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翻覆兩家天假手 興衰壹劫局更新

　　
　　韋小寶住處是在乾清門西、南庫之南的禦膳房側，往北繞過養心殿，折而向西，過西三所、養華門、壽安門，往北過壽安宮、英華殿之側，轉東過西鐵門，向北出神武門。神武門是紫禁城的後門，壹出神武門，便是出了皇宮，當下徑往高升茶館來。
　　壹坐定，茶博士泡上茶來，便見高彥超慢慢走近，向他使個眼色。韋小寶點了點頭，見高彥超出了茶館，於是喝了幾口茶，在桌上拋下壹錢銀子，說道：“今兒這回書，沒什麽聽頭。”慢慢踱出去，果見高彥超等在街角，走得幾步，便是兩頂轎子。
　　高彥超讓韋小寶坐了壹頂，自己跟了壹段路，四下打量見沒人跟隨，坐上了另壹頂。
　　轎夫健步如飛，行了壹頓飯時分，停了下來。韋小寶見轎子所停處是座小小的四合院，跟著高彥超入內。壹進大門，便見天地會的眾兄弟迎了上來，躬身行禮。這時李力世、關安基、祁彪清等人也都已從天津、保定等地趕到，此外樊綱、風際中、玄貞道人以及那錢老板都在其內。
　　韋小寶笑問：“錢老板，妳到底尊姓大名哪？”錢老板道：“不敢，屬下真的是姓錢，名字叫做老本。本來的本，不是老板的板。意思是做生意蝕了老本。”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妳精明得很，倘若當真做生意，人家的老本可都給妳賺了過來啦。”錢老本微笑道：“韋香主，您誇獎啦！”
　　眾人將韋小寶讓到上房中坐定。關安基心急，說道：“韋香主，妳請看。”說著遞過壹張大紅泥金帖子來，上面濃濃的黑墨寫著幾行字。韋小寶不接，說道：“這些字嘛，他們認得我，我可跟他們沒什麽交情，哥兒倆這是初次相會，不認識。”
　　錢老本道：“韋香主，是張請帖，請咱們吃飯去的。”韋小寶道：“那好得很哪，誰這麽賞臉？”錢老本道：“帖子上寫的名字是沐劍聲。”
　　韋小寶壹怔，道：“沐劍聲？”錢老本道：“那便是沐王府的小公爺。”韋小寶點頭道：“‘茯苓花雕豬’的哥哥。”錢老本道：“正是！”韋小寶問道：“他請咱們大夥兒都去？”錢老本道：“他帖子上寫得倒很客氣，請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率同天地會眾位英雄同去赴宴，就是今晚，是在朝陽門內南豆芽胡同。”韋小寶道：“這次不在楊柳胡同了？”錢老本道：“是啊，在京城裏幹事，落腳的地方得時時掉換才是。”
　　韋小寶道：“妳想他是什麽意思？在酒飯裏下他媽的蒙汗藥？”李力世道：“按理說，雲南沐王府在江湖上這麽大的名頭，沐劍聲又是小公爺身分，是跟咱們總舵主平起平坐的大人物，決不能使這等下三濫的勾當。不過會無好會，宴無好宴，韋香主所慮，卻也不可不防。”韋小寶道：“咱們去不去吃這頓飯哪？哼哼，宣威火腿、過橋米線、雲南汽鍋雞，那是有得觸祭的了。”
　　眾人面面相覷，都不做聲。過了好壹會，關安基道：“大夥兒要請韋香主示下。”
　　韋小寶笑道：“壹頓好酒好飯，今晚大夥兒總是有得下肚的。要太太平平呢，就讓我做東道，咱們吃館子去，吃過飯後，再來推牌九賭錢，叫花姑娘也可以，都是兄弟會鈔。妳們如想給我省錢呢，大夥兒就去擾那姓沐的。”這番話說得慷慨大方，其實卻十分滑頭，去不去赴宴，自己不拿主意。
　　關安基道：“韋香主請眾兄弟吃喝玩樂，那是最開心不過的。不過這姓沐的邀請咱們，要是不去，不免墮了天地會的威風。”韋小寶道：“妳說該去？”眼光轉到李力世、樊綱、祁彪清、玄貞、風際中、錢老本、高彥超等人臉上，見各人都緩緩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大夥兒都說去，咱們就去吃他的、喝他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毒藥來呢？咱們咕嚕壹聲，也他媽的吞入了肚裏。這叫做英雄不怕死，怕死不英雄。”
　　李力世道：“大家小心在意，總瞧得出壹些端倪。大夥兒商量好了，有的喝茶，有的不喝，有的飲酒，有的不飲，有的不吃肉，有的不吃魚。就算他們下毒，也不能讓他們壹網打盡。但如大家什麽都不吃，可又惹他們笑話了。”
　　眾人商量定當，閑談壹會。挨到申牌時分，韋小寶除下太監服色，又打扮成個公子哥兒的模樣。他仍坐了轎子，在眾人簇擁之下，往南豆芽胡同而去。韋小寶心想：“在宮裏日日夜夜提心吊膽，只怕老婊子來殺我，哪有這般做青木堂香主的逍遙快樂？只是師父吩咐過，要我在宮裏打探消息，倘若自行出來，只怕香主固然做不成，這條小命能不能保，咱們也得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南豆芽胡同約在兩裏之外，轎子剛停下，便聽得鼓樂絲竹之聲。韋小寶從轎中出來，耳邊聽得壹陣嗩吶吹奏，心道：“娶媳婦兒嗎？這般熱鬧。”
　　只見壹座大宅院大門中開，十余人衣冠齊楚，站在門外迎接。當先壹人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身材高瘦，英氣勃勃，說道：“在下沐劍聲，恭迎韋香主大駕。”
　　韋小寶這些日子來結交親貴官宦，對方這等執禮甚恭的局面見得慣了。常言道：“居移氣，養移體”，他每日裏和皇帝相伴，什麽親王、貝勒、尚書、將軍，時時見面，也不當怎麽壹會子事，因此年紀雖小，已自然而然有股威嚴氣象。沐劍聲名氣雖大，卻也大不過康親王、吳應熊這些人，當下拱了拱手，說道：“小公爺多禮，在下可不敢當。”打量他相貌，見他面容微黑，眉目之間，和小郡主沐劍屏依稀有些相似。
　　沐劍聲早知天地會在北京的首領韋香主是個小孩，又聽白寒楓說這小孩武藝低微，油嘴滑舌，是個小潑皮，料想他不過倚仗師父陳近南的靠山，才做到香主，此刻見他神色鎮定，壹副漫不在乎的模樣，心想：“這孩子只怕也有點兒門道。”當下讓進門去。
　　廳中椅子套上了紅緞套子，放著錦墊，各人分賓主就座。“聖手居士”蘇岡、白寒楓和其余十多人，都垂手站在沐劍聲之後。
　　沐劍聲與李力世、關安基等人壹壹通問姓名，說了許多久仰大名等等客套話。李力世等均想：“這位沐家小公爺倒沒架子，說話依足了江湖上的規矩。”
　　仆役送上香茶，廳口的鼓樂手又吹奏起來，乃是歡迎貴賓的隆重禮數。鼓樂聲中沐劍聲吩咐：“開席！”引著眾人走進內廳。手下人關上了廳門。
　　廳上居中壹張八仙桌，披著繡花桌圍，下首左右各有壹桌，桌上器皿陳設雖無康親王府的豪闊，卻也頗為精致。沐劍聲微微躬身，說道：“請韋香主上座。”韋小寶看這局面，這首席當是自己坐了，說道：“這個，咱們只好不客氣啦。”沐劍聲在下首主位相陪。
　　各人坐定後，沐劍聲道：“有請師父。”
　　蘇岡和白寒楓走進內室，陪了壹個老人出來。沐劍聲站著相迎，說道：“師父，天地會青木堂韋香主今日大駕光臨，可給足了我們面子。”轉頭向韋小寶道：“韋香主，這位柳老師傅，是在下的授業恩師。”
　　韋小寶站起身來，拱手道：“久仰。”見這老人身材高大，滿臉紅光，白須稀稀落落，足有七十來歲年紀，精神飽滿，雙目炯炯有神。
　　那老人目光在韋小寶身上壹轉，笑道：“天地會近來好大的名頭……”他話聲極響，這幾句話隨口說來，卻和常人放大了嗓子叫嚷壹般，接著道：“……果然是英才輩出，韋香主如此少年，真是武林中少見的奇才。”
　　韋小寶笑道：“是少年，倒也不錯，只不過既不是英才，更不是奇才，其實是個蠢才。那日我給白師傅扭住了手，動彈不得，險些兒連‘我的媽啊’也叫了出來。在下的武功當真稀松平常之至。哈哈，可笑！可笑，哈哈！”
　　眾人壹聽，都愕然失色。白寒楓的臉色更十分古怪。
　　那老人哈哈哈地笑了壹陣，說道：“韋香主性子爽直，果然是英雄本色。老夫可有三分佩服了。”韋小寶笑道：“三分佩服，未免太多，有他媽的壹分半分，不將在下當做沒出息的小叫化、小把戲、小猴兒，也就是了。”那老人又哈哈大笑，道：“韋香主說笑了。”
　　玄貞道人問道：“老前輩可是威震天南、武林中人稱‘鐵背蒼龍’的柳老英雄嗎？”那老人笑道：“不錯，玄貞道長倒還知道老夫賤名。”玄貞心中壹凜：“我還沒通名，他已知道我名字，沐家這次可打聽得十分周到。‘鐵背蒼龍’柳大洪成名已久，聽說當年沐天波對他也好生敬重。清軍打平雲南，柳大洪出全力救護沐氏遺孤，沐劍聲便是他的親傳弟子，乃沐王府中除沐劍聲之外的第壹號人物。”躬身道：“柳老英雄當年怒江誅三霸，騰沖殺清兵，俠名播於天下。江湖上後生小子說起老英雄來，無不敬仰。”
　　柳大洪道：“嘿嘿，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還說他做甚？”臉色顯得十分歡喜。
　　沐劍聲道：“師父，妳老人家陪韋香主坐。”柳大洪道：“好！”便在韋小寶身旁坐下。這張八仙桌向外壹邊空著，上首是韋小寶、柳大洪，左首是李力世、關安基，右首下座是沐劍聲，上座虛位以待。天地會群豪均想：“妳沐王府又要請壹個什麽厲害人物出來？”只聽沐劍聲道：“扶徐師傅出來坐坐，讓眾位好朋友見了，也好放心。”
　　蘇岡道：“是！”入內扶了壹個人出來。
　　李力世等人壹見，都又驚又喜，齊叫：“徐三哥！”這人弓腰曲背，正是“八臂猿猴”徐天川。他臉色蠟黃，傷勢未愈，但性命顯然已經無礙。天地會群豪壹齊圍了上去，紛紛問好，不勝之喜。
　　沐劍聲指著自己上首的座位，說道：“徐師傅請這邊坐。”
　　徐天川走上壹步，向韋小寶躬身行禮道：“韋香主，妳好。”韋小寶抱拳還禮道：“徐三哥妳好，近來膏藥生意不大發財吧？”徐天川嘆道：“簡直沒生意。屬下給吳三桂手下的走狗擄了去，險些送了老命，幸蒙沐家小公爺和柳老英雄相救脫險。”
　　天地會群豪都是壹怔。樊綱道：“徐三哥，原來那日是吳三桂手下那批漢奸做的手腳。”徐天川道：“正是。這批漢奸闖進回春堂來，捉了我去，那盧……盧壹峰這狗賊臭罵了我壹頓，將壹張膏藥貼在我嘴上，說要餓死我這只老猴兒。”
　　眾人聽得盧壹峰在內，那是決計不會錯的了。樊綱、玄貞等齊向蘇岡、白寒楓道：“那日多有冒犯。眾位英雄義氣深重，我天地會感激不盡。”蘇岡道：“不敢。我們只是奉小公爺之命辦事，不敢居功。”白寒楓哼了壹聲，顯然搭救徐天川之事大違他意願。關安基道：“徐三哥給人擄去後，我們到處查察，尋不到線索，心中這份焦急，那也不用說了。貴府居然救出了徐三哥，令人好生佩服。”蘇岡道：“吳三桂手下的雲南狗官，都是沐家死對頭，我們自然盯得他們很緊。這狗官冒犯徐三哥，給我們發覺了，也沒什麽稀奇。”
　　韋小寶心想：“這小公爺倒精明得很，他妹子給我扣著，他先去救了徐老兒出來，好求我放他妹子。我且裝作不知，卻聽他有何話說。”向徐天川道：“徐三哥，妳給白二俠打得重傷，他手上的勁道，可厲害得很哪，妳活得了嗎？不會就此歸天吧？”
　　徐天川道：“白二俠當日手下容情，屬下將養了這幾日，已好得多啦。”
　　白寒楓向韋小寶怒目而視。韋小寶卻笑吟吟的，似乎全沒瞧見。
　　眾仆斟酒上菜，菜肴甚是豐盛。天地會群豪壹來見徐天川是他們所救，二來又有“鐵背蒼龍”柳大洪這等大名鼎鼎的老英雄在座，料想決計不致放毒，盡皆去了疑慮之心，酒到杯幹，放懷吃喝。
　　柳大洪喝了三杯酒，壹捋胡子，說道：“眾位老弟，貴會在京城直隸，以哪壹位老弟為首？”李力世道：“在京城直隸壹帶，敝會之中，職位最尊的是韋香主。”柳大洪點頭道：“很好，很好！”喝了壹杯酒，問道：“但不知這位小老弟，於貴我雙方的糾葛，能有所擔當麽？”
　　韋小寶道：“老爺子，妳有什麽吩咐，請不妨說出來聽聽。我韋小寶人小肩膀窄，小事還能擔當這麽壹分半分，大事可就把我壓垮了。”
　　天地會與沐王府群豪都不由微微皺眉，均想：“這孩子說話流氓氣十足，壹開口就耍無賴，不是英雄好漢的氣概。”
　　柳大洪道：“妳不能擔當，這件事可也不能罷休。那只好請小老弟傳話去給尊師，請陳總舵主趕來處理了。”韋小寶道：“老爺子有什麽事要跟我師父說，妳寫壹封信，我們給妳送去便是。”柳大洪嘿嘿壹笑，道：“這件事嗎，是白寒松白兄弟死在徐三爺手下，不知如何了結，要請陳總舵主拿句話出來。”
　　徐天川霍地站起，昂然說道：“沐小公爺、柳老英雄，妳們把我從漢奸手下救了出來，免遭惡徒折辱，在下感激不盡。白大俠是在下失手所傷，在下壹命抵壹命，這條老命賠了他便是，又何必讓陳總舵主和韋香主為難？樊兄弟，借妳佩刀壹用。”說著伸出右手，向著樊綱，意思非常明白，他是要當場自刎，了結這場公案。
　　韋小寶道：“慢來，慢來！徐三哥，妳且坐下，不用這麽性急。妳年紀壹大把，怎地火氣這麽大？我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不是？妳不聽我吩咐，可太也不給我面子了。”天地會中“不遵號令”的罪名十分重大，徐天川忙躬身道：“徐天川知罪，敬奉韋香主號令。”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這才像話。白大俠人也故世了，就算要徐三哥抵命，人也活不轉啦，做來做去總是賠本生意，可不是生意經。”
　　眾人的目光都瞪視在他臉上，不知他接下去要胡說八道什麽。天地會群豪尤其擔心，均想：“本會在武林中的聲名，可別給這什麽也不懂的小香主敗壞了。倘若他說出壹番不三不四的言語來，傳到江湖之上，我們日後可沒臉見人。”
　　只聽韋小寶接著道：“小公爺，妳這次從雲南來到北京，身邊就只帶了這幾位朋友麽？好像少了壹點吧？”
　　沐劍聲哼了壹聲，問道：“韋香主這話是什麽用意？”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麽用意。小公爺這樣尊貴，跟我韋小寶大不相同，來到京城，不多帶壹些人保駕，壹個不小心，給韃子走狗拿了去，豈不是大大的犯不著？”沐劍聲長眉壹軒，道：“韃子走狗想要拿我，可也沒這麽容易。”韋小寶笑道：“小公爺武藝驚人，打遍天下……嘿嘿……這個對手很少，韃子自然捉妳不去了。不過……不過沐王府中其他的朋友，未必個個都似小公爺這般了得，倘若給韃子順手牽羊，反手牽牛，這麽稀裏呼嚕地請去了幾位，似乎也不怎麽有趣了。”
　　沐劍聲壹直沈著臉聽他嬉皮笑臉地說話，等他說完，說道：“韋香主此言，可是譏刺在下麽？”說到這句話時，臉上神色更加難看。
　　韋小寶道：“不是，不是。我這壹生壹世，只有給人家欺侮，決不會去欺侮人家的。人家抓住了我的手，妳瞧，烏青也還沒退，痛得我死去活來，這位白二俠，嘿嘿，手勁真不含糊。那兩招‘橫掃千軍’、‘高山流水’，可了不起，去搭救妳們給韃子拿了去的朋友，必定管用，說什麽也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白寒楓臉色鐵青，待要說話，終於強行忍住。柳大洪向沐劍聲望了壹眼，說道：“小兄弟，妳的話有些高深莫測，我們不大明白。”韋小寶笑道：“老爺子太客氣了，我的話低淺莫測是有的，‘高深莫測’四字，那可不敢當了。低淺之至，低淺之至。”
　　柳大洪道：“小兄弟說道，我們沐王府中有人給韃子拿了去，不知這話是什麽意思？”韋小寶道：“壹點意思也沒有。小王爺、柳老爺子，我酒量也是低淺莫測，多半是我喝醉了酒，胡說八道，他媽的作不得數。”
　　沐劍聲哼了壹聲，強抑怒氣，說道：“原來韋香主是消遣人來著。”韋小寶道：“小公爺，妳想消遣嗎？妳在北京城裏逛過沒有？”沐劍聲氣勢洶洶地道：“怎麽樣？”韋小寶道：“北京城可大得很哪，妳們雲南的昆明，那是沒北京城大的了。”沐劍聲愈益惱怒，大聲道：“那怎麽樣？”
　　關安基聽韋小寶東拉西扯，越來越不成話，插口道：“北京城花花世界，可惜給韃子占了去，咱們稍有血性之人，無不惱恨。”
　　韋小寶不去理他，繼續說道：“小公爺，妳今天請我喝酒，在下沒什麽報答，幾時妳有空，我帶妳到北京城各處逛逛。有個熟人帶路，就不會走錯了。否則的話，倘若亂闖亂走，壹不小心，走進了韃子的皇宮，小公爺武功雖高，可也不大方便。”
　　柳大洪道：“小兄弟言外有意，妳如當我是朋友，可不可以請妳說得更明白些？”
　　韋小寶道：“我的話再明白沒有了。沐王府的朋友們，武功都是極高的，什麽‘橫掃千軍’、‘高山流水’，使得再厲害也沒有了，可惜在北京城裏人生路不熟，在街上逛逛，三更半夜裏又瞧不大清楚，糊裏糊塗的，說不定就逛進了紫禁城去。”
　　柳大洪又向沐劍聲望了壹眼，問韋小寶道：“那又怎樣？”
　　韋小寶道：“聽說紫禁城中壹道道門戶很多，壹間間宮殿很多，胡亂走了進去，如果沒有皇帝、皇太後帶路，很容易迷路，壹輩子走不出來，也是有的。在下沒見過世面，不知道皇帝、皇太後有沒有空，白天黑夜給人帶路。或許沐王府小公爺面子大，妳們手下眾位朋友擡了小公爺的字號出來，把小皇帝、皇太後這老婊子嚇倒了，那也難說。”眾人聽他管皇太後叫“老婊子”，都覺頗為新鮮。皇太後是韃子皇族的首腦，竟有人大聲叫她老婊子，各人聽了都感痛快。關安基、祁彪清等人忍不住笑了出來。韋小寶在肚裏常罵太後為“老婊子”，此刻竟能在大庭廣眾之間大聲罵出口，心中的痛快，當真難以形容。
　　柳大洪道：“小公爺的手下行事小心謹慎，決不會闖進皇宮去的。聽說吳三桂那大漢奸的兒子吳應熊也在北京，他派人去皇宮幹些勾當，也未可知。”
　　韋小寶點頭道：“柳老爺子說得不錯。在下有個賭骰子的小朋友，是在皇宮裏服侍禦前侍衛的。他說昨晚宮裏捉到了幾名刺客，招認出來是沐王府小公爺的手下……”
　　沐劍聲失驚道：“什麽？”右手壹顫，手裏的酒杯掉了下來，當的壹聲，碎成幾片。
　　韋小寶道：“我本來倒也相信，心想沐家是大明的大大忠臣，派人去行刺韃子皇帝，那是……那是這個大大的英雄好漢。此刻聽柳老爺子說了，才知原來是漢奸吳三桂的手下，那可饒他們不得了。我馬上去跟那朋友說，叫他想法子好好整治壹下這些刺客。他媽的，大漢奸手下，有什麽好東西了？非叫他們多吃些苦頭不可。”
　　柳大洪道：“小兄弟，妳那位朋友尊姓大名？在韃子宮裏擔任什麽職司？”
　　韋小寶搖頭道：“他是給禦前侍衛掃地、沖茶、倒便壺的小廝，說出來丟臉得很，人家叫他癩痢頭小三子，有什麽尊姓大名了？那些刺客給綁著，我本來叫癩痢頭小三子偷偷拿些好東西給他們吃。柳老爺子既說他們是大漢奸的手下，我可要叫他拿刀子在他們大腿上戳上幾刀，免得給那些烏龜王八蛋逃了。”
　　柳大洪道：“我也只是揣測，作不得準。他們既膽敢到宮中行刺，那也是了不起的好漢子。韋香主如能托貴友照看壹二，也是出於江湖上的義氣。”
　　韋小寶道：“這癩痢頭小三子，跟我最好不過，他賭錢輸了，我總十兩八兩地給他，從來不要他還。小公爺和柳老爺子有什麽吩咐，我叫小三子去幹，他可不敢推托。”
　　柳大洪籲了壹口氣，說道：“如此甚好。不知宮裏擒到的刺客共有幾人？叫什麽名字？這些刺客，我們是很佩服的，眼下不知是否很吃了苦頭。貴友如能代為打聽，在下很承韋香主的情。”
　　韋小寶壹拍胸脯，說道：“這個容易。可惜刺客不是小公爺手下的兄弟，否則的話，我設法去救他壹個出來，交了給小公爺，壹命換壹命，那麽徐三哥失手傷了白大俠之事，也就算壹筆勾銷了。”
　　柳大洪向著沐劍聲瞧去，兩人緩緩點頭。沐劍聲道：“我們不知這些刺客是誰，但既去行刺韃子皇帝，總是仁人義士，是咱們反清復明的同道。韋香主，妳如能設法相救，不論成與不成，沐劍聲永感大德。徐三爺和白大哥的事，自然再也休提。”
　　韋小寶轉頭向白寒楓瞧去，說道：“小公爺不提，就怕白二俠不肯罷休，下次見面又來抓住我的手，捏得我大哭大叫，這味道可差勁得很。”
　　白寒楓霍地站起，朗聲說道：“韋香主如能救得我們……我們……能救得那些失陷了的俠客義士，姓白的這只手得罪了韋香主，自當斷此壹手，向韋香主賠罪。”
　　韋小寶笑道：“不用，不用，妳割壹只手給我，我要來幹什麽？再說，我那癩痢頭兄弟有沒本事在皇宮救人，那也難說得很。這些人行刺皇帝，那是多大的罪名，身上不知上了幾道腳鐐手銬，又不知有多少人看守。我說去救人，也不過吹吹牛，大家說著消遣罷了。”
　　沐劍聲道：“在皇宮中救人，自然千難萬難，我們也不敢指望成功。但只要韋香主肯從中盡力，不管救得出、救不出，大夥兒壹般地同感大德。”頓了壹頓，又道：“還有壹件事，舍妹日前忽然失蹤，在下著急得很。天地會眾位朋友在京城交遊廣闊，眼線眾多，如能代為打聽，設法相救，在下感激不盡。”
　　韋小寶道：“這件事容易辦。小公爺放壹百二十個心。好，咱們酒也喝夠了，我這就去找那癩痢頭小三子商量商量。他媽的玩他兩手，倒也快活。”壹伸手，從懷中摸了些物事出來，往八仙桌上壹摔，赫然是四粒骰子，滾了幾滾，四粒盡是紅色的四點朝天，韋小寶拍手道：“滿堂紅，滿堂紅，上上大吉！唉，可不要人人殺頭，殺個滿堂紅才好。”眾人相顧失色，盡皆愕然。
　　韋小寶收起骰子，拱手道：“叨擾了，這就告辭。徐三哥跟我們回去，成不成？”沐劍聲道：“韋香主太客氣了。在下恭送韋香主、徐三爺和天地會眾位朋友的大駕。”
　　當下韋小寶和徐天川、李力世、關安基等人離席出門。沐劍聲、柳大洪等直送至大門之外，眼看韋小寶上了轎，這才回進屋去。
　　群豪回到那四合院中。關安基最是性急，問道：“韋香主，宮裏昨晚鬧刺客麽？瞧他們神情，多半是沐王府派去的。”韋小寶笑道：“正是。宮裏昨晚來了刺客，這事誰也不敢泄漏，外間沒壹人得知，他們卻絲毫不覺奇怪，自然是他們幹的。”玄貞道：“他們膽敢去行刺韃子皇帝，算得膽大包天，倒也令人好生欽佩。韋香主，他們給擒住了的人，妳說能救得出麽？只怕這件事極難。”
　　韋小寶在席上與沐劍聲、柳大洪對答之時，早已打好了主意，要搭救被擒的刺客，那是決無可能，但自己屋裏床上，卻好端端地躺著壹個小郡主、壹個方怡。小郡主是天地會捉去的，放了也算不得數，那方怡卻是闖進宮去的刺客，想法子讓她混出宮來，卻非難事。他聽玄貞這麽問，微笑道：“多了不行，救個把人出來，多半還辦得到。徐三哥只殺了白寒松壹個，咱們弄壹個人出來還他們，壹命抵壹命，他們也不吃虧了。何況他們連本帶利，還有利錢，連錢老板弄來的那個小姑娘，壹並也還了他們，還有什麽說的？錢老板，明天壹早，妳再擡兩口死豬到禦膳房去，再到我屋裏裝了人，我在廚房裏大發脾氣，罵得妳狗血淋頭，說這兩口豬不好，逼妳立刻擡出宮去。”
　　錢老本拍掌笑道：“韋香主此計大妙。裝小姑娘的那口死豬，倒也罷了，另壹口可得挑選特大號的。”
　　韋小寶向徐天川慰問了幾句，說道：“徐三哥，妳別煩惱。盧壹峰這狗賊得罪了妳，我叫吳應熊打斷他的狗腿。”徐天川應道：“是，是。多謝韋香主。”心中半點不信：“小孩子家胡言亂語，吳應熊是平西王世子，多大的氣焰，怎會來聽妳的話？”韋小寶答允為他解開誤殺白寒松的死結，雖然好生感激，卻也不信他真能辦成這件壹命換壹命的大事。
　　韋小寶剛回皇宮，壹進神武門，便見兩名太監迎了上來，齊聲道：“桂公公，快去，快去，皇上傳妳。”韋小寶道：“有什麽要緊事了？”壹名太監道：“皇上已催了幾次，像是有急事。皇上在上書房。”
　　韋小寶快步趕到上書房。康熙正在房中踱來踱去，見他進來，臉有喜色，罵道：“他媽的，妳死到哪裏去啦？”
　　韋小寶道：“回皇上：奴才心想刺客膽大妄為，如不壹網打盡，恐怕不大妙，說不定還會鬧事，要讓皇上操心，須得找到暗中主持的那個正主兒才好。因此剛才換了便服，到各處大街小巷走走，想探聽壹下，到底刺客的頭兒是誰，是不是在京城之中。”康熙道：“很好，可探到了什麽消息？”韋小寶心想：“若說壹探便探到消息，未免太巧。”說道：“走了半天，沒見到什麽惹眼之人，明天想再去查察。”
　　康熙道：“妳亂走瞎闖，未必有用。我倒有個主意。”
　　韋小寶喜道：“皇上的主意必是好的。”康熙道：“適才多隆稟告，擒到的三個刺客口風很緊，不論怎麽拷打誘騙，始終咬實是吳三桂所遣，看來便再拷問，也問不出壹句真話。我想不如放了他們。”韋小寶道：“放了？這……這太便宜他們了。”康熙道：“這些刺客是奉命差遣，雖然叛逆犯上，殺不殺無關大局，最要緊的是找到主謀，壹網打盡，方無後患。”說到這裏，微笑道：“放了小狼，小狼該去找母狼吧？”
　　韋小寶大喜，拍掌笑道：“妙極，妙極！咱們放了刺客，卻暗中撮著，他們自會去跟反賊的頭子會面。皇上神機妙算，當真勝過三個諸葛亮。”
　　康熙笑道：“什麽勝過三個諸葛亮？妳這馬屁未免拍得太過。只是如何撮著刺客，不讓他們發覺，倒不大易辦。小桂子，我給妳壹件差使，妳假裝好人，將他們救出宮去，那些刺客當妳是同道，自然帶妳去了。”韋小寶沈吟道：“這個……”康熙道：“這件事自然頗為危險，若給他們察覺了，非立時要了妳的小命不可。只可惜我是皇帝，否則的話，我真想自己去幹壹下子，這滋味可妙得很哪。”
　　韋小寶道：“皇上叫我去幹，自然遵命，再危險的事也不怕。”康熙大喜，拍拍他肩膀，笑道：“我早知妳又聰明，又勇敢，很肯替我辦事。妳是小孩子，刺客不會起疑。我本想派兩名武功好的侍衛去幹，但刺客不是笨人，未必會上當。壹次試了不靈，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小桂子，妳去辦這件事，就好像我親身去辦壹樣。”
　　康熙學了武功之後，躍躍欲試，壹直想幹幾件危險之事，但身為皇帝，畢竟不便涉險，派韋小寶去幹，就當他是自己替身，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武功不及我，聰明不及我，他辦得成，我自然也辦得成，差他去辦，和自己親手去幹，已差不了多少，雖不能親歷其境，也可想像得之。
　　康熙又道：“妳要裝得越像越好，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面，殺死壹兩名看守的侍衛，讓這些刺客對妳毫不懷疑。我再吩咐多隆，叫他放松盤查，讓妳帶著他們出宮。”
　　韋小寶應道：“是！不過侍衛的武功好，只怕我殺他們不了。”康熙道：“妳隨機應變好了，但可得小心，別讓侍衛先將妳殺了。”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倘若給侍衛殺了，那可死得不明不白，小桂子反成為反賊的同黨。”
　　康熙雙手連搓，很是興奮，說道：“小桂子，妳幹成了這件事，要我賞妳些什麽？”韋小寶道：“這件事倘若辦成功，皇上壹定開心。只要皇上開心，那可比什麽賞賜都強。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麽既有趣、又危險的玩意兒，仍派我去辦，那就好得很了。”康熙大喜，道：“壹定，壹定！唉，小桂子，可惜妳是太監，否則我壹定賞妳個大官做做。”
　　韋小寶心念壹動，道：“多謝皇上。”心想：“總有壹天，妳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說道：“皇上，我求妳壹個恩典。”康熙微笑道：“想做大官麽？”韋小寶道：“不是！我為皇上赤膽忠心辦事，倘若闖出了禍，惹皇上生氣，妳可得饒我性命，別殺我頭。”
　　康熙道：“妳只要真的對我忠心，妳這顆腦袋瓜子，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說著哈哈大笑。
　　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尋思：“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但憑著皇上剛才那番話，變成了奉旨放刺客，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刺客的真正頭兒，剛才老子就同他們壹塊兒喝酒，要不要奏知皇上，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家夥抓了起來？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定然不饒。他媽的，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
　　他在宮裏人人奉承，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壹時之間，真想在宮裏就當他壹輩子的太監了，但壹想到太後，不由得心中寒了：“這老婊子說什麽也要尋我晦氣，老子在宮裏可耽不長久。”
　　當下來到乾清宮之西的侍衛房。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面前說了好話，壹見他到來，歡喜得什麽似的，壹躍而起，迎了上來，笑道：“桂公公，什麽好風兒吹得妳大駕光臨？”
　　韋小寶笑道：“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湊在他耳邊低聲道：“皇上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趙齊賢點頭道：“是。”低聲道：“三個反賊嘴緊得很，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總壹口咬定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韋小寶道：“讓我去問問。”
　　走進西廳，見木柱上綁著三條漢子，光著上身，已給打得血肉模糊。壹個是虬髯大漢，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壹個皮肉甚白，另壹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頭。韋小寶尋思：“不知這二人之中，有沒那劉壹舟在內？”轉頭向趙齊賢道：“趙大哥，恐怕妳們捉錯了人，請妳且出去壹會。”趙齊賢道：“是。”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道：“三位尊姓大名？”那虬髯漢子怒目圓睜，罵道：“狗太監，憑妳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韋小寶低聲道：“我受人之托，來救壹個名叫劉壹舟的朋友……”
　　他此話壹出，三個人臉上都顯驚異之色，互望了壹眼。那虬髯漢子問道：“妳受誰的托？”韋小寶道：“妳們中間有沒劉壹舟這個人？有呢，我有話說，沒有呢，那就算了。”三人又妳瞧瞧我，我瞧瞧妳，都有遲疑之色，生怕上當。那虬髯漢子又問：“妳是誰？”韋小寶道：“托我那兩位朋友，壹位姓沐，壹位姓柳。‘鐵背蒼龍’妳們認不認識？”
　　那虬髯漢子大聲道：“‘鐵背蒼龍’柳大洪在雲貴四川壹帶，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流落江湖，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壹面說，壹面連連搖頭。
　　韋小寶點頭道：“三位既然不識得沐家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那便不是他們的朋友了，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說著拉開架子，使了兩招沐家拳，自然是“橫掃千軍”與“高山流水”。
　　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咦”了壹聲。韋小寶停手問道：“怎麽？”那人道：“沒什麽。”虬髯漢子問道：“這些招式是誰教的？”韋小寶笑道：“我老婆教的。”虬髯漢子呸了壹聲，道：“太監有什麽老婆？”說著不住搖頭。他本來罵韋小寶為“狗太監”，後來聽他言語有異，行動奇特，免去了這個“狗”字。
　　韋小寶道：“太監為什麽不能有老婆？人家願嫁，妳管得著嗎？我老婆姓方，單名壹個怡字……”
　　那皮肉白凈的年輕人突然大吼壹聲，喝道：“胡說！”
　　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眼中如要噴出火來，情急之狀已達極點，料想這人便是劉壹舟了，見地壹張長方臉，相貌頗為英俊，只是暴怒之下，神情未免有些可怖，便笑道：“什麽胡說？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跟我做媒人的姓蘇，名叫蘇岡，有個外號叫做‘聖手居士’。還有個媒人姓白，他兄長白寒松最近給人打死了，那白寒楓窮極無聊，就給人做媒人騙錢，收殮他死了的兄長……”
　　那年輕人越聽越怒，大吼：“妳……妳……妳……”
　　那虬髯漢子搖頭道：“兄弟，且別做聲。”向韋小寶道：“沐王府中的事兒，妳倒知道得挺多。”
　　韋小寶道：“我是沐王府的女婿，丈人老頭家裏的事，怎麽不知道？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說跟她師哥劉壹舟已有婚姻之約。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進皇宮來行刺。妳想……吳三桂這大漢奸……”說到這裏，壓低了嗓子道：“勾結韃子，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雙手奉送給了滿清狗賊。吳三桂這家夥，凡是我漢人，沒壹個不想剝他的皮，吃他的肉。劉壹舟這小子，什麽主子不好投靠，幹嗎去投了吳三桂？方姑娘自然面目無光，再也不肯嫁他了。”
　　那年輕人急道：“我……我……我……”
　　那虬髯漢子搖頭道：“人各有誌，閣下在清宮裏當太監，也沒什麽光彩。”
　　韋小寶道：“對，對！當然沒什麽光彩。我老婆記掛著舊情人，定要我查問清楚，那劉壹舟到底死了沒有？如真死了，她嫁給我便心安理得，從此沒了牽掛。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燒些紙錢。三位朋友，妳們這裏沒劉壹舟這人，是不是？那我去回復方姑娘，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說著轉身出外。
　　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那虬髯漢子大喝：“別上當！”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怒道：“他……他……”突然壹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
　　韋小寶閃身避開，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決難掙脫，心想：“這人明明是劉壹舟，他本就要認了，卻給這大胡子阻住。”壹沈吟間，已有了計較，說道：“妳們在這裏等著，我再去問問我老婆。”
　　回到外間，向趙齊賢道：“我已問到了些端倪，別再拷打了，待會我再來。”
　　其時天已昏暗，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不即回房，先去吩咐禦膳房中手下太監，開壹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今日要設宴慶賀，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不必由小太監服侍。
　　他開鎖入房，輕輕推開內室房門。沐劍屏低呼壹聲，坐了起來，輕聲道：“妳怎麽到這時候才來？”韋小寶道：“等得妳心焦死了，是不是？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
　　方怡從枕上擡起頭來，問道：“什麽好消息？”
　　韋小寶點亮了桌上蠟燭，見方怡雙眼紅紅的，顯是哭泣過來，嘆了口氣，說道：“這消息在妳是大好，對我卻是糟透糟透，壹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唉，劉壹舟這家夥居然沒死。”
　　方怡“啊”的壹聲叫，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
　　沐劍屏喜道：“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
　　韋小寶道：“死是還沒死，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他給宮裏侍衛擒住了，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裏來行刺的。死罪固然難逃，傳了出去，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殺頭之後，這名聲也就臭得很了。”
　　方怡上身擡起，說道：“我們來到皇宮之前，早就已想到此節，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自己性命和死後名聲，早已置之度外。”
　　韋小寶大拇指壹翹，道：“好，有骨氣！吾老公佩服得很。方姑娘，咱們有件大事，得商量商量。如我能救得妳的劉師哥活命，那妳就怎樣？”
　　方怡眼中精光閃動，雙頰微紅，說道：“妳當真救得我劉師哥，妳不論差我去做什麽艱難危險之事，方怡決不能皺壹皺眉頭。”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十分幹脆。
　　韋小寶道：“咱們訂壹個約，好不好？小郡主作個見證。如我將妳劉師哥救了出去，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鐵背蒼龍’柳大洪柳老爺子……”沐劍屏接口道：“妳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韋小寶道：“沐家小公爺和‘鐵背蒼龍’大名鼎鼎，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沐劍屏道：“妳是好人，如救得劉師哥，大夥兒都感激妳的恩情。”
　　韋小寶搖頭道：“我不是好人，我只做買賣。劉壹舟這人非同小可，是行刺皇帝的欽犯。我要救他，那是冒了自己性命大險，是不是？官府壹查到，不但我人頭落地，連我家裏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三個哥哥、四個妹子，還有姨丈、姨母、姑丈、姑母、舅舅、舅母、外公、外婆、表哥、表弟、表姊、表妹，壹古腦兒都得砍頭，是不是？這叫做滿門抄斬。我家裏的金子、銀子、屋子、鍋子、褲子、鞋子，壹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是不是？”
　　他問壹句“是不是”，沐劍屏點了點頭。
　　方怡道：“正是，這件事牽連太大，可不能請妳辦。反正我……我……師哥死了，我也不能活著，大家認命罷啦。”說著淚珠撲簌簌地流下。
　　韋小寶道：“不忙傷心，不忙哭。妳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淚珠兒壹流下來，我心腸就軟了。方姑娘，為了妳，我什麽事都幹。我定須將妳的劉師哥救出來。咱們壹言為定，救不出妳劉師哥，我壹輩子給妳做牛做馬做奴才。救出了妳劉師哥，妳壹輩子做我老婆。大丈夫壹言既出，什麽馬難追，就是這壹句話。”
　　方怡怔怔地瞧著他，臉上紅暈漸漸退了，現出壹片蒼白，說道：“桂大哥，為了救劉師哥性命，什麽事……什麽我都肯，倘若妳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要我壹輩子……壹輩子服侍妳，也無不可。只不過……只不過……”
　　剛說到這裏，屋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桂公公，送酒菜來啦。”方怡立即住口。
　　韋小寶道：“好！”走出房去，帶上了房門，打開屋門。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走進屋來，在堂上擺了起來，十二大碗菜肴，另有壹鍋雲南汽鍋雞。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恭恭敬敬地道：“桂公公，還短了什麽沒有？”韋小寶道：“行了，妳們回去吧。”每人賞了壹兩銀子，四名太監歡天喜地地去了。
　　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把菜肴端到房中，將桌子推到床前，斟了三杯酒，盛了三碗飯，問道：“方姑娘，妳剛才說‘只不過，只不過’，到底只不過什麽？”
　　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臉上壹紅，低下頭去，隔了半晌，低聲道：“我本來想說，妳是宮中的執事，怎能娶妻？但不管怎樣，只要妳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我壹輩子陪著妳就是了。”
　　她容色晶瑩如玉，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嬌艷不可方物。韋小寶年紀雖小，卻也瞧得有點兒魂不守舍，笑道：“原來妳說我是太監，娶不得老婆。娶得娶不得老婆，是我的事，妳不用擔心。我只問妳，肯不肯做我老婆？”
　　方怡秀眉微蹙，臉上薄含怒色，隔了半晌，心意已決，道：“別說做妳妻子，就算妳將我賣入窯子，我也所甘願。”
　　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定然大大生氣，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出身，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笑吟吟地道：“好，就是這麽辦。好老婆、好妹子，咱三個來喝壹杯。”
　　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做壹回事，待見他手刃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用奇藥化去他屍體，而宮中眾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才信他確非尋常之輩。劉壹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雖無正式婚姻之約，二人早已心心相印，壹個非君不嫁，壹個非卿不娶。昨晚二人壹同入清宮幹此大事，方怡眼見劉壹舟失手為侍衛所擒，苦於自己受傷，相救不得，料想情郎必然殉難，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還能設法相救，心想：“但叫劉郎得能脫險，我縱然壹生受苦，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為妻？他只不過愛油嘴滑舌，討些口頭上便宜，我且就著他些便了。”想明白了這節，便即微微壹笑，端起酒杯，說道：“這杯酒就跟妳喝了，可是妳如救不得我劉師哥，難免做我劍下之鬼。”
　　韋小寶見她笑靨如花，心中大樂，也端起酒杯，說道：“咱們說話可得敲釘轉腳，不得抵賴。倘若我救了妳劉師哥，妳卻反悔，又要去嫁他，那便如何？妳們兩個夾手夾腳，我可不是對手，他壹刀橫砍，妳壹劍直劈，我桂公公登時分為四塊，這種事不可不防。”
　　方怡收起笑容，肅然道：“皇天在上，後土在下，桂公公若能相救劉壹舟平安脫險，小女子方怡便嫁桂公公為妻，壹生對丈夫忠貞不貳。就算桂公公不能當真娶我，我也死心塌地地服侍他壹輩子。若有二心，叫我萬劫不得超生。”說著將壹杯酒潑在地下，又道：“小郡主便是見證。”
　　韋小寶大喜，問沐劍屏道：“好妹子，妳可有什麽心上人，要我去救沒有？”沐劍屏道：“沒有！我怎會有什麽心上人了？”韋小寶道：“可惜，可惜！”沐劍屏道：“可惜什麽？”韋小寶道：“如果妳也有個心上人，我也去救了他出來，妳不是也就嫁了我做好老婆麽？”沐劍屏道：“呸！有了壹個老婆還不夠，得隴望蜀！！”
　　韋小寶笑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餵，好妹子，跟妳劉師哥壹塊兒被擒的，還有兩個人，壹個是絡腮胡子……”沐劍屏道：“那是吳師叔。”韋小寶道：“還有壹個身上刺滿了花，胸口有個老虎頭的。”沐劍屏道：“那是青毛虎敖彪，是吳師叔的徒弟。”韋小寶問道：“那吳師叔叫什麽名字？”沐劍屏道：“吳師叔名叫吳立身，外號叫‘搖頭獅子’。”韋小寶笑道：“這外號取得好，人家不論說什麽，他總是搖頭。”
　　沐劍屏道：“桂大哥，妳既去救劉師哥，不妨順便將吳師叔和敖師哥也救了出來。”韋小寶道：“那吳師叔和敖彪，有沒有羞花閉月的女相好？”沐劍屏道：“不知道，妳問來幹嗎？”韋小寶道：“我得先去問問他們的女相好，肯不肯讓我占些便宜？否則我拚命去救人，豈不是白辛苦壹場？”
　　驀地裏眼前黑影壹晃，壹樣物事劈面飛來，韋小寶急忙低頭，已然不及，啪的壹聲，正中額角。那物事撞得粉碎，卻是壹只酒杯。韋小寶和沐劍屏同聲驚呼：“啊喲！”韋小寶躍開三步，連椅子也帶倒了，額上鮮血涔涔而下，眼中酒水模糊，瞧出來白茫茫壹片。
　　只聽方怡喝道：“妳立即去把劉壹舟殺了，姑娘也不想活啦，免得整日受妳這等沒來由的欺侮！”原來這只酒杯正是方怡所擲，幸好她重傷後手上勁力已失。韋小寶額頭給酒杯擊中，只劃損了些皮肉。
　　沐劍屏道：“桂大哥，妳過來，我給妳瞧瞧傷口，別讓碎瓷片留在肉裏。”韋小寶道：“我不過來，我老婆要謀殺親夫。”沐劍屏道：“誰叫妳瞎說，又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連我聽了也生氣。”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啊，我明白啦，原來妳們兩個是喝醋，聽說我要去占別的女人便宜，我的大老婆、小老婆便大大喝醋了。”
　　沐劍屏拿起酒杯，道：“妳叫我什麽？瞧我不也用酒杯投妳！”
　　韋小寶伸袖子抹眼睛，見沐劍屏佯嗔詐怒，眉梢眼角間卻微微含笑，又見方怡神色間頗有歉意，自己額頭雖然疼痛，心中卻是甚樂，說道：“大老婆投了我壹只酒杯，小老婆如果不投，太不公平。”走上壹步，說道：“小老婆也投吧！”
　　沐劍屏道：“好！”手壹揚，酒杯中的半杯酒向他臉上潑到。韋小寶竟不閃避，半杯酒都潑在他臉上。他伸出舌頭，將臉上的鮮血和酒水舐入口中，嘖嘖稱賞，說道：“好吃，好吃！大老婆打出的血，再加小老婆潑過來的酒，啊喲，鮮死我了，鮮死我了！”
　　沐劍屏先笑了出來，方怡噗哧壹聲，忍不住也笑了，罵道：“無賴！”從懷中取出壹塊手帕，交給沐劍屏，道：“妳給他抹抹。”冰劍屏笑道：“妳打傷了人家，幹嗎要我抹？”方怡掩口道：“妳不是他小老婆麽？”沐劍屏啐道：“呸！妳剛才親口許了他的，我可沒許過。”方怡笑道：“誰說沒許過？他說：‘小老婆也投吧！’妳就把酒潑他，那不是答允做他小老婆了？”
　　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大老婆也疼，小老婆也疼。妳兩個放心，我再也不去占別的女人便宜了。”
　　方怡叫韋小寶過來，檢視他額頭傷口中並無碎瓷，給他抹幹了血。
　　三人不會喝酒，肚中卻都餓了，吃了不少菜肴。說說笑笑，壹室皆春。
　　飯罷，韋小寶打了個呵欠，道：“今晚我跟大老婆睡呢，還是跟小老婆睡？”方怡臉壹沈，正色道：“妳說笑可得有個譜，妳再鉆上床來，我……我壹劍殺了妳。”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終有壹天，我這條老命要送在妳手裏。”將飯菜搬到外堂，取過壹張席子鋪在地下，和衣而睡。這時實在疲倦已極，片刻間便即睡熟。
　　次日壹早醒來，覺得身上暖烘烘的，睜眼見身上已蓋了壹條棉被，又覺腦袋下有個枕頭，坐起身來，見床上紗帳低垂。隔著帳子，隱隱約約見到方怡和沐劍屏共枕而睡。
　　他悄悄站起，揭開帳子，但見方怡嬌艷，沐劍屏秀雅，兩個小美人的俏臉相互輝映，如明珠，如美玉，說不出的明麗動人。韋小寶忍不住便想每個人都去親壹個嘴，卻怕驚醒了她們，心道：“他媽的，這兩個小娘倘若當真做了我大老婆、小老婆，老子可快活得緊。麗春院中，哪裏有這等俊俏的小娘。”
　　他輕手輕腳去開門。門樞嘰的壹響，方怡便即醒了，微笑道：“桂……桂……妳早。”韋小寶道：“桂什麽？好老公也不叫壹聲。”方怡道：“妳又還沒將人救出來。”韋小寶道：“妳放心，我這就去救人。”
　　沐劍屏也醒了過來，問道：“大清早妳兩個在說什麽？”韋小寶道：“我們壹直沒睡，兩個兒說了壹夜情話。”打個呵欠，拍嘴說道：“好困，好困！我這可要睡了。”又伸了個懶腰。
　　方怡臉上壹紅，道：“跟妳有什麽話好說？怎說得上壹夜？”
　　韋小寶壹笑，道：“好老婆，咱們說正經的。妳寫壹封信，我拿去給妳的劉師哥，他才肯信我，跟我混出宮去。否則他咬定是吳三桂的女婿……”沐劍屏道：“他冒充吳三桂女婿的侄兒。”韋小寶道：“方姑娘做了我大老婆，劉壹舟只好去做吳三桂的女婿了。”方怡道：“妳別胡扯！不過要寫封信，倒也不錯。可是……可是寫什麽好呢？”
　　韋小寶道：“寫什麽都好，就說我是妳老公，天下第壹大好人，最有義氣，受了妳的囑托，前來相救，貨真價實，十足真金！”找齊了海大富的筆硯紙張，磨起了墨，將壹張白紙放在小桌上，推到床前。
　　方怡坐起身來，接過了筆，忽然眼淚撲簌簌地流下，哽咽道：“我寫什麽好？”
　　韋小寶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心腸忽然軟了，說道：“妳寫什麽都好，反正我不識字。妳別說嫁了我做老婆，否則妳劉師哥壹生氣，就不要我救了。”方怡道：“妳不識字？妳騙我。”韋小寶道：“我如識字，我是烏龜王八蛋，不是妳老公，是妳兒子，是妳灰孫子。”
　　方怡提筆沈吟，只感難以落筆，抽抽噎噎地又哭了起來。
　　韋小寶滿腔豪氣，難以抑制，大聲道：“好啦，好啦！我救了劉壹舟出來之後，妳嫁給他便是，我不跟他爭了。反正妳跟了我之後，還是要去和他軋姘頭，與其將來戴綠帽、做烏龜，還是讓妳快快活活的，去嫁給他媽的這劉壹舟。妳愛寫什麽便寫什麽，他媽的，老子什麽都不放在心上了。”
　　方怡壹對含著淚水的大眼向他瞧了壹眼，低下頭來，眼光中既有歡喜之意，亦有感激之情，在紙上寫了幾行字，將紙折成壹個方勝，說道：“請……請妳交給他。”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妳啊妳的，大哥也不叫壹聲，過河拆橋，放完了焰口不要和尚。”但他既已逞了英雄好漢，裝出壹股豪氣幹雲的模樣，便不能再逼方怡做老婆，接過方勝，往懷中壹揣，頭也不回地出門，心想：“要做英雄，就得自己吃虧。好好壹個老婆，又雙手送了給人。”
　　乾清宮側侍衛房值班的頭兒這時已換了張康年。他早壹晚已得多隆囑咐，要相助桂公公將刺客救出宮去，卻不可露出絲毫形跡，讓刺客起疑，見韋小寶到來，忙迎將上來，使個眼色，和他壹同走到假山之側，低聲問道：“桂公公，妳要怎生救人？”
　　韋小寶見他神態親熱，心想：“皇上命我殺個把侍衛救人，好讓劉壹舟他們不起疑心。這張老哥對我甚好，倒不忍殺他。好在有臭小娘壹封書信，這姓劉的殺胚是千信萬信的了。”沈吟道：“我再去審審這三個龜兒子，隨機應變便了。”
　　張康年笑著請了個安，道：“多謝桂公公。”韋小寶道：“又謝什麽了？”張康年道：“小人跟著桂公公辦事，以後公公壹定不斷提拔。小人升官發財，那是走也走不掉的了。”韋小寶微笑道：“妳赤膽忠心給皇上當差，將來只怕壹件事。”張康年壹驚，問道：“怕什麽？”韋小寶道：“就只怕妳家裏的庫房太小，裝不下這許多銀子。”張康年哈哈大笑，跟著收起笑聲，低聲道：“公公，我們十幾個侍衛暗中都商量好了，大家盡力給公公辦事，說什麽要保公公做到宮裏的太監總首領。”
　　韋小寶微笑道：“那可妙得很了，等我大得幾歲再說吧。”跟著想起錢老本送活豬補漏洞的事來，問道：“瑞副總管哪裏去了？多總管跟妳們大家忙得不可開交，怎地壹直不見瑞副總管？”張康年道：“多半是太後差他出宮辦事去了。”韋小寶點點頭，道：“妳見到瑞副總管時，請他到我屋裏來壹趟。皇上吩咐了，有幾句話要問他。”張康年答應了。
　　韋小寶走進侍衛房，來到綁縛劉壹舟等三人的廳中。壹晚不見，三人的精神又委頓了許多，雖未再受拷打，但兩日兩晚沒進飲食，便鐵打的漢子也頂不住了。廳中看守的七八名侍衛齊向韋小寶請安，神態十分恭敬。
　　韋小寶大聲道：“皇上有旨，這三個反賊大逆不道，立即斬首示眾。快去拿些酒肉飯菜來，讓他們吃得飽飽的，免得死了做餓鬼。”眾侍衛齊聲答應。
　　那虬髯漢子吳立身大聲道：“我們為平西王盡忠而死，流芳百世，勝於妳們這些給韃子做奴才的畜生萬倍。”
　　壹名侍衛提起鞭子，唰地壹鞭打去，罵道：“吳三桂這反賊，叫他轉眼就滿門抄斬。”
　　劉壹舟神情激動，雙眼向天，口唇輕輕顫動，不知在說些什麽。
　　眾侍衛拿了三大碗飯、三大碗酒進來。韋小寶道：“這三個反賊聽得要殺頭，嚇得全身發抖，只怕酒也喝不下，飯也吃不落啦。三位兄弟辛苦些，餵他們每人喝兩口酒，可不能多喝。這壹大碗飯嘛，就餵他們吃了。要是喝得醉了，殺起頭來不知道頸子痛，可太便宜了他們。去到陰世，閻羅王見到三個酒鬼，大大生氣，每個酒鬼先打三百軍棍，那可又害苦了他們。”眾侍衛都笑了起來，餵三人喝酒吃飯。
　　吳立身大口喝酒，大口吃飯，神色自若。敖彪吃壹口飯，罵壹句：“狗奴才！”劉壹舟臉色慘白，食不下咽，吃不到小半碗，就搖頭不吃了。
　　韋小寶道：“好啦，大夥兒出去。皇上叫我問他們幾句話，問了之後再殺頭。”張康年躬身道：“是！”領著眾侍衛出去，帶上了門。
　　韋小寶聽眾人腳步聲走遠，咳嗽壹聲，側頭向吳立身等三人打量，臉上露出詭秘的笑容。吳立身罵道：“狗太監，有什麽好笑？”韋小寶笑道：“我自笑我的，關妳什麽事？”
　　劉壹舟突然說道：“公公，我……我就是劉壹舟！”
　　韋小寶壹怔，還沒答話，吳立身和敖彪已同聲呼喝：“妳胡說什麽？”劉壹舟道：“公公，求求妳救我壹救，救……救我們壹救。”吳立身喝道：“貪生怕死，算什麽英雄好漢，何必開口求人？”劉壹舟道：“他……他說小公爺和我師父，托他來救……救我們的。”吳立身搖頭道：“他這等騙人的言語，也信得的？”
　　韋小寶笑道：“‘搖頭獅子’吳老爺子，妳就瞧在我臉上，少搖幾次頭吧。”吳立身壹驚，道：“妳……妳……”韋小寶笑道：“這壹位青毛虎敖彪敖大哥，是妳的得意弟子，名師必出高徒，佩服，佩服。”吳立身和敖彪臉上變色，驚疑不定。
　　韋小寶從懷中取出方怡所折的那個方勝，打了開來，放在劉壹舟面前，笑道：“妳瞧是誰寫的？”
　　劉壹舟壹看，大喜過望，顫聲道：“這真是方師妹的筆跡。吳師叔，方師妹說這……這位公公是來救我們的，叫我壹切都聽他的話。”
　　吳立身道：“給我瞧瞧。”韋小寶將那張紙拿到吳立身眼前，心想：“這上面不知寫了些什麽情話。我這大老婆不要臉，壹心想偷漢子，什麽肉麻的話都寫得出。”只聽吳立身讀道：“‘劉師哥：桂公公是自己人，義薄雲天，甘冒奇險，前來相救，務須聽桂公公指示，求脫虎口。妹怡手啟。’嗯，這上面畫了我們沐王府的記認花押，倒是不假。”
　　韋小寶聽方怡在信中稱贊自己“義薄雲天”，不明白“義薄雲天”是什麽意思，心想義氣總是越厚越好，“薄”得飛上了天，還有什麽剩下的？但以前曾好幾次聽人說過，知道確是壹句大大的好話，又聽她信中並沒對劉壹舟說什麽肉麻情話，更加歡喜，說道：“那還有假的？”
　　劉壹舟問道：“公公，我那方師妹在哪裏？”韋小寶心道：“在我床上。”口中說道：“她此刻躲在壹個安穩的所在，我救了妳們出去之後，再設法救她，和妳相會。”
　　劉壹舟眼淚奪眶而出，哽咽道：“公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何以為報。”他適才聽韋小寶說，吃過酒飯後便提出去殺頭，他本來膽大，可是突然間面臨生命關頭，恐懼之情再也難以克制，忍不住聲稱自己便是劉壹舟，只盼在千鈞壹發之際留得性命，待見到方怡的書信，得知活命有望，這壹番歡喜，當真難以形容。
　　吳立身卻臨危不懼，仍要查究清楚，問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何以肯加援手？”
　　韋小寶道：“索性對妳們說明白了。我的朋友都叫我癩痢頭小三子，妳們別奇怪，我從前是癩痢，現今不癩了。我有個好朋友，是天地會青木堂的香主，名叫韋小寶。他說天地會中有個老頭兒，叫做八臂猿猴徐天川，為了爭執擁唐、擁桂什麽的，打死了妳們沐王府的白寒松。沐家小公爺和白寒楓不肯甘休，但人死了活不轉來，沒法子，那韋小寶就來托我救妳們三位出去，賠還給沐王府，以便顧全雙方義氣。”
　　跟天地會的糾葛，吳立身知道得很明白，當下更無懷疑，不住地又搖頭，又點頭，說道：“這就是了。在下適才言語冒犯，多有得罪。”
　　韋小寶笑道：“好說，好說！只不過如何逃出宮去，可得想個妙法。”
　　劉壹舟道：“桂公公想的法子，必是妙的，我們都聽從妳的吩咐便了。”韋小寶心道：“我可還沒想出什麽主意呢。”問吳立身道：“吳老爺子可有什麽計策？”吳立身道：“皇宮裏狗侍衛極多，白天是闖不出去的。等到晚間，妳來設法割斷我們手腳上的牛筋，讓我們乘黑沖殺出去便是。”
　　韋小寶道：“此計極妙，就怕不是十拿九穩。”在廳上走來走去，籌思計策。
　　敖彪道：“沖得出去最好，沖不出去，至不濟也不過是個死。”劉壹舟道：“敖師哥，別打斷桂公公的思路。”敖彪怒目向他瞪視。
　　韋小寶心想：“最好是有什麽迷藥，將侍衛們迷倒，便可不傷人命。”走到外室，向張康年道：“張大哥，我要用些迷藥，妳能不能立刻給我弄些來。”張康年笑道：“行，行。趙二哥那裏蒙汗藥現成有的是，我馬上去拿。”韋小寶笑問：“趙二哥身邊有蒙汗藥？做什麽用的？”張康年低聲道：“不瞞公公說，前日瑞副總管差我們去拿壹個人，吩咐了要悄悄地幹，不能張揚。這人武功了得，我們只怕明刀明槍地動手多傷人命，而且不能活捉。趙二哥就去弄了壹批蒙汗藥來，做了手腳。”韋小寶心道：“妳們打不過人家，就搞詭計。”問道：“結果大功告成？”張康年笑道：“手到擒來。”
　　韋小寶聽說是瑞棟要他們去辦的事，怕和自己有關，就得多問幾句：“捉的是什麽人？犯了什麽事？”張康年道：“是宗人府的鑲紅旗統領和察博，聽說是得罪了太後。瑞副總管把他捉來後，逼他繳了壹部經書出來，後來在他嘴上、鼻上貼了桑皮紙，就這麽活生生地悶死了他。”
　　韋小寶聽得暗暗心驚：“原來老婊子為的又是那部《四十二章經》。瑞棟取到經書後，幹嗎不立即去交給老婊子，卻藏在自己身上？還不是想自行吞沒嗎？”隨即想到瑞棟決不敢吞沒經書：“嗯，是了，老婊子見到瑞棟，來不及問經書的事，立即便派他來殺我。瑞棟是想先殺老子，再繳經書，卻變成了戲文《長阪坡》中那個夏侯什麽的小花臉，先送性命，再送寶劍。老子這可不成了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嗎？”隨口問道：“那是什麽經書？這樣要緊。”張康年道：“那可不知道了。我這就取蒙汗藥去。”
　　韋小寶道：“煩妳再帶個訊，叫膳房送兩桌上等酒席來，是我相請眾位哥兒的。”張康年喜道：“公公又賞酒喝。只要跟著公公，吃的喝的，壹輩子不用愁了。”
　　過不多時，張康年取了蒙汗藥來，好大的壹包，怕不有半斤多重，低聲笑道：“這壹大包藥，足夠迷倒幾百人。點子倘若只有壹人，用手指甲挑這麽壹點兒，和在茶裏酒裏，便就夠了。”跟著吩咐眾侍衛搬桌擺凳，說道桂公公賞酒。眾侍衛大喜，忙著張羅。
　　韋小寶道：“把酒席擺在犯人廳裏，咱們樂咱們的，讓他媽的這三個刺客瞧得眼紅，饞涎滴滴流。”
　　酒席設好，禦膳房的管事太監已率同小太監和蘇拉（按：清宮中低級雜役，滿洲語稱為“蘇拉”），挑了食盒前來，將菜肴酒壺放在桌上。
　　韋小寶笑道：“妳們三個反賊，幹這大逆不道之事，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現下瞧著老爺們喝酒吃菜，倘若饞得熬不過，扮壹聲狗叫，老爺就賞妳壹塊肉吃。”眾侍衛哈哈大笑。
　　吳立身罵道：“狗侍衛、臭太監，我們平西王爺指日就從雲南起兵，壹路打到北京來，將妳們這些侍衛、太監壹古腦兒捉了，都丟到河裏餵王八。”
　　韋小寶右手伸入懷裏，手掌裏抓了半把蒙汗藥，左手拿起酒壺，走到吳立身面前，提高酒壺，笑道：“反賊，妳想不想喝酒？”吳立身不明他的用意，大聲道：“喝也罷，不喝也罷！平西王大兵壹到，妳這小太監也是性命難逃。”
　　韋小寶冷笑道：“那也未必！”高高提起酒壺，仰起了頭，將酒從空中倒將下來，張嘴接住了，壹口吞將下去，贊道：“好酒。”左手平放胸前，用食指撥開壺蓋，將右掌中的蒙汗藥都撒入壺中，跟著撥上了壺蓋，左手提高酒壺，在半空中不住搖晃，笑道：“好反賊，死到臨頭，還在胡說八道。”他放蒙汗藥之時，身子遮住酒壺，除吳立身壹人之外，誰也沒見到，這壹搖晃，將蒙汗藥與酒盡數混和。
　　吳立身瞧在眼裏，登時領悟，暗暗歡喜，大聲道：“大丈夫死就死了，出言求饒，不是好漢。妳這壺酒，痛痛快快地就讓老子喝了。”
　　韋小寶笑道：“妳想喝酒，偏不給妳喝，哈哈，哈哈！”轉身回到席上，給眾侍衛都滿滿斟了壹杯酒。
　　張康年等壹齊站起，說道：“不敢當，怎敢要公公斟酒？”
　　韋小寶道：“大家自己兄弟，何必客氣？”舉杯說道：“請，請！”
　　眾侍衛正要飲酒，門外忽然有人大聲道：“太後傳小桂子。小桂子在這兒麽？”
　　韋小寶吃了壹驚，說道：“在這兒！”放下酒杯，心道：“老婊子又來找我幹什麽？”迎將出去，見是四名太監，為首的壹人挺胸凸肚，來勢頗為不善，當即跪下，道：“奴才小桂子接旨。”那太監道：“太後有要緊事，命妳即刻去慈寧宮。”
　　韋小寶道：“是，是。”站起身來，心想：“迷藥酒都已斟下了，我壹離開，眾侍衛自然立即喝酒，西洋鏡馬上拆穿，那也罷了，慈寧宮可萬萬去不得。妳慈寧宮是麗春院嗎？老婊子差人上門來請財主大少？”這時身旁侍衛眾多，心中倒也並不惶恐，笑問：“公公貴姓，以前咱們怎地沒見過？”
　　那太監哼了壹聲，說道：“我叫董金魁，這就快去吧，太後等著呢，已到處找了妳半天啦！”韋小寶壹把拉住他手腕，道：“董公公，快來瞧壹件有趣事兒。”拉著他向內走去。
　　董金魁聽說是有趣事兒，便跟著走進內廳，眼見開著兩桌酒席，便大聲道：“好啊，妳們可享福得很哪。小桂子，太後派妳經管禦膳房，妳卻假公濟私，拿了太後和皇上的銀子胡花。”
　　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兄弟擒賊有功，皇上命我犒賞三軍。來來來，董公公，還有這三位公公，大家坐下來喝壹杯。”董金魁搖頭道：“我不喝！太後傳妳，還不快去？”韋小寶笑道：“眾位侍衛大人都是好朋友，妳壹杯酒也不跟人家喝，可太瞧不起人了。”董金魁道：“我不喝酒。”
　　韋小寶向張康年使個眼色，道：“張大哥，這位董公公架子不小，不肯跟咱們喝酒。”
　　張康年拿起壹杯酒來，送到董金魁手中，笑道：“董公公，大家湊個趣兒。”董金魁無奈，只得幹了壹杯。韋小寶帶笑道：“這才夠朋友，那三位公公也喝壹杯。”那三名太監從侍衛手中接過酒杯，也都喝了。
　　韋小寶道：“好！大夥兒都奉陪壹杯。”在四只空酒杯中又斟滿了酒。眾侍衛壹齊舉杯喝了。
　　韋小寶舉杯時以左手袖子遮住了酒杯，酒杯壹側，將壹杯藥酒都倒入了袖子。他生恐壹杯酒力不夠，又要給眾人斟酒。壹名侍衛接過酒壺，道：“我來斟！”
　　董金魁皺眉道：“桂公公，咱們壹聽太後宣召，誰都立刻拔腳飛奔而去。妳這麽自顧自地喝酒，那可是大不敬哪！”韋小寶笑道：“這中間有個緣故，來來來，大家喝了這壹杯，我就說個明白。”張康年舉起杯來，道：“董公公請。”董金魁道：“我可沒功夫喝酒。”說著身子微微壹晃。
　　韋小寶知他肚中蒙汗藥即將發作，突然彎腰，叫道：“啊喲，肚子痛！”眾侍衛都感壹陣頭暈，有人便道：“怎麽？這酒不對！”韋小寶大聲怒道：“董公公，妳奉太後之命，賜毒酒給我們喝，是不是？為什麽妳在酒裏下毒？”
　　董金魁大驚，顫聲道：“哪……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妳好狠的手段，竟敢在酒裏下毒？眾位兄弟，大夥兒跟他拚了。”
　　眾侍衛頭暈腦脹，茫然失措。只聽得砰砰兩聲響，兩名太監挨不住藥力，先行摔倒。跟著董金魁、張康年、眾侍衛和余下壹名太監先後摔倒，跌得桌翻椅倒，亂成壹團。韋小寶搶上前去，在董金魁身上踢了壹腳。董金魁唔的壹聲，手足微微壹動，雙眼已難睜開。
　　韋小寶大喜，先奔去掩上了廳門，拔出匕首，在董金魁和三名太監胸口壹人壹劍。劉壹舟“啊”的壹聲，大為驚訝。韋小寶再用匕首將吳立身、敖彪、劉壹舟手足上綁縛的牛筋盡數割斷。他這匕首削鐵如泥，割牛筋如割粉絲面條。
　　吳立身等三人武功均頗不弱，吳立身尤其了得，三人雖受拷打，但都是皮肉之傷，並沒損到筋骨。劉壹舟道：“桂公公，咱……咱們怎生逃出去？”韋小寶道：“吳老爺子、敖師兄，妳們兩位找兩個身材差不多的侍衛，跟他們換了衣衫。劉師兄，妳沒胡子，可以假扮太監，跟這姓董的換了衣衫。”劉壹舟道：“我也扮侍衛吧？”韋小寶道：“不行！妳假扮太監。”劉壹舟不敢違拗，點了點頭。三人迅即改換了裝束。
　　韋小寶道：“妳們跟我來。不論有誰跟妳們說話，只管扮啞巴，不可答話。”從懷中取出化屍藥粉，拉開董金魁的屍體，放在廳角，用匕首在他上身、下身到處戳上幾個洞，每個洞中都彈上些藥粉，讓屍體銷毀得加倍迅速，這才開了廳門，領著三人出去。
　　壹出侍衛房，反手帶上了房門，徑向禦膳房而去。
　　禦膳房在乾清宮之東，與侍衛房相距甚近，片刻間便到了。只見錢老板早已恭恭敬敬地站著等候，手下幾名漢子擡來了兩口洗剝幹凈的大光豬。
　　韋小寶臉色壹沈，喝道：“老錢，妳這太也不成話了！我吩咐妳擡幾口好豬來，卻用這般又瘦又幹、生過十七八胎的老母豬來敷衍老子，妳……妳……他媽的，妳這碗飯還想吃不吃哪？”他罵壹句，錢老板惶惶恐恐地躬身應壹聲：“是！”
　　禦膳房眾太監見錢老板所擡來的，實在是兩口肥壯大豬，但挑剔送來的貨物不妥，原是禦膳房管事太監撈油水的不二法門，任妳送來的牛羊雞鴨絕頂上等，在管事太監口中，也變成了連施舍叫化子也沒人要的臭貨賤貨。只有送貨人銀子壹包包地遞上來，臭賤之物才搖身壹變，變成了可入皇帝、皇後之口的精品。眾太監聽韋小寶這麽說，心下雪亮，跟著連聲吆喝：“攆出去！這兩口發臭的爛豬，只好丟在菜地裏當肥料。”命那幾名漢子把豬擡了去。
　　韋小寶愈加惱怒，手壹揮，向吳立身等三人道：“兩位侍衛大哥，還有這位公公，妳們三個押了這家夥出去，攆到宮門外，再也不許他們進來。”
　　錢老板不知韋小寶是何用意，愁眉苦臉道：“公公原諒了這遭，小……小人回頭去換更大更肥的肉豬來，另有薄禮……薄禮孝敬眾位公公，這壹次……這壹次請公公多多包涵。”韋小寶道：“我要肉豬，自會差人來叫妳。快去，快去！”錢老板欠腰道：“是，是！”
　　禦膳房眾太監相視而笑，均想：“妳有禮物孝敬，桂公公自然不會轟走妳了。”
　　吳立身、敖彪、劉壹舟三人跟在錢老板身後，又推又拉，將他攆出廚房。
　　韋小寶跟在後面，來到走廊，四顧無人，低聲說道：“錢老兄，這三位是沐王府的英雄，第壹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搖頭獅子’吳老爺子。”錢老本“啊”的壹聲，喜道：“久仰，久仰。在下不回頭招呼了，三位莫怪。”吳立身聽得他是韋小寶的同伴，心中大喜，忙道：“身在險地，理當如此。”韋小寶道：“錢老哥，妳跟貴會韋香主說，癩痢頭小三子幫他辦成了大事。妳領這三位好朋友去見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這三位朋友壹走，宮裏立時便會追拿刺客，妳可再也不能進宮來了。”錢老本道：“是，是。敝會上下，都感謝公公的大德。”吳立身問道：“這位錢朋友是天地會的？”錢老本道：“正是！在下在青木堂。”
　　五人快步來到神武門。守衛宮門的侍衛見到韋小寶，都恭恭敬敬問好：“桂公公好！”韋小寶道：“大夥兒都好。”這些侍衛雖見吳立身等三人面生，但見韋小寶挽著吳立身的右臂，自是誰也不敢多問壹句。
　　五人出得神武門，又走了數十步。韋小寶道：“在下要回宮去了，後會有期，大家不必多禮。”吳立身道：“救命之恩，不敢望報。此後天地會如有驅策，吳某敖某師徒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韋小寶道：“不敢當。”只見劉壹舟大步走在前面，回頭相望，自是怪吳立身為何不快走，此處離宮門不遠，尚未脫險。
　　韋小寶微微壹笑，回神武門來，向守門的侍衛道：“那公公是太後的親信，說道奉了太後慈旨，命我親自送這幾人出宮。他媽的，可不知是什麽路道！”守門的侍衛道：“好大的架子！怎能勞動桂公公的大駕？莫非是親王貝勒不成？”另壹名侍衛道：“就算是親王貝勒，也不能要桂公公親自相送啊。”韋小寶搖頭道：“太後的差使，可叫人莫名其妙。我心裏可著實犯疑，但那太監拿了太後的親筆慈旨來，咱們做奴才的可不敢不辦，是不是？”幾名侍衛道：“是，是！那又有什麽法子？”
　　韋小寶回到侍衛房中，見眾人昏迷在地，兀自未醒，當下舀了兩盆冷水，壹盆先沖去地上的黃水，壹盆潑在張康年頭上。張康年悠悠醒轉，微笑道：“桂公公，我怎地就這麽容易地醉了？”老大不好意思地坐起，見到廳上情景，大吃壹驚，顫聲道：“怎……怎……那些刺客……已經走了？”
　　韋小寶道：“太後派那姓董的太監來，使蒙汗藥迷倒了咱們，將三名刺客救去了。”
　　那蒙汗藥分明是張康年親自拿來交給韋小寶的，聽他這麽說，心下全然不信，但藥力初退，腦子兀自糊裏糊塗的，不知如何置答。
　　韋小寶道：“張大哥，多總管命妳暗中放了刺客，是不是？”張康年點頭道：“多總管說，這是皇上的密旨，放了刺客，好追查主使的反賊頭兒是誰。”韋小寶笑道：“是了。可是宮裏走脫了刺客，負責看守的人有罪沒有？”
　　張康年壹驚，道：“那……那自然有罪，不過……不過這是多總管吩咐過的，我們做下屬的，不過奉命行事罷了。”韋小寶道：“多總管有手令給妳沒有？”張康年更加驚了，道：“沒……沒有。他親口說了，用……用不著什麽手令。多總管說道，這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辦事。”韋小寶問道：“多總管拿了皇上親筆的聖旨給妳看了？”張康年顫聲道：“沒……沒有。難道……難道多總管的話是假的？”全身發抖，牙齒上下相擊，格格做聲。
　　韋小寶道：“假是不假。我就怕多總管不認賬，事到臨頭，往妳身上壹推，可有些不大妙。張大哥，皇上為什麽要放刺客出去？”張康年道：“多總管說，要從這三名刺客身上，引出背後主使的人來。”韋小寶道：“事情倒確是這樣。只不過宮中放走刺客，若不追究，連刺客也不會相信。這背後主使之人，就未必查得出。說不定皇上會殺幾個人，張揚壹下，好讓刺客不起疑心。”
　　這幾句話韋小寶倒沒冤枉了皇帝，康熙確曾命他殺幾名侍衛，以堅被釋刺客之信。
　　張康年驚惶之下，雙膝跪倒，叫道：“公公救命！”說著連連磕頭。
　　韋小寶道：“張大哥何必多禮。”伸手扶起，笑道：“眼前有現成的朋友頂缸，咱們往這四名太監頭上壹推，說他們下蒙汗藥迷倒了眾人，放走刺客，可不跟妳沒幹系了？皇上聽說這四名太監是太後派來的，自然不會追究。皇上也不是真的要殺妳，只要有人頂缸，將放走刺客之事遮掩了過去，皇上多半還有賞賜給妳呢。”
　　張康年大喜，叫道：“妙計，妙汁！多謝公公救命之恩。”
　　韋小寶心道：“這件事我雖沒救妳性命，但適才妳昏迷不醒之時，沒壹劍將妳殺了，卻也是手下留情。皇上金口吩咐，叫我殺幾名侍衛的。”說道：“咱們快救醒眾兄弟，咬定是這四名太監來放了刺客。”
　　張康年應道：“是，是！”但想不知是否真能脫卻幹系，兀自心慌意亂，手足發軟，當下舀了冷水，將眾侍衛壹壹救醒。
　　眾人聽說是太監董金魁將自己迷倒，殺了三名太監，救了三名刺客，無不破口大罵。大家心中起疑：“太後為什麽要放走刺客？莫非這些刺客是太後招來的？”但既牽涉到太後，人人都只在心中想想，誰也不敢宣之於口。這時董金魁的屍身衣衫均已化盡，都道他已帶領刺客逃出宮了。
　　韋小寶回到自己住處，走進內房。沐劍屏忙問：“桂大哥，有什麽消息？”韋小寶道：“桂大哥沒消息，好哥哥倒有壹些。”
　　沐劍屏微笑道：“這消息我不著急，自有著急的人來叫妳好哥哥。”方怡臉上壹陣暈紅，低聲道：“好兄弟！妳年紀比我小，我叫妳好兄弟，那可行了吧？”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好老婆變成了好姊姊，眼睛壹霎，老母雞變鴨。行了，救出去啦！”
　　方怡猛地坐起，顫聲問道：“妳……妳說我劉師哥已救出去了？”韋小寶道：“大丈夫壹言既出，什麽馬難追。我答允妳去救，自然救了。”方怡道：“怎……怎麽救的？”韋小寶笑道：“山人自有妙計。下次妳見到妳師哥，他自會說給妳聽。”
　　方怡籲了口長氣，擡頭望著屋頂，道：“謝天謝地，當真是菩薩保佑。”
　　韋小寶見到方怡這般歡喜到心坎裏去的神情，心下著惱，輕哼壹聲，也不說話。
　　沐劍屏道：“師姊，妳謝天謝地謝菩薩，怎不謝謝妳這個好兄弟？”方怡道：“好兄弟的大恩大德，不是說壹聲‘謝謝’，就能報答得了的。”
　　韋小寶聽她這麽說，又高興起來，說道：“那也不用怎麽報答。”
　　方怡道：“好兄弟，劉師哥說了些什麽話？”韋小寶道：“也沒說什麽，他只求我救他出去。”方怡“嗯”了壹聲，又問：“他問到我們沒有？”韋小寶側頭想了想，說道：“沒有。我跟他說，妳是在壹個安穩所在，不用擔心，不久我就會送妳去和他相會。”方怡點頭道：“是！”突然之間，兩行眼淚從面頰上流了下來。
　　沐劍屏問道：“師姊，妳怎麽哭了？”方怡喉頭哽咽，道：“我……我心中歡喜。”
　　韋小寶心道：“他媽的，妳為了劉壹舟這小白臉，歡喜得這個樣子。這浪勁兒老子可不愛多瞧。小玄子叫我查究主使刺客的頭兒，我得出去鬼混壹番，然後回報。”
　　當下出得宮去，信步來到天橋壹帶閑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