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象間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見到皇帝,縱然他面目如同妖魔鬼怪,也決不會呼喊出聲,但壹見到居然是小玄子,這壹下驚詫當真非同小可,呼聲出口,心知大事要糟,當即轉身,便欲出房逃命,但心念電轉:“小玄子武功比我高,這鰲拜更加厲害,我說什麽也逃不出去。”靈機壹動,心道:“咱們這壹寶押下了!通殺通賠,就是這壹把骰子。”縱身而出,擋在皇帝身前,向鰲拜喝道:“鰲拜,妳幹什麽?妳膽敢對皇上無禮麽?妳要打人殺人,須得先過我這壹關。”
鰲拜身經百戰,功大權重,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麽瞧在眼裏。康熙(按:康熙本是年號,但通俗小說習慣,不稱他本名玄燁而稱之為康熙)譏刺他要殺蘇克薩哈是出於私心,正揭破了他的痛疤。這人原是個沖鋒陷陣的武人,盛怒之下,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倒也並無犯上作亂之心,突見書架後面沖出壹個小太監,擋在皇帝面前,叱責自己,不由得壹驚,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忙倒退數步,喝道:“妳胡說什麽?我有事奏稟皇上,誰敢對皇上無禮了?”說著又倒退兩步,垂手而立。
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他本名玄燁,眼見韋小寶不識得自己,問自己叫什麽名字,童心壹起,隨口就說是“小玄子”。他秉承滿洲人習性,喜愛角牴之戲,只是練習摔跤這門功夫,必須扭打跌撲,扳頸拗腰。侍衛們雖教了他摔跤之法,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有誰敢去用力扳他的龍頭,扼他的禦頸?被逼不過之時,只好裝模作樣,皇帝禦腿掃來,撲地便倒,禦手扭來,跪下投降,勉強要還擊壹招半式,也是碰到衣衫邊緣,便即住手。康熙壹再叮囑,必須真打,眾侍衛可沒壹個有此膽子,最多不過扮演得像了壹些而已。和皇帝下棋,尚可假意出力廝拚,殺得難解難分,直到最後關頭方輸(據說清末慈禧太後與某太監下象棋,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說道:“奴才殺了老佛爺的壹只馬。”慈禧怒他說話無禮,立時命人將他拖了出去,亂棒打死),這摔跤之戲,卻萬難裝假,就算最後必輸,中間廝打之時,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他壹跤?
康熙對摔跤之技興味極濃,眼見眾侍衛互相比拚時精彩百出,壹到做自己的對手,便戰戰兢兢,死樣活氣,心下極不痛快,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人人也均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壹般。做皇帝要什麽有什麽,但要找壹個真正的比武對手,卻萬難辦到,有時真想微服出宮,去找個老百姓打上壹架,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已。
這天和韋小寶相遇,比拚壹場,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康熙不勝之喜,生平以這壹架打得最是開心。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正是投其所好。從此兩人日日比武,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分,比武之時,也從不許別的太監走近,以免泄露了秘密,這小太監只要壹知道對手是皇帝,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
宮中太監逾千,從來沒見過皇帝的本來亦復不少,但凈身入宮,首先必當學習宮中種種規矩、品級服色等高下分別,見到康熙身穿皇帝服色而居然不識,也只韋小寶這冒牌貨壹人了。就康熙而言,這個糊塗小太監萬金難買,實是難得而可貴之至。
此後康熙的武功漸有長進,韋小寶居然也能跟得上,兩人打來打去,始終旗鼓相當,而韋小寶卻又稍遜壹籌。這樣壹來,康熙便須努力練功,才不致落敗。他是個十分要強好勝之人,練功越有進步,興味越濃,對韋小寶的好感也是大增。
這日鰲拜到上書房來啟奏要殺蘇克薩哈,康熙早知鰲拜為了鑲黃旗和正白旗兩旗換地之爭,與蘇克薩哈有仇,今日壹意要殺蘇克薩哈,乃是出於私怨,因此遲遲不肯準奏。哪知鰲拜囂張跋扈,盛怒之下顯出武人習氣,捋袖握拳,便似要上來動手。鰲拜身形魁梧,模樣猙獰,康熙見他氣勢洶洶地上來,不免吃驚,壹眾侍衛又都候在上書房外,呼喚不及,何況眾侍衛大都是鰲拜心腹,殊不可靠,正沒做理會處,恰好韋小寶躍了出來相助。康熙大喜,尋思:“我和小桂子合力,便可和鰲拜這廝鬥上壹鬥了。”待見鰲拜退下,更是寬心。
韋小寶情不自禁地出聲驚呼,泄露了行藏,只得鋌而走險,賭上壹賭,沖出來向鰲拜呼喝,不料壹喝之下,鰲拜竟然退下,不由大樂,大聲道:“殺不殺蘇克薩哈,自當由皇上拿主意。妳對皇上無禮,想出拳頭打人,不怕殺頭抄家嗎?”
這句話正說到了鰲拜心中,他登時背上出了壹陣冷汗,知適才行事實在太過魯莽,當即向康熙道:“皇上不可聽這小太監的胡言亂語,奴才是個大大的忠臣。”
康熙初親大政,對鰲拜原甚忌憚,見他已有退讓之意,心想此刻不能跟他破臉,便道:“小桂子,妳退在壹旁。”韋小寶躬身道:“是!”退到書桌之旁。
康熙道:“鰲少保,我知道妳是個大大的忠臣。妳沖鋒陷陣慣了的,原不如讀書人那樣斯文,我也不來怪妳。”鰲拜大喜,忙道:“是,是。”康熙道:“蘇克薩哈之事,便依妳辦理就是。妳是大忠臣,他是大奸臣,朕自然賞忠罰奸。”鰲拜更加歡喜,說道:“皇上這才明白道理了。奴才今後總是忠心耿耿地給皇上辦事。”康熙道:“很好,很好。朕稟明皇太後,明日上朝,重重有賞。”鰲拜喜道:“多謝皇上。”康熙道:“還有什麽事沒有?”鰲拜道:“沒有了。奴才告退。”
康熙點點頭,鰲拜笑容滿臉,退了出去。
康熙等他出房,立刻從椅中跳了起,笑道:“小桂子,這秘密可給妳發現了。”
韋小寶道:“皇上,我這……這可當真該死,壹直不知妳是皇帝,跟妳動手動腳,大膽得很。”
康熙嘆了口氣,道:“唉,妳知道之後,再也不敢跟我真打,那就乏味極了。”韋小寶笑道:“只要妳不見怪,我以後仍是跟妳真打,那也不妨。”康熙大喜,道:“好,壹言為定,若不真打,不是好漢。”說著伸出手來。韋小寶壹來不知宮廷規矩,二來本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憊懶人物,當即伸手和他相握,笑道:“今後若不真打,不是好漢。”兩人緊握著手,哈哈大笑。
皇太子壹經封立,便註定了將來要做皇帝,自幼的撫養教誨,就與常人全然不同,壹哭壹笑,壹舉壹動,無不是眾目所視,當真是沒半分自由。囚犯關在牢中,還可隨便說話,在牢房之中,總還可任意行動,皇太子所受的拘束卻比囚犯還厲害百倍。負責教誨的師保、服侍起居的太監宮女,生怕太子身上出了什麽亂子,整日價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太子的言行只要有半分隨便,師傅便諄諄勸告,唯恐惹怒了皇上。太子想少穿壹件衣服,宮女太監便如大禍臨頭,唯恐太子著涼感冒。壹個人自幼至長,日日夜夜受到如此嚴密看管,實在殊乏人生樂趣。歷朝頗多昏君暴君,原因之壹,實由皇帝壹得行動自由之後,當即大大發泄歷年所積的悶氣,種種行徑令人覺得匪夷所思,泰半也不過是發泄過分而已。
康熙雖非自幼立為太子,但也受到嚴密看管,直到登基接位,才得吩咐宮女太監離得遠遠的,不必跟隨左右。但在母親和眾大臣眼前,還得循規蹈矩,裝作少年老成模樣,見了壹眾宮女太監,也始終擺出皇帝架子,不敢隨便,壹生之中,連縱情大笑的時候也沒幾次。
可是少年人愛玩愛鬧,乃人之天性,皇帝乞丐,均無分別。在尋常百姓人家,任何童子天天可與遊伴亂叫亂跳,亂打亂鬧,這位少年皇帝卻要事機湊合,方得有此“福緣”。他只有和韋小寶在壹起時,才得無拘無束,拋下皇帝架子,縱情扭打,那實是生平從所未有之樂,這些時日中,往往睡夢之中也在和韋小寶扭打嬉戲。
他拉住韋小寶的手,說道:“在有人的時候,妳叫我皇上,沒人的時候,咱們仍和從前壹樣。”韋小寶笑道:“那再好沒有了。我做夢也想不到妳是皇帝。我還道皇帝是個白胡子老公公呢。”
康熙心想:“父皇崩駕之時,不過二十四歲,也不是什麽白胡子老公公,妳這小家夥怎地什麽也不知道?”問道:“難道海老公沒跟妳說起過我麽?”韋小寶搖頭道:“沒有。他便是教我練功夫。皇上,妳的功夫是誰教的?”康熙笑道:“咱們說過沒人的時候,還是和從前壹樣,怎麽叫我皇上了?”韋小寶笑道:“對,我心裏有點慌。”
康熙嘆了口氣,說道:“我早料到,妳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跟我比武了。”韋小寶微笑道:“我壹定跟以前壹樣打,就只怕不容易。餵,小玄子,妳的武功到底是誰教的?”康熙道:“我可不能跟妳說。妳問來幹什麽?”韋小寶道:“鰲拜這家夥自以為武功了得,對妳摩拳擦掌的,倒像想要打人。我想妳師父武功很高,咱們請妳師父來對付他。”康熙微微壹笑,搖頭道:“不成的,我師父怎能做這種事?”
韋小寶道:“可惜我師父海老公瞎了眼睛,否則請他來打鰲拜,多半也贏得了他。啊,有了,明兒咱二人聯手,跟他打上壹架,妳看如何?這鰲拜雖說是滿洲第壹勇士,但咱二人並肩子上,就未必會輸給他。”康熙大喜,叫道:“妙極,妙極!”但隨即知道此事決計難行,搖了搖頭,嘆道:“皇帝跟大臣打架,那太也不成話了。”韋小寶道:“妳不是皇帝就好了!”
康熙點了點頭,壹霎時間,頗有些羨慕韋小寶這小太監,愛幹什麽便幹什麽,雖在皇宮之中,倒也逍遙自在。又想起適才鰲拜橫眉怒目,氣勢洶洶,大踏步走上來的神態,不禁心有余悸,尋思:“這人對我如此無禮,他要殺誰,便非殺誰不可,半點也不將我瞧在眼裏。到底他做皇帝,還是我做皇帝哪?只是朝中宮裏的侍衛都由他統率,八旗兵將也歸他調動,我如下旨殺他,他作起亂來,只怕先將我殺了。我須得先換侍衛總管,再撤他的兵權,然後再罷他輔政大臣的職位,最後才將他推出午門,斬首示眾,方泄我心頭之恨。”但轉念又想,此計也是不妥,只要壹換侍衛總管,鰲拜便知是要對付他了,此人大權在握,如給他先下手為強,自己可要遭殃,只有暫且不動聲色,待想到妥善的法子再說。
他不願在韋小寶面前顯得沒有主意,說道:“妳這就回海老公那裏去吧,好好用心學本事,明日咱們仍在那邊比武。”韋小寶應道:“是。”康熙又道:“妳見到我和鰲拜的事,可不許跟誰提起。”韋小寶道:“是。這裏沒旁人,我要走便走,不跟妳請安磕頭了。”康熙哈哈壹笑,擺手道:“不用了。明兒仍是死約會,不見不散。”
韋小寶雖然沒偷到《四十二章經》,但發現日日與他比武之人竟然便是皇帝,不禁興奮萬分。幸好海老公雙眼盲了,瞧不出他神情有異,只覺得他今日言語特多,不知遇上了什麽高興事情,試探了幾句。韋小寶卻十分機警,不露半點口風。
次日韋小寶去和康熙比武,他心中頗想和平日壹般打法,但既知他是皇帝,自衛時盡管守得嚴密,反擊的招數卻自然而然的疲弱無力。康熙明白他心意,進攻時也不出全力,心想對方既有顧忌,自己使勁攻擊,未免勝之不武。只打得片刻,韋小寶已輸了兩個回合。
康熙嘆了口氣,問道:“小桂子,昨兒妳到我書房去幹什麽?”韋小寶道:“溫有道昨天發燒,起不了身,他兄弟叫我到上書房去幫著打掃收拾。我沒做慣,手腳慢了些,不想遇到了妳。”他說得煞有介事,不但面不改色,幾乎連自己也相信確是如此。
康熙道:“妳知道我是皇帝之後,咱們再也不能真打了。”頗感意興索然。韋小寶道:“我也覺得今天打來沒什麽勁道。”康熙忽然想起,說道:“我倒有個法兒。咱們既然不能再打,我只好瞧妳跟別人打,過過癮也是好的。來,妳跟我去換衣服,咱們到布庫房去。”韋小寶道:“布庫房是什麽地方?放布匹的庫房嗎?”康熙笑道:“不是的。布庫房是武士練武摔跤的地方。”韋小寶拍手笑道:“那好極了!”
康熙回去更衣,韋小寶跟在後面。康熙換了袍服,十六名太監前呼後擁,到布庫房去瞧眾武士摔跤,那就神色莊嚴,再也不跟韋小寶說笑了。
眾武士見皇上駕到,無不出力相搏。康熙看了壹會,叫壹名胖大武士過來,說道:“我身邊有個小太監,也學過壹點摔跤,妳教他幾手。”轉頭向韋小寶道:“妳跟他學學。”說著左眼眨了壹眨。他二人均已見到,這武士雖然身材魁梧,卻笨手笨腳,看來不是韋小寶的對手。
兩人下場之後,扭打幾轉,韋小寶使壹招“順水推舟”,要將那武士推出去。不料那武士身子太重,說什麽也推他不倒。武士首領背轉身子,連使眼色。那胖大武士會意,假裝腳下踉蹌,撲地倒了,好壹會爬不起來。眾武士和太監齊聲喝彩。
康熙甚是歡喜,命近侍太監賞了壹錠銀子給韋小寶,又賞了壹錠給那胖大武士,暗想:“這小桂子武功不及我,他能推倒這胖大家夥,我自然也能。”心癢難搔,躍躍欲試,但礙於萬乘之尊,總不能下場動手,嘆了口氣,向近侍太監道:“妳去選三十名小太監來,都要十三四歲的,叫他們天天到這裏來練功夫。哪壹個學得快的,像這小桂子那樣,我就有賞賜。”那太監含笑答應,心想皇帝是小孩心性,要搞些新玩意。
韋小寶回到屋中,海老公問起今日和小玄子比武的經過。韋小寶說得有聲有色,似乎壹番大戰,雙方打得激烈非凡。但海老公細問之下,立即發覺了破綻,沈著臉問道:“小玄子怎麽啦?今日生了病嗎?”韋小寶道:“沒有啊,不過他精神不大好。”海老公哼了壹聲,道:“妳從頭到尾,壹招壹式地說給我聽。”韋小寶情知瞞他不過,只得照實細細說了。
海老公擡起了頭,緩緩道:“這壹招妳明明可以將他腦袋扳向左方,妳卻想把他身子抱起,以致落敗。妳不是不會,而是故意在讓他,那是什麽緣故?”韋小寶笑道:“我也沒故意讓他。只不過他打得客氣,我也就手下留情。我和他做了好朋友,自然不能打得太過分了。”想到自己和皇帝是“好朋友”,不自禁地十分得意。
海老公道:“妳和他成了好朋友?哼,不過妳的打法不是手下留情,而是不敢碰他。妳終於……妳終於知道了?”
韋小寶心中壹驚,顫聲道:“知……知道什麽?”海老公道:“是他自己說的,還是妳猜到了的?”韋小寶道:“說什麽啊!我這可不懂了。”海老公厲聲道:“妳給我老老實實說來!咳咳……咳咳……妳怎麽知道小玄子身分的?”伸手抓住了他左腕。
韋小寶登時痛入骨髓,手骨格格作響,似乎即刻便會折斷,叫道:“投降,投降!”海老公道:“妳怎麽知道的?”手上反而加勁。韋小寶叫道:“餵,餵,妳……妳……妳懂不懂規矩?我已叫了投降,妳還不放手?”海老公道:“我問妳話,妳就好好回答。”
韋小寶道:“好,妳如早已知道小玄子是誰,我就跟妳說其中原因。否則的話,妳就捏死了我,我也不說。”
海老公道:“那有什麽稀奇?小玄子就是皇上,我起始教妳‘大擒拿手’之時,就已知道了。”說著放開了手。
韋小寶喜道:“原來妳早知道了,可瞞得我好苦。那麽跟妳說了也不打緊。”於是將昨天在上書房中撞見康熙和鰲拜的事說了,講到今天在布庫房中打倒壹名胖大武士,又眉飛色舞起來。海老公聽得甚是仔細,不住插口查問。
韋小寶說完後,又道:“皇上吩咐我不得跟妳說的,妳如泄漏出去,我兩個人都要殺頭。”海老公冷冷地道:“皇上跟妳是好朋友,不會殺妳,只會殺我。”韋小寶得意洋洋地道:“妳知道就好啦。”
海老公沈思半晌,道:“皇上要三十名小太監壹起練武,那是幹什麽來著?多半他是技癢,跟妳打得不過癮,要找些小太監來挨他的揍。”站起身來,在屋中繞了十來個圈子,說道:“小桂子,妳想不想討好皇上?”
韋小寶道:“他是我好朋友,讓他歡喜開心,那也是做朋友的道理啊。”
海老公厲聲道:“我有壹句話,妳好好記在心裏。今後皇上再說跟妳是朋友什麽的,妳無論如何不可應承。妳是什麽東西,難道真的能跟皇上做朋友?他現下還是個孩子,說著高興高興,這豈能當真?妳再胡說八道,小心脖子上的腦袋。”
韋小寶原也想到這種話不能隨口亂講,經海老公這麽疾言厲色地壹點醒,伸了伸舌頭,說道:“以後殺我的頭也不說了。不過人頭落地之後,是不是還能張嘴說話,這中間只怕大有講究。”
海老公哼了壹聲,道:“妳想不想學上乘武功?”韋小寶喜道:“妳肯教我上乘武功,那真是求之不得了。公公,妳這樣壹身好武藝,不收壹個徒兒傳了下來,豈不可惜?”海老公道:“世人陰險奸詐的多,忠厚老實的少。收了個壞徒兒,讓他來謀害師父,卻又何苦?”
韋小寶心中壹動:“我弄瞎了他眼睛,他心中是不是也有點因頭?這件事性命交關,非查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但見他神色木然,並無惱怒之意,便道:“是啊,既要妳信得過,又對妳忠心,原也不大易找,這世上只怕也只我小桂子壹人了。公公,妳道我到上書房去幹什麽?我是冒了殺頭的危險,想去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妳。只不過皇上書房裏的書成千成萬,我又不大識字……”
海老公插嘴道:“嗯,妳又不大識字!”
韋小寶心中突的壹跳:“啊喲,不好!不知小桂子識字多不多?倘若他識得很多字,我這麽說,可露出馬腳了。”忙道:“我找來找去,也尋不著那部《四十二章經》。不過不要緊,以後我時時能到上書房去,總能叫這部書成為順手牽羊之羊,葉底偷桃之桃。”
海老公道:“妳沒忘了就好。”韋小寶道:“我怎麽會忘?妳公公待我真是沒得說的,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妳,這壹生壹世當真枉自為人了。”海老公喃喃地道:“嗯,我如不想法子好好報答妳,這壹生壹世當真枉自為人了。”這兩句話說得冷冰冰的,韋小寶聽在耳裏,不由得背上壹陣發毛,偷眼瞧他臉色,卻無絲毫端倪可尋,心想:“老烏龜厲害得很,他早知小玄子就是皇上,卻不露半點口風。我可得小心,他如知道他這對眼珠子是我弄瞎的,我韋小寶這對眼珠子倘若仍能保得住,那定是老天爺沒了眼珠子啦。”
兩人默默相對。韋小寶半步半步地移向門邊,只要瞧出海老公神色稍有不善,立即飛奔出外,決意逃出宮去,從此不再回來。
卻聽得海老公道:“妳以後再也不能用大擒拿手跟皇上扭打了。這門功夫再學下去,都是分筋錯骨之法,脫人關節,斷人筋骨,怎能用在皇上身上?”韋小寶道:“是!”海老公道:“我從今天起教妳壹門功夫,叫做‘大慈大悲千葉手’。”韋小寶道:“這名字倒怪,我只聽過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海老公道:“妳見過千手觀音沒有?”韋小寶道:“千手觀音?我見過的,觀音菩薩身上生了許許多多手。每只手裏拿的東西都不同,有的是個水瓶,有的是根樹枝,還有籃子、鈴子,好玩得緊。”海老公道:“妳是在揚州廟裏見到的麽?”韋小寶道:“揚州廟裏?”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壹個箭步躥到門邊,便欲奪門而出。
海老公道:“千手觀音嗎,就只揚州的廟裏有,妳沒去過揚州廟裏,怎能見到千手觀音?”韋小寶輕籲壹口長氣,心道:“原來只揚州的廟裏才有千手觀音,險些給妳嚇得拉尿。”忙道:“我怎會去過揚州?揚州在什麽地方?千手觀音什麽的,是聽人家說的,我可沒見過。想在妳老人家面前吹幾句牛,神氣神氣,哪知道妳見多識廣,壹下子就戳破了我的牛皮。”海老公嘆道:“要戳破妳這小滑頭的牛皮,可實在不容易得很。”韋小寶道:“容易,容易。我撒壹句謊,不到半個時辰,就給妳老人家戳穿了西洋鏡。”
海老公嗯了壹聲,問道:“妳冷嗎?怎不多穿件衣服?”韋小寶道:“我不冷。”海老公道:“怎麽妳說話聲音有點兒發抖?”韋小寶道:“剛才給吹了陣冷風,現下好了。”海老公道:“門邊風大,別站在門口。”韋小寶道:“是,是!”走近幾步,卻總是不敢走到海老公身邊。
海老公道:“這‘大慈大悲千葉手’是佛門功夫,動起手來能制住對方,卻不會殺人傷人,乃天下最仁善的武功。”韋小寶喜道:“這門功夫不會殺人傷人,跟皇上動手過招,那再好也沒有了。”海老公道:“不過這功夫十分難學,招式挺多,可不大容易記得周全。”韋小寶笑道:“既然招式挺多,記不全就不要緊,忘了壹大半,剩下來的還是不少。”海老公道:“哼,懶小子,還沒學功夫,就已在打偷懶的主意。妳這壹輩子,可別想學好上乘武功。”
韋小寶道:“是,是。要學到妳老人家那樣厲害的武功,我這壹輩子自然是老貓鼻子上掛鹹魚,嗅鯗啊嗅鯗(休想)。”心想:“就算武功練得跟妳壹模壹樣,到頭來還是給人弄瞎了眼睛,妳老烏龜挺開心嗎?”
海老公道:“妳走過來。”韋小寶道:“是!”走近了幾步,離開海老公仍有數尺。海老公道:“妳怕我吃了妳嗎?”韋小寶笑道:“我的肉是酸的,不大好吃。”
海老公左手揚起,突然拍出。韋小寶吃了壹驚,向右壹避,忽然背上啪啪兩聲,已給海老公打中,登時跪倒在地,動彈不得,心下大駭:“這壹下糟了,他……他要取我性命。”海老公道:“這是‘大慈大悲千葉手’的第壹手,叫做‘南海禮佛’。妳背上已給打中了兩處穴道,不過打穴功夫十分難練,要以上乘內功作根基,可是跟皇上過招,又不能真的打他穴道,叫他跪在妳面前。妳只須記住了手法,裝模作樣地比比架式,也就是了。”說著伸手在他背心兩處穴道上按了按。韋小寶手足登時得能動彈,心神略定,慢慢站起身來,心道:“原來老烏龜是教我功夫,當真嚇得老子的魂靈出竅,這會兒也不知歸了竅沒有。”
這日海老公只教了三招,道:“第壹天特別難些,以後妳如用心,便可多學幾招。”
韋小寶第二天也不去賭錢了,中午時分,自行到比武的小室中去等候康熙,知道桌上糕點是為皇帝而設,也就不敢再拿來吃。等了大半個時辰,康熙始終不來。韋小寶心道:“是了,他跟我比武沒味道,不來玩了。”於是徑去上書房。書房門外守衛的侍衛昨天見康熙帶同韋小寶去布庫房,神色甚和,知道他是皇上跟前得寵的小太監,也不加阻攔。
韋小寶走進書房,只見康熙伸足在踢壹只皮凳,踢了壹腳又是壹腳,神色氣惱,不住吆喝:“踢死妳,踢死妳!”韋小寶心想:“他在練踢腿功夫麽?”不敢上前打擾,靜靜地垂手站在壹旁。
康熙踢了壹會,擡頭見到韋小寶,露出笑容,道:“我悶得很,妳來陪我玩玩。”
韋小寶道:“是。海老公教了我壹門新功夫,叫做什麽‘大慈大悲千葉手’,比之先前所教的大擒拿手,那可厲害得多了。他說我學會之後,妳壹定鬥我不過了。”
康熙道:“那是什麽功夫,妳使給我瞧瞧。”
韋小寶道:“好!我這可要打妳啦!”拉開招式,雙掌飛揚,“南海禮佛”、“金玉瓦礫”、“人命呼吸”,壹共三招,出手迅捷,在康熙背心、肩頭、左胸、右腿、咽喉五處都用手指輕輕壹拍。這“大慈大悲千葉手”變化奇特,和“大擒拿手”大不相同。康熙猝不及防,連壹下也沒躲過。韋小寶出手甚輕,自然沒打痛他。其實韋小寶內力固然全無,膂力也微弱之極,就算當真相鬥,給他打中幾下也無關痛癢。但這麽連中五下,畢竟是從所未有之事。康熙“咦”的壹聲,喜道:“這門功夫妙得很啊。妳明天再來,我也去請師父教上乘功夫,跟妳比過。”韋小寶道:“好極,好極!”
他回到住處,將康熙的話說了。海老公道:“不知他師父教的是什麽功夫,今日妳再學幾招千葉手。”這壹日韋小寶又學了六招,乃是“鏡裏觀影”、“水中捉月”、“浮雲去來”、“水泡出沒”、“夢裏真幻”、“覺後空空”。這六招都是若隱若現、變幻莫測的招數,虛式多而實式少,海老公只是要韋小寶硬記招式,至於招式中的奧妙之處卻毫不講解,甚至姿式是否正確無誤,出招部位是否恰到好處,海老公壹來看不見,二來毫不理會。韋小寶見他教得隨便,暗暗歡喜,心道:“妳馬馬虎虎地教,我就含含糊糊地學,哥兒倆糊裏糊塗地混過便算。倘若妳要頂真,老子可沒閑功夫陪妳玩了。”
次日韋小寶來到上書房外,見門外換了四名侍衛,正遲疑間,壹名侍衛笑道:“妳是桂公公嗎?皇上命妳即刻進去。”韋小寶壹怔,心道:“什麽桂公公?”但隨即明白:“桂公公就是老子了,這侍衛知道我是皇帝親信,對我加意客氣。”當即笑著點了點頭,說道:“幸會,幸會,妳四位貴姓啊?”四名侍衛跟他通了姓名。韋小寶客氣了幾句。那姓張的侍衛笑道:“妳這可快進去吧,皇上已問了妳幾次呢。”
韋小寶走進書房。康熙從椅中壹躍而起,笑道:“妳昨天這三招,我師父已教了破法,咱們這便試試去。”韋小寶道:“妳師父既說破得,自然破得了,也不用試啦。”康熙道:“非試不可!妳先悄悄到咱們的比武廳去,別讓別人知道了,我隨後就來。”韋小寶答應了,徑去那間小房。
康熙初學新招,甚是性急,片刻間就來了。兩人壹動上手,康熙果然以巧妙手法,將韋小寶第壹天所學的三招都拆解了,還在韋小寶後肩上拍了壹掌。
韋小寶見他所出招數甚為高明,心下也頗佩服,問道:“妳這套功夫叫什麽名堂?”康熙道:“這是‘八卦遊龍掌’。我師父說,妳的‘大慈大悲千葉手’招式太多,記起來挺麻煩。我們的‘八卦遊龍掌’只八八六十四式,但反復變化,盡可敵得住妳的千葉手。”韋小寶道:“那麽哪壹門功夫厲害些?”康熙道:“我也問過了。師父說道,這兩門都是上乘掌法,說不上哪壹門功夫厲害。誰的功夫深,用得巧妙,誰就勝了。”
韋小寶道:“我昨天又學了六招,妳倒試試。”當下將昨天那六招使出來。雖然第二、三招全然忘記,第五招根本用得不對,康熙還是壹連給他拍中了七八下,點頭道:“妳這六招妙得很,我這就去學拆解之法。”
韋小寶回到住處,將康熙學練“八卦遊龍掌”的事說了給海老公聽。海老公點了點頭,道:“我少林派的千葉手,原只武當派這路八卦遊龍掌敵得住。他師父的話不錯。兩路掌法各有各的妙處,誰學得好,誰就厲害。”韋小寶道:“他是皇帝,我怎能蓋過了他去?自然該當讓他學得好些。”他不肯刻苦練功,先安排好落場勢再說。
海老公道:“妳如太也差勁,皇上就沒興致跟妳練了。”韋小寶道:“常言道:明師必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妳是明師,又是強將,教出來的人也不會太差勁的。妳老望安,放壹百二十個心好啦!”海老公搖了搖頭,說道:“別胡吹大氣啦,桌上的飯菜快冷了,妳先去喝那碗湯吧!”
韋小寶道:“我服侍妳老人家喝湯。”海老公道:“我不喝湯,喝了湯要咳嗽。”韋小寶道:“是。”自行過去喝湯,心道:“我老人家喝湯,倒不咳嗽。”
此後幾個月中,康熙和韋小寶各學招式,日日比試。兩人並不真打,少了壹份各出全力以爭勝負之心,拚鬥時的樂趣不免減低,總算兩人所學的招式頗為繁復,以之拆解,倒也變化多端,只是如此文比,更似下棋,決不像打架。康熙明知韋小寶決不敢向自己屁股狠狠踢上壹腳,就也不好意思向他腦袋重重捶上壹拳。
韋小寶學武只是為了陪皇帝過招,自己全不用心,學了後面,忘了前面的。康熙的師父顯然教得也頗馬虎。兩人進步甚慢,比武的興致也即大減。到後來康熙隔得數日,才和韋小寶拆壹次招。
這些時日中,康熙除了和韋小寶比武外,也常帶他到書房伴讀。皇宮中侍衛太監,都知尚膳監的小太監小桂子眼下是皇上跟前第壹個紅人,大家見到他時,都不敢直呼“小桂子”,都是桂公公長、桂公公短的,叫得又恭敬又親熱。
韋小寶要討好海老公,每日出入上書房,總想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偷出來給他,可是尋來尋去,始終不見。
這日康熙和韋小寶練過武後,臉色鄭重,低聲道:“小桂子,咱們明天要辦壹件大事,妳早些到書房來等我。”韋小寶應道:“是。”他知道皇帝不愛多說話,他不說是什麽事,自己就不能多問。
次日壹早,他便到上書房侍候。康熙低聲道:“我要妳辦壹件事,妳有沒有膽子?”韋小寶道:“妳叫我辦事,我還怕什麽?”康熙道:“這件事非同小可,辦得不妥,妳我俱有性命之憂。”韋小寶微微壹驚,說道:“最多我有性命之憂。妳是皇帝,誰敢害妳?再說,妳照看著我,我說什麽也不能有性命之憂。”心想須得把話說在前頭,我韋小寶如有性命之憂,唯妳皇帝是問,妳可不能置之不理。
康熙道:“鰲拜這廝橫蠻無禮,心有異謀,今日咱們要拿了他,妳敢不敢?”
韋小寶在宮中已久,除了練武和陪伴康熙之外,極少玩耍,近幾個月來海老公不許自己再去跟溫氏兄弟他們賭錢,只偶爾偷偷去賭上壹手,而跟康熙比武,更越來越沒勁,正感氣悶,聽得要拿鰲拜,不由得大喜,忙道:“妙極,妙極!我早說咱二人合力鬥他壹鬥。就算他是滿洲第壹勇士,妳我武功都已練得差不多了,決不怕他。”
康熙搖頭道:“我是皇帝,不能親自動手。鰲拜這廝身兼領內侍衛大臣,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心腹。他壹知我要拿他,多半就會造反。眾侍衛同時動手,妳我固然性命不保,連太皇太後、皇太後也會遭難。因此這件事當真危險得緊。”
韋小寶壹拍胸膛,說道:“那麽我到宮外等他,乘他不備,壹刀刺死了他。要是刺他不死,他也不知是妳的意思。”
康熙道:“這人武功了得,妳年紀還小,不是他對手。何況在宮門之外,他衛士眾多,妳難以近身,就算真的刺死了他,只怕妳也會給他的衛士們殺了。我倒另有個計較。”韋小寶道:“是。”康熙道:“待會他要到我這裏來奏事,我先傳些小太監來在這裏等著。妳見我手中的茶盞跌落,便撲上去扭住他。十幾名小太監同時擁上,拉手拉腳,讓他施展不出武功。倘若妳還是不成,我只好上來幫忙。”
韋小寶喜道:“此計妙極,妳有刀子沒有?這件事可不能弄糟,要是拿他不住,我便出刀將他殺了。”他在殺了小桂子之初,靴筒中帶得有匕首,後來得知小玄子便是皇帝,和康熙對拆掌法,時常縱躍躥跳,生怕匕首從靴中跌了出來,除了當值的帶刀侍衛,在宮中帶刀可是殺頭的罪名,就此不敢隨身再帶了。
康熙點了點頭,拉開書桌抽屜,取出兩把黃金為柄的匕首,壹把交給韋小寶,壹把插入自己靴筒。韋小寶也將匕首插入靴筒,只覺血脈賁張,全身皆熱,呼呼喘氣,說道:“好家夥,咱們幹他的!”
康熙道:“妳去傳十二名小太監來。”韋小寶答應了,出去呼傳。這些小太監在布庫房中練習撲擊已有數月,雖然沒什麽武功,但拉手扳腳的本事卻都已不差。康熙向十二名小太監道:“妳們練了好幾個月,也不知有沒長進。待會有個大官兒進來,這人是咱們朝裏的撲擊好手,我讓他試試妳們的功夫。妳們壹見我將茶盞摔在地下,便即壹擁而上,冷不防地十二個打他壹個。要是能將他按倒在地,令他動彈不得,我重重有賞。”說著拉開書桌抽屜,取出十二只五十兩的元寶,道:“贏得了他,每人壹只元寶,倘若輸了,十二個人壹齊斬首。這等懶惰無用的家夥,留著幹什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聲色俱厲。
十二名小太監壹齊跪下,說道:“奴才們自當奮力為皇上辦事。”
康熙笑道:“那又是什麽辦事了?我只是考考妳們,且瞧誰學得用心,誰在貪懶。”
韋小寶暗暗佩服:“他在小太監面前也不露半點口風,以防這些小鬼沈不住氣,在鰲拜面前露出了馬腳。”
眾小太監起身後,康熙從桌上拿起壹本書,翻開來看。韋小寶聽他低聲吟哦,居然聲不顫、手不抖,面臨大事,鎮定如恒,自己手心中卻滿是冷汗,掌心又熱得發燒,心下暗罵:“韋小寶妳這小王八蛋,這壹下妳可給小玄子比下去啦。妳武功不及他,定力也不及他。”轉念又想:“他是皇帝,自然膽子該比我大些。那也沒什麽了不起。倘若我做皇帝,當然勝過他了。”但內心隱隱又覺得未必擔保能如此。
過了好半晌,門外靴聲響起,壹名侍衛叫道:“鰲少保見駕,皇上萬福金安。”康熙道:“鰲少保進來吧!”鰲拜掀起門帷,走了進來,跪下磕頭。
康熙笑道:“鰲少保,妳來得正好,我這十幾名小太監在練摔跤。聽說妳是我滿洲勇士中武功第壹,妳來指點他們幾招如何?”鰲拜微笑道:“皇上有興,臣自當效力。”
康熙笑道:“小桂子,妳吩咐外面侍衛們下去休息,不聽傳呼,不用進來伺候。”說著笑了笑,向鰲拜扮個鬼臉,鰲拜哈哈壹笑。韋小寶走出去吩咐。
康熙低聲道:“鰲少保,妳勸我別讀漢人的書,我想妳的話很對,咱們還是在書房裏摔跤玩兒的好,不過別讓人聽到了。要是給皇太後知道了,可又要逼我讀書啦。”鰲拜大喜,連聲道:“對,對,對!皇上這主意挺高明,漢人的書本兒,讀了有什麽用?”
韋小寶回進書房,道:“侍衛們多謝皇上恩典,都退下去啦。”
康熙笑道:“好,咱們玩咱們的。小監們,十二個人分成六對,打來瞧瞧。”
十二名小太監卷袖束帶,分成六對,撲擊起來。
鰲拜笑吟吟地觀看,見這些小太監武功平平,笑著搖了搖頭。康熙拿起茶盞喝了壹口,笑道:“鰲少保,小孩兒們本事還使得嗎?”鰲拜笑道:“將就著瞧瞧,也過得去!”康熙笑道:“跟妳鰲少保比,那自然不成!”身子微側,手壹松,嗆啷壹聲,茶盞掉在地下,呼叫出聲:“啊喲!”
鰲拜壹怔,說道:“皇上……”兩個字剛出口,身後十二名小太監已壹齊撲上,扳手攀臂,抱腰扯腿,同時向鰲拜進攻。康熙哈哈大笑,說道:“鰲少保留神。”鰲拜只道少年皇帝指使小太監試他功夫,微微壹笑,雙臂分掠,四名小太監跌了出去。他還不敢使力太過,生怕傷了眾小監,左腿輕掃,又掃倒了兩名,隨即哈哈大笑。余下眾小監記著皇上“倘若輸了,十二個人壹齊斬首”的話,出盡了吃奶的力氣,牢牢抱住他腰腿。
韋小寶早已閃在他身後,看準了他太陽穴,狠命壹掌。鰲拜只感頭腦壹陣暈眩,心下微感惱怒:“這些小監兒好生無禮。”左臂倏地掃出,將三個小太監猛推出去,轉過身來,胸口又吃了韋小寶壹拳。韋小寶這兩下偷襲,手法算得甚快,但他全無力道,打中的雖是鰲拜的要害,卻無效用。鰲拜見偷襲自己之人竟是皇帝貼身的小太監,隱隱覺得不妙,但畢竟不信皇帝是要這些小孩兒來擒拿自己,左掌壹伸,往韋小寶右肩按下。
韋小寶使壹招“覺後空空”,左掌在鰲拜面前晃了兩下。鰲拜壹低頭,砰的壹聲,胸口已吃了壹腿。韋小寶卻“啊”的壹聲叫了出來,原來這壹腿踢在他胸口,便如踢中壹堵墻壁壹般,自己腳上反而壹陣劇痛。鰲拜見他連使殺著,又驚又怒,混鬥之際,也不及去想皇帝是何用意,只想推開眾小監的糾纏,先將韋小寶收拾了下來。可是眾小監抱腰的抱腰,拉腿的拉腿,摔脫了幾名,余下的又撲將上來。
康熙拍手笑道:“鰲少保,只怕妳要輸了。”
鰲拜奮拳正要往韋小寶頭頂打落,聽得康熙這麽說,心道:“原來跟我鬧著玩的,怎能跟小孩子們壹般見識?”手臂偏過,勁力稍收,啪的壹聲響,這拳打在韋小寶右肩,只使了壹成力。但他力大無窮,當年戰陣中與明軍交鋒,雙手抓起明軍官兵四下亂擲,來去如風,當者披靡。韋小寶只馬馬虎虎地學過幾個月武功,又是個小孩,雖有眾小監相助,卻如何奈得了他?這壹拳打將下來,韋小寶壹個踉蹌,向前摔倒,順勢左肘撞出,撞正鰲拜腰眼。鰲拜笑罵:“妳這小娃娃,倒狡猾得很!”右手在韋小寶背上輕輕壹推。韋小寶撲地倒了,站起身來,手中已多了壹柄匕首,猱身向鰲拜撲去。
鰲拜驀地見到他手中多了壹柄明晃晃的刀子,呆了壹呆,叫道:“妳……妳幹什麽?”韋小寶笑道:“我用刀子,妳空手,咱們鬥鬥!”鰲拜喝道:“快放開刀子,皇上跟前,不得動兇器。”韋小寶笑道:“好,放下就放下!”俯身將匕首往靴筒中插去。這時仍有七八個小太監扭住了鰲拜,韋小寶突然向前壹跌,似乎立足不住,身子撞向鰲拜,挺刀戳出,想戳他肚子,不料鰲拜應變敏捷,迅速異常地壹縮,這壹刀刺中了他大腿。鰲拜壹聲怒吼,雙手甩脫三名小太監,叉住了韋小寶的脖子。
康熙見韋小寶與眾小監拾奪不下鰲拜,勢道不對,繞到鰲拜背後,拔出匕首,奮力插入了他背心。
鰲拜猛覺背心上微痛,立即背肌壹收,康熙這壹刀便刺得偏了,未中要害。鰲拜順手擲開韋小寶,猶如旋風般轉過身來,眼前壹個少年,正是皇帝。
鰲拜壹呆,康熙躍開兩步。鰲拜大叫壹聲,終於明白皇帝要取自己性命,揮拳便向康熙打來。康熙側身避過。鰲拜抓住兩名小監,將他們腦袋對腦袋地壹撞,二人登時頭骨破裂。他跟著左手沖拳,直打進壹名小監的胸膛,右腳連踢,將四名小監踢得撞上墻壁,壹個個筋折骨斷,哼也沒哼壹聲,便已斃命,接著左足踹在壹名抱住他右腿的小監肚上,那小監立時肚破腸裂。他霎時之間連殺八人,余下四名小監都嚇得呆了,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手挺匕首,向他撲去。鰲拜左拳直擊而出。韋小寶只感壹股勁風撲面而至,氣也喘不過來,揮匕首向他手臂插落。鰲拜手臂微斜,避過匕首,隨即揮拳擊出,打中韋小寶左肩。韋小寶身子飛出,掠過書桌,壹跤摔在香爐上,登時爐灰飛揚。
康熙始終十分沈著,使開“八卦遊龍掌”和鰲拜遊鬥,但康熙在這路掌法上的造詣頗為有限,更遇到了鰲拜這等天生神勇的猛將,實無多大用處。鰲拜給他打中兩掌,毫不在乎,左腳踢出,正中康熙右腿。康熙站立不定,向前伏倒。鰲拜吼聲如雷,大呼:“大夥兒壹起死了吧!”雙拳往他頭頂擂落。康熙和韋小寶扭打日久,鬥室中應變的身法甚為熟練迅捷,眼見鰲拜拳到,當即壹個打滾,滾到了書桌底下。
鰲拜左腿飛起,踢開書桌,右腿連環,又待往康熙身上踢去,突然間塵灰飛揚,雙眼中都是細灰。鰲拜哇哇大叫,雙手往眼中亂揉,右腿在身前飛快踢出,生恐敵人趁機來攻。
原來韋小寶見事勢緊急,從香爐中抓起兩把爐灰,向鰲拜撒去。香灰甚細,壹落入鰲拜雙眼,立時散開。鰲拜驀地裏左臂劇痛,卻是韋小寶投擲匕首,刺不中他胸口要害,卻插入了他手臂。這時書房中桌翻凳倒,亂成壹團,韋小寶見鰲拜背後有張椅子,正是皇帝平時所坐的龍椅,當即奮力端起青銅香爐,跳上龍椅,對準了鰲拜後腦,奮力砸落。
這香爐是西周古物,少說也有三十來斤重,鰲拜目不見物,難以閃避,砰的壹聲響,正中頭頂。鰲拜身子晃動,摔倒在地,暈了過去。香爐破裂,鰲拜居然頭骨不碎。
康熙大喜,叫道:“小桂子,真有妳的!”他早已備下牛筋和繩索,忙在倒翻了的書桌抽屜中取出來,和韋小寶兩人合力,綁住了鰲拜手足。韋小寶已嚇得全身冷汗,手足發抖,抽繩索也使不出力氣,和康熙兩人妳瞧瞧我,我瞧瞧妳,都是喜悅不勝。
鰲拜不多時便即醒轉,大叫:“我是忠臣,我無罪!這般陰謀害我,我死也不服。”
韋小寶喝道:“妳造反!帶了刀子來上書房,罪該萬死。”鰲拜叫道:“我沒帶刀子!”韋小寶喝道:“妳身上明明不帶著兩把刀子?背上壹把,手臂上壹把,還敢說沒帶刀?”韋小寶強詞奪理,鰲拜怎辯得他過?何況鰲拜頭頂給銅香爐重重壹砸,背上和臂上分別插了壹刀,雖非致命,卻也受傷不輕,情急之下,只氣急敗壞地大叫大嚷。
康熙見十二名小太監中死剩四人,說道:“妳們都親眼瞧見了,鰲拜這廝犯上作亂,竟想殺我。”四個小監驚魂未定,臉如土色,有壹人連稱:“是,是!鰲拜犯上作亂!”其余三人卻壹句話也說不出來。康熙道:“妳們出去宣我旨意,快召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二人進來。剛才的事,壹句話也不許提起,若有泄漏風聲,小心妳們的腦袋。”四名小監答應了出去。
鰲拜兀自大叫:“冤枉,冤枉!皇上親手殺我顧命大臣,先帝得知,必不饒妳!”
康熙臉色沈了下來,道:“想個法兒,叫他不能胡說!”
韋小寶應道:“是!”走過去伸出左手,捏住了鰲拜的鼻子。鰲拜張口透氣,韋小寶右手拔下他臂上匕首,往他口中亂刺數下,在地下抓起兩把香灰,硬塞在他嘴裏。鰲拜喉頭嗬嗬幾聲,幾乎呼吸停閉,哪裏還說得出話來?韋小寶又拔下他背上匕首,將壹雙匕首並排插在書桌上,自己守在鰲拜身旁,若見他稍有異動,立即便拔匕首戳他幾刀。
康熙見大事已定,心下甚喜,見到鰲拜雄壯的身軀和滿臉血汙的猙獰神情,不禁暗自驚懼,又覺適才之舉實在太過魯莽,只道自己和小桂子學了這許久武藝,兩人合力,再加上十二名練過摔跤的小太監,定可收拾得了鰲拜,哪知遇上真正的勇士,幾名小孩毫無用處,而自己和小桂子的武藝只怕也並不怎麽高明,若非小桂子使計,此刻自己已讓鰲拜殺了。這廝壹不做、二不休,多半還會去加害太皇太後和皇太後。朝中大臣和宮中侍衛都是他的親信,這廝倘另立幼君,沒人敢有異言。想到此處,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等了好壹會,四名小監宣得康親王和索額圖到來。二人走進上書房,眼見死屍狼藉,遍地血汙,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立即跪下連連磕頭,齊聲道:“皇上萬福金安。”
康熙道:“鰲拜大逆不道,攜刀入宮,膽敢向朕行兇,幸好祖宗保祐,尚膳監小監小桂子會同眾監,力拒兇逆,將其擒住。如何善後,妳們瞧著辦吧。”
康親王和索額圖向來和鰲拜不睦,受其排擠已久,陡見宮中生此大變,又驚又喜,再向皇帝請安,自陳疏於防範,罪過重大,幸得皇帝洪福齊天,百神呵護,鰲拜兇謀得以不逞。
康熙道:“行刺之事,妳們不必向外人提起,以免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受驚,傳了出去,反惹漢官和百姓們笑話。鰲拜這廝罪大惡極,就無今日之事,也早已罪不容誅。”
康親王和索額圖都磕頭道:“是,是!”心下都暗暗懷疑:“鰲拜這廝天生神勇,是我滿洲第壹勇士,真要行刺皇上,怎能為幾名小太監所擒?這中間定然另有別情。”好在二人巴不得重重處分鰲拜,有什麽內情不必多問,何況皇帝這麽說,又有誰膽敢多問壹句?
康親王道:“啟奏皇上:鰲拜這廝黨羽甚多,須得壹網成擒,以防另有他變。讓索大人在這裏護駕,不可有半步離開聖駕。奴才出去傳旨,將鰲拜的黨羽都抓了起來。聖意以為如何?”康熙點頭道:“很好!”康親王退了出去。
索額圖細細打量小桂子,說道:“小公公,妳今日護駕之功,可當真不小啊。”韋小寶道:“那是皇上的福氣,咱們做奴才的有什麽功勞?”
康熙見韋小寶並不居功,對適才這番激鬥更只字不提,甚感歡喜,暗想自己親自出手,在鰲拜背上插了壹刀,此事倘若傳了出去,頗失為人君的風度。又想:“小桂子今天的功勞大得無以復加,可說是救了我的性命。可惜他是個太監,不論我怎麽提拔,他也總是個太監。祖宗定下嚴規,不許太監幹政,看來只有多賞他些銀子了。”
康親王辦事迅速,過不多時,已領了幾名親信的王公大臣齊來請安,回稟說鰲拜的羽黨已大部成擒,宮中原有侍衛均已奉旨出宮,不留壹人,請皇上另派領內侍衛大臣,另選親信侍衛護駕。康熙甚喜,說道:“辦得很妥當!”
幾名親王、貝勒、文武大臣見到上書房中八名小太監給鰲拜打得腦蓋碎裂、腸穿骨斷的慘狀,無不驚駭,齊聲痛罵鰲拜大逆不道。當下刑部尚書親自將鰲拜押了下去收禁。王公大臣們說了許多恭頌聖安的話,便退出去商議,如何定鰲拜之罪。
康親王傑書稟承康熙之意,囑咐眾人道:“皇上仁孝,不欲殺戮太眾,驚動了太皇太後和皇太後,因此鰲拜大逆不道之事,不必暴之於朝,只須將他平素把持政事、橫蠻不法的罪狀,壹樁樁地列出來便是。”王公大臣齊聲稱頌聖德。
行刺皇帝,非同小可,鰲拜固然要淩遲處死,連他全族老幼婦孺,以及同黨的家人、族人,無壹能夠幸免,這壹件大案辦下來,牽累壹廣,少說也要死數千之眾。康熙雖恨鰲拜跋扈,卻也不願亂加罪名於他頭上,更不願累及無辜。
康熙親政時日已經不短,但壹切大小政務,向來都由鰲拜處決,朝中官員壹直只聽鰲拜的話辦事,今日拿了鰲拜,見王公大臣的神色忽然不同,對自己恭順敬畏得多。康熙直到此刻,方知為君之樂,又向韋小寶瞧了壹眼,見他縮在壹角,壹言不發,心想:“這小子不多說話,乖覺得很。”
眾大臣退出後,索額圖道:“皇上,上書房須得好好打掃,是否請皇上移駕,到寢宮休息?”康熙點點頭,由康親王和索額圖伴向寢宮。韋小寶不知是否該當跟去,正躊躇間,康熙向他點了點頭,道:“妳跟我來。”
康親王和索額圖在寢宮外數百步處便已告辭。皇宮的內院,除了後妃公主、太監宮女之外,外臣向來不得涉足。
韋小寶跟著康熙進內,本來料想皇帝的寢宮定是金碧輝煌,到處鑲滿了翡翠白玉,墻壁上的夜明珠少說也有二三千顆,晚上不用點燈。哪知進了寢宮,也不過是壹間尋常屋子,只被褥枕頭之物都是黃綢所制、繡以龍鳳花紋而已,壹見之下,大失所望,心道:“比我們揚州麗春院中的房間,可也神氣不了多少。”
康熙喝了宮女端上來的壹碗參湯,籲了口長氣,說道:“小桂子,跟我去見皇太後。”
其時康熙尚未大婚,寢宮和皇太後所居慈寧宮相距不遠。到得皇太後的寢宮,康熙自行入內,命韋小寶在門外相候。
韋小寶等了良久,無聊起來,心想:“我學了海老公教的‘大慈大悲千葉手’,皇上學了‘八卦遊龍掌’,可是今兒跟鰲拜打架,什麽千葉手、遊龍掌全不管用,還是靠我小白龍韋小寶出到撒香灰、砸香爐的下三濫手段,這才大功告成。那些武功再學下去也沒什麽好玩了,在皇宮中老是假裝太監,向小玄子磕頭,也氣悶得很。鰲拜已經拿了,小玄子也沒什麽要我幫忙了。明日我就溜出宮去,再也不回來啦。”
他正在思量如何出宮,壹名太監走了出來,笑道:“桂兄弟,皇太後命妳進去磕頭。”韋小寶肚中暗罵:“他奶奶的,又要磕頭!妳辣塊媽媽的皇太後幹嗎不向老子磕頭?”恭恭敬敬地答應:“是!”跟著那太監走了進去。
穿過兩重院子後,那太監隔著門帷道:“回太後,小桂子見駕。”輕輕掀開門帷,將嘴努了努。
韋小寶走進門去,迎面又是壹道簾子。這簾子全是珍珠穿成,發出柔和的光芒。壹名宮女拉開珠簾。韋小寶低頭進去,微擡眼皮,只見壹個三十歲左右的貴婦坐在椅中,康熙靠在她身旁,自然便是皇太後了,當即跪下磕頭。
皇太後微笑點了點頭,道:“起來!”待韋小寶站起,說道:“聽皇帝說,今日擒拿叛臣鰲拜,妳立了好大的功勞。”
韋小寶道:“回太後:奴才只知道赤膽忠心,保護主子。皇上吩咐怎麽辦,奴才便奉旨辦事。奴才年紀小,什麽都不懂的。”他在皇宮中只幾個月,但賭錢時聽得眾太監說起宮裏和朝廷的規矩,壹壹記在心裏,知道做主子最忌奴才居功,妳功勞越大,越要裝得沒半點功勞,主子這才喜歡,若稍有驕矜之色,說不定便有殺身之禍,至於惹得主子憎厭,不加寵幸,自是不在話下。
他這樣回答,皇太後果然很喜歡,說道:“妳小小年紀,倒也懂事,比那做了少保、封了壹等超武公的鰲拜還強。孩兒,妳說咱們賞他些什麽?”康熙道:“請太後吩咐吧。”皇太後沈吟道:“妳在尚膳監,還沒品級吧?海大富海監是五品,賞妳個六品的品級,升為首領太監,就在皇上身邊侍候好了!”
韋小寶心道:“辣塊媽媽的六品七品,就是給我做壹品太監,老子也不做。”臉上卻堆滿笑容,跪下磕頭,道:“謝皇太後恩典,謝皇上恩典。”
清宮定例,宮中總管太監共十四人,副總管太監八人,首領太監壹百八十九人,普通太監則無定額,清初千余人,自後增至二千余人。有職司的太監最高四品,最低八品,普通太監則無品級。韋小寶從無品級的太監壹躍而升為六品,在宮中算得是少有的恩寵了。
皇太後點了點頭,道:“好好地盡心辦事。”韋小寶連稱:“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出去。宮女掀起珠簾時,韋小寶偷偷向皇太後瞧了壹眼,只見她臉色極白,目光炯炯,但眉頭微蹙,似頗有愁色,又像在想什麽心事,尋思:“她身為皇太後,還有什麽不開心的?啊,是了,她死了老公。就算是皇太後,死了老公,總不會開心。”
他回到住處,將這壹天的事都跟海老公說了。海老公竟沒半分驚詫之意,淡淡地道:“算來也該在這兩天動手的了。皇上的耐心,可比先帝好得多。”
韋小寶大奇,問道:“公公,妳早知道了?”海老公道:“我怎會知道?我是早在猜想。皇上學摔跤,還說是小孩子好玩,但要三十名小太監也都學摔跤,學來幹什麽?皇上自己又用心學那‘八卦遊龍掌’,自然另有用意了。‘大慈大悲千葉手’和‘八卦遊龍掌’這兩路武功,倘若十年八年地下來,當真學到了家,兩人合力,或許能對付得了鰲拜。可是這麽半吊子地學上兩三個月,又有什麽用?唉,少年人膽子大,不知天高地厚,今日的事情,可兇險得很哪。”
韋小寶側頭瞧著海老公,心中充滿了驚佩:“這老烏龜瞎了壹雙眼睛,卻什麽事情都預先見到了。”
海老公問道:“皇上帶妳去見了皇太後吧?”韋小寶道:“是!”心想:“妳又知道了。”海老公道:“皇太後賞了妳些什麽?”韋小寶道:“也沒賞什麽,只是給了我個六品的銜頭,升作了首領太監。”海老公笑了笑,道:“好啊,只比我低了壹級。我從小太監升到首領太監,足足熬了十三年時光。”
韋小寶心想:“這幾日我就要走啦。妳教了我不少武功,我卻毒瞎了妳壹雙眼睛,未免有點對妳不住,本該將那幾部經書偷了來給妳,偏偏又偷不到。”海老公道:“妳今日立了這場大功,此後出入上書房更加容易……”韋小寶道:“是啊,要借那《四十二章經》是更加容易了。公公,妳眼睛不大方便,卻要這部經書有什麽用?”海老公幽幽地道:“是啊,我眼睛瞎了,看不到經書,妳……妳卻可讀給我聽啊,妳壹輩子陪著我,就……就壹輩子讀這《四十二章經》給我聽……”說著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韋小寶見了他彎腰大咳的模樣,不由得起了憐憫之意:“這老……老頭兒真是古怪。”本來在心裏壹直叫他“老烏龜”的,這時卻有些不忍。
這壹晚海老公始終咳嗽不停,韋小寶便在睡夢之中,也不時聽到他的咳聲。
次日韋小寶到上書房去侍候,只見書房外的守衛全已換了新人。
康熙來到書房,康親王傑書和索額圖進來啟奏,說道會同王公大臣,已查明鰲拜大罪壹共三十款。康熙頗感意外,道:“三十款?這麽多?”康親王道:“鰲拜罪孽深重,原不止這三十款,只是奴才們秉承皇上聖意,從寬究治。”康熙道:“這就是了,哪三十款?”
康親王取出壹張白紙,念道:“鰲拜欺君擅權,罪壹。引用奸黨,罪二。結黨議政,罪三。聚貨養奸,罪四。巧飾供詞,罪五。擅起馬爾賽等先帝不用之人,罪六。擅殺蘇克薩哈等,罪七。擅殺蘇納海等,罪八。偏護本旗,更換領地,罪九。輕慢聖母,罪十。”他壹條條地讀下去,直讀到第三十條大罪是:“以人之墳墓,有礙伊家風水,勒令遷移。”
康熙道:“原來鰲拜這廝做下了這許多壞事,妳們擬了什麽刑罰?”康親王道:“鰲拜罪大惡極,本當淩遲處死,臣等體念皇上聖意寬仁,擬革職斬決。其同黨必隆、班布爾善、阿思哈等壹體斬決。”康熙沈吟道:“鰲拜雖然罪重,但他是顧命大臣,效力年久,可免其壹死,革職拘禁,永不釋放,抄沒他的家產。所有同黨,可照妳們所議,壹體斬決。”(註)
康親王和索額圖跪下磕頭,說道:“聖上寬仁,古之明君也所不及。”
這日眾大臣在康熙跟前,忙的便是處置鰲拜及其同黨之事。眾大臣向康熙詳奏鑲黃旗和正白旗如何爭執,韋小寶也聽不大懂,只約略知道鰲拜是鑲黃旗旗主,蘇克薩哈是正白旗旗主,兩旗為了爭奪良田美地,勢成水火。蘇克薩哈給鰲拜害死後,正白旗所屬的很多財產田地為鑲黃旗所並,現下正白旗眾大臣求皇帝發還原主。
康熙道:“妳們自去秉公議定,交來給我看。鑲黃旗是上三旗之壹,鰲拜雖然有罪,不能讓全旗受到牽累。咱們什麽事都得公公道道。”眾大臣磕頭道:“皇上聖明,鑲黃旗全旗人眾均沐聖恩。”康熙點了點頭,道:“下去吧,索額圖留下,我另有吩咐。”
待眾大臣退出,康熙對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給鰲拜害死之後,他家產都給鰲拜占去了吧?”索額圖道:“蘇克薩哈的田地財產,是沒入了內庫的。不過鰲拜當時曾親自領人到蘇克薩哈家裏搜查,金銀珠寶等物,都飽入了鰲拜私囊。”康熙道:“我也料到如此。妳到鰲拜家中瞧瞧,查明家產,本來是蘇克薩哈的財物,都發還給他子孫。”
索額圖道:“皇上聖恩浩蕩。”他見康熙沒再什麽話說,便慢慢退向書房門口。
康熙道:“皇太後吩咐,她老人家愛念佛經,聽說正白旗和鑲黃旗兩旗旗主手中,都有壹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聽到《四十二章經》五字,不由得全身為之壹震。只聽康熙續道:“這兩部佛經,都是用綢套子套著的,正白旗的用白綢套子,鑲黃旗的是黃綢鑲紅邊套子。太後她老人家說,要瞧瞧這兩部經書,是不是跟宮裏的佛經相同,妳到鰲拜家中清查財物,順便就查壹查。”
索額圖早便停了腳步,聽康熙吩咐完,說道:“是,是,奴才這就去辦。”他知皇上年幼,對太後又極孝順,朝政大事,只要太後吩咐壹句,皇上無有不聽,皇太後交下來的事,比之皇上自己要辦的更為要緊,查兩部佛經,那是輕而易舉,自當給辦得又妥又當又迅速。
康熙道:“小桂子,妳跟著前去。查到了佛經,兩人壹起拿回來。”
韋小寶大喜,忙答應了,心想海老公要自己偷《四十二章經》,說了大半年,到底是怎麽樣的經書,連影子的邊兒也沒見過,這次是奉聖旨取經,自然手到拿來,最好鰲拜家裏共有三部,混水摸魚地吞沒壹部,拿了去給海老公,好讓他大大高興壹場。
索額圖見小桂子是皇上跟前十分得寵的小太監,這次救駕擒奸,立有大功,心想取兩部佛經,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用不著派遣此人,心念壹轉,便已明白:“是了,皇上要給他些好處。鰲拜當權多年,家中的金銀財寶自是不計其數。皇上派我去抄他家,那是最大的肥缺。這件事我毫無功勞,為什麽要挑我發財?皇上叫小桂子陪我去,取佛經為名,監視是實。抄鰲拜的家,這小太監是正使,我索某人是副使。這中間的過節倘若弄錯了,那就有大大不便。”
索額圖的父親索尼,是康熙初立時的四名顧命大臣之首。索尼死後,索額圖升為吏部侍郎,其時鰲拜專橫,索額圖不敢與抗,辭去吏部侍郎之職,改充壹等侍衛。康熙知他和鰲拜素來不睦,因此這次特加重用。
兩人來到宮門外,索額圖的隨從牽了馬侍候著。索額圖道:“桂公公,妳先上馬吧!”心想這小太監只怕不會騎馬,倒要照料著他些,別摔壞了他。哪知韋小寶在宮中學了幾個月武功,雖然並無多大真正長進,手腳卻已十分輕捷,又幸好當年茅十八教過他上馬之法,這次便不致再來壹個“張果老倒騎驢,韋小寶倒騎馬”,輕輕縱上馬背,竟然騎得甚穩。
兩人到得鰲拜府中,鰲拜家中上下人眾早已盡數逮去,府門前後軍士嚴密把守。索額圖對韋小寶道:“桂公公,妳瞧著什麽好玩的物事,盡管拿好了。皇上派妳來取佛經,乃是酬妳的大功,不管拿什麽,皇上都不會問的。”
韋小寶見鰲拜府中到處盡是珠寶珍玩,直瞧得眼也花了,只覺每件東西都是好的,揚州麗春院中那些器玩陳設與之相比,那可天差地遠了。初時什麽東西都想拿,但瞧瞧這件很好玩,那件也挺有趣,不知拿哪壹件才是,又想這幾日就要出宮溜走,東西拿得多了,攜帶不便,只有揀幾件特別寶貴的物事才是道理。
索額圖的屬吏開始查點物品,壹件件地記在單上。韋小寶拿起壹件珠寶壹看,寫單的書吏便在單上將這件珠寶壹筆劃去,表示鰲拜府中從無此物。待韋小寶搖了搖頭,放下珠寶,那書吏才又添入清單之中。
二人壹路查點,忽有壹名官吏快步走出,向索額圖和韋小寶請了個安,說道:“啟稟二位大人。在鰲拜臥房中發現了壹個藏寶庫,卑職不敢擅開,請二位移駕查點。”
索額圖喜道:“有藏寶庫嗎?那定是有些古怪物事。”又問:“那兩部經書查到了沒有?”那官吏道:“屋裏壹本書也沒有,只有幾十本賬簿。卑職等正用心搜查。”
索額圖攜著韋小寶的手,走進鰲拜臥室。只見地下鋪著虎皮豹皮,墻上掛滿弓矢刀劍,不脫滿洲武士的粗獷本色。那藏寶庫是地下所挖的壹個大洞,上用鐵板掩蓋,鐵板之上又蓋以虎皮,這時虎皮和鐵板都已掀開,兩名衛士守在洞旁。索額圖道:“都搬出來瞧瞧。”
兩名衛士跳下洞去,將洞裏所藏的物件遞上來。兩名書吏接住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旁邊壹張豹皮上。
索額圖笑道:“鰲拜最好的寶物,壹定都藏在這洞裏。桂公公,妳便在這裏挑心愛的物事,包管錯不了。”
韋小寶笑道:“不用客氣,妳自己也挑吧。”剛說完了這句話,突然“啊”的壹聲叫了起來,只見壹名衛士遞上壹只白玉大匣,匣上刻有五個大字,填了朱砂,前面三字正是“四十二”。韋小寶急忙接過,打開玉匣蓋子,裏面是薄薄壹本書,書函是白色綢子,封皮上寫著同樣的五字,問道:“索大人,這便是《四十二章經》吧?我識得‘四十二’,卻不識‘章經’。”索額圖喜道:“是,是。是《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這‘章經’兩字,難認得很,其實也不必花心思去記,只消五個字在壹起,上面三字是‘四十二’,下面兩字非‘章經’不可。”索額圖心道:“那也未必。”含笑道:“正是。”
接著那侍衛又遞上壹只玉匣,匣裏有書,書函果是黃綢所制,鑲以紅綢邊。兩部書函都已甚為陳舊。但寶庫裏已無第三只匣子,韋小寶心下微感失望。
索額圖喜道:“桂公公,咱哥兒倆辦妥了這件事,皇太後壹喜歡,定有重賞。”韋小寶道:“那是什麽佛經,倒要見識見識。”說著便去開那書函。索額圖心中壹動,笑道:“桂公公,我說壹句話,妳可別生氣。”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之中給人呼來喝去,“小畜生,小烏龜”地罵不停口。自從得到康熙的眷顧,宮中不論什麽人見到他,都是恭謹異常。他以壹個十三四歲的小孩,平生又怎受過這樣的尊敬?眼見索額圖在鰲拜府中威風八面,文武官員見到了,盡皆戰戰兢兢,可是這人對自己卻如此客氣,不由得大為受用,對他更是十分好感,說道:“索大人有什麽吩咐,盡管說好了。”
索額圖笑道:“吩咐是不敢當,不過我忽然想起了壹件事。桂公公,這兩部經書,是皇太後和皇上指明要的,鰲拜又放在藏寶庫中,可見非同尋常。到底為什麽這樣要緊,咱們可不明白了。我也真想打開來瞧瞧,就只怕其中記著什麽重大幹系的文字,皇太後不喜歡咱們做奴才的見到,這個……這個……嘻嘻……”
韋小寶經他壹提,立時省悟,暗吃壹驚,忙將經書放還桌上,說道:“是極,是極!索大人,多承妳指點。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險些惹了大禍。”
索額圖笑道:“桂公公說哪裏話來?皇上差咱哥兒倆壹起辦事,妳的事就是我的,哪裏還分什麽彼此?我如不當桂公公是自己人,這番話也不敢隨便出口了。”韋小寶道:“妳是朝中大官,我……我只是個小……小太監,怎麽能跟妳當自己人?”
索額圖向屋中眾官揮了揮手,道:“妳們到外邊侍候。”眾官員躬身道:“是,是!”都退了出去。
索額圖拉著韋小寶的手,說道:“桂公公,千萬別說這樣的話,妳如瞧得起我索某,咱二人今日就拜了把子,結為兄弟如何?”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懇切。
韋小寶吃了壹驚,道:“我……我跟妳結拜?怎……怎配得上啊?”
索額圖道:“桂兄弟,妳再說這種話,那分明是損我了。不知什麽緣故,我跟妳壹見就十分投緣。咱哥兒倆就到佛堂之中去結拜了,以後就當真猶如親兄弟壹般,妳和我誰也別說出去,只要不讓別人知道,又打什麽緊了?”緊緊握著韋小寶的手,眼光中滿是熱切之色。
原來索額圖極是熱中,眼見鰲拜已倒,朝中掌權大臣要盡行更換,這次皇上對自己神態甚善,看來指日就能高升。在朝中為官,若要得寵,自須明白皇帝的脾氣心情,這小太監朝夕伺候皇帝,只要他能在禦前為自己說幾句好話,便已受益無窮。就算不說好話,只要將皇帝喜歡什麽,討厭什麽,想幹什麽事,平時多多透露,自己辦起事來自然事半功倍,正中皇帝下懷。他生長在官宦之家,父親索尼是顧命大臣之首,素知“揣摩上意”是做大官的唯壹訣竅,而最難的也就是這壹件。眼前正有壹個良機,只要能將這個小太監好好籠絡住了,日後飛黃騰達,封侯拜相,均非難事,是以靈機壹動,要和他結拜。
韋小寶雖然機伶,畢竟於朝政官場中這壹套半點不懂,只道這個大官當真喜歡自己,不由暗自得意,說道:“這個……這個,我可真想不到。”索額圖拉著他手,道:“來,來,來!咱哥兒倆到佛堂去。”
滿洲人崇信佛教,文武大臣府中均有佛堂。兩人來到佛堂之中。索額圖點著了香,拉韋小寶壹同在佛像前跪下,拜了幾拜,說道:“弟子索額圖,今日與……與……與……”轉頭道:“桂兄弟,妳大號叫什麽?壹直沒請教,真是荒唐。”韋小寶道:“我叫小桂子。”索額圖微笑道:“妳尊姓是桂,是不是?大號不知怎麽稱呼?”韋小寶道:“我……我……我叫桂小寶。”索額圖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妳原是人中之寶!”韋小寶心想:“在揚州時,人家都叫我‘小寶這小烏龜’,小寶這名字,又有什麽好了?”
只聽索額圖道:“弟子索額圖,今日和桂小寶桂兄弟義結金蘭,此後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弟子若不顧義氣,天誅地滅,永世無出頭之日。”說著又磕下頭去,拜罷,說道:“兄弟,妳也拜佛立誓吧!”
韋小寶心道:“妳年紀比我大得多了,如果我當真跟妳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太也吃虧了。”壹轉念間,已有了主意,心想:“我反正不是桂小寶,胡說壹通,怕什麽了?”於是在佛像前磕了頭,朗聲說道:“弟子桂小寶,壹向是在皇帝宮裏做小太監的,人人都叫小桂子,和索額圖大人索老哥結為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如小桂子不顧義氣,小桂子天誅地滅,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給牛頭馬面捉住了,壹千年、壹萬年也不得超生。”
他將壹切災禍全都要小桂子去承受,又接連說了兩個“同月”,將“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說成了“但願同月同月同日死”,順口說得極快,索額圖也沒聽出其中花樣。韋小寶心想:“跟妳同月同日死,那也不打緊。妳如是三月初三死的,我在壹百年之後三月初三歸天,也不吃虧了。”至於他說小桂子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千萬年不得超生,卻是他心中真願。小桂子是他所殺,鬼魂若來報仇,可不是玩的,如在地獄中給牛頭馬面緊緊捉住,他韋小寶在陽世自然就太平得很。
索額圖聽他說完,兩人對拜了八拜,壹起站起,哈哈大笑。索額圖笑道:“兄弟,妳我已是拜把子的弟兄,那比親兄弟還要親熱十倍。今後要哥哥幫妳做什麽事,盡管開口,不用客氣。”韋小寶笑道:“那還用說?我自出娘肚子以來,就不懂‘客氣’二字是什麽意思。大哥,什麽叫做‘客氣’?”兩人又相對大笑。
索額圖道:“兄弟,咱二人拜把子這回事,可不能跟旁人說,免得旁人防著咱們。照朝廷規矩,我們做外臣的,可不能跟妳兄弟做內官的太過親熱。咱們只要自己心裏有數,也就是了。”韋小寶道:“對,對!啞子吃餛飩,心裏有數。”
索額圖見他精乖伶俐,點頭知尾,更是歡喜,說道:“兄弟,在旁人面前,我還是叫妳桂公公,妳就叫我索大人。過幾天妳到我家裏來,做哥哥的陪妳喝酒聽戲,咱兄弟倆好好地樂壹下子。”
韋小寶大喜,他酒是不大會喝,“聽戲”兩字壹入耳中,可比什麽都喜歡,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我最愛聽戲。妳說是哪壹天?”揚州鹽商起居豪奢,每逢娶婦嫁女、生子做壽,往往連做幾日戲。韋小寶碰到這些日子,自然是在戲臺前鉆進鉆出地趕熱鬧、看白戲。人家是喜慶好日子,也不會認真對付他這等小無賴,往往還請他吃壹碗飯,飯上高高地堆上幾塊大肉。至於迎神賽會,更有許多不同班子唱戲。壹提到“聽戲”兩字,當真心花怒放。
索額圖道:“兄弟既然喜歡,我時時請妳。只要哪壹天兄弟有空,妳盡管吩咐好了。”韋小寶道:“就是明天怎樣?”索額圖道:“好極!明天酉時,我在宮門外等妳。”韋小寶道:“我出宮來不打緊嗎?”索額圖道:“當然不打緊。白天妳侍候皇上,壹到傍晚,誰也管不著妳了。妳已升為首領太監,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又有誰敢來管妳?”
韋小寶笑逐顏開,本想明天就溜出皇宮,再也不回宮去了,但聽索額圖這麽說,自己身分不同,可自由出入皇宮,倒也不忙便溜,笑道:“好,壹言為定,咱哥兒倆有福同享,有戲同聽。”索額圖拉著他手,道:“咱們這就到鰲拜房中挑寶貝去。”
兩人回到鰲拜房中,索額圖仔細察看地洞中取出來的諸般物事,問道:“兄弟,妳愛哪壹些?”韋小寶道:“什麽東西最貴重,我可不懂了,妳給我挑挑。”索額圖道:“好!”拿起兩串明珠,壹只翡翠雕成的玉馬,道:“這兩件珠寶值錢得很。兄弟要了吧。”
韋小寶道:“好!”將明珠和玉馬揣入了懷裏,順手拿起壹柄匕首,只覺極是沈重,那匕首連柄不過壹尺二寸,套在鯊魚皮的套子之中,份量竟和尋常的長刀長劍無異。韋小寶左手握住劍柄,拔了出來,只覺壹股寒氣撲面而至,鼻中壹酸,“阿乞”壹聲,打了個噴嚏,再看那匕首時,劍身如墨,半點光澤也沒有。他本來以為鰲拜既將這匕首珍而重之地放在藏寶庫中,定是壹柄寶刃,哪知模樣竟如此難看,便和木刀相似。他微感失望,隨手往旁邊壹拋,卻聽得嗤的壹聲輕響,匕首插入地板,直沒至柄。
韋小寶和索額圖都“咦”的壹聲,頗為驚異。韋小寶隨手這麽壹拋,絲毫沒使勁力,料不到匕首竟會自行插入地板,而刃鋒之利更是匪夷所思,竟如是插入爛泥壹般。韋小寶俯身拔起匕首,說道:“這把短劍倒有些奇怪。”
索額圖見多識廣,道:“看來這是柄寶劍,咱們來試試。”從墻壁上摘下壹柄馬刀,拔出鞘來,橫持手中,說道:“兄弟,妳用短劍往這馬刀上砍壹下。”
韋小寶提起匕首,往馬刀上斬落,嚓的壹聲,那馬刀應手斷為兩截。
兩人不約而同地叫道:“好!”這匕首是世所罕見的寶劍,自無疑義,奇的是斬斷馬刀竟如砍削木材,全無金屬碰撞的鏗鏘聲音。
索額圖笑道:“恭賀兄弟,得了這樣壹柄寶劍,鰲拜家中的寶物,自以此劍為首。”韋小寶甚是喜歡,道:“大哥,妳如果要,妳拿去好了。”索額圖連連搖手,道:“妳哥哥出身是武官,以後做文官,不做武官啦。這柄寶劍,還是兄弟拿著去玩兒的好。”
韋小寶將匕首插回劍鞘,系在衣帶之上。索額圖笑道:“兄弟,這劍很短,還是放在靴筒子裏好啦,免得入宮時給人看見。”清宮的規矩,若非當值的帶刀侍衛,入宮時不許攜帶武器。韋小寶道:“是!”將匕首收入靴中。以他這等大紅人,出入宮門,侍衛自也不會再搜他身上有無攜帶違禁物事。
韋小寶得了這柄匕首,其他寶物再也不放在眼裏,過了壹會,忍不住又拔出匕首,在墻壁上取下壹根鐵矛,嚓的壹聲,將鐵矛斬為兩截。他順手揮割,室中諸般堅牢物品無不應手而破。他用匕首尖在檀木桌面上畫了只烏龜,剛剛畫完,啪的壹聲響,壹只檀木烏龜從桌面上掉了下來,桌子正中卻空了壹個烏龜形的空洞。韋小寶叫道:“鰲拜老兄,您老人家好,哈哈!”
索額圖卻用心查點藏寶庫中的其他物事。只見珍寶堆中有件黑黝黝的背心,提了起來,入手甚輕,衣質柔軟異常,非絲非毛,不知是什麽質料。他壹意要討好韋小寶,說道:“兄弟,這件背心穿在身上壹定很暖,妳除下外衣,穿了去吧。”韋小寶道:“這又是什麽寶貝了?”索額圖道:“我也識它不得,妳穿上吧!”韋小寶道:“我穿著太大。”索額圖道:“衣服軟得很,稍為大壹些,打壹個褶,就可以了。”
韋小寶接了過來,入手輕軟,想起去年求母親做件絲棉襖,母親張羅幾天,沒籌到錢,終於沒做成,這件背心似乎也不比絲棉襖差了,就只顏色太不光鮮,心想:“好,將來我穿回揚州,去給娘瞧瞧。”於是除下外衫,將背心穿了,再將外衣罩在上面,那背心尺寸大了些,好在又軟又薄,也沒什麽不便。
索額圖清理了鰲拜的寶藏,命手下人進來,看了鰲拜家財的初步清單,不由得伸了伸舌頭,說道:“鰲拜這廝倒真會搜刮,他家產比我所料想的多了壹倍還不止。”
他揮手命下屬出去,對韋小寶道:“兄弟,他們漢人有句話說:‘千裏為官只為財。’這次皇恩浩蕩,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原是挑咱們發壹筆橫財來著。這張清單嘛,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二百多萬兩銀子,妳說該報多少才是?”韋小寶道:“那我可不懂了,壹切憑大哥做主便是。”
索額圖笑了笑,道:“單子上開列的,壹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壹十八兩。那個零頭仍是照舊,咱們給抹去個‘壹’字,戲法壹變,變成壹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壹十八兩。那個‘壹’字呢,咱哥兒倆就二壹添作五如何?”韋小寶吃了壹驚,道:“妳……妳說……”索額圖笑道:“兄弟嫌不夠麽?”韋小寶道:“不,不!我……我不大明白。”索額圖道:“我說把那壹百萬兩銀子,咱哥兒倆拿來平分了,每人五十萬兩。兄弟要是嫌少,咱們再計議計議。”
韋小寶臉色都變了,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手邊只須有壹二兩銀子,便如是發了橫財壹般,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進出大了,那也只是幾十兩以至壹二百兩銀子的事,突然聽到壹分便分到五十萬兩,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索額圖適才不住將珍寶塞在他手裏,原是要堵住他的嘴,要他在皇帝面前不提鰲拜財產的真相。否則的話,只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不但自己吞下的贓款要盡數吐出,斷送了壹生前程,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他見韋小寶臉色有異,忙道:“兄弟要怎麽辦,我都聽妳的主意便是。”
韋小寶舒了口氣,說道:“我說過壹切憑大哥做主的。只是分給我五十萬……五十萬兩銀子,未免……未免那個……太……太多了。”
索額圖正聽得提心吊膽,待聽得“太多了”三字,登時如釋重負,哈哈大笑,道:“不多,不多,壹點兒不多。這樣吧,這裏所有辦事的人,大家都得些好處,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拿五萬兩出來,給底下人大家分分。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宮裏的妃子、管事太監他們面上,每個人都有點甜頭。這樣壹來,就誰也沒閑話說了。”
韋小寶愁道:“好是好。我可不知怎麽分法。”索額圖道:“這些事情,由做哥哥的壹手包辦便是,包管妳面面俱到,誰也得罪不了,人人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辦事可真夠朋友。錢是拿來使的,妳我今後壹帆風順,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著呢。”韋小寶道:“是,是!”
索額圖又道:“這壹百萬兩銀子呢,鰲拜家裏也沒這麽多現錢,咱們得盡快變賣他的產業,壹切做得幹手凈腳,別讓人拿住了把柄。兄弟妳在宮裏,這許多金元寶、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是不是?”
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壹時頭暈腦漲,不知如何是好,不論索額圖說什麽,都只有回答:“是,是!”
索額圖笑道:“過得幾天,我叫幾家金鋪打了金票銀票,都是壹百兩壹張、五十兩壹張的。兄弟放在身邊,什麽時候要使,到金鋪去兌成金銀便是,又方便,又穩妥。除非有人來摸妳口袋,否則誰也不知妳兄弟小小年紀,竟是咱們北京城裏的壹位大財主呢,哈哈,哈哈!”
韋小寶跟著打了幾個哈哈,心想:“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真的四十五萬兩?”
又想:“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怎樣花法?他媽的天天吃蹄膀、紅燒全雞,壹生壹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辣塊媽媽的,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他自幼“心懷大誌”,將來發達之後,要開壹家比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揚眉吐氣,莫此為甚。他和麗春院的老鴇吵架,往往便說:“辣塊媽媽的,妳開壹家麗春院有什麽了不起?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在妳對面開家麗夏院、左邊開家麗秋院、右邊開家麗冬院,搶光妳的生意。嫖客全都來了我的三家院子,壹個也不上麗春院,叫妳喝西北風。”想到妓院壹開便是十家,手面之闊,揚州人士無不刮目相看,不由得心花怒放。
索額圖哪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說道:“兄弟,皇上吩咐了,蘇克薩哈的家產,給鰲拜霸占去了的,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咱們就撿六七萬兩銀子,去賞給蘇家。這是皇上的恩典,蘇家只有感激涕零,又怎敢爭多嫌少了?再說,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他子孫的臉面也不光彩,是不是?”韋小寶道:“是,是。”心道:“妳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吧?也不見得有什麽不光彩哪!”
索額圖道:“皇太後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這是頭等大事,咱們這就先給送了去。鰲拜的財產,慢慢清點不遲。”韋小寶點頭稱是。索額圖當下取過兩塊錦緞,將兩只玉匣包好了,兩人分別捧了,來到皇宮去見康熙。
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後交下來的差事,甚感欣喜,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親自送到太後宮中。索額圖不能入宮,告退後又去清理鰲拜的家產。
康熙在路上問道:“鰲拜這廝家裏有多少財產?”韋小寶道:“索大人初步查點,他說壹共有壹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壹十八兩銀子。”他將這數字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將來萬壹給皇帝查明真相,也好有個推諉抵賴的余地。
這等營私舞弊、偷雞摸狗的勾當,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他五歲那壹年上,壹個妓女給他五文錢,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他落下壹文買糖吃了,用四文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那妓女居然並未發覺,還賞了他壹個桃子。在韋小寶看來,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只不過如給人查到,卻總得有些理由來胡賴壹番。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因而得來的寶貴經驗。
康熙哼了壹聲,道:“這混蛋!搜刮了這許多民脂民膏!壹百三十幾萬兩,嘿嘿,可了不起。”韋小寶心下暗喜:“還有個‘壹’字,已給二壹添作五了。”說話之間,已到了太後的慈寧宮。
太後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甚是歡喜,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打開錦緞玉匣,見到書函後更笑容滿面,說道:“小桂子,妳辦事可能幹得很哪!”
韋小寶跪下請安,道:“那是托賴太後和皇上的洪福。”
太後向著身邊壹個小宮女道:“蕊初,妳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裏,拿些蜜餞果子,賞給他吃。”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二三歲年紀,容貌秀麗,微笑應道:“是!”韋小寶又請安道:“謝太後賞,謝皇上賞。”康熙道:“小桂子,妳吃完果子,自行回去吧,我在這裏陪太後用膳,不用妳侍候啦。”
韋小寶答應了,跟著蕊初走進內堂,來到壹間小小廂房。
蕊初打開壹具紗櫥,櫥中放著幾十種糕餅糖果,笑道:“妳叫小桂子,先吃些桂花松子糖吧。”說著取出壹盒松子糖來,松子香和桂花香混在壹起,聞著極是受用。
韋小寶笑道:“姊姊也吃些。”蕊初道:“太後賞給妳吃的,又沒賞給我吃,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韋小寶笑道:“悄悄吃些,又沒人瞧見,打什麽緊?”蕊初臉上壹紅,搖了搖頭,微笑道:“我不吃。”
韋小寶道:“我壹個人吃,妳站著旁邊瞧著,可不成話。”蕊初微笑道:“這是妳的福氣。我是服侍太後的,連皇上也不服侍,今日卻來服侍妳吃糖果糕餅。”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也笑道:“我是服侍皇上的,也來服侍妳吃些糖果糕餅,那就兩不吃虧。”蕊初格的壹笑,隨即伸手按住了嘴巴,微笑道:“快些吃吧,太後要是知道我跟妳在這裏說笑話,可要生氣呢。”
韋小寶在揚州之時,麗春院中鶯鶯燕燕,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進了皇宮之後,今日還是第壹次和壹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甚感快慰,靈機壹動,道:“這樣吧!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妳服侍完太後之後,便出來和我壹起吃。”蕊初臉上又微微壹紅,道:“不成的,等我服侍完太後,已是深夜了。”韋小寶道:“深夜有什麽打緊?妳在哪裏等我?”
蕊初在太後身畔服侍,其余宮女都比她年紀大,平時說話並不投機,見韋小寶定要伴她吃糖果,其意甚誠,不禁有些心動。韋小寶道:“在外邊的花園裏好不好?半夜三更的,沒人知道。”蕊初猶豫著點了點頭。
韋小寶大喜,道:“好,壹言為定。快給我蜜餞果兒,妳揀自己愛吃的就多拿些。”蕊初微笑道:“又不是我壹個兒吃,妳自己愛吃什麽?”韋小寶道:“姊姊愛吃什麽,我都愛吃。”蕊初聽他嘴甜,十分歡喜,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子、糖果糕餅,裝在壹只紙盒裏。韋小寶低聲道:“今晚三更,在花園的亭子裏等妳。”蕊初點了點頭,低聲道:“可要小心了。”韋小寶道:“妳也小心。”
他拿了紙盒,興沖沖地回到住處。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為有興,真相揭露之後,再也不能跟他玩了。這幾日在皇宮之中,人人對他大為奉承,雖覺得意,卻無玩耍之樂。此刻約了壹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好玩之中帶著三分危險,只覺最是有趣不過。他畢竟年紀尚小,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於男女情愛之事,只見得極多,自己卻似懂非懂。
註:
據《清史稿·聖祖本紀》:康熙八年,“上久悉鰲拜專橫亂政,特慮其多力難制,乃選侍衛拜唐阿年少有力者,為撲擊之戲。是日鰲拜入見,即令侍衛等掊而紮之,於是有善撲營之制,以近臣領之。庚申,王大臣議鰲拜獄上,列陳大罪三十,請族誅。詔曰:‘鰲拜愚悖無知,誠合夷族。特念效力年久,叠立戰功,貸其死,籍沒,拘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