疾伸,托在那姓陶老者踢高的右腿膝彎之中,乘勢向外推出。姓陶老者仰面便跌,總算他身手敏捷,右手在地下壹撐,已然躍起,雖沒跌了個仰八叉,卻已出醜,壹張老臉漲得通紅。那姓郎漢子嘿嘿冷笑,飛步奔向廳口。
突然之間,本來空無壹人的廳口多了個瘦削漢子,拱手道:“郎兄請回。”那姓郎的奔得正快,收勢不住,便往他身上撞去。那瘦子卻不閃避,波的壹聲響,兩人已撞在壹起。姓郎的壹個踉蹌,連退三步,向左斜行兩步,驀地轉身,向右首長窗奔出。將到門檻處,只見那瘦子又已攔在身前。姓郎的知道厲害,不敢再向他撞去,急忙住足,胸膛已和他胸膛相距不過兩寸,鼻尖和他鼻尖已然碰了壹碰。那瘦子紋絲不動,連眼睛也不瞬壹下。姓郎的倏地向左閃去,可是只壹站定,那瘦子便已擋在身前。
姓郎的大怒,發拳向他面門擊去,兩人相距既近,這壹拳勁力又大,眼見那瘦子不是側身,便須低頭。卻見他左掌在自己臉前壹豎,啪的壹聲響,這壹拳打在他掌心。他只手掌微彎,姓郎的已給彈得連退數步。廳上眾人齊聲喝彩,都道:“好功夫!”
姓郎的神色十分尷尬,走是走不脫,上前動手又和他武功相差太遠,壹時手足無措。那瘦子拱手道:“郎兄請坐。王爺吩咐咱們練幾手,咱兩個這可不是練過了嗎?”說著便坐入右首壹席的原位。眾人又均喝彩。姓郎的滿臉羞慚,低頭入座。
那姓郎的這麽壹鬧,康親王本來大感面目無光,幸好這瘦子給他掙回了臉面,逼得這姓郎的武師回席,吩咐侍從:“拿些五十兩銀子的元寶來。”韋小寶笑道:“這位師傅的武功了不起,這麽壹下惡……惡……惡虎攔路(他本來想說“惡狗攔路”),那人便說什麽也走不了。不知他尊姓大名啊?”康親王摸了摸腮幫,想不起這瘦子的姓名,也不知他幾時來到王府,笑道:“小王記性不好,壹時可想不起來了。”
少頃侍從托著壹只大木盤,盤上墊以紅綢,放了二十只五十兩的大元寶,銀光閃閃,甚是耀眼,站在康親王身邊。康親王笑道:“眾位武師露了功夫,該當有個彩頭。這位朋友,請過來拿壹只元寶去。”那瘦子走上前來,請了個安,從康親王手中接過壹只元寶。
韋小寶問道:“朋友,妳貴姓?大號叫什麽?”那瘦子道:“小人齊元凱,多蒙大人垂問。”韋小寶道:“妳武功可高得很啊。”齊元凱道:“讓大人見笑了。”
多隆道:“康王爺府中的武師,果然身負絕藝。咱們很想見識見識平西王手下武師們的功夫。小王爺,妳挑壹人出來,跟這位齊師傅過過招如何?”他見吳應熊沈吟未應,又道:“當然是點到為止,不能傷了大家和氣。誰勝誰敗,都不相幹。”
康親王是個十分愛熱鬧的人,說道:“多總管這主意挺高。讓雙方武師們切磋切磋,勝的賞兩只大元寶,不勝的也有壹只,把元寶放在桌上吧。”
壹盤十九只大元寶放在筵前,燭光照映,銀氣襯以紅綢,更顯燦爛。
康親王笑道:“敝處仍由這位齊元凱師傅出手,平西王府中不知是哪壹位師傅下場?”
眾人都是興高采烈,瞧著吳應熊手下的十六名隨從,均知這雖是武師們壹對壹的比武,實則是康親王和平西王兩處王府的賭賽。這瘦子齊元凱適才露了這手功夫,武功確然了得,恐怕雲南的武士未必有人敵得過他。
吳應熊沈吟未答。他手下十六人中有壹人越眾而出,向康親王躬身說道:“啟稟王爺:小人們武藝低微,不是康王爺府上這些師傅們的對手。我們隨同世子來京,只是服侍世子的起居飯食。平西王吩咐過的,決不可得罪了京裏王爺大臣們的侍從。這是平西王的將令,小人們不敢違犯。”康親王笑道:“平西王可小心謹慎得很哪!今日只是演壹演武,又不是打架生事。妳們王爺問起,說是我定要妳們出手的好了。”那人又躬身道:“王爺恕罪,小人不敢奉命。”
康親王暗暗惱怒:“妳心中就只有平西王,不將我康親王放在眼裏。只怕便是皇上下旨,妳也不聽。”說道:“難道別人伸拳打在妳們身上,妳們也不還手麽?”
那人道:“小人在雲南常聽人說,天子腳下文武百官、軍民人等,個個都講道理。我們是遠地邊疆的鄉下人,來到京城,萬事退讓,說什麽也不敢得罪了人,想來別人好端端的,也不會打到我們身上。”這人身材魁梧,壹臉精幹之色,言辭鋒利,這幾句話壹說,倘若康親王定要叫手下武師挑釁,倒似是不講道理了。
康親王愈加惱怒,轉頭說道:“神照上人、齊師傅,他們雲南來的朋友硬是不肯賞臉,咱們可沒法子了。”
神照上人哈哈壹笑,站起身來,說道:“王爺,這位雲南朋友只不過怕輸,生怕失了臉面。難道旁人真的打到他們要害之上,他們也不還手招架?”說畢身形晃處,已站在那人身畔,笑道:“貧僧掌上力道平平而已,但比那位要走又不走的姓郎朋友,說不定還強著這麽壹點兒。王爺,貧僧弄壞您廳上壹塊磚頭,王爺不會見怪吧?”
康親王知眾武師中以神照武功最高,內外功俱臻上乘,聽他這麽說,自是要顯功夫來著,喜道:“上人請便,便弄壞壹百塊磚頭,也是小事壹樁。”
神照壹矮身,左掌輕輕在地下壹拍,提起手來時,掌上已黏了壹塊大青磚。這青磚壹尺五寸見方,雖不甚重,卻牢牢嵌在地下,將青磚從地下吸起,平平黏在掌上,竟不落下,功夫甚是了得。韋小寶大叫:“好啊!”眾人壹齊鼓掌。
神照微微壹笑,左掌提高,掌上吸力散去,那青磚便落將下來,待落到胸口之時,他兩臂自外向內壹合,雙掌合拍,正好拍在青磚邊緣,波的壹聲,壹塊大青磚都碎成了細粒,紛紛落地。眾人又大聲喝彩。青磚邊緣只不過四五寸處受到掌擊,但掌力彌散,竟將整塊青磚震碎,最大的碎塊也不過壹二寸見方,內力之勁,實是非同小可。
神照走到吳應熊那隨從身畔,合十說道:“尊駕高姓大名?”那人道:“大師掌力驚人,當真令小人大開眼界。小人邊鄙野人,乃無名小卒。”神照笑道:“邊鄙野人,就沒姓名麽?”
那人雙眉壹軒,臉上閃過壹層怒色,但隨即若無其事地道:“山野匹夫,就算有名字,也不過是阿貓、阿狗,大師知道了也是無用。”神照笑道:“閣下好涵養功夫。康親王今日大宴賓客,高朋滿座,是北京城中罕有的盛會。王爺有命,要咱們獻醜,以博王爺、世子,以及眾位嘉賓壹笑。尊駕定然不肯賜教,大掃王爺與眾位大人的興頭,豈不是太也自重身價嗎?”那人道:“在下只學過幾年鄉下佬莊稼把式,如何是滄州鐵佛寺神照上人的對手?大師定要比試,在下便算輸了,大師去領兩只大元寶便是。”說著轉身便欲退回。
神照喝道:“且慢!貧僧定欲試試尊駕功夫,雙拳‘鐘鼓齊鳴’,要打尊駕兩邊太陽穴,請還手吧!”那人搖了搖頭。神照大喝壹聲,大紅袈裟內僧袍的衣袖突然漲起,已然鼓足了勁風,雙臂外掠,疾向內彎,兩個大拳頭便向那人兩邊太陽穴撞去。
眾人適才見他掌碎青磚的勁力,都忍不住叫了出來,心想此人閃避已然不及,若不出手招架,這顆腦袋豈不便如那青磚壹般,登時便給擊得粉碎?
豈知那人竟壹動不動,手不擡、足不提、頭不閃、目不瞬,便如是泥塑木雕壹般。神照上人出手之際,原只想逼得他還手,無意傷他性命,雙拳將到他太陽穴上,卻見他呆呆地不動,心中壹驚:“我這雙拳擊出,幾有千斤之力。平西王世子是康親王的貴賓,倘若魯莽打死了他的隨從,可大大不妥。”便在雙拳將碰上他肌膚之際,急忙向上提起,呼的壹聲響,從他兩邊太陽穴畔擦過,僧袍拂在他面上。那人微微壹笑,說道:“大師好拳法!”
廳上眾人都瞧得呆了,心想此人定力之強,委實大非尋常,倘若神照上人這兩拳不是中途轉向,而是擊在他太陽穴上,此刻哪裏還有命在?這人以自己性命當兒戲,簡直瘋了。
神照拳勁急轉,震得雙臂壹酸,不由得向他瞪視半晌,不知眼前此人到底是狂人,還是白癡,若就此歸座,未免下不了臺,說道:“尊駕定是不給面子,貧僧沒法可想,只好得罪。下壹拳‘黑虎偷心’,要打尊駕胸口。”“鐘鼓齊鳴”、“黑虎偷心”這些招數,原是最粗淺的拳招,尋常學過幾個月武功的人都曾練過,他又在發拳之前先叫了出來,本意只是要以勁力取勝,而使用最粗淺的功夫,也頗有瞧不起對手之意。
那人微微壹笑,並不答話。神照心下有氣,尋思:“我這壹拳將妳打成內傷,並不立斃於當場,卻叫妳三四天之後才死,那就不算掃了平西王的臉面。”坐個馬步,大聲吆喝,右拳呼的壹聲打了出去,啪的壹聲,正中他胸口。那人身子壹晃,退了壹步,笑道:“大師贏了,我已退了壹步。”神照這壹拳雖未使全力,卻也勁道甚厲,不料這人渾如不覺,這兩句話說來輕描淡寫,顯然全沒受傷。文官們不懂其中道理,但學武之人,個個都知他有意容讓。韋小寶不文不武,也就在似懂非懂之間。
神照自負在武林中頗具聲望,怎肯就此算贏?他臉面湧上壹層隱隱黑氣,說道:“那麽再吃我壹拳。”呼的壹拳,仍向他胸口擊去,這壹次用上了七成勁力,縱然將他打得口噴鮮血,那是他自討苦吃,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神照這壹拳將抵那人衣襟,那人胸部突然壹縮,身子向後飄出半丈,似乎給拳力震了出去,其實是乘勢避開他的拳勁。神照這壹拳又打了個空,愈益惱怒,搶上兩步,大喝壹聲,右腿飛起,向他小腹猛踢過去。那人叫道:“啊喲!”眼見這壹腿已非踢中不可。
眾人不約而同地都站了起來,只見那人身子向後,雙足恰如釘在地上壹般,身子齊著膝蓋折屈,自大腳以至腦袋,大半個身子便如是壹根大木頭橫空而架,離地尺許。神照這壹腿踢了個空,在他雙腿之上數寸處淩空踢過。神照壹不做,二不休,鴛鴦連環,左腿“烏龍掃地”,掠地橫掃,踢他雙腿脛骨。那人姿勢不變,仍擺著那“鐵板橋”勢,雙足壹蹬,全身向上搬了壹尺。神照的左腿在他腳底掃過。那人穩穩落下,身子仍不站直。
廳上眾人采聲如雷。神照到此地步,已知自己功夫和他差著老大壹截,對方倘若還手,自己勢必輸得壹塌糊塗,只得合十說道:“好功夫,佩服,佩服!”那人站直身子,躬身還禮,說道:“大師拳腳勁道厲害之極,在下不敢招架,只有閃避。”
康親王道:“兩人武功都是極高。世子殿下,尊駕客氣得很,壹定不肯還手,比武是比不成了。來啊,兩人都領兩只大元寶去。”那人躬身道:“無功不受祿。”神照見他不肯去拿元寶,自己也不便上前具領。康親王轉頭向侍從道:“給兩位送過去。”那人這才謝了賞錢,神照也訕訕地收了。
康親王明知剛才這壹場雖非正式比武,其實是己方輸了,也賞兩錠大銀給神照,不過既替他遮羞,也為自己掩飾,表示不分勝敗。他心有不甘,又看得太不過癮,心想:“這高個兒的功夫固然不錯,但吳應熊帶來的其余隨從,定然及不上他。我手下眾武師卻各有驚人絕藝,單是那齊元凱的功夫,比之神照和尚恐怕就只高不低。”他本來稱神照為上人,適才壹顯武功之後,心中對他打了折扣,“上人”登時變成了“和尚”,朗聲道:“剛才比武沒比成,不免有點……有點那個美中不足。齊師傅,請妳邀十五位武師,大家拿了兵刃,十六個對十六個,跟平西王世子帶來的十六位隨從過過招。小王爺,妳吩咐他們亮兵刃吧!”
吳應熊道:“來到王爺府上做客,怎敢攜帶兵刃?”康親王笑道:“世子可太客氣了。令尊和小王都是武將,壹生在刀槍劍戟之間討生活,可不用這些婆婆媽媽的忌諱。來啊,把十八般兵器都拿幾件來,讓平西王府的高手們挑選。”
康親王本是戰將,從關外直打到中原,府中兵刃壹應俱全。壹聲呼喚,眾侍從登時去搬了壹大堆兵器出來,長長短短,都放在那十六名侍從面前。
齊元凱邀集了十四名武師,卻要神照率領。神照要掙回面子,只客氣了幾句,便不再推辭,心想:“好歹也要砍傷幾個南蠻子,出壹口胸中惡氣。”什麽平西王世子是客、須得顧全他的臉面等等,早全然置之腦後。這時神照、齊元凱等人的兵刃,也已由手下拿到了廳上。神照雙掌之間倒夾兩柄青鋼戒刀,向康親王壹席合十行禮。
康親王等微微欠身,頷首還禮。
韋小寶心下得意:“他媽的,這些人個個武藝高強,是江湖上大有來頭的人物,卻要向老子行禮。老子大模大樣地坐著,點壹點頭就算了事,可比他們威風十倍了。”
神照轉過身來,大聲道:“雲南來的朋友,挑兵刃吧!”先前接過他五招的高身材漢子說道:“我們奉有平西王將令,在北京城裏,決不跟人動手。”神照道:“別人鋼刀砍到頭上,難道也不還手?別人要砍下妳們腦袋,妳們只伸長了脖子?還是將腦袋縮進了脖子去?”此言壹出,平西王府的眾隨從均有怒色。說他們將腦袋縮進脖子,自是罵他們為烏龜了。那為首的長身漢子卻仍淡淡地道:“平西王軍令如山。我們犯了將令,回到雲南,壹樣也要砍頭。”
神照道:“好,咱們就試試。”他招了招手,將十五名武師召在大廳壹角,低聲商議。神照悄聲道:“咱們將兵刃盡往他們身上要害招呼,瞧他們還不還手?”齊元凱道:“當真傷了人,那可不妥。咱們只逼他們還手。”另壹人道:“大家手下留神些。”
神照喝道:“好,動手吧!”壹聲長嘯,舞動戒刀,白光閃閃,搶先向平西王府十六名隨從砍殺過去。其余十五人或使長劍,或挺花槍,或揮鋼鞭,或舉銅錘,十六般兵刃紛紛使動。
那十六名隨從竟都挺立不動,雙臂垂下,手掌平貼大腿外側,目光向前平視,對康王府十六名武師的進襲恍若不見。
那十六名武師見對方不動,都要在康親王和眾賓之前賣弄手段,各人施展兵刃上最精熟巧妙的招數,斜劈直刺,橫砍倒打,兵刃反映燭光,十六般兵器舞了開來,呼呼風聲中,組成壹張光幕,將十六名隨從圍在垓心。
眾文官不住說:“小心!小心!”武學之士見這些兵刃每壹招都是遞向對方要害,往往只數寸之差,只須多用上半分力氣,立時便送了對方性命,盡皆心驚。
那十六名隨從向前瞪視,將生死置之度外,對方倘若真要下手,也只好將性命送了。
神照等人的兵刃越使越快,偶爾兵刃互相撞擊,便火花四濺,叮當做聲,這壹來更增危險。他們雖無意殺傷平西王的手下,但刀劍鞭錘互相碰撞,勁力既大,相距又如此之近,反彈出去傷到了人,卻不由自主。
果然啪的壹聲,壹柄鐵鐧和另壹人的銅錘相撞,蕩了出去,打中壹名平西王府隨從的肩頭。跟著有人揮刀斜劈,在壹名隨從右臉旁數寸處掠過,旁邊長劍削來,刀劍相交,鋼刀回轉,砍在那隨從臉上,立時鮮血長流。兩名隨從受傷不輕,仍壹聲不哼,直立不動。
康親王知道再搞下去,受傷的更多,又見比武不成,有些掃興,叫道:“好武功,好武功!大家收手吧!”
神照壹聲大叫,兩柄戒刀橫掠過去,將壹名隨從的帽子劈了下來。余人跟著學樣,刀槍劍戟,紛紛將眾隨從的帽子擊落。十六人哈哈大笑,收起兵刃,向後躍開。
韋小寶見那些隨從之中果然有七個是禿頂,頭上亮得發光,不禁拍手大笑,說道:“多總管,妳眼光真準,果然是壹大批禿……”壹句話沒說完,壹瞥眼間,只見平西王府的十六名隨從仍挺立不動,但臉上惱怒之極,眼中如欲噴出火來。
韋小寶自幼在市井中廝混,自然而然地深通光棍之道,覺得神照這批人做事太不漂亮,沒給人留半分面子。市井間流氓無賴盡管偷搶拐騙,什麽不要臉的事都幹,但與人爭競,總留下三分余地,大江南北,到處皆然。妓院中遇上癡迷的嫖客,將攜來的成萬兩銀子在窯姐兒身上散光,老鴇還是給他幾十兩銀子的盤纏,以免他流落異鄉,若非鋌而走險,便是上吊投河。那也不是這些流氓無賴良心真好,而是免得事情鬧大,後患可慮。
韋小寶與人賭錢,使手法騙幹了對方的銀錢,倘若贏他壹兩,最後便讓他贏回壹二錢;倘若贏了壹百文,最後總給他翻本贏回壹二十文。壹來以便下回還有生意,二來叫對方不起疑心,又免得他老羞成怒,拔出老拳來打架。他見到平西王府眾隨從的神情,心下老大過意不去,便離座走到眾人身前,俯身拾起那長身漢子的帽子,說道:“老兄當真了不起。”雙手捧了,給他戴在頭上。那人躬身道:“多謝!”
韋小寶跟著將十五頂帽子壹頂頂撿起,笑道:“他們這樣幹,豈不是得罪了朋友嗎?”他分不清楚哪壹頂帽子是誰的,捧在手裏,讓各人取來戴上。
這些隨從眼見韋小寶坐於本府世子身側,是康親王這次宴請的大貴客,雖然年紀幼小,但席上人人對他十分恭敬,先前已聽人說起,是擒殺鰲拜的桂公公,見他為自己拾帽子,忙請安行禮,連說:“不敢當,折殺小人了!”
韋小寶對平西王府之人本來毫無好感,原盼吳三桂的手下倒個大黴,但神照等人壹再進逼,這些人始終容忍,激發了他鋤強扶弱之意,見他們感激之情十分真誠,心下更喜,轉頭向康親王道:“王爺,向妳借幾兩銀子使使。”康親王笑道:“桂兄弟盡管拿去使,五萬兩夠了嗎?”韋小寶笑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向王府的壹名侍從道:“快去買十六頂最好的帽子來,越快越好!”那侍從答應著去了。吳應熊拱手道:“桂公公愛屋及烏,在下感激不盡。”韋小寶拱手還禮,心道:“什麽愛屋及烏?及什麽烏,及妳這只小烏龜嗎?”
康親王見神照等人削落平西王府眾隨從的帽子,也早覺未免過分,生怕得罪了吳應熊,但如出口道歉,又覺不妥。韋小寶這麽壹來,深得其心,說道:“來人哪!吳世子的手下,每人賞五十兩銀子。”又想:“單賞對方,豈不叫我手下的眾武師失了面子?”又道:“咱們府裏的十六位武師,每人也五十兩銀子!”大廳之上,歡聲大作。
索額圖站起身來,給席上眾人都斟了酒,說道:“小王爺,令尊用兵如神,今日壹見,果然名不虛傳。令尊軍令森嚴,部屬人人效死,無怪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來來來,大夥兒遙敬平西王壹杯!”
吳應熊急忙站起,舉杯道:“晚生謹代家嚴飲酒,多謝各位厚意。”眾人都舉杯飲幹。吳應熊又道:“家嚴鎮守南疆,邊陲平靖,那是賴聖上洪福,再加朝中王公大臣措置得宜,指導有方。家嚴只是盡忠為皇上效命,秉承朝中各位王公大臣的訓示,不敢偷懶而已。實不敢說有什麽功勞。”
酒過數巡,王府侍從已將十六頂帽子買來,雙手捧了,送到韋小寶面前。韋小寶向康親王笑道:“王爺,妳府中的師傅們失手打落了人家的帽子,妳該賠還壹頂新帽子吧!”康親王笑道:“當得,當得,還是桂兄弟想得周到。”吩咐侍從,將帽子給吳應熊的隨從送去。眾隨從接過了,躬身道:“謝王爺,謝桂公公!”將帽子折好放在懷內,頭上仍戴著舊帽。康親王和索額圖對望了壹眼,知道這些人不換新帽,乃是尊重吳應熊。
又飲了壹會,王府戲班子出來獻技。康親王要吳應熊點戲。吳應熊點了出《滿床笏》,那是郭子儀生日,七子八婿上壽的熱鬧戲。郭子儀大富貴亦壽考,以功名令終,君臣相得。吳應熊點這出戲,既可說祝賀康親王,也是為他爹爹吳三桂自況,頗為得體。
康親王待他點罷,將戲牌子遞給韋小寶,道:“桂兄弟,妳也點壹出。”韋小寶不識得戲牌上的字,笑道:“我可不會點了,王爺,妳代我點壹出,要打得結棍的武戲。”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愛看武戲,嗯,咱們來壹出少年英雄打敗大人的戲,就像小兄弟擒住鰲拜壹樣。是了,咱們演《白水灘》,小英雄十壹郎,只打得青面虎落花流水。”其時康熙年間,北京王公貴人府中演戲,戲子乃是昆班,擅演武戲。
《滿床笏》和《白水灘》演罷,第三出是《遊園驚夢》。兩個旦角啊啊啊地唱個不休,韋小寶聽得不知所雲,不耐煩起來,便走下席去,見邊廳中有幾張桌子旁已有人在賭錢,有的是牌九,有的是骰子。骰子桌上做莊的是壹名軍官,是康親王的部屬,面前已贏了壹大堆銀子,見韋小寶走近,笑道:“桂公公,您也來玩幾手?”
韋小寶笑道:“好!”瞥眼間見吳應熊手下那高個子站在壹旁,心中對此人頗有好感,便向他招了招手。那人搶上壹步,道:“桂公公有什麽吩咐?”韋小寶笑道:“賭臺上沒父子,妳不用客氣。老哥貴姓,大號怎麽稱呼?”剛才神照問他,他不肯答復,但韋小寶在眾賓客之前很給了他們面子,問得又客氣,便道:“小人姓楊,叫楊溢之。”韋小寶不知“溢之”兩字是什麽意思,隨口道:“好名字,好名字!楊家英雄最多,楊老令公、楊六郎、楊宗保、楊文廣,楊家將個個是英雄好漢。楊大哥,咱哥兒來合夥賭壹賭!”
楊溢之聽他稱贊楊家祖宗,心中甚喜,微笑道:“小人不大會賭。”韋小寶道:“怕什麽?我來教妳!妳那兩只大元寶拿出來。”楊溢之便將康親王所賞的那兩只元寶拿了出來。韋小寶從懷裏摸出壹張銀票,往桌上壹放,笑道:“我和這位楊兄合夥,押壹百兩!”莊家笑道:“好,越多越好!”他們賭的是兩粒骰子,壹擲定輸贏。莊家骰子擲下來,湊成張和牌,韋小寶擲了個七點,給吃了壹百兩銀子。韋小寶道:“再押壹百兩!”這壹次卻贏了。
擲得十六七手後,來來去去,老沒輸贏。韋小寶焦躁起來:“我輸幾百兩銀子不打緊,累得這姓楊的輸了那兩只元寶,可對不住人。”壹手擲出壹個六點,已輸了九成,不料莊家擲了個五點。韋小寶哈哈大笑,此後連贏幾鋪,壹百兩變二百兩,二百兩變四百兩,三把骰子,已贏了四百兩銀子。
做莊的那軍官笑道:“桂公公好手氣。”韋小寶笑道:“妳說我好手氣嗎?咱們再試兩把!”將四百兩銀子往前壹推,壹把骰子擲下去,出來壹只五點。莊家擲成個三壹對,又是贏了。韋小寶轉頭道:“楊大哥,我們再押不押?”楊溢之道:“但憑桂公公的主意。”
韋小寶原來的四百兩銀子再加賠來的四百兩,壹共八百兩銀子,向前壹推,笑道:“索性賭得爽快些。”喝壹聲:“賠來!”
骰子擲下去,骨溜溜地亂轉,過得片刻,壹粒骰子已轉成了六點,另壹粒卻兀自不住滾動。韋小寶手上使了暗勁,要這粒骰子也成六點,成為壹張天牌,但骰子不是自己帶來的,他擲骰的本事畢竟沒練到爐火純青,那粒骰子定將下來,卻是兩點,八點是輸多贏少的了。韋小寶大罵:“直妳娘的臭骰子,這麽不幫忙。”
莊家哈哈壹笑,說道:“桂公公,這次只怕要吃妳的了。”壹把擲下去,壹粒骰子是五點,另壹粒轉個不休。韋小寶叫道:“二,二,二!”這壹粒骰子擲出來倘若是壹點,那是幺五,三點則湊成八點,八吃八,莊家贏,四點則成九點,五點湊成梅花,六點湊成牛頭,都比他的八點大,只有擲出個兩點,莊家才輸了。韋小寶不住吆喝,說也湊巧,骰子連翻幾個身,在碗中定下來,果然是兩點。
韋小寶大喜,笑道:“將軍,妳今天手氣不大好。”那軍官笑道:“黴莊,黴莊。桂公公正當時得令,什麽事都得心應手,自然賭妳不過。”賠了三張二百兩銀票,再加上兩只壹百兩的元寶。
韋小寶手中捏了把汗,笑道:“叨光,叨光!”向楊溢之道:“楊大哥,咱們沒出息,摘青果子,可不賭啦。”將八百兩銀子往他手中壹塞。
楊溢之平白無端地發了壹註財,心下甚喜,道:“桂公公,這位將軍是什麽官名?”韋小寶壹怔,低聲道:“倒沒問起。”轉頭問那軍官道:“大將軍,妳尊姓大名啊?”那軍官笑逐顏開,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道:“回桂公公:小將江百勝,記名總兵,在康親王爺麾下辦事的。”韋小寶笑道:“江將軍,妳打仗是百戰百勝,賭錢可不大成。”江百勝笑道:“小將和旁人賭,差不多也說得上是百戰百勝。只不過強中還有強中手,今天遇上公公,江百勝變成江百敗了。”
韋小寶哈哈大笑,走了開去,忽然心想:“那姓楊的為什麽要我問莊家名字?”正沈吟間,遠遠側眼瞧那江百勝擲骰子的手法,只見他提骰、轉腕、彎指、發骰,手法甚為熟練,正是江湖上賭錢的壹等壹好手,適才賭得興起,沒加留神,登時恍然大悟:“原來這家夥是故意輸給我的。怪不得我連贏五記,否則哪有這麽運氣好?他媽的,老子錢多,不在乎輸贏,不然壹下場就知道了。這雲南姓楊的懂得竅門,他也不是羊牯,是殺羊的。”
又想:“為什麽連壹個素不相識的記名總兵,也要故意輸錢給我?自然因為我在皇上跟前有面子,大家盼我為他們說好話。就算不說好話,至少也不搗他們的蛋。操妳奶奶的,他花壹千四百兩銀子,討得老子歡心,可便宜得緊哪!”
他既知人家在故意輸錢,勝之不武,也就不再去賭,又回到席上吃菜聽戲。這時唱的是壹出《思凡》,壹個尼姑又做又唱,旁邊的人又不住叫好,韋小寶不知她在搗什麽鬼,大感氣悶,又站起身來。
康親王笑道:“小兄弟想玩些什麽?不用客氣,盡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我自己找樂子,妳不用客氣。”眼見廊下眾人呼幺喝六,賭得甚是熱鬧,心下又有些癢癢的,心想:“眼不見為凈,今日是不賭的了。”
他上次來過康親王府,依稀識得就中房舍大概,順步向後堂走去。
府中到處燈燭輝煌,王府中眾人壹見到他,便恭恭敬敬地垂手而立。韋小寶信步而行,忽然便急,想要小解,他也懶得問人廁所的所在,見左首是個小花園,推開長窗,到了黑暗角落裏,拉開褲子,正要小便,忽聽得隔著花叢有人低聲說話。
壹人說道:“銀子先拿來,我才帶妳去。”另壹人道:“妳帶我去,找到了那東西,銀子自然不少妳的。”先壹人道:“先銀後貨。妳拿到東西後,要是不給銀子,我又到哪裏找妳去?”另壹人道:“好,這裏是壹千兩銀子,先付壹成。”韋小寶心中壹動:“壹千兩銀子只是壹成,那是什麽要緊物事?”當即忍住小便,側耳傾聽。
只聽那人道:“先付壹半,否則這件事作罷。這是搬腦袋的大事,妳當好玩嗎?”另壹人微壹沈吟,道:“好,五千兩銀票,妳先收下了。”那人道:“多謝。”跟著發出悉索之聲,當是在數銀票,接著道:“跟我來!”
韋小寶好奇心起,尋思:“什麽搬腦袋的大事,倒不可不跟去瞧瞧。”聽得二人腳步聲向西走去,便從花叢中溜了出來,遠遠跟隨。見兩人背影在花叢樹木間躲躲閃閃,走得數丈,便停步左右察看,生怕給人發現。韋小寶心想:“鬼鬼祟祟,幹的定然不是好事。康親王待我極好,今晚給他拿兩個賊骨頭,也顯得我桂公公的手段。”第壹摸,摸壹摸靴筒子中那柄削鐵如泥的匕首;第二摸,摸壹摸身上那件刀槍不入的寶貝背心,膽子又大了些。見兩人穿過花園,走進了壹間精致小屋。韋小寶躡著腳步走近,見雕花的窗格中透出燈光,繞到窗後,伸手指蘸了唾液,濕了窗紙,就壹只眼向內張去。
裏面是座佛堂,供著壹尊如來佛像,神座前點著油燈。壹個仆役打扮的人低聲道:“我花了壹年多時光,才查到這物事的所在,妳這壹萬兩銀子,可不是好賺的。”另壹人背向韋小寶,問道:“在哪裏?”那仆役道:“拿來!”那人轉過身來,問道:“拿什麽?”這人臉孔瘦削,正是適才在大廳上阻止那姓郎武師出去的齊元凱。那仆役笑道:“齊師傅明知故問了,自然是那五千兩啦。”齊元凱道:“妳倒厲害得很。”從懷中取了壹疊銀票出來。那仆役在燈光下壹張張地查看。
韋小寶心中害怕,知道這齊元凱武功甚高,而他們所幹的定是壹件幹系重大的勾當,倘若給知覺了,立刻便會殺了自己滅口,心中壹急,壹泡尿就撒了出來,索性順其自然,讓尿水順著大腿流下,倒沒半點聲息。
那仆役數完了銀票,笑道:“不錯。”壓低了聲音,在齊元凱耳邊說了幾句話,齊元凱連連點頭,韋小寶卻壹句也沒聽見。
只見齊元凱突然縱起,躍上供桌,回頭看了看,便伸手到佛像的左耳中去摸索。
他掏了壹會,取了壹件小小物事,躍下地來,舉起在燭光下壹看,卻是壹枚鑰匙,金光閃閃,似是黃金所鑄。但這鑰匙不過小指頭長短,還不足壹兩黃金。齊元凱笑容滿面,低下頭來數磚頭,橫數了十幾塊,又直數了十幾塊,俯下身來,從靴筒中取出壹柄短刀,將壹塊方磚撬起,低低地歡呼了壹聲。那仆役道:“貨真價實,沒騙妳吧!”
齊元凱不答,將金鑰匙輕輕往下插去,想是方磚之下有個鎖孔。喀的壹聲,鎖已打開。齊元凱壹呆,說道:“怎麽拉不開,恐怕不對。”那仆人道:“怎麽會拉不開?王爺親自開鎖,我在窗外看得清清楚楚。”說著俯下身去,拉住了什麽東西,向上壹提。
驀聽得嗖的壹聲,壹枝機弩從下面射出,正中那仆人胸口,那仆人“啊”的壹聲慘叫,向後便倒,手中提著的那塊鐵蓋也脫手飛出。齊元凱斜身探手,接住鐵蓋,免得掉在地下,發出巨聲。他蹲在那仆人身後,右手按住了他嘴,防他呻吟呼叫,驚動旁人,左手輕輕放下鐵蓋,抓著仆人的左腕,又伸到地洞中掏摸。
韋小寶看得目瞪口呆,心想:“原來地洞中另有機關,這姓齊的可厲害得很。”
這壹次不再有機弩射出。齊元凱自己伸手進去,摸出了壹包物事,卻是個包袱。他右手壹甩,將那仆人推落地,長身站起,右足壹提,已踏在那仆人口上,不讓他出聲,側身將包袱放上神座的供桌,打了開來。
韋小寶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包袱中是壹部經書。世上書本何止萬千,他識得書名的,卻只《四十二章經》壹部,而這壹部卻正是《四十二章經》。經書形狀,和鰲拜府中抄出來的壹模壹樣,只是書函以紅綢子包面。
齊元凱迅速將經書仍以包袱包好,提起左足,在那弩箭尾上用力壹踹,撲的壹聲輕響,弩箭沒入了那仆役胸中。那仆役本已重傷,這壹來自然立時斃命,嘴巴又給他右腳踏著,只壹聲悶哼,身子扭了幾下,便不動了。
韋小寶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小便本已撒完,這時禁不住又撒了些在褲襠之中。
只見齊元凱俯身到仆役懷中取回銀票,放入自己懷裏,冷笑道:“妳這可發財哪!”微壹沈吟,將金鑰匙放入那仆役屍首的右掌心,卷起死屍的手指拿住鑰匙,這才快步縱出。韋小寶心想:“他這就要逃,我要不要聲張?”
突然間人影壹晃,齊元凱已上了屋頂。韋小寶縮成壹團,不敢有絲毫動彈,只聽得屋頂有搬動瓦片之聲,過得片刻,齊元凱又躍了下來,大模大樣地走了。
韋小寶心想:“是了,他將經書藏在瓦下,回頭再來拿。哼,可沒這麽便宜。”候了壹會,等齊元凱去遠,他可沒能耐壹下子便躍上屋頂,沿著廊下柱子爬上,攀住屋檐,這才翻身上屋,回想適才瓦片響動的所在,翻得十幾張瓦片,夜色朦朧中已見到包袱的壹角。
他將包袱取出,仍將瓦片蓋好,尋思:“這部《四十二章經》到底為什麽這樣值錢?老烏龜、皇太後、這姓齊的,還有鰲拜、康親王,個個都當它是無價之寶。我韋小寶若不順手牽羊發這註橫財,這韋字可是白姓了。”解開包袱,將經書平平塞在腰間,收緊腰帶。他袍子本來寬大,外面竟壹點也看不出來,將包袱擲入花叢,又回去大廳。
大廳上仍和他離去時壹模壹樣,賭錢的賭錢,聽曲的聽曲,飾尼姑的旦角兀自在扭扭捏捏地唱個不休。韋小寶問索額圖:“這女子裝模作樣,搞什麽鬼?”
索額圖笑道:“這小尼姑在庵裏想男人,要逃下山去嫁人,妳瞧她臉上春意蕩漾,媚眼壹個壹個地甩過來……”突然想起韋小寶是太監,不能跟他多講男女之事,以免惹他煩惱,說道:“這出戲沒什麽好玩。桂公公(他二人雖是結拜兄弟,但在外人之前,決不以兄弟相稱),我給妳另點壹出,嗯,咱們來壹出《雅觀樓》,李存孝打虎,少年英雄,非同小可。然後再來出《鐘馗嫁妹》,鐘馗手下那五個小鬼,武打功夫熱鬧之極。”
韋小寶拍手叫好,說道:“只是我趕著回宮,怕來不及瞧。”
壹斜眼間,見齊元凱正在和壹名武師豁拳,“五經魁首”、“八仙過海”,叫得甚是起勁。他豁了壹會拳,大聲問道:“神照上人,那姓郎的家夥呢?”席上眾武師都道:“好久沒見他了,只怕溜了。”神照冷笑道:“這人不識擡舉,諒他也沒臉在王府裏再耽下去。”齊元凱道:“多半是溜了,這人鬼鬼祟祟,別偷了什麽東西走才好。”壹名武師道:“那可難說得很。”
韋小寶心道:“這姓齊的做事周到之極,先讓那姓郎的丟個大臉,逼得他非悄悄溜走不可。待得王府中發現死了人、丟了東西,自然誰都會疑心到姓郎的身上。很好,這個乖須得學學,幹事之前,先得找好替死鬼。”
眼見天色已晚,侍衛總管多隆起身告辭,說要入宮值班。韋小寶跟著告辭。康親王不敢多留,笑嘻嘻地送兩人出去。吳應熊、索額圖等人都直送到大門口。
韋小寶剛入轎坐定,楊溢之走上前來,雙手托住壹個包袱,說道:“我們世子送給公公壹點微禮,還望公公不嫌菲薄。”韋小寶笑道:“多謝了。”雙手接過,笑道:“楊大哥,咱們壹見如故,我當妳是好朋友,若給妳賞錢什麽,那是瞧妳不起了。改天有空,我請妳喝酒。”楊溢之大喜,笑道:“公公已賞了七百兩銀子,還不夠麽?”韋小寶大笑,說道:“這是人家代掏腰包,作不得數。”
轎子行出巷子不遠,韋小寶性急,命轎夫停轎,提起燈籠在轎外照著,便打開包袱來看禮物,見是三只錦盒,壹只盒中裝的是壹對翡翠雞,壹公壹母,雕工極是精細;另壹盒裝著兩串明珠,每壹串都是壹百粒,雖沒他研碎了給小郡主塗臉的珍珠那麽大,難得是兩百顆壹般大小,渾圓無瑕,他心中壹喜:“我騙小郡主說去買珍珠,吳應熊剛好給我圓謊。”第三只錦盒中裝的卻是金票,每張黃金十兩,壹共四十張,乃是四百兩黃金。
韋小寶心道:“下次見到吳應熊這小漢奸,我只冷冷淡淡地隨口謝他壹聲,顯得嫌他的禮物太差勁,他非再大大補壹筆不可。這是索大哥所教的妙法。這小漢奸要是假裝不懂,老子就挑他的眼:‘餵,小王爺,妳送了我壹對小小綠雞兒,倒也挺有趣的,就只不怎麽像雞。’小漢奸壹定要問:‘桂公公,怎地不像雞哪?’老子就說:‘世上的公雞母雞,哪有這麽小的?麻雀兒也還大得多。再說,綠色的鸚鵡、孔雀倒見得多了,綠雞就是沒見過,不知妳們雲南有沒有?’小漢奸只有苦笑。老子又說:‘就算有綠雞,公雞的雞冠總該是紅的吧?話又說回來啦,這母雞老是不下蛋,那算是什麽寶貝了?’哈哈,哈哈!”
韋小寶回到皇宮,匆匆來到自己屋裏,閂上了門,點亮蠟燭,揭開帳子,笑道:“等得好氣悶嗎?”只見小郡主壹動不動地躺著,雙眼睜得大大的,嘴上仍疊著那幾塊糕餅,竟壹塊也沒吃。他取出那兩串珍珠,笑道:“妳瞧我給妳買了這兩串珍珠,研成了末給妳壹搽上,妳若不是天下第壹的小美人兒,我不姓……不姓桂!妳餓不餓?怎麽不吃糕?我扶妳起來吃吧!”伸手去扶她坐起,突然間脅下壹麻,跟著胸口又壹陣疼痛。
韋小寶“啊”的壹聲驚呼,雙膝壹軟,坐倒在地,全身酸麻,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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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回回目“每從高會廁諸公”的“廁”字,是“混雜在壹起”的意思。《史記·樂毅傳》:“廁之賓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