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五章 墨家大朝會

　　五天前，稷城。
　　盡管冬日裏寒風凜冽，但此刻的稷城並未沈淪於寒冷之中，相反，伴著紛飛的大雪，稷城每年最大的盛事——大朝會，已然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帷幕。
　　無數的馬車、轎子頂著風雪不斷向前，身穿各色朝服的朝臣們三三兩兩地在宮門外互相招呼著走進宮中，聽著耳畔巨大瀑布和與城墻等高的水車發出的聲響，壹路直上機關城。
　　自墨家建立以來，每到冬歇之時，萬物蟄伏，朝堂便會籌算壹年以來的得失，並為下壹年預先定好壹番國策，此為大朝會。
　　而相較往年，今年墨家局勢顯然更加錯綜復雜，無論是儒門派系還是法家派系，都已經從巨子不斷試探之中嗅到了壹道訊息——變法勢在必行。
　　只是，巨子到底會以哪家為主，日後墨家的權力核心又會有怎樣的變化，尚且未知。
　　“宣百官入殿，共商國政！”
　　墨家沒有後宮制度，也沒有宦官制度，所以在大朝會開啟的時候，在門外朗聲發出通告的人是壹身衣服漆黑如墨的墨者，聲音威嚴剛毅，居然有那麽些許的鐵血味道。
　　壹個人的聲音，能傳揚開去甚遠，看來這名墨者的修為不俗，至少也該有小宗師境界。
　　於是百官們微微低頭，陸續登上臺階，走向大殿。
　　機關城大殿改建自前朝王宮正殿，寬有壹百丈，縱深三十丈，仰頭望去幾乎高聳入雲，長長的階梯之上，法家、道家、墨家、儒家、陰陽家、名家、雜家、農家……稷上學宮的百家諸子都會在這壹日聚集壹堂。
　　他們的腳步或輕快，或老邁，或沈穩，但都恪守著壹份規矩，壹同循著固定的道路不斷向上、向前。
　　明亮的銅燈燭火照亮了大殿，也映在每個進入大殿的人臉上，眾人紛紛落座，站著的也固守自己的位置，微微低著頭，呈現出壹種謙卑姿態的同時，卻也彼此維系著那壹份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勢”。
　　墨家巨子坐在最深處的案後，眼神深邃，呼吸悠長，銀白的須發整齊地束起，冠上無任何華麗裝飾，只有森然的古意，讓人感覺他似乎已經在那裏坐了很久很久。
　　墨家巨子姓墨。
　　這聽起來像是壹句廢話，但實際上又不是廢話，因為墨家從來不是以姓傳承，墨姓在墨家也只是壹個很小的族群，人口雕零，遠不如唐國的李家貴族那般勢大。
　　但他依舊在這個位置上坐了很多年，壹生經歷大小諸事無數：墨家與列國聯軍之爭、墨家與唐國之爭，其後滄海如壹顆新星崛起，隨後唐國南下，荊吳戰勝唐國，在確立了自己地位的同時，也與墨家開始互結盟好，如今滄海唐國聯軍大舉入侵……
　　整個漫長的歷程中，巨子壹直是巨子，沒有任何改變。
　　只是墨家巨子深深地嘆氣，他壹早感覺到了自己那看似強健的體魄已經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衰老的跡象，正如他發白的須發壹般。
　　“今年我已壹百二十歲。”
　　“天下皆白，唯吾獨黑。”
　　“而今吾垂垂老矣，須發皆白，這份黑……又該讓誰來繼續堅守下去？”墨翟心中自語，眼神悠遠，仿佛穿透了大殿的百家諸子，帶著俯瞰眾生的威嚴。
　　“禮！”
　　隨著單手緊握劍柄的墨者壹聲斷喝，整個大殿之中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仲夫子和商大夫兩人分別在自己的桌案前，雙目微微壹碰，隨後同時移開目光，對著那最中央的席位拱手行禮道：“巨子在上，天下必治！”
　　對於墨家而言，巨子並非皇帝，更非王侯，只是壹個學術領袖，自然朝堂之上不必說那些“千秋無期”亦或“萬歲萬萬歲”，取而代之的，便只有“天下必治”這四個字。
　　這句話是初代墨家巨子所說，原文是“義人在上，天下必治”，如今隱去了前面那四個字，實際上是為了提醒墨家巨子時刻謹記這句話的意思。
　　若上位者沒有道義，那麽不要說天下必治，哪怕壹郡壹縣之地，恐怕也難以維持。
　　片刻之後，墨家巨子終於平靜地開口道：“天下之治，必先列德而尚賢，諸位免禮。”
　　所有人這才緩緩放下雙手，平齊身體，靜靜地註視著墨家巨子。
　　墨家巨子的聲音在大殿之中並不如何響亮，甚至有些沙啞，卻正好可以讓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今年之大朝會，諸位皆可暢所欲言，共商我國之政。若是我有什麽錯處，也可以在堂上當面指出，不必擔心傷了我的顏面。但若有小人吐露讒言，說出禍國之言，墨家列位先驅在此，我也絕不姑息，都坐吧。”
　　“是！”
　　這時候，有資格落座的官員才緩緩坐下，隨後有侍從自大殿兩旁魚貫而入，開始逐壹為百官斟酒，這些看似清澈的酒液，已在地窖之中擺放了百五十余年，追溯釀造時日，應當是前朝宮廷所釀造祭祀之酒。
　　也只有在大朝會這樣的場合，才會用上這樣天下難得的好酒。
　　隨著壹壇壇美酒的泥封被打開，濃烈的酒香，頃刻間彌漫整座大殿，連壹些日常不怎麽理會政事的臣子們此時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盧夫子便是這其中之壹。
　　他向來不怎麽介入政事，這場禮儀繁瑣，時間漫長的大朝會，也只有這些美酒能真正讓他覺得不枉此行。
　　酒爵中的酒液在他晃動的手中波瀾起伏，映照出他孩子壹般清新的笑顏，隨後他微微側頭笑道：“我說的吧，與這壹爵相比，當初我們在鸛雀樓喝的那酒簡直不值壹提。”
　　坐在他身旁的是壹身淡色衣袍的高長恭，大殿之內爐火溫暖，因此他褪去了外面的大氅，燭火映照著他的臉，仿佛給他精致俊秀的臉龐鍍上了壹層閃耀的金黃。
　　聽著盧夫子的話語，高長恭嘴角忍不住彎起壹個弧度，輕輕笑道：“瞧妳那點出息，好歹妳也是少有的幾個總教習，怎麽現在看來倒像個去廚房裏偷酒喝的小賊，太小氣。”
　　“大氣是妳們這些大風大浪裏走的人才有的，我就是個大夫，自然小氣，要不然怎麽去跟閻王爺討價還價，三番五次地把妳這個家夥從鬼門關撈回來？”盧夫子嗤笑道：“妳現在能坐在這裏說話，還得好好謝謝我這些天來的辛勞，嘶……看妳的意思……妳既不在乎那壹爵酒，不如索性壹並給了我，我正好還嫌不夠呢。”
　　說著，他的手伸向了高長恭的案前。
　　高長恭卻是壹把抓起了自己的酒爵，好似母雞護崽般沒好氣地道：“哪有妳這麽賴皮的人，這明明是我的酒，憑什麽給了妳？阿布，妳說他是不是倚老賣老？”
　　站在高長恭身後的阿布顯然有些無奈，對於面前這兩位長輩的爭端，他這幾天看得多了都麻木了，也逐漸地開始使出壹些含糊和敷衍的招數，憨笑道：“長恭哥，還是身體要緊……”
　　“別給我扯到妳荊吳的娃娃身上，人家壹個小輩，手裏可沒捧著酒爵。”盧夫子壹臉不滿，哼哼道：“之前妳怎麽說來著？我是稷上學宮總教習，要大氣，結果妳個荊吳大將軍可沒比我這個總教習大氣多少，怎麽著，我壹個老朽，又是妳的救命恩人，還當不得妳這壹爵酒了？”
　　“得了吧，老朽？怕是再過上幾年妳家孫兒都得看著比妳歲數大了……再說，救命恩人是救命恩人，喝酒是喝酒，兩件事情不能混為壹談。”高長恭口中振振有詞，“壹百五十余年的宮廷好酒，這輩子也就妳們這群墨家人有這福氣，反正妳年年都喝，我只喝這麽壹回，妳就別跟我搶了。”
　　說完，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抿了壹口，感受著那味道濃郁的酒液如同壹股暖流直下腹中，不由得滿足地嘆了口氣，哈哈笑道：“果然好酒，不愧是承襲了前朝老底的墨家，我估計妳們第壹代巨子應該也是個老酒鬼……”
　　這當然是玩笑話，盧越人也並沒有當真，只是無奈道：“妳這張沒遮沒攔的臭嘴，我看啊，也就荊吳那位說的話能把妳的嘴堵上。”
　　高長恭挑了挑眉，居然還有些得意，笑道：“這我可壹點也不覺得羞愧，普天之下還真找不出幾個能比那個病秧子還奸詐的人，我敗給他，嘿嘿，雖敗猶榮。”
　　提到諸葛宛陵，盧夫子的神情有了些許變化，眉頭跟著皺了起來，湊過去輕聲問道：“從……那以後，他的身子好些了沒？”
　　高長恭收斂了笑容，嘆息著搖頭道：“並沒有，只能說……拖得壹日算壹日。妳當初是說了若他能補全那缺失的部分，病癥便會頃刻間痊愈，可妳說的那幾樣東西，又哪裏那麽好找？光是極北之地的萬年冰魄就是壹大難題，別說這世上有幾人見過，妳都沒見過吧？難道真的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盧夫子搖搖頭，壹臉悵然，遺憾道：“若是可以，我也希望有。身為醫家，我自然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藏私，但他的病……與其說是病，倒不如說是天命所致……壹個人生了病只要找對藥石，總還有痊愈的可能，可若壹個人天命有缺，又能拿什麽去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