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關心風雨經聯榻 輕命江山博壯遊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康熙聽到鑼聲,披衣起身,壹名侍衛來報慈寧宮中出了事,什麽事卻說不清楚。他正自著急,見韋小寶進來,忙問:“太後安好?出了什麽事?”
韋小寶道:“太後叫奴才今晚先回自己屋去睡,明天再搬進慈寧宮去,沒……沒想到宮裏出了事。不知什麽,奴才這就去瞧瞧。”康熙道:“我去給太後請安,妳跟著來。”韋小寶道:“是。”康熙對母後甚有孝心,不及穿戴,披了件長袍便搶出門去,快步而行,壹面問道:“太後要妳服侍,妳怎麽又到了我這裏?”韋小寶道:“奴才聽得鑼聲,擔心又來了刺客,壹心只掛念著皇上,忙不叠奔來,真……真是該死。”
康熙壹出寢宮,左右太監、侍衛便跟了壹大批,十幾盞燈籠在身周照著。他見韋小寶衣衫頭發極是紊亂,哪知道他是在太後床底鉆進鉆出,還道他忠心護主,壹心壹意地只掛念著皇帝,連太後也都忘了,來不及穿好衣服,就趕來保護,頗感喜慰。
行出數丈,兩名侍衛奔過來稟告:“刺客擅闖慈寧宮,害死了壹名太監、壹名宮女。”康熙忙問:“可驚動了太後聖駕?”那侍衛道:“多總管已率人將慈寧宮團團圍住,嚴密保護太後。”康熙略感放心。
韋小寶心道:“他便是帶領十萬兵馬來保護慈寧宮,這會兒也已遲了。”
從乾清宮到慈寧宮相距不遠,繞過養心殿和太極殿便到。只見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數百名侍衛壹排排地站著,別說刺客,只怕連壹只老鼠也鉆不過去。眾侍衛見到皇帝,壹齊跪下。康熙擺了擺手,快步進宮。
韋小寶掀起門帷。康熙走進門去,只見寢殿中箱籠雜物亂成壹團,血流滿地,橫臥著兩具屍首,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叫道:“太後,太後!”
床上壹人低聲道:“是皇帝麽?不用擔心,我沒事。”正是太後的聲音。
韋小寶這壹驚非同小可,心想:“原來老婊子沒死。我做事當真糊塗,先前幹嗎不在她身上補上壹劍?她沒死,我可得死了。”回過頭來,便想發足奔逃,卻見門外密密麻麻地站滿了侍衛,逃不了三步便會給人抓住,只嚇得雙足發軟,頭腦暈眩,便欲摔倒。
康熙來到床前,說道:“太後,您老人家受驚了。孩兒保護不周,罪孽深重,那些飯桶侍衛,壹個個得好好懲辦才是。”太後喘了口氣,道:“沒……沒什麽。是壹個太監和宮女爭鬧……互相毆鬥而死,不幹侍衛們的事。”康熙道:“太後身子安好?沒驚動到您老人家?”太後道:“沒有!只是我瞧著這些奴才生氣。皇帝,妳去吧,叫大家散去。”
康熙道:“快傳太醫來給太後把脈。”韋小寶縮在他身後,不敢答應,只怕給太後瞧見了,又怕壹開口就給認了出來。太後道:“不,不用傳太醫,我睡壹覺就好。這兩人……這兩個奴才的屍首……不用移動。我心裏煩得很,怕吵,皇帝,妳……妳叫大家快走。”她說話聲音微弱,上氣不接下氣,顯是受傷著實不輕。
康熙很擔心,卻又不敢違命,本想徹查這太監和宮女如何毆鬥,惹得太後如此生氣,兩人雖已身死,卻都犯了如此大罪,還得追究他們家屬,可是聽太後的話,顯然不願張揚,連屍首也不許移動,只得向太後請了安,退出慈寧宮。
韋小寶死裏逃生,雙腳兀自發軟,手扶墻壁而行。
康熙低頭沈思,覺得慈寧宮中今晚之事大是突兀,中間必有隱秘,但太後的意思,明擺著叫自己不可理會。他沈思低頭,走了好長壹段,這才擡起頭來,見韋小寶跟在身後,問道:“太後要妳服侍,怎地妳又跟著來了?”
韋小寶心想反正天壹亮便要出宮逃走,大可信口開河,說道:“先前太後說道心裏煩得很,壹見到太監便生氣。奴才見到太後聖體不大安適,還是別去惹太後煩惱的為妙。”
康熙點了點頭,回到乾清宮寢殿,待服侍他的眾監都退了出去,說道:“小桂子,妳留著!”韋小寶應了。
康熙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地踱來踱去,踱了壹會,問道:“妳看那太監和那宮女,為什麽鬥毆而死?”韋小寶道:“這個我可猜不出。宮裏很多宮女太監脾氣都很壞,動不動就吵嘴,有時還暗中打架,只是不敢讓太後和皇上知道罷了。”康熙點點頭道:“妳去吩咐大家,這事不用再提,免得再惹太後生氣。”韋小寶道:“是!”康熙道:“妳去吧!”
韋小寶請了安,轉身出去,心想:“我這壹去,永遠見妳不著了。”回頭又瞧了壹眼,心中戀戀不舍。康熙也正瞧著他,臉上露出笑容,也有依戀之意,道:“妳過來。”韋小寶轉過身來。康熙揭開床頭的壹只金盒,拿出兩塊點心,笑道:“累了半天,肚裏可餓了吧!”將點心遞給他。
韋小寶雙手接過,想起太後為人兇險毒辣,寢宮裏暗藏男人,終有壹天會加害皇上。他壹切蒙在鼓裏,什麽都不知道。皇帝對待自己,真就如是朋友兄弟壹般,若不把這事跟他說知,他給太後害死,自己可太也沒義氣。想到此處,眼前似乎出現了康熙全身筋骨俱斷、屍橫就地的慘狀,心中壹酸,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康熙微笑道:“怎麽啦?”伸手拍拍他肩頭,道:“妳願意跟我,是不是?那也容易,過幾天等太後大好了,我再跟太後說去。老實說,我也舍不得妳。”
韋小寶心情激動,尋思:“陶宮娥說,我如吐露真情,皇帝不免要殺我滅口。英雄好漢什麽都能做,就是不能不講義氣,大丈夫死就死好了。”將兩塊點心往桌上壹放,握住了康熙的手,顫聲道:“小玄子,我再叫妳壹次小玄子,行嗎?”
康熙笑道:“當然可以。我早就說過了,沒人之處,咱們就跟從前壹樣。妳又想跟我比武,是不是?來來來,放馬過來。”說著雙手壹翻,反握住了他雙手。
韋小寶道:“不忙比武。有壹件機密大事,要跟我好朋友小玄子說,可是決不能跟我主子萬歲爺說。皇上聽了之後,就要砍我腦袋。小玄子當我是朋友,或者不要緊。”
康熙不知事關重大,少年心情,只覺十分有趣,忙拉了他並肩坐在床沿上,說道:“快說!快說!”韋小寶道:“現下妳是小玄子,不是皇帝?”康熙微笑道:“對,我現下是妳的好朋友小玄子,不是皇帝。壹天到晚做皇帝,沒個知心朋友,也沒什麽味道。”韋小寶道:“好,我說給妳聽。妳真要砍我腦袋,也沒法子。”康熙微笑道:“我幹嗎要殺妳?好朋友怎能殺好朋友?”
韋小寶長長吸了口氣,說道:“我不是真的小桂子,我不是太監,真的小桂子已給我殺了。”康熙大吃壹驚,問道:“什麽?”
韋小寶便將自己出身來歷簡略說了,接著說到如何遭擄入宮、如何毒瞎海大富雙眼、如何冒充小桂子、海大富如何教武等情,壹壹照實陳說。
康熙聽到這裏,笑道:“他媽的,妳先解開褲子給我瞧瞧。”
韋小寶知皇帝精明,這等大事豈可不親眼驗明,當即褪下了褲子。
康熙見他果然並非凈了身的太監,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妳不是太監。殺了個小太監小桂子,也沒什麽大不了。只不過妳不能再在宮裏住了。要不然,我就派妳做禦前侍衛的總管。多隆這廝武功雖然不錯,辦事可糊塗得很。”
韋小寶系上褲子,說道:“這可多謝妳啦,不過只怕不成。我聽到了跟太後有關的幾件大秘密。”康熙道:“跟太後有關?那是什麽?”問到這兩句話時,心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韋小寶咬了咬牙,便述說那晚在慈寧宮所聽到太後和海大富的對答。
康熙聽到父皇順治竟然並未崩駕,卻是在五臺山清涼寺出家,這壹驚固然非同小可,這壹喜尤其是如癲如狂。他全身發抖,握住了韋小寶雙手,顫聲道:“這……這當真不假?我父皇……父皇還在人世?”韋小寶道:“我聽到太後和海大富二人確是這麽說的。”
康熙站起身來,大聲叫道:“那……那好極了!好極了!小桂子,天壹亮,咱們立即便往五臺山去朝見父皇,請他老人家回宮。”
康熙君臨天下,事事隨心所欲,生平唯壹大憾便是父母早亡。有時午夜夢回,想到父母之時,忍不住流淚哭泣。此刻聽得韋小寶這麽說,雖仍不免將信將疑,卻已然喜心翻倒。
韋小寶道:“就怕太後不願意。她壹直瞞著妳,這中間是有重大緣故的。”康熙道:“不錯,那是什麽緣故?”他壹聽到父親未死,喜悅之情充塞胸臆,但稍壹凝思,無數疑竇立即湧現。韋小寶道:“宮中大事,我什麽都不明白,只能將太後和海大富的對答,全數說給妳聽。”康熙道:“是,是!快說,快說!”
聽韋小寶說到端敬皇後和孝康皇後如何為人所害,康熙跳起身來,叫道:“妳……妳說孝康皇後,是……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見他神色大變,雙眼睜得大大的,臉上肌肉不住牽動,不禁害怕,顫聲道:“我……我不知道。只聽到海大富跟太後是這麽說的。”康熙道:“他們怎地說?妳……妳再說壹遍。”
韋小寶記性甚好,重述那晚太後與海大富的對答,連二人的聲調語氣也都學得極像。
康熙呆了半晌,道:“我親娘……我親娘竟是給人害死的?”韋小寶道:“孝康皇後就是……是……是妳的母親?”康熙點了點頭,道:“妳說下去,壹句也不可遺漏。”心中壹酸,淚水涔涔而下。
韋小寶接著述說兇手以“化骨綿掌”先害死端敬皇後的兒子榮親王,再害死端敬皇後,順治出家後,太後又害死貞妃和孝康皇後,殮葬端敬皇後和貞妃的仵作如何奉海大富之命,赴五臺山稟告順治,順治如何派遣海大富回宮徹查,直說到太後和海大富對掌。海大富眼睛瞎了之後,敵不過太後,以致對掌身亡。
康熙定了定神,詳細盤問當晚情景,追查他所聽到的說話,反復細問,料定韋小寶決無可能捏造此事,擡起頭想了壹會,問道:“妳為什麽直到今天才跟我說?”
韋小寶道:“這件事關涉太大,我哪敢亂說?可是明天我要逃出宮去,再也不回來了,想到妳孤身在宮中極是危險,可不能再瞞。”康熙道:“妳為什麽要出宮?怕太後害妳?”韋小寶道:“我跟妳說,今晚死在慈寧宮裏的那個宮女,是個男人,是太後的師兄。”
太後宮中的宮女竟然是個男人,此事自然匪夷所思,但康熙這晚既聽到自己已死的父皇竟然未死,而母親又是為壹向端莊慈愛的太後所暗殺,再聽到壹個宮女是男人假扮,已絲毫不以為奇,何況眼前這個小太監也就是假扮的,是個真正的男人,問道:“妳又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那晚我聽到了太後跟海大富的說話後,太後壹直要殺我滅口。”當下將太後如何派遣瑞棟、柳燕,以及眾太監先後來加害自己等情壹壹說了,又說到在慈寧宮中聽到壹個男子和太後對答,兩人爭鬧起來,那男子假扮的宮女為太後所殺,太後卻也受了傷。他這番說話當然不盡不實,既不提到陶宮娥,也不說自己殺了瑞棟和柳燕,偷了幾部《四十二章經》等情。
康熙沈吟道:“這人是太後的師兄?聽他口氣,似乎太後尚受另壹人的挾制,那會是什麽人?難道……難道這人知道太後寢殿中有個假宮女,因此……”韋小寶聽他言語涉及太後的“奸情”,不敢接口,只搖了搖頭,過了壹會,才道:“我也想不出。”
康熙道:“傳多隆來。”韋小寶答應了,心想:“皇帝要跟太後翻臉,叫多隆捉拿老婊子來殺頭?我到底是快快逃走好呢?還是留著再幫他?”
多隆正自憂心如焚,宮裏接連出事,自己脖子上的腦袋就算不搬家,腦袋之上的帽子、帽子之上的頂子,總是大大的不穩,聽得皇帝傳呼,忙趕進乾清宮來。康熙吩咐道:“慈寧宮沒什麽事,妳立即撤去慈寧宮外所有侍衛。太後說聽到侍衛站在屋外,心裏就煩得很。”多隆見皇上臉色雖然頗為古怪,卻沒半句責備的言語,心中大喜,忙磕了頭出去傳令。
康熙又將心中諸般疑團,細細詢問韋小寶,過了良久,料知眾侍衛已撤,說道:“小桂子,我和妳夜探慈寧宮。”
韋小寶道:“妳親自去探?”康熙道:“正是!”壹來事關重大,不能單是聽了壹個假冒小太監的壹面之辭,便對撫育自己長大的母後心存懷疑;二來“犯險夜探”,那是學武之人非做不可之事,有此機會,如何可以輕易放過?自己是皇帝,不能出宮壹試身手,在宮裏做壹下“夜行人”,卻也是聊勝於無。只不過下旨盡數撤走慈寧宮守衛,自己再去“夜探”,未免不合“武林好手”的身分而已。
韋小寶道:“太後已將她師兄殺了,這會兒正在安睡養傷,只怕探不到什麽。”康熙道:“沒探過,怎知探不到什麽?”當即換上便裝,腳下穿了薄底快靴,便是當日跟韋小寶比武的那壹身裝束,從床頭取過壹柄腰刀,懸在腰間,從乾清宮側門走了出去。
眾侍衛、太監正在乾清宮外層層守衛,壹見忙跪下行禮。康熙喝令:“大家站住,誰也不許亂動。”這是皇帝聖旨,誰敢有違?二百余名侍衛和太監就此直挺挺地站住,毫不動彈。
康熙帶著韋小寶,來到慈寧宮花園,見靜悄悄的已無壹人。
他掩到太後寢殿窗下,俯耳傾聽,只聽得太後不住咳嗽,霎時間,心中思湧如潮,又悲苦,又煩躁,聽得太後的咳嗽聲音,既想沖進去摟著她痛哭壹場,又想叉住她脖子厲聲質問,到底父皇和自己親生母後是怎樣了?他壹時盼望小桂子所說的全是假話,又盼望他所說的絲毫不假。他不住發抖,寒毛直豎,涼意直透骨髓。
太後房中燭火未熄,忽明忽暗映著窗紙。過了壹會,聽得壹個宮女的聲音道:“太後,縫好了。”太後“嗯”了壹聲,說道:“把這宮女……宮女的死屍,裝……裝在被袋裏。”那宮女道:“是。那太監的死屍呢?”太後怒道:“我只叫妳裝那宮女,妳……妳又管什麽太監?”那宮女忙道:“是!”接著便聽到有物件在地下拖動之聲。
康熙忍耐不住,想探頭去窗縫中張望,可是太後寢殿窗房的所有縫隙均以油灰塞滿,連壹條細縫也沒有。他往日曾聽韋小寶說過江湖上夜行人的行事訣竅和禁忌,那都是轉述茅十八從揚州來到北京之時壹路上所說的。此時窗戶無縫,正中下懷,當下伸手沾了唾液,輕輕濕了窗紙,指上微微用力,窗上便破了個小孔,卻無半點聲息。
他就眼張去,見太後床上錦帳低垂,壹名年輕宮女正在將地下壹具屍首往壹只大布袋中塞去,屍首穿的是宮女裝束,可是頭頂光禿禿的壹根頭發也無。那宮女將屍首塞入袋中,拾起地下的壹團假發,微壹遲疑,也塞進了布袋,低聲道:“太後,裝……裝好啦!”
太後道:“外邊侍衛都撤完了?我好像聽到還有人聲。”那宮女走到門邊,向外壹張,說道:“沒人了。”太後道:“妳把口袋拖到荷花塘邊,在袋裏放四塊大石頭,用……用繩子……咳……咳……將袋口紮住了,然後……然後……咳咳……把袋子推落塘裏。”那宮女道:“是。”聲音發抖,顯得很害怕。太後道:“袋子推下池塘之後,多扒些泥土拋在上面,別讓人瞧見。”那宮女又應道:“是。”拖著袋子,出房走向花園。
康熙心想:“小桂子說這宮女是個男人,多半不錯。這中間若不是有天大隱情,太後何必要沈屍入塘,滅去痕跡?”見韋小寶便站在身邊,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手。兩人均覺對方手掌又濕又冷。
過了壹會,聽得撲通壹聲,那裝屍首的布袋掉入了荷塘,跟著是扒土和投擲泥土入塘的聲音,又過壹會,那宮女回進寢殿。韋小寶早就認得她聲音,便是那小宮女蕊初。
太後問道:“都辦好了?”蕊初道:“是,都辦好了。”太後道:“這裏本來有兩具屍首,怎麽另壹具不見了?明天有人問起,妳怎麽說?”蕊初道:“奴才……奴才什麽也不知道。”太後道:“妳在這裏服侍我,怎會什麽也不知道?”蕊初道:“是,是!”太後怒道:“什麽‘是,是’?”
蕊初顫聲道:“奴才見到那死了的宮女站起身來,原來她只是受傷,並沒有死。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出去。那時候……那時候太後正在安睡,奴才不敢驚動太後,見那宮女走出了慈寧宮,不知……不知到哪裏去啦。”太後嘆了口氣,說道:“原來這樣,阿彌陀佛,她沒死,自己走了,那倒好得很。”蕊初道:“正是,謝天謝地,原來她沒死。”
康熙和韋小寶又待了壹會,聽太後沒再說話,似已入睡,於是悄悄壹步步地離開,回到乾清宮。只見壹眾侍衛太監仍直挺挺地站著不動。康熙笑道:“大家隨便走動吧!”他雖笑著說話,笑聲和話聲卻甚為幹澀。
回入寢宮,他凝視韋小寶,良久不語,突然怔怔地掉下淚來,說道:“原來太後……太後……”韋小寶也不知說什麽話好。
康熙想了壹會,雙手壹拍,兩名侍衛走到寢殿門口。康熙低聲道:“有壹件機密事情,差妳二人去辦,可不能泄漏出去。慈寧宮花園的荷塘底下,有壹只大口袋,妳二人去擡了來。太後正在安睡,妳二人倘若發出半點響聲,吵醒了太後,那就自己割了腦袋吧。”兩人躬身答應而去。康熙坐在床上,默不作聲,反復思量。
隔了好半晌,終於兩名侍衛擡了壹只濕淋淋的大布袋,輕輕來到寢殿門外。
康熙道:“可驚醒了太後沒有?”兩名侍衛齊道:“奴才們不敢。”康熙點了點頭,道:“拿進來!”兩名侍衛答應了,將布袋拿進屋來。康熙道:“出去吧!”
韋小寶待兩名侍衛退出寢殿,帶上了門,上了閂,便解開布袋上的繩索,將屍首拖了出來。見屍首臉上胡子雖剃得極光,須根隱約可見,喉頭有結,胸口平坦,自是個男子無疑。這人身上肌肉虬結,手指節骨凸起,純是壹副久練武功的模樣。看來此人假扮宮女、潛伏宮中只是最近之事,否則以他這副形象,連做男人也是太醜,如何能假扮宮女而不給發覺?
康熙拔出腰刀,割破此人的褲子,看了壹眼之後,惱怒之極,連揮數刀,將他腰胯之間斬得稀爛。
韋小寶道:“太後……”康熙怒道:“什麽太後?這賤人逼走我父皇,害死我親娘,穢亂宮廷,多行不義。我……我要將她碎屍萬段,滿門抄斬。”韋小寶籲了口長氣,登時放心:“皇上不再認她是太後,這老婊子不論做什麽壞事,給我知道了,他也不會殺我滅口。”
康熙提刀又在屍首上剁了壹陣,壹時氣憤難禁,便欲傳呼侍衛,將太後看押起來審問,轉念壹想:“父皇未死,卻在五臺山出家,這是何等大事?若有泄漏,天下軍民群相聳動,我可萬萬魯莽不得。”說道:“小桂子,明兒壹早,我便跟妳去五臺山查明真相。”
韋小寶應道:“是!”心中大喜,得和皇帝同行,到五臺山去走壹遭,比之悶在北京城裏自是好玩得多了。
但康熙可遠比韋小寶見識明白,思慮周詳,隨即想到皇帝出巡十分隆重,至少也得籌備布置好幾個月,沿途百官預備接駕保護,大費周章,決不能說走便走;又想自己年幼,親政未久,朝中王公大臣未附,倘若太後乘著自己出京的機會奪政篡權,廢了自己,另立新君,卻是可慮;又如父皇其實已死,或者雖尚在人世,卻不在五臺山上,自己大張旗鼓地上山朝見,如未能見到,不但為天下所笑,抑且貽譏後世。
他想了壹會,搖頭道:“不行,我不能隨便出京。小桂子,妳給我走壹遭吧。”韋小寶頗感失望,道:“我壹個人去?”康熙道:“妳壹個人去,待得探查明白,父皇確是在五臺山上,我在京裏又布置好了對付那賤人的法子,咱二人再壹同上山,以策萬全。”
韋小寶心想皇帝既決定對付太後,自己去五臺山探訪,自是義不容辭,說道:“好,我就去五臺山。”
康熙道:“我大清的規矩,太監不能出京,除非是隨我同去。好在妳本來不是太監。小桂子,妳以後不做太監了,還是做侍衛吧。不過宮裏朝裏的人都已認得妳,忽然不做太監,大家會十分奇怪。嗯,我可對人宣稱,為了擒拿鰲拜,妳奉我之命,假扮太監,現下元兇已除,自然不能老是假扮下去。小桂子,將來妳讀點書,我封妳做個大官兒。”
韋小寶道:“好啊!只不過我壹見書本子就頭痛。我少讀點書,妳封我的官兒,也就小些兒好了。”
康熙坐在桌前,提起筆來,給父皇寫信,稟明自己不孝,直至此刻方知父皇尚在人世,心中歡喜逾恒,即日便上山來,恭迎聖駕回宮,重理萬民,而兒子亦得重接親顏。寫得幾行字,忽想:“這封信要是落入了旁人手中,那可大大不妥。小桂子倘若給人擒獲或者殺死,這信就給人搜去了。”
他拿起了那頁寫了半張的信紙,在燭火上燒了,又提筆寫道:
“敕令禦前侍衛副總管欽賜穿黃馬褂韋小寶前赴五臺山壹帶公幹,各省文武官員受命調遣,欽此。”
寫畢,蓋了禦寶,交給韋小寶,笑道:“我封了妳壹個官兒,妳瞧瞧是什麽。”
韋小寶睜大了眼,只識得自己的名字,和“五、壹、文”三個字,壹共六個字,而“韋”字和“寶”字也是跟“小”字上下相湊才識得的,要是分開,就認不準了,搖頭道:“不識得是什麽官。是皇上親封的,總不會是小官吧?”
康熙笑著將那道敕令讀了壹遍。韋小寶伸了伸舌頭,道:“是禦前侍衛副總管,厲害,厲害,還賞穿黃馬褂呢。”康熙微笑道:“多隆雖是總管,可沒黃馬褂穿。妳這事如能辦得妥當,回宮後再升妳的官。只不過妳年紀太小,官兒太大了不像樣,咱們慢慢地來。”韋小寶道:“官大官小,我也不在乎,只要常常能跟妳見面,那就很好了。”
康熙又喜又悲,說道:“妳此去壹切小心,行事務須機密。這道敕令,如不是萬不得已,不可取出來讓人見到。這就去吧!”
他差出韋小寶後,傳進多隆,將韋小寶這任命告知了他。多隆暗暗稱奇,嘴裏只得稱贊韋小寶能幹,大贊皇上英明,知人善任。
韋小寶回到屋裏,輕輕開門進去。方怡並沒睡著,喜道:“妳回來了。”韋小寶道:“萬事大吉,咱們這就出宮去吧。”沐劍屏迷迷糊糊地醒轉,道:“師姊很擔心,怕妳遇到危險。”韋小寶笑問:“妳呢?”沐劍屏道:“我自然也擔心。妳沒事吧?”韋小寶道:“沒事,沒事。”
這時東方已現出魚肚白,只聽得鐘聲響動,宮門開啟,文武百官便將陸續進宮候朝。韋小寶點燃桌上蠟燭,察看二人裝束並無破綻,笑道:“妳二人生得太美,在臉上擦些泥沙灰塵吧。”沐劍屏有些不願意,但見方怡伸手在地下抹了塵土往臉上搽去,也就依樣而為。韋小寶將從太後床中夾層盜來的三部經書也包入包袱,摸出那枝銀釵遞給方怡,說道:“是這根釵兒吧?”
方怡臉上壹紅,慢慢伸手接過,說道:“妳甘冒大險,原來……原來是去為我取這根釵兒。”心中壹酸,眼眶兒紅了,將頭轉了過去。
韋小寶笑道:“也沒什麽危險。”心想:“這叫做好心有好報,不去取這根釵兒,撈不到壹件黃馬褂穿。”
他帶領二人,從紫禁城後門神武門出宮。其時天色尚未大亮,守門的侍衛見是桂公公帶同兩名小太監出宮,除了巴結討好,誰來多問壹句?
方怡出得宮來,走出十余丈後,回頭向宮門望了壹眼,百感交集,真似隔世為人。
韋小寶在街邊雇了三頂小轎,吩咐擡往西長安街,下轎另雇小轎,到天地會落腳處銀杏胡同外下轎,說道:“妳們沐王府的朋友,昨天都出城去了。我得跟朋友商議商議,且看送妳們去哪裏。”他做了欽賜穿黃馬褂的禦前侍衛副總管,自覺已成大人,加之有欽命在身,去查壹件天大的大事,突然收起了油腔滑調,再者師父相距不遠,可也不敢放肆。
方怡問道:“妳……妳今後要去哪裏?”韋小寶道:“我不敢再在北京城多耽,走得越遠越好,要等到太後死了,事平之後,才敢回來。”方怡道:“我們在河北石家莊有個好朋友,妳……妳如不嫌棄,便同……同去暫避壹時可好?”沐劍屏道:“好啊,妳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大家是自己人。三個人壹起趕路也熱鬧些。”兩人凝望著他,均有企盼之意,沐劍屏顯得天真熱切,方怡則微含羞澀。
韋小寶若非身負要務,和這兩個俏佳人結伴同行,長途遨遊,原是快活逍遙之極,此刻卻不得不設法推托,說道:“我還答允了朋友去辦壹件要緊事,這時候不能就去石家莊。妳們身上有傷,兩個姑娘兒家趕路不便,我得拜托壹兩個靠得住的朋友,護送妳們前去。咱們且歇壹歇,吃飽了慢慢商量。”
當下來到天地會的住處。守在胡同外的弟兄見到是他,忙引了進去。高彥超迎了出來,見他帶著兩名小太監,甚是詫異。韋小寶在他耳邊低聲道:“是沐家小公爺的妹子,還有壹個是她師姊,我從宮裏救出來的。”
高彥超請二女在廳上就坐,奉上茶來,將韋小寶拉在壹邊,說道:“總舵主昨晚出京去了。”韋小寶大喜,他壹來實在怕師父查問武功進境,二來又不知是否該將康熙所命告知,聽說已然離京,心頭登時如放下壹塊大石,臉上卻裝作失望之極,頓足道:“這……這……這……唉,師父怎地這麽快就走了?”
高彥超道:“總舵主吩咐屬下轉告韋香主,說他老人家突然接到臺灣來的急報,非趕回去處理不可。總舵主要韋香主壹切小心,相機行事,宮中如不便再住,可離京暫避,又說要韋香主勤練武功,韋香主身上的傷毒不知已全清了沒有?如身子不妥,務須急報總舵主知道。”
韋小寶道:“是。師父惦記我的傷勢武功,好叫人心中感激。”他這句話倒是不假,聽得師父在匆忙之際仍記掛著自己身子,確是感念,又問:“臺灣出了什麽事?”
高彥超道:“聽說是鄭氏母子不合,殺了大臣,好像生了內變。總舵主威望極重,有什麽變亂,他老人家壹到必能平息,韋香主不必憂慮。李大哥、關夫子、樊大哥、風大哥、玄貞道長他們都跟著總舵主去了。徐三哥和屬下留在京裏,聽由韋香主差遣。”
韋小寶點點頭,說道:“妳叫人去請徐三哥來。”心想“八臂猿猴”徐天川武功既高,人又機警,且是個老翁,護送二女去石家莊最好不過。又想:“臺灣也是母子不和,殺人生事,倒跟北京的太後、皇帝壹樣。”
他回到廳上,和方沐二人同吃面點。沐劍屏吃得小半碗面,便忍不住問道:“妳當真不能和我們同去石家莊嗎?”韋小寶向方怡瞧去,見她停箸不食,凝眸相睇,目光中殊有殷切之意,不由得胸口壹熱,便想要二女跟著自己去五臺山,但隨即心想:“我去辦的是何等大事?帶著這兩個受傷的姑娘上道,礙手礙腳,受人註目,那是萬萬不可。”嘆了口氣,道:“我事了之後,便到石家莊來探望。妳們的朋友住在哪裏?叫什麽名字?”
方怡慢慢低下頭去,用筷子夾了壹根面條,卻不放入口裏,低聲道:“那位朋友在石家莊西市開壹家騾馬行,他叫‘快馬’宋三。”
韋小寶道:“‘快馬’宋三,是了,我壹定來探望妳們。”臉上現出頑皮神色,輕聲道:“我又怎能不來?怎舍得這壹對羞花閉月的大老婆、小老婆?”
沐劍屏笑道:“乖不了半天,又來貧嘴貧舌了。”方怡正色道:“妳如真當我們是好朋友,我們……我們天天盼望妳來。要是心存輕薄,不尊重人,那……那也不用來了。”韋小寶碰了個釘子,微覺無趣,道:“好啦,妳不愛說笑,以後我不說就是。”方怡有些歉然,柔聲道:“就是說笑,也有個分寸,也得瞧時候、瞧地方。妳……妳生氣了嗎?”
韋小寶又高興起來,忙道:“沒有,沒有。只要妳不生氣就好。”方怡笑了笑,輕輕地道:“對妳啊,誰也不會真的生氣。”
方怡這麽嫣然壹笑,縱然臉上塵土未除,卻也是俏麗難掩,韋小寶登時覺得身上壹陣溫暖。他壹口壹口喝著面湯,壹時想不出話來說。
忽聽得天井中腳步聲響,壹個老頭兒走了進來,卻是徐天川到了。他走到韋小寶身前,躬身行禮,滿臉堆歡,恭恭敬敬地說道:“您老好。”他為人謹細,見有外人在座,便不稱呼“韋香主”。
韋小寶抱拳還禮,笑道:“徐三哥,我給妳引見兩位朋友。這兩位都是‘鐵背蒼龍’柳老爺子的高足,這壹位方姑娘,這壹位沐姑娘,是沐王府的小郡主。”向方沐二女道:“這位徐三哥,跟柳老爺子、妳家小公爺都相識。”他生怕方沐二女懷恨記仇,加上壹句:“本來有壹點兒小小過節,現下這梁子都已揭開了。”待三人見過禮後,說道:“徐三哥,我想拜托妳壹件事。”
徐天川聽得這兩個女扮男裝的小太監竟是沐王府的重要人物,心想沐劍聲等都已知道韋小寶來歷,這兩位姑娘自然也早得悉,便道:“韋香主有所差遣,屬下自當奉命。”
方怡和沐劍屏其實不知韋小寶的身分,聽徐天川叫他“韋香主”,都大為奇怪。
韋小寶微微壹笑,說道:“兩位姑娘跟吳立身吳老爺子、劉壹舟劉大哥他們壹般,都失陷在皇宮之中,此刻方才出來。沐家小公爺、劉壹舟師兄他們都已離京了吧?”
徐天川道:“沐王府眾位英雄昨天都已平安離京。沐小公爺還托我打探小郡主的下落,我請他放心,包在天地會身上,必定找到小郡主。”說著臉露微笑。
沐劍屏道:“劉師哥跟我哥哥在壹起?”她這話是代方怡問的。徐天川道:“在下送他們分批出城,劉師兄是跟柳老爺子在壹起,向南去的。”方怡臉上壹紅,低下頭來。
韋小寶心想:“妳聽得心上人平安脫險,定然是心花怒放。”殊不知這壹次卻猜錯了。方怡心中想的是:“我答允過他,他如救了劉師哥性命,我便得嫁他為妻,終身不渝。但他是個太監,又怎生嫁得?他小小年紀,花樣百出,卻又是什麽‘韋香主’了?”
韋小寶道:“這兩位姑娘力抗清宮侍衛,身上受了傷,現下要到石家莊壹位朋友家去養傷。我想請徐三哥護送前去。”徐天川歡然道:“理當效勞。韋香主派了壹件好差使給我。屬下對不起沐王府的朋友,反蒙沐小公爺相救,心中既感且愧。得能陪伴兩位姑娘平安到達,也可稍稍補報於萬壹。”
沐劍屏向徐天川瞧了壹眼,見他身形瘦小,弓腰曲背,是個隨時隨刻便能壹命嗚呼的糟老頭子,說什麽護送自己和師姊,只怕壹路之上還要照料他呢,何況韋小寶不去,早已好生失望,不悅之意忍不住便在臉上流露了出來。
方怡卻道:“煩勞徐老爺子大駕,可真不敢當,只須勞駕給雇壹輛大車,我們自己上路好了。我們的傷也沒什麽大不了,實在不用費神。”
徐天川笑道:“方姑娘不用客氣。韋香主既有命令,我說什麽要奉陪到底。兩位姑娘武藝高強,原不用老頭兒在旁惹厭,‘護送’兩字,老頭兒其實沒這個本領。但跑腿打雜,侍候兩位姑娘住店、打尖、雇車、買物,那倒是拿手好戲,免得兩位姑娘壹路之上多費口舌,對付騾夫、車夫、店小二這些人物。”
方怡見難再推辭,說道:“徐老爺子這番盛意,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徐天川哈哈大笑,道:“報什麽答?不瞞兩位姑娘說,我對咱們這位韋香主,當真佩服得了不得了,別瞧他年紀輕輕,實在是神通廣大。他既救了我老命,昨天又給老頭子出了口胸中惡氣,我心中正在嘀咕,怎生想法子好好給他多辦幾件事才好,哪想他今天就交給了我這樁差使。兩位姑娘就算不許我陪著,老頭兒也只好不識相,壹路之上做個先行官,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侍候兩位平安到達石家莊。別說從北京到石家莊只幾天路程,韋香主倘若吩咐老頭兒跟隨兩位上雲南去,那也是說去便去,送到為止。”
沐劍屏見他模樣雖然猥瑣,說話倒很風趣,問道:“他昨天給妳出了什麽氣?昨天,他……他不是在皇宮裏麽?”
徐天川笑道:“吳三桂那奸賊手下有個狗官,叫做盧壹峰。他將老頭兒拿了去,拷打辱罵,還拿張膏藥封住我的嘴巴,幸得令兄派人救了我出來。韋香主答允我說,他定當叫人打斷這狗官的雙腿。我想吳三桂的狗兒子這次來京,手下帶的能人極多。盧壹峰這廝上次吃過我的苦頭,學了乖,再也不敢獨自出來,咱們要報仇,可不這麽容易。哪知昨天我在西城種德堂藥材鋪,見到壹個做跌打醫生的朋友,說起平西王狗窩裏派人擡了壹個狗官,到處找跌打醫生。事情可也真怪,跌打醫生找了壹個又壹個,壹共找了二三十人,卻又不讓醫治,只跟他們說,這狗官名叫盧壹峰,糊塗混蛋,平西王的狗兒子親自拿棍子打斷了他的壹雙狗腿,要他痛上七日七夜,不許醫治。”
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奇怪,問韋小寶:“那是什麽道理?”韋小寶道:“這狗官得罪了徐三哥,自然要叫他多吃點兒苦頭。”沐劍屏道:“平西王狗窩裏的人,卻幹嗎又將他擡來擡去,好讓眾人得知?”韋小寶道:“吳應熊這小子是要人傳給我聽,我叫他打斷這狗官的腿,他已辦妥了。”沐劍屏更是奇怪,問道:“他又為什麽要聽妳的話?”韋小寶微笑道:“我胡說八道,騙了他壹番,他就信啦。”
徐天川道:“我本想趕去將他斃了,但想這狗官給人擡著遊街示眾,斷了兩條腿又不許治,如去殺了他,反倒便宜了這廝。昨天下午我親眼見到了他,壹條狗命十成中倒已去了九成,褲管卷了起來,露出兩條斷腿,又腫又紫,痛得直叫媽。兩位姑娘,妳說老頭兒心中可有多痛快?”
這時高彥超已雇了三輛大車,在門外等候。他也是天地會中的得力人物,但會中規矩,大家幹的是殺頭犯禁之事,如非必要,越少露相越好,是以沒給方沐二人引見。
韋小寶尋思:“我包袱之中壹共已有五部《四十二章經》,這些書有什麽用,我是壹點也不知道,但這許多人拚了性命偷盜搶奪,其中壹定大有緣故,帶在身上趕路,可別失落了。”沈吟半晌,有了計較,向高彥超悄悄地道:“高大哥,我在宮裏有個要好兄弟,給韃子侍衛們殺了,我帶了他骨灰出來,要好好給他安葬。請妳即刻差人去買口棺木。”
高彥超答應了,心想韋香主的好友為韃子所殺,那必是反清義士,親自去選了壹口上好柳州木棺材。他知這位韋香主手面甚闊,將他所給的三百兩銀子使得只剩下三十幾兩,除了棺木之外,其他壽衣、骨灰壇、石灰、綿紙、油布、靈牌、靈幡、紙錢等物壹應俱全,盡是最佳之物,又給方沐二女買了改換男裝的衣衫鞋帽、途中所用的幹糧點心,還叫了壹名仵作、壹名漆匠。待得諸物擡到,韋小寶和二女都已睡了兩個時辰。
韋小寶先換上常人裝束,心道:“我奉旨去五臺山公幹,這可有得忙了,怎麽還有時候練武功?師父這部武功秘訣,可別給人偷了去。”當下將五部經書連同師父所給的武功秘訣,以油布壹層壹層地包裹完密,到竈下去捧了壹大把柴灰,放在骨灰壇,心想:“最好棺材之中放壹具真的屍首,那麽就算有人開棺查檢,也不會起疑。只不過壹時三刻,也找不到個壞人來殺了。”於是蘸些清水,抹在眼中臉上,神情悲哀,雙手捧了油布包和骨灰壇,走到後廳,將包裹和骨灰壇放入棺材,跪了下來,放聲大哭。
徐天川、高彥超以及方沐二女都已候在廳上,見他跪倒痛哭,哪有疑心,只道確是他好友的骨灰,也都跪倒行禮。韋小寶見過死者家屬向吊祭者還禮的情形,搶到棺木之側,跪下向四人磕頭還禮。眼看仵作放好綿紙、石灰等物,釘上了棺蓋。漆匠便開始油漆。
高彥超問道:“這位義士尊姓大名?好在棺木上漆書他的名號。”韋小寶道:“他……他……他……”抽抽噎噎地不住假哭,心下尋思,說道:“他叫史桂棟。”那是將史松、小桂子、瑞棟三人的名字各湊壹字,心道:“我殺了妳們三人,現下向妳們磕頭,焚化紙錢給妳們在陰世使用,妳們三個冤鬼,總不該纏上我了吧?”
沐劍屏見他哭得悲切,勸慰道:“滿清韃子殺死我們的好朋友,總有壹日要將他們殺得幹幹凈凈,給好朋友報仇雪恨。”韋小寶哭道:“韃子自然要殺,這幾位好朋友的仇,卻萬萬報不得。”沐劍屏睜大了壹雙秀目,怔怔地瞧著他,心想:“為什麽報不得?”
四人休息了壹會,和高彥超作別上道。韋小寶道:“我送妳們壹陣。”方沐二人臉上均現喜色。
二女坐了壹輛大車,韋小寶和徐天川各坐壹輛。三輛大車先出東門,向東行了數裏,這才折而向南。又行得七八裏,來到壹處鎮甸,徐天川吩咐停車,說道:“送君千裏,終須壹別,天色已經不早,咱們在這裏喝杯茶,這就分手吧!”
走進路旁壹間茶館,店伴泡上茶來,三名車夫坐了另壹桌。
徐天川心想韋香主他們三人必有體己話要說,背負著雙手,出去觀看風景。
沐劍屏道:“桂……桂大哥,妳其實姓韋,是不是?怎麽又是什麽香主?”韋小寶笑道:“我姓韋,名叫小寶,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到這時候,可不能再瞞妳們了。”沐劍屏嘆道:“唉!”韋小寶問道:“為什麽嘆氣?”沐劍屏道:“妳是天地會青木堂香主,怎地……怎地到皇宮中去做了太監,那不是……那不是……”
方怡知道她要說“可惜之極”,壹來此言說來不雅,二來不願惹起韋小寶的愁思,插嘴道:“英雄豪傑為了國家大事,不惜屈辱自身,叫人十分佩服。”她料想韋小寶必是奉了天地會之命,自殘身體,入宮臥底,確然令人敬佩。
韋小寶微微壹笑,心想:“要不要跟她們說我不是太監?”忽聽得徐天川喝道:“好朋友,到這時候還不露相嗎?”伸手向右首壹名車夫的肩頭拍了下去。
徐天川的右掌剛要碰上那車夫肩頭,那人身子壹側,徐天川右掌已然拍空,他左拳卻已向車夫右腰擊到。那車夫反手勾推,將這拳帶到了外門。徐天川右肘跟著又向他後頸壓落。那車夫右手反揚,向徐天川頂門虛擊,徐天川手肘如和他頭頸相觸,便有如將自己頭頂送到他手掌之下,立即雙足使勁,向後躍開。他連使三招,掌拍、拳擊、肘壓,都是十分淩厲的手法,可是那車夫竟都輕描淡寫地壹壹化開。
徐天川又驚又怒,料想這人定是大內好手,奉命前來拿人,當下左手連揮,示意韋小寶等三人快逃,自己與敵人糾纏,讓他們三人有脫身之機。可是他們三人哪肯不顧義氣?方怡身上有傷,難以動手,韋小寶和沐劍屏都拔出兵刃,便要上前夾擊。
那車夫轉過身來,笑道:“八臂猿猴好眼力!”聲音頗為尖銳。四人見他面目黃腫,衣衫汙穢,形貌醜陋,壹時間也瞧不出多少年紀。徐天川聽他叫出自己外號,心下更驚,抱拳道:“尊駕是誰?幹嗎假扮車夫,戲弄在下?”
那車夫笑道:“戲弄是萬萬不敢。在下與韋香主是好朋友,得知他出京,特地前來相送。”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我……我可不認得妳啊。”那車夫笑道:“我二人昨晚還聯手共抗強敵,妳怎地便忘了?”韋香主恍然大悟,說道:“啊,妳……妳是陶……陶……”將匕首插入靴筒,奔過去拉住她手,才知車夫是陶宮娥所喬裝改扮。
陶宮娥臉上塗滿了牛油水粉,旁人已難知她喜怒,但見她眼光中露出喜悅之色,道:“我怕韃子派人阻截,因此喬裝護送壹程,不料徐老大哥好眼力,可瞞不過他的法眼。”
徐天川見了韋小寶的神情,以知此人是友非敵,又歡喜,又慚愧,拱手道:“尊駕武功高強,佩服,佩服!韋香主人緣真好,到處結交高人。”陶宮娥笑道:“不敢!請問徐大哥,我的改裝之中,什麽地方露了破綻?”徐天川道:“破綻是沒有。只不過壹路之上,我見尊駕揮鞭趕騾,不似尋常車夫。尊駕手腕不動,鞭子筆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擡,鞭子已縮回來。這壹份高明武功,北京趕大車的朋友之中,只怕還沒幾位。”五人都大笑起來。
徐天川笑道:“在下倘若識相,見了尊駕這等功夫,原不該再伸手冒犯,只不過老頭子就是不知好歹,那也沒法子。”陶宮娥道:“徐大哥言重了,得罪莫怪。”徐天川抱拳道:“不敢,請問尊姓大名。”
韋小寶道:“這位朋友姓陶,跟兄弟是……生死之交。”陶宮娥正色道:“不錯,正是生死之交。韋香主救過我性命。”韋小寶忙道:“前輩說哪裏話來?咱們只不過合力殺了個大壞蛋而已。”陶宮娥微微壹笑,道:“韋兄弟、徐大哥、方沐二位,咱們就此別過。”壹拱手,便躍上大車趕車的座位。
韋小寶道:“陶……陶大哥,妳去哪裏?”陶宮娥笑道:“我從哪裏來,回哪裏去。”韋小寶點頭道:“好,後會有期。”眼見她趕著大車,徑自去了。
沐劍屏問道:“徐老爺子,這人武功真的很高嗎?”徐天川道:“武功了得!她是個女子,更加了不起。”沐劍屏奇道:“她是女子?”徐天川道:“她躍上大車時扭動腰身,姿式固然好看,但不免扭扭捏捏,那自然是女子。”沐劍屏道:“她說話聲音很尖,也不大像男人。韋大哥,她……她本來的相貌好看麽?”韋小寶道:“四十年前或許好看的。但妳就算再過四十年,仍比現今的她好看得多。”沐劍屏笑道:“怎麽拿我跟她比了?原來她是個老婆婆。”
韋小寶想到便要跟她們分手,不禁黯然,又想孤身上路,不由得又有些害怕。從揚州來到北京,是跟茅十八這江湖行家在壹起;在皇宮之中雖叠經兇險,但人地均熟,每到緊急關頭,往往憑著壹時急智而化險為夷,此去山西五臺山,這條路固然從未走過,前途更壹人不識。他從未單身行過長路,畢竟還是個孩子,難免膽怯。壹時想先回北京,叫高彥超陪同前去五臺山,卻想這件事有關小玄子的身世,如讓旁人知道了,可太也對不起好朋友。
徐天川只道他仍回北京,說道:“韋香主,天色不早,妳這就請回吧,再遲了只怕城門關了。”韋小寶道:“是。”方怡和沐劍屏都道:“盼妳辦完事後,便到石家莊來相見。我們等著妳。”韋小寶點點頭,心中甜甜的、酸酸的,說不出話來。
徐天川請二女上車,自己坐在車夫身旁,趕車向南。韋小寶見方沐二女從車中探頭出來,揮手相別。大車行出三十余丈,轉了個彎,便給壹排紅柳樹擋住,再也不見了。
韋小寶上了剩下的壹輛大車,命車夫折而向西,不回北京城去。那車夫有些遲疑,韋小寶取出十兩銀子,說道:“十兩銀子雇妳三天,總夠了吧?”車夫大喜,忙道:“十兩銀子雇壹個月也夠了。小的好好服侍公子爺,公子爺要行便行,要停便停。”
當晚停在北京西南二十余裏壹處小鎮,在壹家小客店歇宿。韋小寶抹身洗腳,沒等到吃晚飯,便已倒在炕上睡著了。
次晨醒轉,只覺頭痛欲裂,雙眼沈重,半天睜不開來,四肢更酸軟無比,難以動彈,便如在夢魘中壹般。他想張口呼叫,卻叫不出聲,壹張眼,卻見地下躺著三人,他大吃壹驚,呆了半晌,定了定神,慢慢掙紮著坐起,只見炕前坐著壹人,正笑吟吟地瞧著他。
韋小寶“啊”的壹聲。那人笑道:“這會兒才醒嗎?”正是陶宮娥。
韋小寶這才寬心,說道:“陶姊姊,陶姑姑,這……這是怎麽回事?”陶宮娥笑道:“妳瞧瞧這三個是誰。”韋小寶爬下炕來,腿間只壹軟,便已跪倒,當即後仰坐地,伸手支撐,這才站起,見地下三人早已死了,卻都不識,說道:“陶姑姑,是妳救了我性命?”
陶宮娥笑道:“妳到底叫我姊姊呢,還是姑姑?可別沒上沒下地亂叫。”韋小寶笑道:“妳是姑姑,陶姑姑!”陶宮娥微笑道:“妳壹個人行路,以後飲食可得小心些,若跟那八只手的老猴兒在壹起,決不能上了這當。”韋小寶道:“我昨晚給人下了蒙汗藥?”陶宮娥道:“差不多吧。”
韋小寶想了想,說道:“多半茶裏有古怪,喝上去有點酸味,又有些甜甜的。”心想:“我自己身上帶著壹大包蒙汗藥,卻去吃人家的蒙汗藥。他媽的,我這次不嘗嘗蒙汗藥的滋味,又怎知是酸酸甜甜的?”問道:“這是黑店?”陶宮娥道:“這客店本來是白的,妳住進來之後,就變黑了。”韋小寶仍頭痛欲裂,伸手按住額頭,道:“這個我可不懂了。”
陶宮娥道:“妳住店後不久,就有人進來,綁住了店主夫婦跟店小二,將這間白店改了黑店。壹名賊人剝下店小二的衣衫穿了,在茶壺裏撒了壹把藥粉,送進來給妳。我見妳正在換衣服,想等妳換好衣服之後,再出聲示警,不料妳又除了衣衫抹身。等我過了壹會再來看妳,妳早已倒了茶喝過了。幸虧這只是蒙汗藥,不是毒藥。”
韋小寶登時滿臉通紅,昨晚自己抹身之時,曾想象如果方怡當真做了自己老婆,緊緊抱著她,那是怎麽壹股滋味,當時情思蕩漾,情狀不堪。陶宮娥年紀雖已不小,畢竟是女子,隔窗見到如此醜態,自不能多看。
陶宮娥道:“昨日我跟妳分手,回到宮裏,見內外平靜無事,並沒為太後發喪。我自是十分奇怪,匆匆改裝之後,到慈寧宮外察看,見壹切如常,原來太後並沒死。這壹下可不對了。我本想太後壹死,咱二人仍可在宮中混下去,昨晚這壹刀既沒刺死她,那就非得立即出宮不可,還得趕來通知妳,免得妳撞進宮來,自己送死。”
韋小寶假作驚異,大聲道:“啊,原來老婊子沒死,那可糟糕。”心下微感慚愧:“昨日匆忙之間,忘了提起,我以為妳早知道了。”
陶宮娥道:“我剛轉身,見有三名侍衛從慈寧宮裏出來,形跡鬼鬼祟祟,心想多半是太後差他們去捉拿我的,但見他們並不是朝我的住處走去,當時也沒功夫理會,回到住處收拾收拾,又改了裝,從禦膳房側門溜出宮來。”
韋小寶微笑道:“原來姑姑裝成了禦膳房的蘇拉。”禦膳房用的蘇拉雜役最多,劈柴、擡煤、殺雞、洗菜、燒火、洗鍋等等雜務,均由蘇拉充當,這些人在禦膳房畔出入,極少有人留意。
陶宮娥道:“我壹出宮,便見到那三名侍衛,已改了裝束,背負包袱,各牽馬匹,顯然是有遠行。”韋小寶“啊”了壹聲,伸左足向壹具死屍踢了壹腳,道:“便是這三位開黑店的朋友了?”陶宮娥微笑道:“那可得多謝這三位朋友,若不是他們引路,我怎又找得到妳?誰料得到妳會繞道向西?他們出城西行,壹路上打聽,可見到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單身上道,果然是奉太後之命拿妳。傍晚時分,他們查到了這裏,我也就跟到了這裏。”
韋小寶心下感激,道:“若不是姑姑相救,此刻我連閻羅王的問話也答不上來啦。他問:‘韋小寶,妳怎麽死的?’我只好說:‘回大王,糊裏糊塗,莫名其妙!’”
陶宮娥在深宮住了數十年,平時極少和人說話,聽韋小寶說話有趣,笑道:“這孩子!閻羅王定說:‘拉下去打屁股!’”韋小寶笑道:“可不是麽?閻羅老爺胡子壹翹,喝道:‘活著糊裏糊塗,莫名其妙,也就罷了,怎麽死了也糊裏糊塗?我這裏倘若都是糊塗鬼,我豈不變成糊塗閻羅王?’”兩人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問道:“姑姑,後來怎樣?”
陶宮娥道:“我聽他們在竈下低聲商議,壹人說:‘太後聖諭,這小鬼能活捉最好,否則就壹刀殺了,可是他身上攜帶的東西,得盡數帶回去呈繳,壹件也不許短少。’另壹人道:‘這小鬼膽敢偷盜太後日日念誦的佛經,當真活得不耐煩了,難怪太後生氣。太後吩咐,最要緊的就是那幾部佛經。’小兄弟,妳當真拿了太後的佛經麽?是妳們總舵主叫妳拿的,是不是?”說著目不轉瞬地凝視著他。
韋小寶突然明白:“是了,她在太後房中找尋的,正是這幾部《四十二章經》。”臉上裝作迷惘壹片,道:“什麽佛經?我們總舵主不拜菩薩。我從來沒見他念過什麽經。”
陶宮娥武功雖高,但自幼便在禁宮,於人情世故所知極少。兩人雖然同在皇宮,韋小寶日日和皇帝、太後、王公大官、侍衛太監見面,時時刻刻在陰謀奸詐之間打滾,練得機伶無比,周身是刀;陶宮娥卻只和兩名老宮女相伴,壹年之間也難得說上幾十句話,此外什麽人也不見。兩人機智狡獪之間的相差,比之武功間的差距尤遠。她見韋小寶天真爛漫,心想:“我剛救了他性命,他心中對我感激之極,小孩子又會說什麽假話?何況我已親自查過他的包袱。”點了點頭,道:“我見他們打開妳的包袱細查,見到許多珠寶,又有幾十萬兩銀子的銀票,好生眼紅,商量著如何分贓。我聽著生氣,便進來壹起都料理了。”
韋小寶罵道:“他媽的,原來太後這老婊子知道我有錢,派了侍衛來謀財害命。又下蒙汗藥,又開黑店,這老婊子凈幹下三濫的勾當,真不是東西。”
陶宮娥道:“那倒不是的。太後要的只是佛經,不是珠寶銀子。那幾部佛經事關重大,我想會不會妳交了給徐天川和那兩位姑娘,帶到石家莊去收藏?心想敵人已除,就讓妳多休息壹會。當下騎了馬向南趕去,在壹家客店外找到了他們的大車,本想悄悄地查上壹查,可是這位‘八臂猿猴’機警之至,我壹踏上屋頂,他就知道了,說不得,只好再動壹次手。”
韋小寶道:“他不是妳對手。”陶宮娥道:“我本不想得罪妳們天地會,可是沒法子。我將他點倒後,說了許多道歉的話,請他別生氣。小兄弟,下次妳見到他,再轉言幾句,說我實是出於無奈。我在他三人的行李之中查了壹遍,連那輛大車也拆開來查過了,什麽也沒查到,便解開了他們穴道。趕著騎馬回來。”
韋小寶道:“原來我糊裏糊塗、莫名其妙之時,妳卻去辦了這許多事。陶姑姑,妳怎知道我是天地會的?”陶宮娥微笑道:“我給妳們趕了這半天車,怎會聽不到妳們說話?妳小小年紀便做了青木堂香主,這在天地會中是挺大的職份,是不是?”
韋小寶甚是得意,笑道:“也不算小了。”
陶宮娥沈吟半晌,問道:“妳跟隨皇帝多時,可曾聽到他說起過什麽佛經的事?”
韋小寶道:“說起過的。太後和皇上好像挺看重這些勞什子的佛經。其實他媽的有什麽用?太後做人這樣壞,就算壹天念壹萬遍阿彌陀佛,菩薩也不會保佑……”陶宮娥不等他說完,忙問:“他們說些什麽?”韋小寶道:“皇上派我跟索額圖大人到鰲拜府裏查抄,叮囑我壹定要抄到兩部四什麽經,好像有個‘二’字,又有個‘十’字的。”
陶宮娥臉上露出興奮之情,道:“對,對!是《四十二章經》,妳抄到了沒有?”
韋小寶道:“我瞎字不識,知道他什麽《四十二章經》,《五十三章經》?後來索大人找到了,我拿去交給太後。她歡喜得很,賞了我許多糖果糕餅。他媽的,老婊子真小氣,不給金子銀子,當我小孩子哄,只給我糖果糕餅。早知她這樣壞,那兩部經書我早丟在禦膳房竈裏,當柴燒了……”
陶宮娥忙道:“燒不得,燒不得!”韋小寶笑道:“我也知燒不得,皇上壹問索大人,西洋鏡就拆穿了。”陶宮娥沈吟道:“這樣說來,太後手裏至少有兩部《四十二章經》?”韋小寶道:“恐怕有四部。”陶宮娥道:“有四部?妳……妳怎麽知道?”韋小寶道:“前天晚上我躲在她床底下,聽她跟那個男扮女裝的宮女說起,她本來就有壹部,從鰲拜家裏抄去了兩部,她又差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在壹個什麽旗主府中又去取了壹部來。”
陶宮娥道:“正是,聽說是從鑲藍旗旗主和察博統領府裏取來的。那麽她手裏共有四部了,說不定有五部、六部。”站起來走了幾步,說道:“這些經書十分要緊,小兄弟,我真盼妳能助我,將太後那幾部《四十二章經》都盜了出來。”韋小寶沈吟道:“老婊子如果傷重,終於活不成,這幾部經書,恐怕會帶到棺材裏去。”陶宮娥道:“不會的,決計不會。我卻擔心神龍教教主棋高壹著,捷足先得,這就糟了。”
“神龍教教主”這五字,韋小寶卻是第壹次聽見,問道:“那是什麽人?”
陶宮娥不答他的問話,在房中踱步兜了幾個圈子,見窗紙漸明,天色快亮,轉過身來,道:“這裏說話不便,唯恐隔墻有耳,咱們走吧!”將三具屍首提到客店門外,放入大車。這三人都是給她以重手震死,並沒流血,倒十分幹凈,說道:“店主人和妳的車夫都給他們綁著,讓他們自行掙紮吧。”和韋小寶並坐在車夫位上,趕車向西。
行得七八裏,天已大明,陶宮娥將三具屍首丟在壹個亂墳堆裏,拿幾塊大石蓋住了,回到車上,說道:“咱們在車上壹面趕路,壹面說話,不怕給誰聽了。”
韋小寶笑道:“也不知道車子底下有沒有人。”陶宮娥壹驚,說道:“對,妳比我想得周到。”壹揮鞭子,馬鞭繞個彎兒,唰的壹聲,擊到車底。她連擊三記,確知無人,笑道:“這些江湖上防人的行徑,我可壹竅不通了。”韋小寶道:“那我更是半竅不通了。妳總比我行些,否則昨兒晚便救不了我。”
這時大車行在壹條大路之上,四野寂寂。陶宮娥緩緩地道:“妳救過我性命,我也救過妳性命,咱們算得是生死患難之交。小兄弟,按年紀說,我做得了妳娘,承妳不棄,叫我壹聲姑姑,妳肯不肯真的拜我為姑母,算是我的侄兒?”
韋小寶心想:“做侄兒又不蝕本,反正姑姑早已叫了。”忙道:“那好極了。本來我叫妳作娘也挺好,不過有壹件事說來十分倒黴,妳知道之後,恐怕不要我這個侄兒了。”陶宮娥問道:“什麽事?”韋小寶道:“我沒爹爹,我娘是在窯子裏做婊子的。”
陶宮娥壹怔,隨即滿臉堆歡,喜道:“好侄兒,英雄不怕出身低。咱們太祖皇帝做過和尚,做過無賴流氓,也沒什麽相幹。妳連這等事也不瞞我,足見妳對姑姑壹片真心,我自然也是什麽都不瞞妳。”
韋小寶心想:“我娘做婊子,茅十八茅大哥是知道的,終究瞞不了人。要騙出人家心裏的話,總得把自己最見不得人的事先抖了出來。”當即叫停大車,躍下地來,跪倒磕頭,說道:“侄兒韋小寶,拜見我的親姑姑。”
陶宮娥數十年寂居深宮,從無親人,連稍帶情誼的言語也沒聽過半句,忽聽韋小寶叫得如此親熱,不由得心頭壹酸,忙下車扶起,笑道:“好侄兒,從此之後,我在這世上多了個親人……”說到這裏,忍不住流下淚來,壹面笑,壹面拭淚,道:“妳瞧,這是大喜事,妳姑姑卻流起眼淚來。”
兩人回到車上,陶宮娥右手握韁,左手拉住韋小寶的右手,讓騾子慢慢壹步步走著,說道:“好侄兒,我姓陶,那是真姓,我閨名叫做紅英,打從十二歲上入宮,第二年就服侍公主。”韋小寶道:“公主?”陶紅英道:“是,公主,我大明崇禎皇帝陛下的長公主。”韋小寶道:“啊,原來姑姑還是大明崇禎皇帝時候進宮的。”
陶紅英道:“正是,崇禎皇帝出宮之時,揮劍斬斷了公主的臂膀。我聽到公主遭難的訊息,奔出去想救她,心慌意亂,重重摔了壹跤,額頭撞在階石上,暈了過去。等到醒轉,陛下和公主都已不見了,宮中亂成壹團,誰也沒來理我。不久闖賊進了宮,後來滿清韃子趕跑了闖賊,又占了皇宮。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韋小寶問道:“公主不是崇禎皇爺親生的女兒麽?為什麽要砍她手臂。”陶紅英又嘆了口氣,道:“公主是崇禎皇爺的親生女兒,她是最得皇上寵愛的。這時京城已破,賊兵已經進城,皇上決心殉難,他生怕公主為賊所辱,所以要先殺了公主。”
韋小寶道:“原來這樣。要殺死自己親生女兒,可還真不容易。聽說崇禎皇爺後來是在煤山吊死的,是不是?”
陶紅英道:“我也是後來聽人說的。吳三桂引韃子兵進關,打走了闖賊,霸占了我大明江山。宮裏的太監宮女,十之八九都放了出去,說是怕靠不住。那時我年紀還小,那壹摔受傷又重,躺在黑房裏,也沒人來管。直到三年多之後,才遇到我師父。”
韋小寶道:“姑姑,妳武功這樣高,妳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功自然更加了不起啦。”陶紅英道:“我師父說,天下能人甚多,咱們的武功也算不了什麽。我師父是奉了我太師父之命,進宮來當宮女的。”揮鞭在空中虛擊了壹鞭,劈啪作響,續道:“我師父進宮來的用意,便是為了那八部《四十二章經》。”
韋小寶問道:“壹共八部?”陶紅英道:“壹共八部。滿洲八旗,黃白紅藍,正四旗、鑲四旗,每壹旗的旗主各有壹部,共有八部。”
韋小寶道:“這就是了。我見到鰲拜家裏抄出來的那兩部經書,書套子的顏色不同,壹部是黃套子鑲了紅邊兒,另壹部是白套子的。”
陶紅英道:“原來八部經書的套子,跟八旗的顏色相同,我可從來沒見過。”
韋小寶尋思:“我從康親王府裏偷來壹部正紅旗的,從太後那裏拿來了三部,加上瑞棟那部,我手裏共有了五部,還缺三部。這八部經書到底有什麽古怪,姑姑壹定知道,得想法子套問出來。”他假作癡呆,說道:“原來妳太師父他老人家也誠心拜菩薩。宮裏的佛經,那自然特別貴重,有人說是用金子水來寫的。”
陶紅英道:“那倒不是。好侄兒,我今天給妳說了,妳可說什麽也不能泄漏出去。妳發個誓來。”
發誓賭咒,於韋小寶原是稀松平常之極,上午說過,下午就忘了,下午說過,沒等睡覺就忘了,何況八部經書他已得其五,怎肯將其中秘密輕易告人?忙道:“皇天後土,韋小寶如將《四十二章經》中的秘密泄漏了出去,日後糟糕之極,死得跟老婊子那個男扮女裝的王八蛋師兄壹模壹樣。”心想:“要我男扮女裝,跟老婊子去睡覺,這種事萬萬不會做。那就決不能跟這王八蛋師兄死得壹模壹樣。”發了誓日後要應,他倒是信的,因此賭咒發誓之時,總得留下事後地步。
陶紅英壹笑,說道:“這個誓倒挺新鮮古怪。我跟妳說,滿清韃子進關之時,並沒想到竟能得到大明江山。滿洲人很少,兵也不多,他們只盼能長遠占住關外之地,便已心滿意足了,因此進關之後,八旗兵壹見金銀珠寶,放手便搶。這些財寶,他們都運到了關外,收藏起來。當時執掌大權的是順治皇帝的叔父攝政王,但是滿洲八旗,每壹旗都各有勢力。當時八旗旗主會議,將收藏財物的秘密所在,繪成地圖,由八旗旗主各執壹幅……”
韋小寶站起身來,大聲道:“啊,我明白了!”喜不自勝。大車壹動,他又坐倒,說道:“這八幅地圖,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中。”
陶紅英道:“好像也並非就是這樣。到底真相如何,只有當時這八旗旗主才明白,別說我們漢人中沒人知曉,連滿洲的王公大臣,恐怕也極少知道。我師父說,滿洲人藏寶的那座山,是他們龍脈的所在。滿洲人所以能占我大明江山,登基為皇,全靠這座山的龍脈。”韋小寶問道:“什麽龍脈?”
陶紅英道:“那是壹處風水極好的地方,滿洲人的祖先葬在那山裏,子孫大發,來到中國做了皇帝。我師父說,咱們如能找到那座寶山,將龍脈截斷,再挖了墳,那麽滿洲人非但做不成皇帝,還得盡數死在關內。這座寶山如此要緊,因此我太師父和師父花盡心血,要找到山脈的所在。這個大秘密,便藏在那八部《四十二章經》之中。”
韋小寶道:“他們滿洲人的事,姑姑,妳太師父又怎會知道?”
陶紅英道:“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太師父原是錦州的漢人女子,給韃子擄了去。那韃子是鑲藍旗的旗主。我太師父說,韃子進關之後,見到我們中國地方這樣大,人這樣多,又歡喜,又害怕,八旗旗主接連會議多日,在會中口角爭吵,拿不定主意。”
韋小寶問道:“爭吵什麽?”陶紅英道:“有的旗主想占了整個中國。有的旗主卻說,漢人這樣多,倘若造起反來,壹百個漢人打壹個旗人,旗人哪裏還有性命?不如大大地搶掠壹番,退回關外,穩妥得多。最後還是攝政王拿了主意,他說,壹面搶掠,將金銀珠寶運到關外收藏,壹面在中國做皇帝,如漢人起來造反,形勢危急,旗人便退出山海關。”
韋小寶道:“原來當時滿清人,對我們漢人實在也很害怕。”
陶紅英道:“怎麽不怕?他們現在也怕,只不過我們不齊心而已。好侄兒,韃子小皇帝很喜歡妳,如妳能探到那八部經書的所在,咱們把經書盜了出來,去破了韃子的龍脈,那些金銀財寶,便可作為義軍的軍費。咱們只要壹起兵,清兵便會嚇得逃出關去。”
韋小寶對於破龍脈、起義兵並不怎麽熱心,但想到那座山中藏有無數金銀財寶,不由得怦然心動,問道:“姑姑,這寶山的秘密,當真是在那八部經書之中?”
陶紅英道:“我太師父對我師父說,那鑲藍旗旗主有壹天喝醉了,向他小福晉說,他將來死後,要將壹部經書傳給小福晉的兒子,不傳給大福晉的兒子。小福晉很不高興,說壹部佛經有什麽稀罕。那旗主說,這是咱們八旗的命根子,比什麽都要緊,約略說起這部佛經的來歷。太師父在窗外聽到了,才明白其中道理。後來太師父練成了武功,我師父也已跟她老人家學藝多年,太師父便出手盜經,卻因此給人打得重傷,臨死之前,派我師父混進宮來做宮女,想法子盜經。鑲藍旗旗主府裏有武功高手,只道到宮裏盜經容易得手。豈知師父進宮不久,發覺宮禁森嚴,要盜經書更加千難萬難。她跟我挺說得來,又聽我說起大明公主的事,心懷舊主,便收了我做弟子。”
韋小寶道:“怪不得老婊子千方百計的,要弄經書到手。她是滿洲人,不會去破龍脈,想來是要得寶山中的金銀財寶。不過她既是太後,要什麽有什麽,又何必要什麽財寶?”又想:“那麽海老烏龜又幹嗎念念不忘的,總是要我到上書房偷經書?嗯,他不會當真想要經書的,或者是想誘我上當,招出是誰主使我毒瞎他眼睛,或者是想由此查到害死端敬皇後的兇手來。他心裏多半認定,主使者跟兇手就是同壹人。要騙得海老烏龜吐露心事,現下我可沒這本事,閻羅王只怕也辦不了。”
陶紅英哪猜得到韋小寶的心思轉到了海大富身上,說道:“說不定那寶山之中另有什麽古怪,連太師父也不知道的。師父在宮裏不久就生病死了。她老人家臨死之時千叮萬囑,要我設法盜經,又說,盜經之事萬分艱難,以我壹人之力未必可成,要我在宮裏收壹個可靠的弟子,將經書的秘密流傳下去。這壹代不成,下壹代再幹,可別讓這秘密給湮沒了。”
韋小寶道:“是,是!這個大秘密倘若失傳,那許許多多金銀財寶,未免太……太可惜了。”陶紅英道:“金銀財物倒也不打緊,但如讓滿洲人世世代代占住我們漢人江山,那才是最大的恨事。”
韋小寶道:“姑姑說得不錯。”心中卻道:“這成千成萬的金銀財寶,倘若不拿出來大花壹下,那才是最大的恨事。”他年紀幼小,清兵屠殺漢人百姓的慘事,只從大人口中聽到,並未親歷。在宮中這些時候,滿洲人只太後壹人可恨,海大富雖曾陰謀加害,畢竟是自己害他的多,他害自己的少。其余自皇帝以下,個個待他甚好,也不覺得滿洲人如何兇惡殘暴。他也知道,自己若不是得到皇帝寵愛,那些滿洲親貴大臣決不會對他如此親熱、如此奉承,但究竟是見到滿洲人和藹的多,兇暴的少,是以種族之仇、家國之恨,心中卻是頗淡。
陶紅英道:“在宮中這些年來,我也沒收到弟子。我見到的宮女本已不多,所遇到的,不是蠢笨糊塗,便是妖媚小氣,天天只盼望如何能得皇帝臨幸,從宮女升為嬪妃。我們這個大秘密,又怎能跟這等人說?近幾年來我常常擔心,這般耽誤下去,經書的所在固然得不到線索,連好弟子也收不到壹個。將來我死之後,將這大秘密帶入了棺材,滿洲人坐穩江山,對不起太師父和師父那不用說了,更成為漢人的大罪人。好侄兒,我無意之中和妳相遇,跟妳說了這件大事,心裏實在好生歡喜。”
韋小寶道:“我也好歡喜,不過經書什麽的,倒不放在心上。”陶紅英道:“那妳為什麽歡喜?”韋小寶道:“我沒親人,媽媽是這樣,師父又難得見面,現下多了個親姑姑、好姑姑,自然歡喜得緊了。”
他嘴頭甜,哄得陶紅英十分高興。她微笑道:“我得了個好侄兒,也歡喜得緊。”隔了壹會,問道:“妳師父是誰?”
韋小寶道:“我師父便是天地會的總舵主,姓陳,名諱上近下南。”
陶紅英連陳近南這樣鼎鼎大名的人物也是首次聽見,點了點頭,道:“妳師父既是天地會總舵主,武功必定十分了得。”韋小寶道:“只不過我跟隨師父時候太短,學不到什麽功夫。好姑姑,妳傳我壹些好不好?”陶紅英躊躇道:“妳如從來沒學過武功,我自會將我所知所學,盡數傳妳。只是妳師父的武功,跟我這壹派多半全然不同,學了只怕反而有害。依妳看來,妳師父跟我比較,誰的武功強些?”
韋小寶說要她傳授武功,原不過信口討她歡心,倘若陶紅英當真答允傳授,他反而要另外尋些因頭來推托了。壹學武功,五臺山壹時便去不成,何況他性好遊蕩玩耍,絕無耐心學武,聽她這樣問,趁機便道:“姑姑,在妳面前,我可不能說謊。”陶紅英道:“小孩子自然是誠實的好。”韋小寶道:“我曾見師父跟壹個武功很好的人動手,只三招便將他制住了,那人輸得服服帖帖。姑姑,恐怕妳還不及我師父。”
陶紅英微笑道:“是啊,我也相信遠遠不及。我跟那個假扮宮女的男人比拚,若不是妳在他背上加了壹劍,我早就完了。妳師父哪會這樣不中用?”
韋小寶道:“不過那個假宮女可真厲害,我此刻想起來還是害怕。”
陶紅英臉上肌肉突然跳動幾下,目光中露出了恐懼的神色,雙眼前望,呆呆出神。韋小寶道:“姑姑,妳不舒服麽?”陶紅英不答,似乎沒聽見。韋小寶又問了壹次。陶紅英身子壹顫,道:“沒……沒有!”突然啪的壹聲,手中鞭子掉在地下。韋小寶躍下車來,拾起鞭子,飛身又躍上大車,身法甚為幹凈利落。
他正自得意,只盼陶紅英稱贊幾句,卻見她搖了搖頭,道:“孩子,妳定了下來之後,該得痛下苦功才成。眼下的功夫,在宮裏當太監是太好,行走江湖卻是太差,還不及不會絲毫武功之人。”韋小寶滿臉通紅,應道:“是!”心道:“我武功雖然不成,怎麽還不及不會武功之人?”
陶紅英道:“妳如不會武功,人家也不會輕易地就來殺妳。妳既有武功,對方防妳反擊,壹出手就不容情,豈不反而糟糕?”韋小寶道:“倘若遇上開黑店、打悶棍的小賊呢?”陶紅英壹呆,壹時答不上來,過了壹會,說道:“那也說得是,江湖之上,小賊大概比武功好手更多。”
她有些心神不定,指著右前面壹株大樹,道:“我們去歇壹歇再走,讓騾子吃些草。”趕車來到樹下,兩人跳下車來,並肩坐在樹根上。
陶紅英又出了壹會神,忽然問道:“他有沒有說話?他有沒有說話?”韋小寶不知她問的是誰,仰起了頭瞧著她,難以回答。兩人互相瞪視,壹個待對方回答,壹個不知對方其意何指。
過了片刻,陶紅英又問:“妳有沒有聽到他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見了她這副神氣,隱隱有些害怕:“姑姑是中了邪,還是見了鬼?”問道:“姑姑,妳見到誰了?”陶紅英道:“誰?那個……那個男扮女裝的假宮女。”韋小寶更加怕了,顫聲問道:“妳見到了那個假宮女,在……在哪裏?”
陶紅英恍如從夢中醒覺,說道:“那晚在太後房中,當我跟那假宮女打鬥之時,妳有沒有聽到他開口說話?”
韋小寶籲了壹口氣,說道:“嗯,妳問的是那晚的事。他說了話嗎?我沒聽見。”陶紅英又沈思片刻,搖頭道:“我跟他武功相差太遠,他也用不到念咒。”韋小寶全然摸不著頭腦,勸道:“姑姑,不用想他了,這人早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
陶紅英道:“這人給咱們殺了,活不轉啦。”這句話原是自行寬慰之言,但她說話的神情卻顯得內心十分驚懼。韋小寶心想:“妳武功雖好,卻是怕鬼。只殺了壹個人,便這樣心神不定,何況那假宮女是我殺的,不是妳殺的。妳去殺老婊子,卻又殺了個半吊子,殺得她死壹半,活壹半,終究還是活了轉來,當真差勁。”陶紅英道:“他已死了,自然不要緊了,是不是?”韋小寶道:“是啊,就算變了鬼,也不用怕他。”
陶紅英道:“什麽鬼不鬼的?我擔心他是神龍教教主座下的弟子,那……那就……嗯,太後叫他作師兄,不會的,決計不會。瞧他武功,也全然不像,是不是?妳真的沒見到他出手時嘴唇在動,是嗎?”自言自語,聲音發顫,似乎企盼韋小寶能證實她猜測無誤。
韋小寶又怎分辨得出這假宮女的武功家數,卻大聲道:“不用擔心,妳說得對,那假宮女的武功不像。他出手時緊閉著嘴,壹句話也沒說。姑姑,神龍教教主是什麽家夥?”
陶紅英忙道:“神龍教洪教主神通廣大,武功深不可測,妳怎麽稱他什麽家夥?孩子,神龍教除了洪教主,還有許許多多厲害人物,可千萬不能小覷了。”壹面說話,壹面東張西望,似乎唯恐身邊便有神龍教教主的部屬。
韋小寶道:“難道神龍教比我們天地會還要人多勢眾?”陶紅英搖頭道:“不同的,不同的。妳們天地會反清復明,行事光明正大,江湖上好漢人人敬重,神龍教卻大不相同。”韋小寶道:“妳是說,江湖上好漢,人人對神龍教甚為害怕?”陶紅英想了壹會,道:“江湖上的事情,我懂得很少,只曾聽師父說起過壹些。我太師父如此武功,卻死在神龍教弟子手下。”
韋小寶破口罵道:“他媽的,這麽說來,神龍教是咱們的大仇人,那何必怕他?”
陶紅英搖搖頭,緩緩地道:“我師父說,神龍教所傳的武功千變萬化,固然厲害之極,更加難當的,是他們教裏有許多咒語,臨敵之時念將起來,能令對手心驚膽戰,他們自己卻越戰越勇。太師父在鑲藍旗旗主府中盜經,和幾個神龍教弟子激戰,明明已占上風,其中壹人口中念念有詞,太師父擊出去的拳風掌力便越來越弱,終於小腹中掌,身受重傷。我師父當時在旁,親眼得見。她說她正奮勇要上前相助,但聽了咒語之後,全身酸軟,只想跪下來投降,竟然全無鬥誌。太師父受傷後,那人不再念咒,我師父立即勇氣大增,沖過去搶了太師父逃走。她事後想起,又羞慚,又害怕,因此壹再叮囑我,天下最最兇險的事,莫過於跟神龍教教下之人動手。”
韋小寶心想:“妳師父是女流之輩,膽子小,眼見對方了得,便嚇得只想投降。”說道:“姑姑,那人念些什麽咒,妳聽見過麽?”
陶紅英道:“我……我沒聽見過。我擔心那假宮女是神龍教的弟子,因此壹直問妳,有沒有聽到他動手時說話?有沒有見到他嘴唇在動?”韋小寶道:“啊,原來如此!”回想當時在床底的所見所聞,說道:“完全沒有,妳可有聽見?”
陶紅英道:“那假宮女武功比我高出很多,我全力應戰,對周遭壹切全無所聞。只是我跟他鬥了壹會,忽然害怕起來,只想逃走,事後想起,很覺奇怪。”
韋小寶問道:“姑姑,妳學武以來,跟幾個人動過手,殺過多少人?”陶紅英搖頭道:“在那之前,從來沒跟人動過手,壹個人也沒殺過。”韋小寶道:“這就是了,以後妳多殺得幾個,再跟人動手就不會害怕了。”
陶紅英道:“或許妳說得是。不過我不想跟人動手,更加不想殺人,只要能太太平平地找到那八部《四十二章經》,破了滿清韃子的龍脈,那就心滿意足了。唉,不過鑲藍旗旗主的那部《四十二章經》,十之八九已落入了神龍教手中,再要從神龍教手中奪回,可難得很了。”她臉上已加化裝,見不到她臉色如何,但從眼神之中,仍可見到她內心的恐懼。
韋小寶道:“姑姑,妳入了我們的天地會可好?”心想:“妳怕得這麽厲害!我天地會人多勢眾,可不怕神龍教。”陶紅英壹怔,問道:“妳為什麽要我入天地會?”韋小寶道:“天地會的宗旨是反清復明,跟妳太師父、師父是壹般心思。”
陶紅英道:“那本來也很好,這件事將來再說吧。我現下要回皇宮,妳去哪裏?”
韋小寶奇道:“妳又回到皇宮去,不怕老婊子了嗎?”陶紅英嘆了口氣,道:“我從小在宮裏長大,想來想去,只有在宮裏過日子才不害怕。外面世界上的事,我什麽也不懂。我本來怕心中這個大秘密隨著我帶進棺材,現下既已跟妳說了,就算給太後殺了,也沒什麽。再說,皇宮地方很大,我找個地方躲了起來,太後找不到我的。”
韋小寶道:“好,妳回宮去,日後我壹定來看妳。眼下師父有事差我去辦。”
陶紅英於天地會的事不便多問,說道:“將來妳回宮之後,怎地和我相見?”韋小寶道:“我回到皇宮,在火場上堆壹堆亂石,在石堆上插壹根木條,木條上畫只雀兒,妳便知道我回來了。當天晚上,我們便在火場上會面。”陶紅英點頭道:“很好,就是這麽辦。好孩子,江湖上風波險惡,妳可得壹切小心。”韋小寶點頭道:“是,姑姑,妳自己也得小心,太後這老婊子心地狠毒,妳千萬別上她當。”
兩人驅車來到鎮上,韋小寶另雇壹車,兩人分向東西而別。韋小寶見陶紅英趕車向東,不住回頭相望,心想:“她雖不是我真姑姑,待我倒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