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曾隨東西南北路 獨結冰霜雨雪緣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又過了壹個多時辰,天色向晚,親兵來報,有數艘小船押了俘虜,正向通吃島而來。韋小寶大喜,跳起身來,奔到海邊,果見五艘小船駛近島來。韋小寶命親兵喝問:“拿到了些什麽人?”小船上喊話過來:“這壹批都是娘們,男的在後面。”
韋小寶大喜:“施瑯果然辦事穩當。”凝目眺望,只盼見到方怡的倩影。當然最好還能活捉到老婊子,如再將那千嬌百媚的洪夫人拿到,在船上每天瞧她幾眼,更加妙不可言。
等了良久,五艘船才靠岸,驍騎營官兵大聲吆喝,押上來二百多名女子。韋小寶壹個個瞧去,只見都是赤龍門下的少女,人人垂頭喪氣,有的衣衫破爛,有的身上帶傷,直瞧到最後,始終不見方怡。韋小寶好生失望,問道:“還有女的沒有?”壹名佐領道:“稟報都統大人:後面還有,正有三隊人在島上搜索,就是毒蛇太多,搜起來就慢了些。”韋小寶道:“那神龍教的教主捉到了沒有?這場仗是怎樣打的?”
那佐領道:“啟稟都統大人:今兒壹清早,三十艘戰船就逼近岸邊,壹齊發炮。大家遵從大人的吩咐,發三炮,停壹停,打的只是島上空地。等到島上有人出來抵敵,那就排炮轟了出去。都統大人料事如神,用這法子只轟得三次,就轟死了教匪四五百余人。後來有壹大隊少年不怕死地沖鋒,口中大叫什麽‘洪教主百戰百勝,壽比南山’……”韋小寶搖頭道:“錯了。洪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那佐領道:“是,是。都統大人原來對教匪早就了如指掌,無怪大軍壹出,勢如破竹。教匪所叫的,的確是‘壽與天齊’,卑職說錯了。”
韋小寶微笑道:“後來怎樣?”那佐領道:“這些少年好像瘋子壹樣,沖到海邊,上了小船,想上我們大船奪炮。我們也不理會,等幾十艘小船壹齊駛入海中,這才發炮,砰嘭砰嘭,三十幾艘小船壹只只沈在海中,三千多名孩兒教匪個個葬身大海之中。這些小匪臨死之時,還在大叫洪教主壽與天齊。”
韋小寶心想:“妳也來謊報軍情,誇大冒功。神龍教的少年教徒,最多也不過八九百人,哪有三千多名之理?好在殺敵越多,功勞越大。反正死在海裏,只有海龍王點數,就算報他四千、五千,又有何妨?”
那佐領道:“孩兒教匪打光之後,又有壹大群人奔到島西,上船逃走。咱們各戰船遵照都統大人的方策,隨後追去。卑職率隊上島搜索,男的女的,壹共已捉了三四百人。施大人吩咐,先將這批女教匪送到通吃島來,好讓都統大人盤查。”
韋小寶點了點頭,這壹仗雖然打勝了,但見不到方怡,總是極不放心,不知轟炮之時會不會轟死了她,轉過身來,再去看那批女子。
突然之間,見到壹個圓圓臉蛋的少女,登時想起,那日教主集眾聚會,這少女曾說自己是胖頭陀的私生兒子,又曾在自己臉頰上捏了壹把,屁股上踢了壹腳,壹想到這事,惡作劇之心登起,走到她身邊,伸手在她臉上重重捏了壹把。那姑娘尖聲大叫起來,罵道:“狗韃子,妳……妳……”韋小寶笑嘻嘻地道:“媽,妳不記得兒子了嗎?”那姑娘大奇,瞪眼瞧他,依稀覺得有些面善,但說什麽也想不起這清兵大官,就是本教的白龍使。韋小寶問道:“妳叫什麽名字?”那姑娘道:“快殺了我。妳要問什麽,我壹句也不答。”
韋小寶道:“好,妳不答,來人哪!”數十名親兵壹齊答應:“喳!”韋小寶道:“把這小妞兒帶下去,全身衣裳褲子剝得幹幹凈凈,打她壹百板屁股。”眾親兵又是齊聲應道:“喳!”上來便要拖拉。
那少女嚇得臉無人色,忙道:“不,不要!我說。”韋小寶揮手止住眾親兵,微笑道:“那妳叫什麽名字?”那少女驚惶已極,這時才流下淚來,說道:“我……我叫雲素梅。”韋小寶道:“妳是赤龍門門下的,是不是?”雲素梅點點頭,低聲道:“是。”韋小寶道:“妳赤龍門中有個方怡方姑娘,後來調去了白龍門,妳認不認得?”雲素梅道:“認得。她到了白龍門後,已升作了小隊長。”韋小寶道:“好啊,升了官啦。她在哪裏?”雲素梅道:“今天上午,妳們……妳們開炮的時候,我還見到過方姊姊的,後來……後來壹亂,就沒再見到了。”
韋小寶聽說方怡今日還在島上,稍覺放心,心想那日妳在我屁股上踢過壹腳,這壹腳,今日妳的私生子可要踢還了,走到她身後,提起腳來,正要往她臀部踢去,帳外親兵報道:“啟稟都統大人:又捉了壹批俘虜來啦。”
韋小寶心中壹喜,這壹腳就不踢了,奔到海邊,果見有艘小戰船揚帆而來。命親兵喊話過去:“俘虜是女的,還是男的?”初時相距尚遠,對方聽不到。過了壹會,戰船駛近。船頭壹名軍官叫道:“有男的,也有女的。”
又過壹會,韋小寶看清楚船頭站著三四名女子,其中壹人依稀便是方怡。他大喜之下,直奔下海灘,海水直浸至膝彎,凝目望去,那戰船又駛近了數丈,果然這女子便是方怡。他這壹下歡喜當真非同小可,叫道:“快,快,快駛過來。”
忽然之間,那艘戰船晃了幾晃,竟打了個圈子,船上幾名水手大叫起來:“啊喲,撞到了淺灘,擱淺啦。”
忽聽得方怡的聲音叫道:“小寶,小寶,是妳嗎?”
韋小寶這時哪裏還顧得什麽都統大人的身份,叫道:“好姊姊,是我,小寶在這裏。”方怡叫道:“小寶,妳快來救我。他們綁住了我,小寶,小寶,妳快來!”韋小寶叫道:“不用擔心,我來救妳。”縱身跳上壹艘傳遞軍情的小艇,吩咐水手:“快劃,快劃過去。”
小艇上的四名水手提起槳來,便即劃動。
忽然岸上壹人縱身壹躍,上了小艇,正是雙兒,說道:“相公,我跟妳過去瞧瞧。”韋小寶心花怒放,說道:“雙兒,妳道那人是誰?”雙兒微笑道:“我知道。妳說是妳的少奶奶,那日我‘少奶奶’也叫過啦。不過……不過這位少奶奶不肯答應。”韋小寶笑道:“她那時怕羞。這次妳再叫,非要她答應不可。”
那戰船仍在緩緩打轉,小艇迅速劃近。方怡叫道:“小寶,果真是妳。”聲音中充滿了喜悅之情。韋小寶叫道:“是我。”向她身旁的軍官喝道:“快松了這位姑娘的綁。”那軍官道:“是。”俯身解開了方怡手上的繩索。方怡張開手臂,等候韋小寶過去。兩船靠近,戰船上的軍官說道:“都統大人小心。”韋小寶躍起身來,那軍官伸手扯了他壹把。
韋小寶壹上船頭,便撲在方怡的懷裏,說道:“好姊姊,可想死我啦。”兩人緊緊地摟在壹起。
韋小寶抱著方怡柔軟的身子,聞到她身上芬芳的氣息,已渾不知身在何處。上次他隨方怡來神龍島,其時情竇初開,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其後在前赴雲南道上,和建寧公主胡天胡帝,這次再將方怡抱在懷裏,不禁面紅耳赤。
突然之間,船身晃動,韋小寶也不暇細想,只是抱住了方怡,便想去吻她嘴唇,忽覺後頸壹緊,讓人壹把揪住。壹個嬌媚異常的聲音說道:“白龍使,妳好啊,這次妳帶人攻破神龍島,功勞當真不小啊。”
韋小寶壹聽得是洪夫人的聲音,不由得魂飛天外,情知大事不妙,用力掙紮,卻給方怡抱中了動彈不得,跟著腰間壹痛,己給人點中了穴道。
這變故猝然而來,韋小寶壹時之間如在夢中,心中只有壹個念頭:“糟糕,糟糕,方怡這小婊子又騙了我!”張嘴大叫:“來人哪,來人哪,快來救我!”方怡輕輕放開了他,退在壹旁。韋小寶穴道遭點,站立不定,頹然坐倒。但見坐船扯起了風帆,正向北疾駛,自己坐來的那艘小艇已在十余丈之外,隱隱聽得岸上官兵在大聲呼叫喝問。
他暗暗禱祝:“謝天謝地,施瑯和黃總兵快快派船截攔,不過千萬不可開炮。”但聽得通吃島上眾官兵的呼叫聲漸漸遠去,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放眼四望,大海茫茫,竟沒壹艘船只。他所統帶的戰船雖多,但都派了出去攻打神龍島,有的則在通吃島和神龍島之間截攔,別說這時不知主帥已經被俘,就算得知,海上相隔數十裏之遙,又怎追趕得上?
他坐在艙板,緩緩擡起頭來,只見幾名驍騎營軍官向著他冷笑。他頭腦中壹陣暈眩,定了定神,這才壹個個看清楚,壹張醜陋的胖圓臉是瘦頭陀,壹張清臒的瘦臉是陸高軒,壹張拉得極長的馬臉是胖頭陀。他心中壹團迷惘:“矮冬瓜給綁在中軍帳後,定是給陸高軒和胖頭陀救了出來,可是這兩人明明是在北京,怎地到了這裏?”再轉過頭去,壹張秀麗異常、嬌美異常的臉蛋,那便是洪夫人了。
洪夫人笑吟吟瞧著韋小寶,伸手在他臉頰上捏了壹把,笑道:“都統大人,妳小小年紀,可厲害得很哪。”
韋小寶道:“教主與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這次辦事不妥,沒什麽功勞。”
洪夫人笑道:“妥當得很啊,沒什麽不妥。教主他老人家大大地稱贊妳哪,說妳帶領清兵,炮轟神龍島,轟得島上的樹木房屋,盡成灰燼。他老人家向來料事如神,這壹次卻料錯了,他佩服妳得很呢。”
韋小寶到此地步,料知命懸人手,哀求也是無用,眼前只有胡謅,再隨機應變,笑道:“教主他老人家福體安康,我真想念他得緊。屬下這些日子來,時時想起夫人,日日禱祝妳越來越年輕美貌,好讓教主他老人家伴著妳時,仙福永享!”
洪夫人格格而笑,說道:“妳這小猴子,到這時候還不知死活,仍在跟我油嘴滑舌。妳說我是不是越來越年輕美麗呢?”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夫人,妳騙得我好苦。”洪夫人笑問:“我什麽事騙妳了?”韋小寶道:“剛才清兵捉來了壹批島上的姊妹,都是赤龍門的年輕姑娘,後來說又有壹船姊妹到來。我站在海邊張望,見到了夫人,壹時認不出來,心中只說:‘啊喲,赤龍門中幾時新來了壹個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哪?是教主夫人的小妹子吧?這樣的美人兒,可得快些過去瞧瞧。’夫人,我心慌意亂,搶上船來瞧瞧這美貌小妞兒,哪知道竟便是夫人妳自己。”
洪夫人聽得直笑,身子亂顫。她雖穿著驍騎營軍官服色,仍掩不住身段的風流婀娜。
瘦頭陀不耐煩了,喝道:“妳這好色的小鬼,在夫人之前也膽敢這麽胡說八道,瞧我不抽妳的筋,剝妳的皮!”
韋小寶道:“妳這人糊塗透頂,我也不想跟妳多說廢話。”瘦頭陀怒道:“我怎地糊塗了?妳自己才糊塗透頂。我浮在海裏假裝浮屍,妳也瞧不出來,居然把我救了上來,打聽神龍島的事情。我遵照教主吩咐,跟妳胡說八道壹番,妳卻句句信以為真。”
韋小寶肚裏暗罵:“糊塗,糊塗!韋小寶妳這家夥,當真該死,怎沒想到瘦頭陀內功深湛,要假裝浮屍,那可容易得緊,我居然對他的話深信不疑,以為神龍島上當真起了內訌,壹切再也不防。”說道:“我中了教主和夫人的計,那不是我糊塗。”
瘦頭陀道:“哼,妳不糊塗,難道妳還聰明了?”
韋小寶道:“我自然十分聰明。不過我跟妳說,就算是天下最聰明的人,只要在教主和夫人手下,也就誰都討不了好去。這是教主和夫人神機妙算,算無遺策,勢如破竹,大功告成……”他壹說到“大功告成”四字,不禁向洪夫人紅如櫻桃、微微顫動的小嘴望了壹眼。
洪夫人又是壹笑,露出壹排潔白的細齒,說道:“白龍使,妳畢竟比瘦頭陀高明得多,他是說不過妳的。妳怎麽說他糊塗了?”
韋小寶道:“夫人,這瘦頭陀已見過了夫人這樣仙女壹般的小姑娘,本來嘛,不論是誰只要見上了夫人壹眼,哪裏還會再去看第二個女人?我說他糊塗,因為我知道他心中念念不忘,還記掛著第二個女子。瘦頭陀,這女人是誰,要不要我說出來?”
瘦頭陀壹聲大吼,喝道:“不能說!”韋小寶笑道:“不說就不說。妳師弟就比妳高明得多。他自從見了夫人之後,就說從今而後,再也沒興致瞧第二個女子了。”
胖頭陀壹張馬臉壹紅,低聲道:“胡說,哪有此事?”韋小寶奇道:“沒有?難道妳見了夫人之後,還想再看第二個女人?”胖頭陀低下頭,說道:“老衲是出家人,六根清凈,四大皆空,心中早已無男女之事。”韋小寶道:“嘖嘖嘖!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妳師哥跟妳壹般,也是個頭陀,又怎麽天天想著他的老相好?”心中不住思索:“我明明吩咐他跟陸先生留在北京等我,怎地他二人會跟夫人在壹起,當真奇哉怪也。”
胖頭陀道:“師哥是師哥,我是我,二人不能壹概而論。”
韋小寶道:“我瞧妳二人也差不多。妳師哥為人雖然糊塗,可比妳還老實些。不過妳師兄弟二人,都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實在罪大惡極。”
胖瘦二頭陀齊聲道:“胡說!我們怎地壞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
韋小寶冷笑不答。他在壹時之間,也說不出壹番話來誣賴二人,不過先伏下壹個因頭,待得明白胖陸二人如何從北京來到神龍島,再來捏造些言語,好讓洪夫人起疑。他回頭向海上望去,大海茫茫,竟無壹艘船追來,偶爾隱隱聽到遠處幾下炮聲,想是施瑯和黃總兵兀自率領戰船,在圍殲神龍教的逃船。
陸高軒見他目光閃爍,說道:“夫人,這人是本教大罪人,咱們稟告教主,就將他投入海中,餵了海龜吧。”韋小寶大吃壹驚,心想:“我這小白龍是西貝貨,假白龍入海,那可沒命了。”洪夫人道:“教主還有話問他。”陸高軒應道:“是。”在韋小寶背上壹推,道:“參見教主去!”
韋小寶暗暗叫苦:“在夫人前面還可花言巧語,哄得她歡喜。原來教主也在船中,今日小白龍倘若不入龍宮,真正傷天害理之至了。”側頭向方怡瞧了她壹眼,只見她神色木然,全無喜怒之色,心中大罵:“臭婊子,小娘皮!”說道:“方姑娘,恭喜妳啊。”方怡道:“恭喜我什麽?”韋小寶笑道:“妳為本教立了大功,教主還不升妳的職麽?”方怡哼了壹聲,並不答話。
洪夫人道:“大家都進來。”陸高軒抓住韋小寶後領,將他提入船艙。
只見洪教主赫然坐在艙中。韋小寶身在半空,便搶著道:“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屬下白龍使參見教主和夫人。”
陸高軒將他放下,方怡等壹齊躬身,說道:“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們雖也想討好洪夫人,但這句話向來說慣了的,畢竟老不起臉皮,加上“和夫人”三字。
韋小寶見洪教主雙眼望著艙外大海,恍若不聞,又見他身旁站著四人,卻是赤龍使無根道人、黃龍使殷錦、青龍使許雪亭、黑龍使張淡月。
韋小寶心念壹動,轉頭對瘦頭陀喝道:“妳這家夥瞎造謠言,說什麽教主和夫人身遭危難。我不顧壹切,趕來救駕,幸好教主和夫人壹點沒事,幾位掌門使又哪裏造反了?”
洪教主冷冷問道:“妳說什麽?”韋小寶道:“屬下奉教主和夫人之命,混進皇宮,得了兩部經書,後來到雲南吳三桂平西王府,又得了三部經書。”洪教主雙眉微微壹揚,問道:“妳得了五部?經書呢?”韋小寶道:“皇宮中所得那兩部,屬下已派陸高軒呈上教主和夫人了,教主和夫人說屬下辦事穩當,叫陸高軒賜了仙藥。”洪教主點了點頭。韋小寶道:“雲南所得的那三部,屬下放在北京壹個十分穩妥的所在,命胖頭陀和陸高軒看守……”
胖頭陀和陸高軒登時臉色大變,忙道:“沒……沒有,哪有此事?教主妳老人家別聽這小子胡說八道。”
韋小寶道:“經書壹共有八部,屬下得到了線索,另外三部多半也能拿得到手,預備取到之後,壹並呈上神龍島來。已經到了手的那三部經書,屬下惟恐給人偷去,因此砌在墻裏。我吩咐陸高軒和胖頭陀寸步不離。陸高軒、胖頭陀,我叫妳們在屋裏看守,不可外出,怎麽妳二人到這裏來了?要是失了寶經,誤了教主和夫人的大事,這幹系誰來擔當?”
胖陸二人面面相覷,無言可對。過了壹會,陸高軒才道:“妳又沒說墻裏砌有寶經,我們怎麽知道?”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吩咐下來的事,越機密越好,多壹個人知道,就多壹分泄漏的危險。我對妳們兩個,老實說也不怎麽信任。我每天早晨起身,壹定要大聲念誦:‘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每次吃飯,每天睡覺,又必念上壹遍。可是妳二人離了神龍島之後,沒稱贊過教主壹句神通廣大,鳥生魚湯。”“堯舜禹湯”只有對皇帝歌功頌德才用得著,這時說了出來,眾人也不知“鳥生魚湯”是什麽意思。
陸高軒和胖頭陀兩人臉上青壹陣、白壹陣,暗暗吃驚,離了神龍島之後,他二人的確沒念過“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的話,沒料想給這小子抓住了把柄,可是這小子幾時又念過了?陸高軒道:“妳自己犯了滔天大罪,這時花言巧語,想討好教主和夫人,饒妳壹命。哼,咱們島上老少兄弟這次傷亡慘重,教主幾十年辛苦經營的基業,盡數毀在妳手裏,妳想活命,真是休想。”
韋小寶道:“妳這話大大錯了。我們投在教主和夫人屬下,這條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教主和夫人差我們去辦什麽事,人人應該忠字當頭,萬死不辭。教主和夫人要我們死,大家就死;要我們活,大家就活。妳想自己做主,自把自為,那就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死心塌地,不夠盡忠報國。”
洪教主聽他這麽說,伸手捋捋胡子,緩緩點頭,對胖陸二人道:“妳們說白龍使統率水師,要對本教不利,到底是怎麽壹回事?”
陸高軒聽教主言語中略有不悅之意,忙道:“啟稟教主:我二人奉命監視白龍使,對他的壹舉壹動,時時留神,不敢有壹刻疏忽。這天皇帝升了他官職,水師提督施瑯前來拜訪,屬下二人將他們的說話聽得仔細,已啟稟了教主。過不多天,白龍使便帶了施瑯出差,卻要他扮成驍騎營的壹名小官兒,又不許屬下和胖頭陀隨行,屬下心中就極為犯疑。”
韋小寶心道:“好啊,原來教主派了妳二人來監視我的。”
又聽陸高軒稟報:“早得幾日,屬下搜查白龍使房裏字紙簍中倒出來的物事,發現了許多碎紙片,壹經拼湊,原來是用滿漢文字寫的遼東地名。白龍使又不識字,更加不識滿文,這些地名,自然是皇帝寫給他的了。後來又打聽到,他這次出行,還帶了許多門大炮。屬下二人商議,都想白龍使奉了皇帝之命,前來遼東壹帶,既有水師將領,又有大炮,自然是意欲不利於本教。因此壹等白龍使離京,屬下二人便騎了快馬,日夜不休地趕回神龍島來稟報。夫人還說白龍使耿耿忠心,決不會這樣。哪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白龍使狼心狗肺,辜負了教主的信任。”
韋小寶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說道:“陸先生,妳自以為聰明能幹,卻哪裏及得了教主和夫人的萬壹?我跟妳說,妳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怒道:“妳胡……”這兩字壹出口,登時知道不妙,雖然立即把下面的話煞住,但人人都知,“妳胡”二字之下,定然跟的是個“說”字。
韋小寶道:“妳說我胡說?我說妳錯了,只有教主和夫人才永遠是對的,妳不服氣?難道教主和夫人永遠不對,只有妳陸先生才永遠是對的?”
陸高軒漲紅了臉,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那是妳說的,我可沒說過。”
韋小寶道:“教主和夫人說我白龍使忠心耿耿,決不會叛變。他二位老人家料事如神,怎會有錯?我跟妳說,皇帝派我帶了水師大炮,前赴遼東,說的是去長白山祭天,其實……其實是……哼,妳又知道什麽?”心中亂轉念頭:“該說皇帝派我去幹什麽?”
洪教主道:“妳且說來,皇帝派妳去幹什麽。”
韋小寶道:“這件事本來萬分機密,無論如何是不能說的,壹有泄漏,皇帝定要殺我的頭。不過教主既然問起,在屬下心中,教主和夫人比之皇帝高出百倍,他是萬歲,妳是百萬歲。他是萬萬歲,妳是百萬萬歲。教主要我說,自然不能隱瞞。”尋思:“怎樣說法,才騙得教主和夫人相信?”
洪教主聽韋小寶諛詞潮湧,絲毫不以為嫌,撚須微笑,怡然自得,緩緩點頭。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和夫人:皇帝身邊,有兩個紅毛外國人,這兩人壹個叫湯若望,壹個叫南懷仁,封了欽天監監正的官。”洪教主道:“湯若望此人的名字,我倒也聽見過,聽說他懂得天文地理、陰陽歷數之學。”韋小寶贊道:“嘖,嘖,嘖!教主不出門,能知天下事。這湯若望算來算去,算到北方有個羅剎國,要對大清不利。”
洪教主雙眉壹軒,問道:“那便如何?”
韋小寶曾聽那大胡子蒙古人罕帖摩說過,吳三桂與羅剎國、神龍教勾結。吳三桂遠在雲南,拉扯不到他身上,羅剎國卻便在遼東之側,果然壹提“羅剎國”三字,洪教主當即神情有異。韋小寶知道這話題對上了榫頭,心中大喜,說道:“小皇帝壹聽之下,便心眼兒發愁,就問湯若望計將安出,快快獻來。湯若望奏道:‘待臣回去夜觀天文,日算陰陽,仔細推算。’過得幾天,他向皇帝奏道,羅剎國的龍脈是在遼東,有座山叫做什麽呼他媽的山,有條河叫做什麽阿媽兒的河。”
洪安通久在遼東,於當地山川甚是熟悉,聽韋小寶這麽說,向洪夫人笑道:“夫人,妳聽這孩子說得豈不可笑?將呼瑪爾窩集山說成了呼他媽的山,把阿穆爾河又說成阿媽兒的河,哈哈,哈哈!”洪夫人也咯咯嬌笑。
韋小寶道:“是,是,教主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屬下當真佩服得緊。那外國紅毛鬼說了好幾遍,屬下總是記不住,小皇帝便用滿漢文字寫了下來,交了給我。可是屬下不識字,這呼他媽的什麽山,阿媽兒的什麽河,總是記不住。”
洪教主呵呵大笑,轉過頭來,向陸高軒橫了壹眼,目光極是嚴厲。陸高軒和胖頭陀心中不住叫苦。
韋小寶道:“那湯若望說道,須得趕造十門紅毛大炮,從海道運往遼東,對準了這些什麽山、什麽河連轟兩百炮,打壞了羅剎國的龍脈,今後二百年大清國就太平無事,叫做壹炮保壹年平安。小皇帝說道:那麽連轟壹千炮,豈不是保得千年平安?湯若望道,轟得太多,反而不靈,又說什麽天機不可泄漏,黃道黑道,嘰裏咕嚕地說了半天,屬下半句也不懂,聽得好生氣悶。”
洪教主點頭道:“這湯若望編得有部《大清時憲歷》,確是只有二百年。看來滿清的氣運,最多也不過二百年而已。”
韋小寶說謊有個訣竅,壹切細節不厭求詳,而且全部真實無誤。只在重要關頭卻胡說壹番,這是他從妓院裏學來的法門。恰好洪安通甚是淵博,知道湯若望這部《大清時憲歷》的內容,韋小寶這番謊話,竟全然合縫合榫。
洪夫人道:“這樣說來,是小皇帝派妳去遼東開大炮麽?”韋小寶假作驚異道:“咦,夫人妳怎麽又知道了?”洪夫人笑道:“我瞧妳這番話還是不盡不實。小皇帝派妳去遼東,妳怎麽又上神龍島來了?”韋小寶道:“那紅毛鬼說道:羅剎人的龍脈,是條海龍,因此這十門大炮要從海上運去,對準了那條龍的龍口,算好了時辰,等它正要向海中取水之時,立即轟炮,這條龍身受重傷,那就動不了啦。若從陸地上炮轟,這條龍吃得壹炮,立刻就飛天騰走了。壹炮只保得壹年平安,明年又要來轟過,實是麻煩之極。他說,我們的大炮從海上運去,還得遠兜圈子,免得驚動了龍脈。”
自來風水堪輿之說,“龍脈”原是十分註重的,但只說地形似龍,並非真的有壹條龍,什麽龍脈會驚動了逃走雲雲,全是韋小寶的胡說八道。洪安通聽在耳裏,不由得有些將信將疑。
韋小寶鑒貌辨色,知他不大相信,忙道:“那外國鬼子是會說中國話的,他畫了好幾張圖畫給小皇帝看,用了幾把尺量來量去,這裏畫壹個圈,那裏畫壹條線,說明白為什麽這條龍脈會逃。屬下太笨,半點兒也不懂,小皇帝倒聽得津津有味。”
洪安通點了點頭,心想外國人看風水,必定另有壹套本事,自比中國風水更加厲害。
韋小寶見他認可了此節,心中壹寬,尋思:“這關壹過,以後的法螺便是嗚嘟嘟,不會破了!”說道:“那壹天小皇帝叫欽天監選了個黃道吉日,下聖旨派我去長白山祭天。有壹個福建水師提督施瑯,是從臺灣投降過來的,說鄭成功也曾在他手下吃過敗仗,這人善於在船上開炮,小皇帝派他跟我同去。千叮萬囑,務須嚴守機密,如果泄漏了,這件大事可就壞了,說不定羅剎國會派海船阻攔。我們去到天津出海,遠兜圈子,要悄悄上遼東去。哪知昨天下午,在海裏見到了許多浮屍,其中有真有假,假的壹具,就是這瘦頭陀了。我好心把他救了起來。他說乖乖不得了,神龍島上打得天翻地覆,洪教主派人殺了青龍使許雪亭。”
瘦頭陀大叫:“假的!我沒說教主殺了青龍使!”洪夫人妙目向他瞪了壹眼,說道:“瘦頭陀,在教主跟前,不得大呼小叫。”瘦頭陀道:“是。”
韋小寶道:“妳說青龍使給人殺了,是不是?”瘦頭陀說:“是,是教主吩咐要我這般騙妳的。”韋小寶道:“教主叫妳跟我開個玩笑,也是有的。可是妳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教主大公無私,大仁大義,決不會對屬下記恨!”他說壹句,瘦頭陀便叫壹句“假的!”韋小寶道:“妳說教主為了報仇,殺了青龍使和赤龍使!”瘦頭陀道:“假的,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大公無私。”瘦頭陀道:“假的!”韋小寶道:“大仁大義!”瘦頭陀叫道:“假的!”韋小寶道:“決不會對屬下記恨報仇。”瘦頭陀道:“假的!”
陸高軒知道瘦頭陀暴躁老實,早已踏進了韋小寶的圈套,他不住大叫“假的”,每多叫壹句,教主的臉色便難看了壹分。陸高軒只怕瘦頭陀再叫下去,教主壹發脾氣,那就不可收拾,於是扯了扯瘦頭陀的衣袖,說道:“聽他啟稟教主,別打斷他話頭。”瘦頭陀道:“這小子滿口胡柴,難道也由得他說個不休?”陸高軒道:“教主聰明智慧,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不用妳著急,教主自然明白。”瘦頭陀道:“哼!只怕未必……”這壹出口,突然張大了嘴,更無聲息,滿臉惶恐之色。
韋小寶雙目瞪視著他,突然扮個鬼臉。兩人身材都矮,瘦頭陀更矮,韋小寶低下頭扮鬼臉,旁人瞧不到,瘦頭陀卻看得清清楚楚,登時便欲發作,卻生怕激怒了教主,只有強自忍住,神色尷尬。壹時之間,船艙中寂靜無聲,只聽得瘦頭陀呼呼喘氣。
過了好壹會,洪教主問韋小寶道:“他又說了些什麽?”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他又說教主撥弄是非,挑撥赤龍門去打青龍門……”
瘦頭陀叫道:“我沒說。”
洪教主向他怒目而視,喝道:“給我閉上了鳥嘴,妳再怪叫壹聲,我把妳這矮冬瓜劈成了他媽的兩段。”
瘦頭陀滿臉紫漲,陸高軒和胖頭陀也駭然失色。眾人均知洪教主城府甚深,喜怒不形於色,極少如此出言粗魯,大發脾氣,這般喝罵瘦頭陀,實是憤怒已極。
韋小寶大喜,心想瘦頭陀既不能開口說話,自己不管如何瞎說,他總是難以反駁,便道:“請教主息怒。這瘦頭陀倒也沒說什麽侮辱教主的言語,只是說教主為人小氣。上次大家謀反不成,給屬下壹個小孩子壞了大事,人人心中氣憤,教主卻要趁機報仇。他說教主派了壹個名叫何盛的去幹事,這人是無根道人的大弟子,弟子卻不知本教有沒有這個人。”
洪夫人道:“何盛是有的,那又怎樣?”
韋小寶心念壹動:“這何盛是無根道人的弟子,必是個年輕小夥子。”說道:“瘦頭陀說,這何盛見到夫人美貌,這幾年來跟夫人壹直如何如何,怎樣怎樣,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弟子大怒,惱他背後對夫人不敬,命人打他嘴巴。那時他還給牛皮索綁住了,反抗不得,打了十幾下,他才不敢說了。”
洪夫人氣得臉色鐵青,恨恨地道:“怎地將我拉扯上了?”瘦頭陀道:“我……我沒說。”韋小寶道:“教主不許妳開口,妳就不要說話。我問妳,妳說過有個叫做何盛的人沒有?是就點頭,不是就搖頭。”瘦頭陀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是啊,妳說何盛跟許雪亭爭風喝醋,爭著要討好夫人,於是這何盛就把許雪亭殺了,夫人很歡喜,又說教主給蒙在鼓裏,什麽也不知道。妳說青龍使給何盛殺了,房裏地下有壹把刀,那把刀是何盛的,是不是?妳說過沒有?”
瘦頭陀點了點頭,道:“不過前面……”韋小寶道:“妳既已說過,也就是了。”其實瘦頭陀說過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是韋小寶加上去的。瘦頭陀這壹點頭,倒似整篇話都是他說的了。
韋小寶道:“妳說青龍門、赤龍門、黃龍門、黑龍門,還有我的白龍門,大家打得壹塌糊塗,教主已然失了權柄,毫無辦法鎮壓,是不是?”瘦頭陀點點頭。
韋小寶道:“妳說神龍島上眾人造反,教主和夫人給捉了起來,夫人全身衣服給脫得精光,在島上遊行示眾。教主的胡子給人拔光了,給倒吊著掛在樹上,已有三天三夜沒喝水,沒吃飯。這些說話,妳現今當然不肯認了,是不是?”
對這句問話,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瘦頭陀滿臉通紅,皮膚中如要滲出血來。韋小寶道:“現下妳當然要賴,不肯承認說過這些話,是不是?”瘦頭陀怒道:“我沒說過。”韋小寶道:“妳說妳跟教主動上了手,妳踢了教主兩腳,打了教主三下耳光,不過教主武功比妳高,妳打不過,於是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是不是?妳說本教已鬧得天翻地覆,壹塌糊塗。壹大半人都已給教主綁了投入大海。余下的妳殺我,我殺妳。教主和夫人已經糟糕之極,就算眼下還沒死,那也活不長久了,是不是?”
瘦頭陀道:“我……我……我……”他給韋小寶弄得頭暈腦漲,不知如何回答才是。他確是說過他打不過教主,給教主綁起來投入大海,也說過神龍島上五龍門自相殘殺,壹塌糊塗,但跟韋小寶的話卻又頗不相同。
韋小寶道:“啟稟教主:屬下本要率領水師船只,前赴遼東,去轟羅剎國的龍脈,不過船只駛到這裏,屬下記掛著教主和夫人,還有那個方姑娘,屬下本想……本想娶她為妻的,也想瞧瞧她,最好能求得教主和夫人準我將她帶了去。於是吩咐海船緩緩駛近,就算遠遠向島上望上幾眼,也是好的。要是能見到教主和夫人壹眼……”洪夫人微笑道:“還有那個方姑娘。”韋小寶道:“是,這是屬下存了自私之心,沒有壹心壹意對教主和夫人盡忠,實在該死。”洪教主點了點頭,道:“妳再說下去。”
韋小寶道:“哪知道在海中救起了瘦頭陀,不知他存了什麽心眼,竟滿口咒詛教主和夫人。屬下也是糊塗得緊,壹聽之下,登時慌了手腳,恨不得插翅飛上神龍島來,站在教主和夫人身畔,和眾叛徒壹決死戰。屬下當時破口大罵,說道當日教主鄭重吩咐過的,過去的事不能再算倒賬,連提也不能再提,怎可懷恨在心,又來反叛教主?屬下只記掛著教主和夫人的危險,心想教主給叛徒倒吊了起來,夫人給他們脫光了衣衫,那是壹刻也挨不得的。我真糊塗該死,全沒想教主神通廣大,若有人犯上作亂,教主伸出幾根手指,就把他們像螞蟻壹般捏死了,哪有會給叛徒欺辱之理?不過屬下心中焦急,立即命所有戰船壹起出海,攻打神龍島。我吩咐他們說:島上的好人都已給壞人拿住了,如果有人出來抵抗,妳們開炮轟擊便是。壹上了岸,快快查看,有沒有壹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又像玉皇大帝,又像神仙菩薩的壹位老人家,那就是神龍教洪教主,大家要聽他指揮。屬下又說,島上所有女子,壹概不可得罪,尤其那位如花似玉、相貌美麗,好像天仙下凡的年輕姑娘,那是洪夫人,大家更須恭恭敬敬。”
洪夫人咯咯壹笑,說道:“照妳說來,妳派兵攻打神龍島,倒全是對教主的壹番忠心?妳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韋小寶道:“屬下功勞是壹點也沒有的,不過見到教主和夫人平平安安的,幾個掌門使仍忠心耿耿,好好地服侍教主和夫人,心中就高興得很。屬下第壹盼望的,是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壽與天齊。第二件事是要本教人人盡忠,教主說什麽,大家就去幹什麽。第三件……第三件……”洪夫人笑道:“第三件是要方姑娘給妳做老婆。”
韋小寶道:“這是壹件小事,屬下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只要盡力辦事,討得教主和夫人的歡心,教主和夫人自然也不會虧待屬下。”
洪安通點點頭,說道:“妳這張嘴確是能說會道,可是妳說掛念我和夫人,為什麽自己卻不帶兵上神龍島來?為什麽只派人開炮亂轟,自己卻遠遠地躲在後面?”
這壹句話卻問中了要害,韋小寶張口結舌,壹時無話回答,知道這句話只要答得不盡不實,洪教主壹起疑心,先前的大篇謊話固全部拆穿,連小命也必不保,情急之下,只得說道:“屬下罪該萬死,實在是對教主和夫人不夠忠心。我聽瘦頭陀說起島上眾人如何兇狠,連教主和夫人也捉了,屬下害怕得很。上次……上次他們背叛教主,都是屬下壞了他們的大事,倘若給他們拿到,非抽我的筋、剝我的皮不可。屬下怕死,因此遠遠躲在後面,只差了手下兵將來救教主和夫人,這個……這個……實在該死之至。”
洪教主和夫人對望了壹眼,緩緩點頭,均想這孩子自承怕死,可見說話非虛。洪教主道:“妳這番話是真是假,我要慢慢查問。倘若得知妳是說謊,哼哼,妳自己明白。”
韋小寶道:“是!教主和夫人要如何處罰,屬下心甘情願,可是千萬不能將屬下交在胖頭陀、瘦頭陀、陸高軒他們手裏。這壹次……這壹次他們安排巧計,騙得清兵炮轟神龍島,害死了不少兄弟姊妹,定有重大陰謀。屬下看來,這陸高軒定是想做陸教主。他在雲南時說:我也不要什麽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只要享他五十年福,也就夠得很了……”
陸高軒怒叫:“妳,妳……”揮掌便向韋小寶後心拍來。
無根道人搶上壹步,伸掌拍出,砰的壹聲,陸高軒給震得退後兩步。無根道人卻只身子壹晃,喝道:“陸高軒,妳在教主座前,怎敢行兇傷人?”陸高軒臉色慘白,躬身道:“教主恕罪,屬下聽這小子捏造謊言,按捺不住,多有失禮。”
洪教主哼了壹聲,對韋小寶道:“妳且下去。”對無根道人道:“妳親自看管他,不許旁人傷害,可也不能讓他到處亂走。妳別跟他說話。這小孩兒詭計多端,須得加意留神。”無根道人躬身答應。
此後數日,韋小寶日夜都和無根道人住在壹間艙房,眼見每天早晨太陽從右舷伸起,晚間在左舷落下,坐船徑向北行。起初壹兩天,他還盼望施瑯和黃甫的水師能趕了上來,搭救自己,到得後來,也不存這指望了,心想:“我壹番胡說八道,教主和夫人已信了九成,只不過我帶兵把神龍島轟得壹塌糊塗,就算出於好心,總也不免有罪。幸虧那矮冬瓜扮了浮屍來騙我,是教主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否則他壹怒之下,多半會將矮冬瓜和我兩個壹起殺了,煮他壹鍋小寶冬瓜湯。”又想:“這船向北駛去,難道仍是往遼東麽?”
向無根道人問了幾次,無報道人總是回答:“不知道。”韋小寶逗他說話,無根道人道:“教主吩咐,不可跟妳說話。”又不許他走出艙房壹步。
韋小寶好生無聊,又想:“方怡這死妞明明在這船裏,卻又不來陪伴老子散心解悶。”想起這次給神龍教擒獲,又是為方怡所誘,心道:“老子這次若能脫險,以後再向方怡這小娘皮瞧上壹眼,老子就不姓韋。上過兩次當,怎能再上第三次當?”但想到方怡容顏嬌艷,神態柔媚,心頭不禁怦然而動,轉念便想:“不姓韋就不姓韋,老子的爹爹是誰也不知道,又知道我姓什麽?”
戰船不停北駛,天氣越來越冷。無根道人內力深厚,倒不覺得怎樣,韋小寶卻冷得不住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響。又行幾日,北風怒號,天空陰沈沈地,忽然下起大雪來。
韋小寶叫道:“這壹下可凍死我也。”心想:“索額圖大哥送了我壹件貂皮袍子,可惜留在大營,沒帶出來。唉,早知方怡這小娘皮要騙我上當,我就該著了貂皮袍子去抱她,也免得凍死在船中。冰凍白龍使,乖乖不得了。”
船行到半夜,忽聽得叮咚聲不絕,韋小寶仔細聽去,才知是海中碎冰相撞,大吃壹驚,叫道:“啊喲,不好!這只船要是凍在大海之中,豈不糟糕?”無根道人道:“大海裏海水不會結冰,咱們這就要靠岸了。”韋小寶道:“到了遼東麽?”無根道人哼了壹聲,不再答話。
次日清晨,推開船艙窗子向外張望,只見白茫茫的,滿海都是浮冰,冰上積了白雪,遠遠已可望到陸地。這天晚上,戰船駛到了岸邊拋錨,看來第二日壹早便要乘小艇登陸。
這壹晚韋小寶思潮起伏,洪教主到底要如何處置自己,實在不易猜想,他似乎信了自己的說話,似乎又是不信,來到這冰天雪地,又不知什麽用意。想了壹會,也就睡著了。
睡夢中忽見方怡坐在自己身邊,他伸出手去,壹把摟住,迷迷糊糊間只聽得她說:“別胡鬧!”韋小寶道:“死老婆,我偏要胡鬧。”只覺方怡在懷中扭了幾扭,他似睡似醒,聽得懷中那人低聲道:“相公,咱們快走!”似乎是雙兒的聲音。
韋小寶吃了壹驚,登時清醒,覺得懷中確是抱著壹個柔軟的身子,黑暗之中,卻瞧不見是誰,心想:“是方怡?是洪夫人?”這戰船之上,便只兩個女子,心想:“管他是方怡還是洪夫人,親個嘴再說,先落得便宜!”將懷中人兒扳過身來,往她嘴上吻去。
那人輕輕壹笑,轉頭避開。這壹下笑聲雖輕,卻聽得明明白白,正是雙兒。
韋小寶又驚又喜,在她耳邊低聲問道:“雙兒,妳怎麽來了?”雙兒道:“咱們快走,慢慢再跟妳說。”韋小寶笑道:“我凍得要死,妳快鉆進我被窩來,熱呼熱呼。”雙兒道:“唉,好相公,妳就是愛鬧,也不想想這是什麽時候。”
韋小寶緊緊摟住了她,問道:“逃到哪裏去?”雙兒道:“咱們溜到船尾,劃了小艇上岸,他們就算發覺了,也追不上。”韋小寶大喜,低聲叫道:“妙計,妙計!啊喲,那個道士呢?”雙兒道:“我偷偷摸進船艙,已點了他穴道。”
兩人悄悄溜出船艙。壹陣冷風撲面,韋小寶全身幾要凍僵,忙轉身入艙,剝下無根道人身上道袍,裹在自己身上。其時鉛雲滿天,星月無光,大雪仍下個不止。兩人溜到後艄,耳聽得四下無聲,船已下錨,連掌舵的舵手也都入艙睡了。
雙兒拉著韋小寶的手,壹步步走到船尾,低聲道:“我先跳下去,妳再下來!”提壹口氣,輕輕躍入系在船尾的小艇。韋小寶向下望去,黑沈沈的有些害怕,當即閉住眼睛,踴身跳下。雙兒提起雙掌,托住他背心後臀,在艇中轉了個圈子,卸去了落下的力道,這才將他放下。
忽聽得船艙中有人喝問:“什麽人?”正是洪教主的聲音。韋小寶和雙兒都大吃壹驚,伏在艇底,不敢做聲。忽聽得嗒的壹聲,艙房窗子中透出火光,雙兒知洪教主已聽見聲息,點火來查,忙提起艇中木槳,入水扳動。只扳得兩下,洪教主已在大聲呼喝:“是誰?不許動!”跟著小艇壹晃,卻不前進,原來心慌意亂之下,竟忘了解開系艇的繩索。
韋小寶忙伸手去解,觸手冰冷,卻是壹條鐵鏈系著小艇,只聽大船中好幾人都叫了起來:“白龍使不見了!”“這小子逃走了!”“逃到哪裏去了?快追,快追!”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用力揮去,刷的壹聲,斬斷鐵鏈,小艇登時沖了出去。
這壹聲響過,洪教主、洪夫人、胖瘦二頭陀、陸高軒等先後奔向船尾。冰雪光芒反映之下,見小艇離大船已有數丈。
洪教主壹伸手,在船邊上抓下壹塊木頭,使勁向小艇擲去。他內力雖強,但木頭終究太輕,飛到離小艇兩尺之處,啪的壹聲,掉入了海中。初時陸高軒、胖頭陀等不知教主用意,不敢擅發暗器,只怕傷了白龍使,反而受責,待見教主隨手抓下船舷上的木塊擲擊,才明白他心思,身邊帶有暗器的便即取出發射。只這麽緩得片刻,小艇又向前劃了兩丈,尋常細小暗器都難以及遠,遍生弓箭、鋼鏢、飛蝗石等物又不就手,眾人發出的袖箭、毒針等物,紛紛都跌入了海中。
瘦頭陀說道:“這小子狡猾得緊,我早知他不是好人,早就該壹刀殺了。留著他自找麻煩。”洪教主本已怒極,瘦頭陀這幾句風涼話,顯是譏刺自己見事不明,左手伸出,抓住他後頸,叫道:“快去給我捉他回來。”左手壹舉,將瘦頭陀提在空中,右手抓住了他後臀,喝道:“快去!”雙臂壹縮,全身內力都運到了臂上,往前送出。
瘦頭陀壹個肉球般的身子飛了出去,直向小艇沖來。
雙兒拚力劃槳。韋小寶大叫:“啊喲,不好!人肉炮彈打來了!”叫聲未畢,撲通壹聲,瘦頭陀已掉入海中。
他落海之處與小艇只相差數尺,瘦頭陀壹踴身,左手已抓上了艇邊。雙兒舉起木槳,用力擊下,正中他腦袋。瘦頭陀忍痛,哼了壹聲,右手又已抓住艇邊。雙兒大急,用力再擊了下去,啪的壹聲大響,木槳斷為兩截,小艇登時在海中打橫。瘦頭陀頭腦壹陣昏暈,搖了搖頭。韋小寶匕首劃出,瘦頭陀右手四根手指齊斷,劇痛之下,再也支持不住,右手松開,身子在海中壹探壹沈,大叫大罵。
雙兒拿起剩下的壹柄槳,用力扳動,小艇又向岸邊駛去。駛得壹會,離大船已遠,眼見是追不上了。大船上只有壹艘小艇,洪教主等人武功再高,在這寒冷徹骨的天時,卻也不敢跳入水中遊水追來,何況人在水中遊泳,再快也追不上船艇。
韋小寶拿起艇底壹塊木板幫著劃水,隱隱聽得大船上眾人怒聲叫罵,又過壹會,北風終於掩沒了眾人的聲息。韋小寶籲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終於逃出來了。”
兩人劃了小半個時辰,這才靠岸。
雙兒跳入水中,海水只浸到膝蓋,拉住艇頭的半截鐵鏈,將小艇扯到岸旁,說道:“行了!”韋小寶踴身壹跳,便上了岸,叫道:“大功告成!”雙兒嘻嘻壹笑,退開幾步,笑道:“相公,妳別胡鬧。咱們可得快走,別讓洪教主他們追了上來。”
韋小寶吃了壹驚,皺起眉頭,問道:“這是什麽鬼地方?”四下張望,但見白雪皚皚的平原無邊無際,黑夜之中,也瞧不見別的東西。
雙兒道:“真不知這是什麽地方,相公。妳說咱們逃去哪裏才好?”韋小寶冷得只索索發抖,腦子似乎也凍僵了,竟想不出半條計策,罵道:“他奶奶的,都是方怡這死小娘皮不好,害得我們凍死在這雪地裏。”雙兒道:“咱們走吧,走動壹會,身子便暖和些。”
兩人攜著手,便向雪地中走去。雪已積了壹尺來厚,壹步踏下去,整條小腿都淹沒了,拔腳跨步,甚是艱難。
韋小寶走得雖然辛苦,但想洪教主神通廣大,定有法子追上岸來。這雪地中腳印如此之深,又逃得到哪裏去?就算逃出了幾天,多半還是會給追到,因此片刻也不敢停留,不住趕路,隨即問起雙兒怎麽會在船裏。
原來那日韋小寶壹見到方怡,便失魂落魄地趕過去敘話,雙兒跟隨在艇中。待得他失手遭擒,人人都註目於他,雙兒十分機警,立即在後艄躲了起來。這艘戰船是洪教主等從清兵手裏奪過來的,舵師水手都是清兵,她穿的本是驍騎營官兵服色,混在官兵之中,誰也沒發覺。直到戰船駛近岸邊,她才半夜裏出來相救。
韋小寶大贊她聰明機靈,說道:“方怡這死妞老是騙我、害我,雙兒這乖寶貝總是救我的命。我不要她做老婆了,要妳做老婆。”雙兒忙放開了手,躲開幾步,說道:“我是妳的小丫頭,自然壹心壹意服侍妳。”韋小寶道:“我有了妳這個小丫頭,定是前世敲穿了十七廿八個大木魚,翻爛了三七二十壹部《四十二章經》,今生才有這樣好福氣。”雙兒咯咯嬌笑,說道:“相公總是有話說的。”
走到天明,離海邊已遠,回頭望去,雪地裏兩排清清楚楚的腳印,遠遠伸展出去。再向前望,平原似乎無窮無盡。洪教主等人雖沒追來,看來也不過是遲早之間而已。
韋小寶心中發愁,說道:“咱們就算再走十天十晚,還是會給他們追上了。”雙兒指著右側,說道:“那邊好像有些樹林,咱們走進了樹林,洪教主他們就不易找了。”韋小寶道:“如真是樹林就好了,不過看起來不大像。”
兩人對準了那壹團高起的雪丘,奮力快步走去,走了壹個時辰,已經看得清楚,只不過是大平原上高起的壹座小丘,並非樹林。韋小寶道:“到了小丘之後瞧瞧,或許有地方可以躲藏。”他走到這時,已氣喘籲籲,十分吃力。
又走了半個時辰,來到小丘之後,只見仍是白茫茫的壹片,就如是白雪鋪成的大海,更無可以躲藏之處。韋小寶又疲又餓,在雪地上躺倒,說道:“好雙兒,妳如不給我抱抱,親個嘴兒,我再也沒力氣走路了。”雙兒紅了臉,欲待答允,又覺此事十分不妥,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忽喇壹響。
兩人回過頭來,見七八只大鹿從小丘後面轉將出來。韋小寶喜道:“肚子餓死啦!妳有沒法子捉只鹿來,殺了烤鹿肉吃?”雙兒道:“我試試看。”突然飛身撲出,向幾頭大鹿沖去。哪知梅花鹿四腿極長,奔躍如飛,壹轉身便奔出了數十丈,再也追趕不上。雙兒搖了搖頭,說道:“追不上的。”
這些梅花鹿卻並不畏人,見雙兒止步,又回過頭來。韋小寶道:“咱們躺在地下裝死,瞧鹿兒過不過來。”雙兒笑道:“好,我就試試看。”說著便橫身躺在雪地裏。韋小寶道:“我已經死了,我的老婆好雙兒也已經死了。我們兩個都已經埋在墳裏,再也動不了啦。我跟好雙兒生了八個兒子,九個女兒。他們都在墳前大哭,大叫我的爹啊,我的媽啊……”雙兒撲哧壹笑,壹張小臉羞得飛紅,說道:“誰跟妳生這麽多兒子女兒!”韋小寶道:“好!八個兒子、九個女兒太多,那麽各生三個吧!”雙兒笑道:“不……”
幾頭梅花鹿慢慢走到兩人身邊,似乎十分好奇。動物之中,鹿的智慧甚低,遠不及犬馬狐貍,因此成語中有“蠢如鹿豕”的話。幾頭梅花鹿低下頭來,到韋小寶和雙兒的臉上擦擦嗅嗅,叫了幾聲。韋小寶叫道:“翻身上馬,狄青降龍!”彈身躍起,坐上了鹿背,雙手緊緊抓住鹿角。雙兒輕輕巧巧地也躍上了壹頭梅花鹿之背。
群鹿受驚,撒蹄奔躍。雙兒叫道:“妳用匕首殺鹿啊。”韋小寶道:“不忙殺,騎鹿逃命,洪教主便追不上了。”雙兒道:“是,對極。不過可別失散了。”她擔心兩頭鹿壹往東躥,壹向西奔,那可糟糕。
幸好梅花鹿性喜合群,八頭大鹿聚在壹起奔跑,奔得壹會,又有七八頭大鹿過來合在壹起。梅花鹿身高腿長,奔跑起來不亞於駿馬,只是騎在鹿背,顛簸極烈。
群鹿向著西北壹口氣沖出數裏,這才緩了下來,背上騎了人的兩頭鹿用力跳躍,想將二人拋下,但韋小寶和雙兒緊緊抱住了鹿頸,說什麽也拋不下來。韋小寶叫道:“壹下鹿背,再上去可就難了,咱們逃得越遠越好。這叫做大丈夫壹言既出,活鹿難追。”
這壹日兩人雖餓得頭暈眼花,仍緊緊抱住鹿頸,抓住鹿角,任由鹿群在茫茫無際的雪原中奔馳。兩人均知鹿群多奔得壹刻,便離洪教主等遠了壹些,同時雪地中也沒了二人的足印。傍晚時分,鹿群奔進了壹座森林。
韋小寶道:“好啦,下來吧!”拔出匕首,割斷了胯下雄鹿的喉頭。那頭鹿奔得幾步,摔倒在地。雙兒道:“壹頭鹿夠吃的了。饒了我那頭鹿吧。”從鹿背上躍了下來。
韋小寶筋疲力盡,全身骨骼便如要盡數散開,躺在地下只是喘氣,過了壹會,爬在雄鹿頸邊,嘴巴對住了創口,咕嘟咕嘟地喝了十幾口熱血,叫道:“雙兒,妳來喝。”大量鹿血入肚,精神為之壹振,身上也慢慢感到了暖意。
雙兒喝過鹿血,用匕首割了壹條鹿腿,拾了些枯枝,生火燒烤,說道:“鹿啊鹿,妳救了我們性命,我們反將妳殺來吃了,實在對不住得很。”
兩人吃過烤鹿腿,更加興高采烈。韋小寶道:“好雙兒,我跟妳在這樹林中做壹對獵人公、獵人婆,再也不回北京去啦。”雙兒低下了頭,說道:“相公到哪裏,我總是跟著服侍妳。妳回到北京做大官也好,在這裏做獵人也好,我總是妳的小丫頭。”韋小寶眼見火光照射在她臉上,紅撲撲的嬌艷可愛,笑道:“那麽咱們是不是大功告成了呢?”雙兒“啊”的壹聲,壹躍上了頭頂松樹,笑道:“沒有,沒有。”
兩人蜷縮在火堆之旁睡了壹夜。次日醒來,雙兒又燒烤鹿肉,兩人飽餐壹頓。韋小寶的帽子昨日騎在鹿背上奔馳之時掉了,雙兒剝下鹿皮,給他做了壹頂。
韋小寶道:“昨日奔了壹天,洪教主他們不容易尋到我們了,不過還是有些危險。最好騎了梅花鹿再向北奔得三四天,那麽我韋教主跟妳雙兒夫人就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了。”雙兒笑道:“什麽雙兒夫人的,可多難聽?再要騎鹿,那也不難,這不是鹿群過來了嗎?”
果然見到二十余頭大鹿小鹿自東邊踏雪而來,伸高頭頸,嚼吃樹上的嫩葉。這森林中人跡罕至,群鹿見了二人竟毫不害怕。雙兒道:“鹿兒和善得很,最好別多傷他們性命。昨天這頭大鹿,已夠我們吃得十幾天了。”在死鹿身上斬下幾大塊鹿肉,用鹿皮索兒綁了起來,與韋小寶分別負在背上,慢慢向群鹿走去。
韋小寶伸手撫摸壹頭大鹿,那鹿轉過頭來,舐舐他臉,毫無驚惶之意。韋小寶叫道:“啊喲,這鹿兒跟我大功告成。”雙兒咯地壹笑,說道:“妳先騎上去吧。”兩人縱身上了鹿背,兩頭鹿才吃驚縱跳,向前疾奔。
群鹿始終在森林之中奔跑。兩人抓住鹿角,控制方向,只須向北而行,便和洪教主越離越遠。韋小寶這時已知騎鹿不難,騎了兩個多時辰,便和雙兒跳下地來,任由群鹿自去。
如此接連十余日在密林中騎鹿而行。有時遇不上鹿群,便緩緩步行,餓了便吃烤鹿肉。兩人身上原來的衣衫,早在林中給荊棘勾得破爛不堪,都已換上了雙兒新做的鹿皮衣褲,連鞋子也是鹿皮做的。
這壹日出了大樹林,忽聽得水聲轟隆,走了壹會,便到了壹條大江之畔,只見江中水勢洶湧,流得甚急。兩人在密林中耽了十幾日,陡然見到這條大江,胸襟為之大爽。
沿江向北走了幾個時辰,忽然見到三名身穿獸皮的漢子,手持鋤頭鐵叉,看模樣似是獵人。韋小寶好久沒見生人,心中大喜,忙迎上去,問道:“三位大哥,妳們上哪裏去?”
壹名四十來歲的漢子道:“我們去牡丹江趕集,妳們又去哪裏?”口音甚為怪異。韋小寶道:“啊喲,牡丹江是向那邊去嗎?我們走錯了,跟著三位大哥去,那再好不過了。”當下和三人並排而行,有壹搭沒壹搭地撩他們說話。原來三人是通古斯人,以打獵挖參為生,常到牡丹江趕集,跟漢人做生意,因此會說壹些漢話。
到得牡丹江,卻是好大壹個市集。韋小寶身邊那大疊銀票壹直帶著不失,邀那三個通古斯人去酒鋪喝酒。正飲之間,忽聽得鄰桌有人說道:“妳這條棒槌兒,當然也是好得很了,上個月有人從呼瑪爾窩集山那邊下來……”韋小寶和雙兒聽到“呼瑪爾窩集山”,心中都是壹凜,對望了壹眼,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兩個老漢,正在把玩壹條帶葉的新挖人參。
韋小寶取出壹錠銀子,交給酒保,吩咐多取酒肉,再切壹大盤熟牛肉,打兩斤白酒,送去鄰桌。兩名老參客大為奇怪,不知這小獵人何以如此好客,當下連聲道謝。韋小寶過去敬了幾杯酒,以他口才,三言兩語之間,便打聽到了呼瑪爾窩集山的所在,原來此去向北,尚有兩三千裏,那兩個參客也從來沒去過。韋小寶把雙兒叫過去,要她說了些地圖上其余山川的名字。兩名老參客壹壹指點,方位遠近,果與地圖上所載絲毫無錯。
酒醉飯飽之後,與通古斯人及參客別過,韋小寶尋思:“那鹿鼎山原來離此地還有好幾千裏,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妨就去將寶貝掘了來。”其實掘不掘寶,他倒並不怎麽在乎,內心深處,實在是害怕跟洪教主、瘦頭陀壹夥人遇上。洪教主等人在南,倘若再往北兩三千裏,洪教主是無論如何找不到自己了,又想:“我跟雙兒在荒山野嶺裏等他十年八年,洪教主非死不可,難道他真的還能他媽的壽與天齊?”
當下去皮鋪買了兩件上好的貂皮襖,和雙兒分別穿了,生怕給洪教主追上,貂皮襖外仍罩上粗陋鹿皮衣,用煤灰塗黑了臉,就算追上了,也盼他認不出來。雇了壹輛大車,壹路向北。在大車之中,跟雙兒談談說說,偶爾“大功告成”,其樂融融。
坐了二十余日大車,越是往北,越加寒冷,道上冰封雪積,大車已不能通行。兩人改乘馬匹,到得後來,連馬也不能走了,便在密林雪原中徒步而行。好在韋小寶尋寶為名,避難是實,眼見窮山惡水,四野無人,心中越覺平安。雙兒記心甚好,依循地圖上所繪方位,慢慢向北尋去,遇到獵人參客,便打聽地名,與圖上所載印證。
地圖上有八個四色小圈,便是鹿鼎山的所在,地當兩條大江合流之處,這壹日算來相距該已不遠。兩人在壹座大松林中正攜手而行,突然間東北角上砰的壹聲大響,卻是火器射擊之聲。韋小寶驚道:“啊喲,不好,洪教主追來了。”忙拉著雙兒,躲入樹後長草叢中,接著聽得十余人呼喝號叫,奔將過來,跟著又有馬蹄聲音。
韋小寶所怕的只是洪教主追來,將他擒住,抽筋剝皮,這時聽聲音似與洪教主無關,稍覺放心,從草叢中向外望去,只見十余名通古斯獵人狂呼急奔。忽聽得砰砰砰之聲不絕,數名獵人摔倒在地,滾了幾滾,便即死去,身上滲出鮮血。韋小寶握住雙兒的手,心想:“這是外國鬼子的火槍。”馬蹄聲響,七八騎馬沖將過來,馬上所乘果然都是黃須碧眼的外國官兵,壹個個身材魁梧,神情兇惡,有的拿著火槍,有的提了彎刀亂砍,片刻之間,便將余下的通古斯獵人盡數砍死。外國官兵哈哈大笑,跳下馬來,搜檢獵人身上的物事,取去了幾張貂皮、六七只銀狐皮,嘰裏咕嚕地說了壹陣,上馬而去。
韋小寶和雙兒耳聽得馬蹄聲遠去,才慢慢從草叢中出來,看眾獵人時,已沒壹個活口。兩人面面相覷,從對方眼睛之中,都看到了恐懼之極的神色。韋小寶低聲道:“這些外國鬼子是強盜。”雙兒道:“比強盜還兇狠,搶了東西,還殺人。”
韋小寶突然想起壹事,說道:“怎麽會有外國強盜?難道吳三桂已造反了嗎?”他知吳三桂和羅剎國有約,雲南壹發兵,羅剎國就從北進攻,此刻突然見到許多外國兵,莫非數十日來不聞外事,吳三桂已經動手了?想到吳三桂手下兵馬眾多,不禁為小玄子擔憂,望著地下壹具具屍體,只是發愁。
雙兒嘆道:“這些獵人真可憐,他們家裏的父母妻子,這時候正在等他們回去呢。”韋小寶唔了壹聲,突然道:“我要見小皇帝去。”雙兒大為奇怪,問道:“見小皇帝?”韋小寶道:“不錯。吳三桂起兵造反,小皇帝定有許多話要跟我商量,就算我想不出什麽主意,跟他說話解解悶也是好的。咱們這就回北京去。”雙兒道:“鹿鼎山不去了?”
韋小寶道:“這次不去了,下次再去。”他雖貪財,但積下的金銀財寶說什麽也已花不完,想到鹿鼎山與小玄子的龍脈有關,實在不想去真的發掘,只怕壹掘之下,就此害了小玄子的性命。他找出八部《四十二章經》中的碎羊皮,將之拼湊成圖,查知圖上山川的名字,壹直十分熱心,但真的來到鹿鼎山,忽然害怕起來,只盼找個什麽借口,離得越遠越好。若說全是為了顧全對康熙的義氣,卻也未必,只“鹿鼎山掘寶”這件事實在太大,他身邊但有雙兒壹人,事到臨頭,不免膽怯,倘若帶著數千名驍騎營官兵,說不定已經大叫:“他奶奶的,兵發鹿鼎山去者!”
雙兒沒什麽主意,自然唯命是從。韋小寶道:“咱們回北京,可別跟外國強盜撞上了,還是沿著江邊走,瞧有沒有船。”當下穿出樹林,折向東行。
走到下午,到了壹條大江之畔,遠遠望見有座城寨。韋小寶大喜,心想:“到了城中,雇船也好,乘馬也好,有錢就行。”當下快步走去。
行出數裏,又見到壹條大江,自西北蜿蜒而來,與這條波濤洶湧的大江會合。雙兒忽道:“相公,這便是阿穆爾河跟黑龍江了,那……那……那裏便是鹿鼎山啊。”說著伸手指著那座城寨。
韋小寶道:“妳沒記錯麽?這可巧得很了。”雙兒道:“地圖上的的確確是這樣畫的,不過圖上只有八個顏色圈兒,卻沒說有座城寨。”韋小寶道:“鹿鼎山上有座城寨,真是古怪得緊。我看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咱們還是別去。”雙兒道:“什麽不大靠得住?”韋小寶道:“妳瞧,城頭上有朵妖雲,看來城中有個大大的妖怪。”雙兒嚇了壹跳,忙道:“啊喲!我是最怕妖怪的了,相公,咱們快走。”
便在此時,只聽得馬蹄聲響,數十騎馬沿著大江,自南而來。四周都是平原,沒處可躲,韋小寶壹拉雙兒,兩人從江岸滾了下去,縮在江邊的大石之後,過不多時,便見壹隊馬隊疾馳而過,騎在馬上的都是外國官兵。
韋小寶伸了伸舌頭,眼望著這隊外國兵走進城寨去了,說道:“可不是嗎?我說這座城子不大靠得住,果然不錯。原來這不是妖雲,是外國番雲。”
雙兒道:“咱們好容易找到了鹿鼎山,哪知道這座山卻讓外國強盜占了。”
韋小寶“啊喲”壹聲,跳起身來,叫道:“糟糕,糟糕!”雙兒見他臉色大變,忙問:“怎麽?”韋小寶道:“外國強盜壹定知道了地圖中的秘密,否則怎麽會找到這裏?這批寶藏和龍脈可都不保了。”
雙兒從沒聽他說過寶藏和龍脈之事,但那幅地圖砌得如此艱難,也早想到鹿鼎山必定事關重大,眼見他眉頭深皺,勸道:“相公,既然給外國兵先找到了,那也沒法子啦。外國強盜有火器,兇惡得緊,咱兩個鬥他們不過的。”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這可奇怪了,咱們的地圖拼成之後,過不了幾天就燒了,怎會泄漏了機密?這些外國強盜是不是已掘了寶藏,破了小皇帝的龍脈,非得查個明明白白不可。”
想到適才外國兵在樹林中殺人的兇殘模樣,不由得打個寒噤,沈吟道:“我想去鹿鼎山探查清楚,就是太過危險,得想個法兒才好。好雙兒,咱們等到天黑才去,那就不容易給鬼子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