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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真假幫主

俠客行 by 金庸

2018-9-4 22:35

  
  石破天和丁珰遠遠跟在關東群豪之後,馳出十余裏,便見前面黑壓壓的好大壹片松林。只聽得範壹飛朗聲道:“是哪壹路好朋友相邀?關東萬馬莊、快刀門、青龍門、鶴筆門拜山來啦。”丁珰道:“咱們躲在草叢裏瞧瞧,且看是不是爺爺。”兩人縱身下馬,彎腰走近,伏在壹塊大石之後。
  範壹飛等聽到馬蹄之聲,早知二人跟著來,也不過去招呼,只是凝目瞧著松林。四個掌門人站在前面,十余名弟子隔著丈許,排成壹列,站在四人之後。松林中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下弦月不甚明亮,映著滿野松林,照得人面皆青。
  過了良久,忽聽得林中壹聲唿哨,左側和右側各有壹行黑衣漢子奔出。每壹行都有五六十人,百余人遠遠繞到關東群豪之後,兜將轉來,將群豪和石、丁兩人都圍住了,站定身子,手按兵刃,壹聲不出。跟著松林中又出來十名黑衣漢子,壹字排開。石破天輕噫壹聲,這十人竟是長樂幫內各堂的正副香主,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壹齊到了。這十人壹站定,林中緩步走出壹人,正是“著手成春”貝海石。他咳嗽了幾聲,說道:“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枉顧,敝幫兄弟……咳咳……深感榮幸,特來遠迎。咳……只是各位大駕未能早日光臨,叫敝幫合幫上下,等得十分心焦。”
  範壹飛聽得他說話之間咳嗽連聲,便知是武林中大大有名的貝海石,心想原來對方正是自己此番前來找尋的正主兒,雖見長樂幫聲勢浩大,反放下了心事,尋思:“既是長樂幫,那麽生死榮辱,憑此壹戰,倒免了跟毫不相幹的丁不四等人糾纏不清。”壹想到丁不四,忍不住打個寒戰,便抱拳道:“原來是貝先生遠道來迎,何以克當?在下鶴筆門範壹飛。”跟著給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等三人引見了。
  石破天見他們客客氣氣地廝見,心道:“他們不是來打架的。”低聲道:“是自己人,咱們出去相見吧。”丁珰拉住他手臂,在他耳邊道:“且慢,等壹等再說。”
  只聽範壹飛道:“我們約定來貴幫拜山,不料途中遇到壹些耽擱,是以來得遲了,還請貝先生和眾位香主海涵。”貝海石道:“好說,好說。不過敝幫石幫主恭候多日,不見大駕光臨,只道各位已將約會之事作罷。石幫主另有要事,便沒再等下去了。”
  範壹飛壹怔,說道:“不知石英雄到了何處?不瞞貝先生說,我們萬裏迢迢地來到中原,便是盼望有幸會見貴幫的石英雄。如果會不到石英雄,那……那……未免令我們好生失望了。”貝海石按住嘴咳嗽了幾聲,卻不作答。
  範壹飛又道:“我們攜得壹些關東土產、幾張貂皮、幾斤人參,奉贈石英雄、貝先生和眾位香主。微禮不成敬意,不過是千裏送鵝毛的意思罷了,請各位笑納。”左手擺了擺,便有三名弟子走到馬旁,從馬上解下三個包裹,躬身送到貝海石面前。
  貝海石笑道:“這……這實在太客氣了。承各位賜以厚禮,當真……咳咳……當真是卻之不恭,受之有愧了,多謝,多謝!”米橫野等將三個包裹接了過去。
  範壹飛從自己背上解下壹個小小包裹,雙手托了,走上三步,朗聲道:“貴幫司徒幫主昔年在關東之時,和在下以及這三位朋友甚是交好,蒙司徒幫主不棄,跟我們可說是有過命的交情。這裏是壹只,成形的人參,有幾百年了,服之延年益壽,算得是十分稀有之物,是送給司徒大哥的。”他雙手托著包裹,望定了貝海石,卻不將包裹遞過去。
  石破天好生奇怪:“怎麽另外還有壹個司徒幫主?”
  只聽貝海石咳了幾聲,又嘆了口長氣,說道:“敝幫前幫主司徒大哥,咳咳……前幾年遇上了壹件不快意之事,心灰意懶,不願再理幫務,因此上將幫中大事交給了石幫主。司徒大哥……他老人家……咳咳……入山隱居,久已不聞消息,幫中老兄弟們都牽記得緊。各位這份厚禮,要交到他老人家手上,倒不大容易了。”
  範壹飛道:“不知司徒大哥在何處隱居?又不知為了何事退隱?”辭意漸嚴,已隱隱有質問之意。
  貝海石微微壹笑,說道:“在下不過是司徒幫主的下屬,於他老人家的私事,所知實在不多。範兄等幾位既是司徒幫主的知交,在下正好請教,何以正當長樂幫好牛興旺之際,司徒幫主突然將這副重擔交托了給石幫主?”這壹來反客為主,登時將範壹飛的咄咄言辭頂了回去,反令他好生難答。範壹飛道:“這個……這個我們怎麽知道?”
  貝海石道:“當司徒幫主交卸重任之時,眾兄弟對石幫主的人品武功,可說壹無所知,見他年紀甚輕,武林中又沒多少名望,由他來率領群雄,老實說大夥兒心中都有點兒不服。可是石幫主接任之後,便為本幫立了幾件大功,於本幫名聲大有好處。果然司徒幫主慧眼識英雄,他老人家不但武功高人壹等,見識亦是非凡,咳咳……若非如此,他又怎會和眾位遼東英雄論交?嘿嘿!”言下之意自是說,倘若妳們認為司徒幫主眼光不對,那麽妳們自己也不是什麽好角色了。
  呂正平突然插口道:“貝大夫,我們在關東得到的信息,卻非如此,因此上壹齊來到中原,要查個明白。”
  貝海石淡淡地道:“萬裏之外以訛傳訛,也是有的。卻不知列位聽到了什麽謠言?”
  呂正平道:“真相尚未大白之前,這到底是否謠言,那也還難說。我們聽壹位好朋友說道,司徒大哥是……是……”眼中精光突然大盛,朗聲道:“……是遭長樂幫的奸人所害,死得不明不白。這幫主之位,卻落在壹個貪淫好色、兇橫殘暴的少年浪子手裏。這位朋友言之鑿鑿,聽來似乎不是虛語。我們記著司徒大哥昔年的好處,雖自知武功名望,實在不配來過問貴幫的大事,但為友心熱,未免……未免冒昧了。”
  貝海石嘿嘿壹聲冷笑,說道:“呂兄言之有理,這未免冒昧了。”
  呂正平臉上壹熱,心道:“人道‘著手成春’貝海石精明了得,果然名不虛傳。”大聲說道:“貴幫願奉何人為主,局外人何得過問?我們這些關東武林同道,只想請問貴幫,司徒大哥眼下是死是活?他不任貴幫幫主,到底是心所甘願,還是為人所迫?”
  貝海石道:“姓貝的雖不成器,在江湖上也算薄有浮名,說過了的話,豈有改口的?閣下要是咬定貝某撒謊,貝某也只有撒謊到底了。嘿嘿,列位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來歷之人,熱心為朋友,本來令人好生欽佩,但這壹件事,卻是欠通啊,欠通!”
  高三娘子向來只受人戴高帽,拍馬屁,給貝海石如此奚落,不禁大怒,厲聲說道:“害死司徒大哥的,只怕妳姓貝的便是主謀。我們來到中原,是給司徒大哥報仇來著,早就沒想活著回去。妳男子漢大丈夫,既有膽子做下事來,就該有膽子承擔,妳給我爽爽快快說壹句,司徒大哥到底是死是活?”
  貝海石懶洋洋地道:“姓貝的生了這許多年病,鬧得死不死,活不活的,早就覺得活著也沒多大味道。高三娘子要殺,不妨便請動手。”
  高三娘子怒道:“還虧妳是個武林名宿,卻來給老娘耍這憊懶勁兒。妳不肯說,好,妳去將那姓石的小子叫出來,老娘當面問他。”她想貝海石老奸巨猾,鬥嘴鬥他不過,動武也怕寡不敵眾,那石幫主是個後生小子,縱然不肯吐實,從他神色之間,總也可看到些端倪。
  站在貝海石身旁的陳沖之忽然笑道:“不瞞高三娘子說,我們石幫主喜歡女娘們,那是不錯,似他只愛見年輕貌美、溫柔斯文的小妞兒,要他來見高三娘子,這個……嘿嘿……只怕他……嘿嘿……”這幾句話語氣輕薄,言下之意,自是譏嘲高三娘子老醜潑辣,石幫主全無見她壹見的胃口。
  丁珰在暗中偷笑,低聲道:“其實高姐姐相貌也很好看啊,妳又看上了她,是不是?”石破天道:“又來胡說八道!小心她放飛刀射妳!”丁珰笑道:“她放飛刀射我,妳幫哪壹個?”石破天還沒回答,高三娘子大怒之下,果然放出了三柄飛刀,銀光急閃,向陳沖之射去。
  陳沖之壹壹躲開,笑道:“妳看中我有什麽用?”口中還在不幹不凈地大肆輕薄。
  範壹飛叫道:“且慢動手!”但高三娘子怒氣壹發,便不可收拾,飛刀接連發出,越放越快。陳沖之避開了六把,第七把竟沒能避過,噗的壹聲,正中右腿,登時屈腿跪倒。高三娘子冷笑道:“下跪求饒麽?”陳沖之大怒,拔刀撲了上來。風良揮軟鞭擋開。
  眼見便是壹場群毆之局,石破天突然叫道:“不可打架,不可打架!妳們要見我,不是已經見到了麽?”說著攜了丁珰之手,從大石後躥了出來,兒個起落,已站在人叢之中。
  陳沖之和風良各自向後躍開。長樂幫中群豪歡聲雷動,壹齊躬身說道:“參見幫主!”
  範壹飛等都大吃壹驚,眼見長樂幫眾人的神氣絕非作偽,轉念又想:“恩公自稱姓石,年紀甚輕,武功極高,他是長樂幫的幫主,本來毫不稀奇,只怪我們事先沒想到。他自稱石中玉,我們卻聽說長樂幫幫主叫什麽石破天。嗯,石中玉,字破大,那也尋常得很啊。”
  高三娘子歉然道:“石……石恩公,原來妳……妳便是長樂幫的幫主,我們可當真魯莽得緊。早知如此,那還有什麽信不過的?”
  石破天微微壹笑,向貝海石道:“貝先生,沒想到在這裏碰到大家,這兒位是我朋友,大家別傷和氣。”
  貝海石見到石破天,不勝之喜,他和關東群豪原無嫌隙,略略躬身,說道:“幫主親來主持人局,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壹切仗幫主做主。”
  高三娘子道:“我們誤聽人言,只道司徒大哥為人所害,因此上和貴幫訂下約會,哪裏知適新幫主竟然便是石恩公。石恩公義薄雲天,自不會對司徒大哥做下什麽虧心事,定是司徒大哥見石恩公武功比他高強,年少有為,因此上退位讓賢,卻不知司徒大哥可好?”
  石破天不知如何回答,轉頭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司徒大哥……”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眼下隱居深山,什麽客人都不見,否則各位如此熱心,萬裏趕來,本該是和他會會的。”
  呂正平道:“在下適才出言無狀,得罪了貝先生,真是該死之極,這裏謝過。”說著深深壹揖,又道:“但司徒大哥和我們交情非同尋常,當年在遼東,大家算得上是生死之交,我們這番來到中原,終須見上他壹面,萬望恩公和貝先生代為求懇。司徒大哥不見外人,我們可不是外人。”說著雙目註視石破天。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這位司徒前輩,不知住得遠不遠?範大哥他們走了這許多路來探訪他,倘若見不到,豈非好生失望?便我自己,也想見見他老人家。”
  貝海石甚感為難,幫主的說話就是命令,不便當眾違抗,只得道:“其中的種種幹系,壹時也說不明白。各位遠道來訪,長樂幫豈可不稍盡地主之誼?敝幫總舵離此不遠,請各位遠客駕臨敝幫,喝壹杯水酒,慢慢再說不遲。”石破天奇道:“總舵離此不遠?”貝海石微現詫異之色,說道:“此處甸東北,抄近路到鎮江總舵,只七十來裏路。”石破天轉頭向丁珰望去。丁珰咯的壹笑,伸手捂住了嘴。
  範壹飛等正要追查司徒幫主“快馬”司徒橫的下落,不約而同地都道:“來到江南,自須到貴幫總舵拜山。”
  當下壹行人徑向東北進發,當日午前到了鎮江長樂幫總舵。幫中自有管事人員對遼東群豪殷勤接待。
  
  石破天和丁珰並肩走進室內。侍劍見幫主回來,不由得又驚又喜,但見他帶著壹個美貌少女,那是見得多了,不由得暗自惱怒:“身子剛好廣些,老毛病又發作了。先前我還道他壹場大病之後變了性子,哼,他如變性,當真日頭從西方出來呢。”
  石破天洗了臉,剛喝得壹杯茶,聽得貝海石在門外說道:“侍劍,請妳稟告幫主,貝海石求見。”石破天不等侍劍來稟,便擎帷走出,說道:“貝先生,我正想請問妳,那位司徒幫主到底是怎麽回事?”
  貝海石道:“請幫主移步。”領著他穿過花園,來到菊畔壇的壹座八角亭中,待石破天坐下,這才就坐,道:“幫主生了這場病,隔了這許多日子,以前的事仍然記不得麽?”
  石破天曾聽父母仔細剖析,說道長樂幫群豪要他出任幫主,用心險惡,是要他為長樂幫擋災,送他壹條小命,以解除全幫人眾的危難。但貝海石壹直對他恭謹有禮,自己在摩天崖上寒熱交攻,幸得他相救,其後連日發病,他又曾用心診治,雖說出於自私,但自己這條命總是他救的,此刻如果直言質詢,未免令他臉上難堪,再說,從前之事確是全然不知,也須問個明白,便道:“正是,請貝先生從頭至尾,詳述壹遍。”
  貝海石道:“司徒前幫主名叫司徒橫,有個外號叫‘快馬’,以前是在遼東長白山下的,是幫主的師叔,幫主這總記得吧?”石破天奇道:“是我師叔,我……我怎麽壹點也不記得了?那是什麽門派?”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向來不說他的師承來歷,我們屬下也不便多問。三年以前,幫主奉了師父之命……”石破天問道:“奉了師父之命,我師父是準?”貝海石搖了搖頭,道:“幫主這場病當真不輕,竟連師父也忘記了。幫主的師承,屬下卻也不知,上次雪山派那白萬劍硬說幫主是雪山派弟子,屬下也是好生疑惑,瞧幫主的武功家數,似乎不像,雪山派的功夫及不上幫主。”
  石破天道:“我師父?我只拜過金烏派的史婆婆為師,不過那是最近的事。”伸指敲了敲腦袋,只覺自己所記得的往事,與旁人所說總是不相符合,好生煩惱,問道:“我奉師父之命,那便如何?”
  貝海石道:“幫主奉師父之命,前來投靠司徒幫主,要他提攜,在江湖上創名立萬。過不多時,本幫便發生了壹件大事,那是因商議賞善罰惡、銅牌邀宴之事而起。這壹回事,幫主可記得麽?”石破天道:“賞善罰惡的銅牌,我倒知道。當時怎麽商議,我腦子裏卻是壹點影子也沒有了。”貝海石道:“本幫每年壹度,例於三月初三全幫大聚,總舵各香主、各地分舵舵主,都來鎮江聚會,商討幫中要務。三年前的大聚之中,有個何香主忽然提到,本幫近年來好生興旺,再過得三年,邀宴銅牌便將重現江湖,那時本幫勢難幸免,如何應付,須得先行有個打算才好,免得事到臨頭,慌了手腳。”
  石破天點頭道:“是啊,賞善罰惡的銅牌壹到,幫主若不接牌答允去喝臘八粥,全幫上下都有盡遭殺戮之禍,那是我親眼見到過的。”貝海石心中壹凜,奇道:“幫主親眼見到過了?”石破天道:“其實我真的不是妳們幫主,不過這件事我卻見到了的,那是飛魚幫和鐵叉會,兩幫人眾都給殺得幹幹凈凈。”心道:“唉!大哥、二哥可也太辣手了。”
  飛魚幫和鐵叉會因不接銅牌而慘遭全幫屠殲,弔已轟傳武林,人人皆知。貝海石嘆了口氣,說道:“我們早料到有這壹天,因此那位何香主當年提出這件事來,實在也不能說是杞人憂天,是不是?可是司徒幫主壹聽,立時便勃然大怒,說何香主煽動人心,圖謀不軌,當即下令將他扣押。大夥兒紛紛求情,司徒幫主嘴上答允,半夜裏卻悄悄將他殺了,第二日卻說何香主畏罪自殺。”
  石破天道:“那為了什麽?想必司徒幫主和這位何香主有仇,找個因頭將他害死了。”貝海石搖頭道:“那倒不是,真正原因是司徒幫主不願旁人提及這回事。”石破天點了點頭。他資質本甚聰明,只是從來少見人面,於人情世故才壹竅不通,近來與石清夫婦及丁珰相處多日,已頗能揣摩旁人心思,尋思:“司徒幫主情知倘若接了銅牌赴宴,那便是葬身海島,有去無回;但若不接銅牌,卻又是要全幫上下弟兄陪著自己壹塊兒送命。這件事他自己多半早就曰思夜想,盤算了好幾年,卻不願別人公然提起這難題。”
  貝海石續道:“眾兄弟自然都知道何香主是他殺的。他殺何香主不打緊,但由此可想而知,當邀宴銅牌到來之時,他壹定不接,決不肯慷慨赴難,以換得全幫上下的平安。眾兄弟當時各懷心事,默不做聲,便在那時,幫主妳挺身而出,質問師叔。”
  石破天大為奇怪,說道:“是我挺身而出,質問……質問他?”
  貝海石道:“是啊!當時幫主妳侃侃陳詞,說道:‘師叔,妳既為本幫之主,便當深謀遠慮,為本幫圖個長久打算。善惡二使復出江湖之期,已在不遠。何香主提出這件事來,也是為全幫兄弟著想。師叔妳逼他島殺,只恐眾兄弟不服。’司徒幫主當即變臉喝罵,說道:‘大膽小子,這長樂幫總舵之中,哪有妳說話的地方?長樂幫自我手中而創,便算自我手中而毀,也挨不上別人來多嘴多舌。’司徒幫主這幾句話,更叫眾兄弟心寒。幫主妳卻說道:‘師叔,妳接牌也是死,不接牌也是死,又有什麽分別?若不接牌,只不過叫這許多忠肝義膽的好兄弟們都賠上壹條性命而已,於妳有什麽好處?倒不如爽爽快快地慷慨接牌,叫全幫上下,永遠記著妳的恩德。’”
  石破天點頭道:“這番話倒也不錯,可是……可是……貝先生,我卻沒這般好口才,沒本事說得這般清楚明白。”貝海石微笑道:“幫主何必過謙?幫主只不過大病之後,腦力未曾全復。日後痊愈,自又辯才無礙,別說本幫無人能及,便是江湖上,又有誰及得上妳?”石破天將信將疑,道:“是麽?我……我說了這番話後,那又如何?”
  貝海石道:“司徒幫主登時臉色發青,拍桌大罵,叫道:‘快……快給我將這沒上沒下的小子綁了起來!’可是他連喝數聲,眾人妳看看我,我看肴妳,竟誰也不動。司徒幫主更加氣惱,大叫:‘反了,反了!妳們都跟這小子勾結了起來,要造我的反是不是?好,妳們不動手,我自己來宰了這小子!’”
  石破天道:“眾兄弟可勸住了他沒有?”
  貝海石道:“眾兄弟心中不服,仍是誰也沒有做聲。司徒幫主當即拔出刀鞘中的彎刀,縱身離座,便向幫主妳砍了過來。妳身子壹晃,登時避開。司徒幫主連使殺著,卻都給妳壹壹避開,也始終沒有還手。妳雙手空空,司徒幫主的彎刀在武林中也是壹絕,在遼東有‘快馬神刀’之稱,妳居然能避得七八招,可說難能可貴。當時米香主便叫了起來:幫主,妳師侄讓了妳八招不還手,壹來尊妳是幫主,二來敬妳是師叔,妳再下殺手,天下人可都要派妳的不是了。’司徒幫主怒喝:‘誰叫他不還手了?反正妳們都已偏向了他,大夥兒齊心合力將我殺了,奉這小子為幫主,豈不遂了眾人的心願?’
  “他門中怒罵,手七絲毫不停,霎時之間,妳連遇兇險,眼見要命喪於他彎刀之下。米香主叫道:‘石兄弟,接劍!’將壹柯長劍拋過去給妳。妳伸手抄去,又讓了三招,說道:‘師叔,我已讓了二十招,妳再不住手,我迫不得已,可要得罪了。’司徒幫主目露兇光,揮彎刀向妳頭頂砍落,當時議事廳上二十余人齊聲大呼:‘還手,還手,莫給他害了!’妳說道:‘得罪!’這才舉劍擋開他的彎刀。
  “妳二人這壹動手,那就鬥得十分激烈。鬥了壹盞茶時分,人人都已瞧出幫主妳未出全力,是在讓他,但他還是狠命相撲,終於妳使了壹招猶似‘順水推舟’那樣的招式,劍尖刺中了他右腕,他彎刀落地,妳立即收劍,躍開三步。司徒幫主怔怔而立,臉上已全無血色,眼光從眾兄弟的臉上壹個個橫掃過去。這時議事廳上半點聲息也無,只有他手腕傷口中的鮮血,壹滴壹滴地落在地下,發出極輕微的嗒嗒之聲。過了好半晌,他慘然說道:‘好,好,好!’大踏步向外走去。廳上四十余人目送他走出,仍是誰也沒有出聲。
  “司徒幫主這麽壹走,淮都知道他是再也沒面。回來了,幫中不可無主,大家就推妳繼承。當時妳慨然說道:小子無德無能,本來決計不敢當此重任,只是再過三年,善惡銅牌便將重現江湖,小子暫居此位,那邀宴銅牌若是送到木幫,小子便照接不誤,替各位擋去壹場災難便是。’眾兄弟壹聽,齊聲歡呼,當即拜倒。不瞞幫主說,妳力戰司徒幫主,武功之強,眾目所睹,大家本已心服,其實即使妳武功平平,只要答允為本幫擋災解難,大家出於私心,也都必擁妳為主。”
  石破天點頭道:“因此我幾番出外,妳們都急得什麽似的,唯恐我壹去不回。”
  貝海石臉上微微壹紅,說道:“幫主就任之後,諸多措施,大家也無異言,雖說待眾兄弟嚴峻了些,傴大家想到幫主大仁大義,甘願舍生以救眾人之命,什麽也都不在乎了。”
  石破天沈吟道:“貝先生,過去之事,我都記不起了,請妳不必隱瞞,我到底做過什麽大錯事了?”貝海石微笑道:“說是大錯,卻也未必。幫主方當年少,風流倜儻了些,也不足為病。好在這些女子大都出於內願,強迫之事,並不算多。長樂幫的聲名本來也不如何高明,眾兄弟聽到消息,也不過置之壹笑而已。”
  石破天只聽得額頭涔涔冒汗,貝海石這幾句話輕描淡寫,但顯然這幾年來自己的風流罪過定是做下了不少。可是他苦苦思索,除了丁珰壹人之外,又和哪些女子有過不清不白的私情勾當,卻壹個也想不起來;突然之間,心中轉過壹個念頭:“倘若阿繡聽到了這番話,只須向我瞧上壹眼,我就……我就……”
  貝海石道:“幫主,屬下有壹句不知進退的話,不知是否該說?”石破天忙道:“正要請貝先生教我,請妳說得越老實越好。”貝海石道:“咱們長樂幫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原是勢所難免,否則全幫二萬多兄弟吃飯穿衣,又從哪裏生發得來?咱們本就不是白道上的好漢,也用不著守他們那些仁義道德的臭規矩。只不過幫中自家兄弟們的妻子女兒,依屬下之見,幫主還是……還是少理睬她們為妙,免得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石破天登時滿臉通紅,羞愧無地,想起那晚展香主來行刺,說自己搶了他的老婆,只怕此事確是有的,那便如何是好?
  貝海石又道:“丁不三老先生行為古怪,武功又是極高,幫主和他孫女兒來往,將來遺棄了她,只怕丁老先生不肯幹休,幫主雖也不會怕他,但總是多樹壹個強敵……”石破天插門道:“我怎會遺棄丁姑娘?”貝海石微笑道:“幫主喜歡壹個姑娘之時,自是當她心肝寶貝壹般,只是幫主對這些姑娘都沒長性。這位丁姑娘嘛,幫主真要跟她相好,也沒什麽,但拜堂成親什麽的,似乎可以不必了,免得中了丁老兒的圈套。”石破天道:“可是……可是我已經和她拜堂成親了。”貝海石道:“其時幫主重病未愈,多半是病中迷迷糊糊的受了丁老兒的擺布,那也不能作得準的。”石破天皺起眉頭,壹時難以回答。
  貝海石心想談到此處,已該適可而止,便即扯開話題,說道:“關東四門派聲勢洶洶地找上門來,壹見幫主,登時便軟了下來,恩公長、恩公短的,足見幫主威德。幫主武功增長奇速,可喜可賀,但不知是什麽緣故?”石破天如何力退丁不四、救了高三娘子等人性命之事,途中關東群豪早已添油加醋地說與長樂幫眾人知曉。災海石萬萬料不到石破天武功竟會如此高強,當下想套問原由,但石破天自己也莫名其妙,自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貝海石卻以為他不肯說,便道:“這些人在武林中也都算是頗有名望的人物,幫主於他們既有人恩,便可乘機籠絡,以為本幫之用。他們若是問起司徒前幫主的事,幫主只須說司徒前幫主已經退隱,屬下適才所說的經過,卻不必告知他們,以免另生枝節,再起爭端,於大家都無好處。”石破天點點頭道:“貝先生說得是。”
  兩人又說了壹會閑話,貝海石從懷中摸出壹張清單,稟告這幾個月來各處分舵調換了哪些管事人員,什麽山寨送來多少銀米,在什麽碼頭收了多少月規。石破天不明所以,只唯唯而應,但聽貝海石之言,長樂幫的作為,有些正是父母這幾日來所說的傷天害理勾當,許多地方的綠林山寨向長樂幫送來金銀財物、糧食牲口,擺明了是坐地分贓;又有什麽地方的幫會山寨不聽號令,長樂幫便去將之挑了、滅了。他心中覺得不對,卻不知如何向貝海石說才是。
  
  當晚總舵大張筵席,宴請關東群豪,石破天、貝海石、丁珰在下首相陪。
  酒過三巡,各人說了些客氣話。範壹飛道:“恩公大才,整理得長樂幫這般興旺,司徒大哥想來也必十分歡喜。”貝海石道:“司徒前輩此刻釣魚種花,什麽人都不見,好生清閑舒適。他老人家家中使用,敝幫每個月從豐送去,他要什麽我們便送什麽。”
  範壹飛正想再設辭探問,忽見虎猛堂的副香主匆匆走到貝海石身旁,在他耳旁低語了幾句。
  貝海石笑著點頭,道:“很好,很好。”轉頭向石破天笑道:“好叫幫主得知,雪山派群弟子給咱們擒獲之後,這幾天淩宵城又派來後援,意圖救人。哪知偷雞不著蝕把米,剛才又給咱們抓了兩個。”
  石破天微微壹驚,道:“將雪山派的弟子都拿住了?”貝海石笑道:“上次幫主和白萬劍那廝壹起離開總舵,眾兄弟好生記掛,只怕幫主忠厚待人,著了那廝的道兒……”他當著關東群豪之面,不便直說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是以如此的含糊其辭,又道:“咱們全幫出動,探問幫主的下落,在當塗附近撞到壹幹雪山弟子,略使小計,便將他們都擒了來,禁在總舵,只可惜白萬劍那廝機警了得,單單走了他壹人。”
  丁珰突然插口問道:“那個花萬紫花姑娘呢?”貝海石笑道:“那是第壹批在總舵擒住的,丁姑娘當時也在場,是不是?那次壹共拿住了七個。”
  範壹飛等心下駭然,均想:“雪山派赫赫威名,不料在長樂幫手下遭此大敗。”
  貝海石又道:“我們向雪山派群弟子盤問幫主的下落,大家都說當晚幫主在土地廟自行離去,從此沒再見過。大家得知幫主無恙,當時便放了心。現下這呰雪山派弟子是殺是關,但憑幫主發落。”
  石破天尋思:“爹爹、媽媽說,從前我確曾拜在雪山派門下學藝,這些雪山派弟子們算來都是我的師叔,怎麽可以關著不放?當然更加不可殺害。”便道:“我們和雪山派之間有些誤會,還是……化……”他想說壹句成語,但新學不久,壹時想不起來。
  貝海石接口道:“化敵為友。”
  石破天道:“是啊,還是化敵為友吧!貝先生,我想把他們放了,請他們壹起來喝酒,好不好?”他不知武林中是否有這規矩,因此問上壹聲,又想貝海石他們花了很多力氣,才將雪山群弟子拿到,自己輕易壹句話便將他們放了,未免擅專。旁人雖尊他為幫主,他自己卻不覺幫中上下人人都須遵從他的號令。貝海石笑道:“幫主如此寬宏大量,正是武林中的壹件美事。”便吩咐道:“將雪山派那些人都帶上來。”
  那副香主答應了下去,不久便有四名幫眾押著兩個白衣漢子上來。那二人都雙手給反綁了,臼衣上染了不少血跡,顯是經過壹番爭鬥,兩人都受了傷。那副香主喝道:“上前參見幫主。”
  那年紀較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另壹個三十歲左右的壯漢破口大罵:“爽爽快快的,將老爺壹刀殺了!妳們這些作惡多端的賊強盜,總有壹日惡貫滿盈,等我師父威德先生到來,將妳們壹個個碎屍萬段,為我報仇。”
  忽聽得窗外暴雷也似的壹聲喝道:“時師弟罵得好痛快,狗強盜,下三濫的王八蛋。”但聽得鐵鏈丁當之聲,自遠而近,二十余名雪山派弟子都戴了足鐐手銬,昂然走人大廳。耿萬鐘、呼延萬善、王萬仞、柯萬鈞、花萬紫等均在其內,連那輕功十分了得的汪萬翼這次也給拿住了。王萬仞壹進門來,便“狗強盜、王八蛋”地罵不絕口,有的則道:“有本事便真刀真槍地動手,使悶香蒙藥,那是下三濫的小賊所為。”
  範壹飛與風良等對望了壹眼,均想:“倘若是使悶香蒙汗藥將他們擒住的,那便沒彳蔔麽光彩了。”
  貝海石壹瞥之間,已知關東群豪的心意,當即離座而起,笑吟吟地道:“當塗壹役,我們確是使了蒙汗藥,倒不是怕了各位武功了得,只是顧念石幫主和各位的師長昔年有壹些淵源,不願動刀動槍地傷了各位,有失和氣。各位這麽說,顯是心中不服,這樣吧,各位壹個個上來和在下過過招,只要有哪壹位能接得住在下十招,咱們長樂幫就算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如何?”
  當日長樂幫總舵壹戰,貝海石施展五行六合掌,柯萬鈞等都是走不了兩三招便即被他點倒,若說要接他十招,確是難以辦到。新被擒的雪山弟子時萬年卻不知他功夫如此了得,眼見他面黃憔悴、骨瘦如柴,壹派病夫模樣,對他有何忌憚?當即大聲叫道:“妳們長樂幫只不過倚多為勝,有什麽了不起?別說十招,妳壹百招老子也接了。”
  貝海石笑道:“很好,很好!這位老弟臺果然膽氣過人。咱們便這麽打個賭:妳接得下我蔔招,長樂幫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倘若妳老弟在十招之內輸了,雪山派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好不好?”說著走近身去,右手壹拂,綁在時萬年身上兒根手指粗細的麻繩應手而斷,笑道:“請吧!”
  時萬年遭綁之後,不知已掙紮了多少次,知道身上這些麻繩十分堅韌,哪知這病夫如此輕描淡寫地隨手壹拂,自己說什麽也掙不斷的麻繩竟如粉絲面條壹般。霎時之間,他臉色大變,不由自主地身子發抖,哪裏還敢和貝海石動手?
  忽然間廳外有人朗聲道:“很好,很好!這個賭咱們打了!”眾人壹聽到這聲音,雪山弟子登時臉現喜色,長樂幫幫眾俱都壹愕,連貝海石也是微微變色。
  只聽得廳門砰的壹聲被推開,有人大踏步走了進來,氣宇軒昂,英姿颯爽,正是“氣寒西北”白萬劍。他抱拳拱手,說道:“在下不才,就試接貝先生十招。”
  貝海石微微壹笑,神色雖仍鎮定,心下卻已十分尷尬,以白萬劍的武功而論,自己雖能勝得過他,但勢非在百招以外不可,要在十招之內取勝,那是萬萬不能。他心念壹轉,便即笑道:“十招之賭,只能欺欺白大俠的眾位師弟。白大俠親身駕到,咱們這個打賭便須改壹改了。白大俠倘若有興與在下過招,咱們點到為止,二三西招內決勝敗吧!”
  白萬劍森然道:“原來貝先生說過的話,是不算數的。”貝海石哈哈壹笑,說道:“十招之賭,只是對付壹般武藝低微、狂妄無知的少年,難道白大俠是這種人麽?”
  白萬劍道:“倘若長樂幫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那麽在下就算武藝低微、狂妄無知,又有何妨?”他進得廳來,見石破天神采奕奕地墜在席上,眾師弟卻個個全身銬鐐,容色憔悴,心下惱怒已極,因此抓住了貝海石壹句話,定要逼得他自承是下三濫的狗強盜。
  便在此時,門外忽然有人朗聲道:“松江府楊光、玄素莊石清、閔柔前來拜訪。”正是石清的聲音。
  石破天大喜,壹躍而起,叫道:“爹爹、媽媽!”奔了出去。他掠過白萬劍身旁之時,白萬劍壹伸手便扣他手腕。
  這壹下出手極快,石破天猝不及防,已被扣住脈門,但他急於和父母相見,不暇多想,隨手壹甩,真力到處,白萬劍只覺半身酸麻,急忙松指,只覺壹股大力沖來,忙向旁跨出兩步,這才站定。壹變色間,只見貝海石笑吟吟地道:“果然武藝高強,見識廣博!”這句話明裏似是稱贊石破天,骨子裏正是譏刺白萬劍“武藝低微、狂妄無知”。
  
  只見石破天眉花眼笑地陪著石清夫婦走進廳來,另壹個身材高大的白須老者走在中間,他身後又跟著五個漢子。鎮江與松江相去不遠,長樂幫群豪知他是江南武林名宿銀戟楊光,更聽幫主叫石清夫婦為“爹爹、媽媽”,自是人人都站起身來。但見石破天攜著閔柔之手,神情極是親密。
  閔柔微微仰頭瞧著兒子,笑著說道:“昨日早晨在客店中不見了妳,我急得什麽似的,妳爹爹卻說,倘若有人暗算於妳,妳或者難以防備,要說將妳擄去,那是再也不能了。他說到長樂幫來打聽打聽,定能得知妳的訊息,果然是在這裏。”
  丁珰壹見石清夫婦進來,臉上紅得猶如火炭壹般,轉過了頭不敢去瞧他二人,卻豎起耳朵,傾聽他們說些什麽。
  只聽得石清夫婦、楊光和貝海石、範壹飛、呂正平等壹壹見禮。楊光身後那五個漢子均是江南出名的武師,是楊光與石清就近邀來長樂幫評理作見證的。各人都是武林中頗有名望的人物,什麽“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之類的客套話,好壹會才說完。範壹飛等既知他們是石破天的父母,執禮更是恭謹。石清夫婦不知就裏,見對方禮貌逾恒,自不免加倍地客氣。只是貝海石突然見到石破天多了壹對父母出來,而這兩人更是聞名江湖的玄素莊莊主,饒是他足智多謀,霎時之間也不禁茫然失措。
  石破天向貝海石道:“貝先生,這些雪山派的英雄們,咱們都放了吧,行不行?”他不敢發號施令,要讓貝海石拿主意。
  貝海石笑道:“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他將“英雄們”三字說得加倍響亮,顯是大有譏嘲之意。長樂幫中十余名幫眾轟然答應:“是!幫主有令,把雪山派的‘英雄們’都給放了。”當下便有人拿出鑰匙,去開雪山弟子身上的足鐐手銬。
  白萬劍手按劍柄,大聲說道:“且慢!石……哼,石幫主,貝先生,當著松江府銀戟楊老英雄和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在此,咱們有句話須得說個明白。”頓了壹頓,說道:“咱們武林中人,若是學藝不精。刀槍拳腳上敗於人手,對方要殺要辱,那是咎由自取,死而無怨。可是我這些師弟,卻是中了長樂幫的蒙汗藥而失手被擒,長樂幫使這等卑鄙無恥的手段,到底是損了雪山派的聲譽,還是壞了長樂幫名頭?這位貝先生適才又說什麽來,不妨再說給幾位新來的朋友聽聽。”
  貝海石幹咳兩聲,笑道:“這位白兄弟……”白萬劍厲聲道:“誰跟下三濫的狗強盜稱兄道弟了!好不要臉!”貝海石道:“我們石幫主……”
  石清插門道:“貝先生,我這孩兒年輕識淺,何德何能,怎可當貴幫的幫主?不久之前他又生了壹場重病,將舊事都忘記了。這中間定有重大誤會,那‘幫主’兩字,再也休得提起。在下邀得楊老英雄等六位朋友來此,便是要評說分解此事。白師傅,貴派和長樂幫有過節,我不汽的孩兒又曾得罪了妳,這兩件事該當分開來談。我姓石的雖是江湖上泛泛之輩,對人可從不說壹句假活。我這孩兒確是將舊事忘得幹幹凈凈了。”他頓了壹頓,朗聲又道:“然而只要是他曾經做過的事,不管記不記得,決不敢推卸罪責。至於旁人假借他名頭來幹的事,卻和我孩兒壹概無涉。”
  廳上群雄愕然相對,誰也沒料到突然竟會有這意外變故發生。
  貝海石幹笑道:“嘿嘿,嘿嘿,這是從哪裏說起?石幫主……”心下只連聲叫苦。
  石破天搖頭道:“我爹爹說得不錯。我不是妳們的幫主,我不知說過多少遍了,可是妳們壹定不信。”
  範壹飛道:“這中間到底有什麽隱秘,兄弟頗想洗耳恭聽。我們只知長樂幫的幫主是遼東‘快馬’司徒橫司徒大哥,怎麽變成是石恩公了?”
  楊光壹直不做聲,這時撚須說道:“白師傅,妳也不用性急,誰是誰非,武林中自有公論。”他年紀雖老,說起話來卻是聲若洪鐘,中氣充沛,隨隨便便幾句話,便是威勢十足,叫人不由得不服。只聽他又道:“壹切事情,咱們慢慢分說,這幾位師傅身上的銬鐐,先行開了。”長樂幫的幾名幫眾見貝海石點了點頭,便用鑰匙將雪山弟子身上的鐐銬壹壹打開。
  白萬劍聽石清和楊光二人的言語,竟是大有向貝海石問罪之意,對自己反而並無敵意,倒大砟始料之所及。他眾帥弟為長樂幫所擒,人孤勢單,向貝海石斥罵叫陣,那也是硬著頭皮的無可奈何之舉,為了雪山派的面子,縱然身遭亂刀分屍,也不肯吞聲忍辱,說到取勝的把握,內是半分也無,單貝海石壹人自己便未必鬥得過。不料石清夫婦與楊光突然來到,忽而生出了轉機,當下並不多言,靜觀貝海石如何應付。
  石清待雪山群弟子身上鐐銬脫去,分別就坐之後,又道:“貝先生,小兒這麽壹點兒年紀,見識淺陋之極,要說能為貴幫壹幫之主,豈不令天下英雄齒冷?今兒當著楊老英雄和江鹵武林朋友、白師兄和雪山派眾位師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面前,將這事說個明白。我這孩兒石中玉與長樂幫自今而後再無半分幹系。他這些年來自己所做的事,自當壹壹清理,至於旁人借他名義做下的勾當,是好事不敢掠美,是壞事卻也不能空擔惡名。”
  貝海石笑道:“石莊主說出這番話來,可真令人大大地摸不著頭腦了。石幫主出任敝幫幫主,已歷三年,並非壹朝壹夕之事,咳咳……我們可從來沒聽幫主說過,名動江湖的玄素雙劍……咳咳……竟是我們幫主的父母。”轉頭對石破天道:“幫主,妳怎地先前壹直不說?否則玄素莊離此又沒多遠,當妳出任幫主之時,咱們就該請令尊令堂大人前來觀禮了。”
  石破天道:“我……我……我本來也不知道啊。”
  此語壹出,眾人都是大為差愕:“怎麽妳本來也不知道?”
  石清道:“我這孩兒生了壹場重病,將過往之事壹概忘了,連父母也記不起來,須怪他不得。”
  貝海石本來給石清逼問得狼狽之極,難以置答,長樂幫眾首腦心中都知,所以立石破天為幫主,不過要他去擋俠客島銅牌之難,直截了當地說,便是要他做替死鬼,但這活即在本幫之內,大家也只是心照,實不便宣之於口,又如何能對外人說起?忽聽石破天說連他自己也不知石清夫婦是他父母,登時抓住了話頭,說道:“幫主確曾患過壹場重病,寒熱大作,昏迷多日,但那只是兩個多月之前的事。他出任長樂幫幫主之時,卻是身子好好的,神誌清明,否則怎能以壹柄長劍與司徒前幫主的彎刀拆上近百招,憑武功將司徒前幫主打敗,因而登上幫主之位?”
  石清和閔柔沒聽兒子說過此事,均感詫異。閔柔問道:“孩兒,這事到底怎樣?”關東四門派掌門人聽說石破天打敗了司徙橫,也是十分關註,聽閔柔問起,問時瞧著石破天。
  貝海石道:“我們向來只知幫主姓石,雙名上破下天。‘石中玉’這三字,卻只從白師傅和石莊主口中聽到。是不是石莊主認錯了人呢?”
  閔柔怒道:“我親生的孩兒,哪有認錯之理?”她雖素來溫文有禮,但貝海石竟說這寶貝兒子不是她的孩兒,卻忍不住發怒。
  石清見貝海石糾纏不清,心想此事終須叫穿,說道:“貝先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貴幫這般瞧得起我孩兒這無知少年,決非為了他有什麽雄才偉略、神機妙算,只不過想借他這條小命,來擋過俠客島銅牌邀宴這壹劫,妳說是也不是?”
  這句話開門見山,直說到了貝海石心中,他雖老辣,臉上也不禁變色,幹咳了幾下,又苦笑幾聲,拖延時刻,腦中卻在飛快地轉動念頭,該當如何對答。忽聽得壹人哈哈大笑,說道:“各位在等俠客島銅牌邀宴,是不是?很好,好得很,銅牌便在這裏!”
  只見大廳之中忽然站著兩個人,壹胖壹瘦,衣飾華貴,這兩人何時來到,竟是誰也沒有知覺。
  
  石破天眼見二人,心下大喜,叫道:“大哥,二哥,多日不見,別來可好?”
  石清夫婦曾聽他說起和張。三、李四結拜之事,聽得他口稱“大哥、二哥”,這壹驚當真非同小可。石清忙道:“二位來得正好。我們正在分說長樂幫幫主身份之事,二位正可也來做個見證。”這時石破天已走到張三、李四身邊,拉著二人的手,甚是親熱歡喜。
  張三笑嘻嘻地道:“三弟,妳這個長樂幫幫主,只怕是冒牌貨吧?”
  閔柔心想孩兒的生死便懸於這頃刻之間,再也顧不得什麽溫文嫻淑,當即插口道:“是啊!長樂幫的幫主是‘快馬’同徙橫司徒幫主,他們騙了我孩兒來擋災,那是當不得真的。”
  張三向李四問道:“老二,妳說如何?”李四陰惻惻地道:“該找正主兒。”張三笑嘻嘻地道:“是啊、咱三個義結金蘭,說過有福共享,有難同當。長樂幫要咱們三弟來擋災,那不是要我哥兒們的好看嗎?”
  群雄壹見張三、李四突然現身的身手,已知他二人武功高得出奇,再見他二人的形態,宛然便是三十年來武林中聞之色變的善惡二使,無不凜然,便是貝海石、白萬劍這等高手,也不由得心中評怦而跳。但聽他們自稱和石破天是結義兄弟,又均不明其故。
  張三義道:“我哥兒倆奉命來請人去喝臘八粥,原是壹番好窻。不知如何,大家總是不肯賞臉,推三阻四的,叫人好生掃興。再說,我們所請的,不是大門派的掌門人,便是大幫的幫主、大教的教主,等閑之人,那兩塊銅牌也還到不了他手上。很好,很好,很好!”
  他連說三個“很好”,眼光向範壹飛、呂正平、風良、高三娘子四人臉上掃過,只瞧得四人心中發毛。他最後瞧到高三娘子時,目光多停了壹會兒,笑嗜嘻地又道:“很好!”範壹飛等都已猜到,自己是關東四大門派掌門人,這次也在被邀之列,張三所以連說“很好”,當是說四個人都在這裏遇到,倒省了壹番跋涉之勞。
  高三娘子大聲道:“妳瞧著老娘連說‘很好’,那是什麽意思?”張三笑嘻嘻地道:“很好就是很好,那還有什麽意思?總之不是‘很不好’,也不是‘不很好’就是了。”
  高三娘子喝道:“妳要殺便殺,老娘可不接妳的銅牌!”右手壹揮,呼呼風響,兩柄飛刀便向張三激射過去。
  眾人都是壹驚,均想不到她壹言不合便即動手,對善惡二使竟是毫不忌憚。其實高三娘子性子雖然暴躁,卻非全無心機的草包,她料想善惡二使既送銅牌到來,這場災難無論如何是躲不過了,眼下長樂幫總舵之中高手如雲,敵愾同仇,壹動上手,誰都不會置身事外,與其讓他二人來逐壹殲滅,不如乘著人多勢眾之際,合關東四派、長樂幫、霄山派、玄素莊、楊光等江南豪傑諸路人馬之力,打他個以多勝少。
  石破天叫道:“大哥,小心!”
  張三笑道:“不礙事!”衣袖輕揮,兩塊黃澄澄的東西從袖中飛了出去,分別射向兩柄飛刀,當的壹聲,兩塊黃色之物由豎變橫,托著飛刀向高三娘子撞去。
  從風聲聽來,這飛撞之力甚是淩厲,高三娘子雙手齊伸,抓住了兩塊黃色之物,只覺雙臂震得發痛,上半身盡皆酸麻,低頭看時,不由得倒抽壹口涼氣,托著飛刀的黃色之物,正是那兩塊追魂奪命的賞善罰惡銅牌。
  她早就聽人說過善惡二使的規矩,只要伸手接了他二人交來的銅牌,就算是答允赴俠客島之宴,再也不能推托。霎時之間,她臉上更無半分血色,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發抖,幹笑道:“哈哈,要我……我……我……我去俠客島……喝……臘八……粥……”聲音苦澀不堪,旁人聽著都不禁代她難受。
  張三仍是笑嘻嘻地道:“貝先生,妳們安排下機關,騙我三弟來冒充幫主。他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不免上當。我張三、李四卻不忠厚老實了。我們來邀客人,豈有不查個明內的?倘若邀錯了人,鬧下天大的笑話,張三、李四顏面何存?長樂幫幫主這個正主兒,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倒花了不少力氣,已找了來放在這裏。兄弟,咱們請正主兒下來,好不好?”李四道:“不錯,該當請他下來。”伸手抓住兩張圓凳,呼的壹聲,向屋頂擲了上去。
  只聽得轟隆壹聲響,屋頂登時撞出了壹個大洞,泥沙紛落之中,挾著壹團物事掉了下來,砰的壹聲,摔在筵席之前。
  群豪不約而同地向旁避了幾步,只見從屋頂摔下來的竟然是壹個人。這人縮成壹團,蜷伏於地。
  李四左手食指點出,嗤嗤聲響,解開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便慢慢站起身來,伸手揉眼,茫然四顧。
  眾人齊聲驚呼,有的說:“他,他!”有的說:“怎……怎麽……”有的說:“怪……怪了!”眾人見到李四淩虛解穴,以指風撞擊數尺外旁人的穴道,這等高深的武功向來只是耳聞,從未目睹,人人早已驚駭無已,又見那人五官面目宛然便又是壹個石破天,只是全身綾羅,服飾華麗,更感詫異。
  只聽那人顫聲道:“妳……妳們又要對我怎樣?”
  張三笑道:“石幫主,妳躲在揚州妓院之中,數月來埋頭不出,艷福無邊。貝先生他們到處尋妳不著,只得另外找了個人來冒充妳做幫主。但妳想瞞過俠客島使者的耳目,可沒這麽容易了。我們來請妳去喝臘八粥,妳去是不去?”說著從袖中取出兩塊銅牌,托在手中。
  那少年臉現懼色,急退兩步,顫聲道:“我……我當然木去。我幹嗎……幹嗎要去?”
  石破天奇道:“大哥,這……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張三笑道:“三弟,妳瞧這人相貌跟妳像不像?長樂幫奉他為幫主,本是要他來接銅牌的,可是這人怕死,悄悄躲了起來,貝先生他們無可奈何,便騙了妳來頂替他做幫主。可是妳大哥、二哿還是將他揪了出來,叫妳做不成氏樂幫的幫主,妳怪不怪我?”
  石破天搖搖頭,目不轉睛地瞧著那人,過了半晌,說道:“媽媽、爹爹、丁丁當當、貝先生,我……我早說妳們認錯了人,我不是他,他……他才是真的。”
  閔柔搶上壹步,顫聲道:“妳……妳是玉兒?”那人點了點頭,道:“媽,爹,妳們都在這裏。”
  白萬劍踏上壹步,森然道:“妳還認得我嗎?”那人低下了頭,抱拳行禮,說道:“白師叔,眾……眾位師叔,也都來了。”白萬劍嘿嘿冷笑,道:“我們都來了。”
  貝海石皺眉道:“這兩位容貌相似,身材年歲又是壹樣,到底哪壹位是本幫的幫主,我可認不出來,這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妳……妳才是石幫主,是不是?”那人點了點頭。貝海石道:“這些日子中,幫主卻又到了何處?咱們到處找妳不到。後來有人見到這個……這個少年,說道幫主是在摩天崖上,我們這才去請了來,咳咳……真正想不到……咳咳……”那人道:“壹言難盡,慢慢再說。”
  廳上突然間寂靜無聲,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石幫主,兩人容貌果然頗為肖似,但並立在壹起,相較之下,畢竟也大為不同。壹個似是鄉下粗鄙農夫,另壹個卻是翩翩濁世富家公子。石破天臉色較黑,眉毛較粗,手腳也較粗壯,不及石幫主的俊美文秀,俱若非同時現身,卻也委實不易分辨。過了壹會兒,只聽得閔柔抽抽噎噎地哭了出來。’
  白萬劍說道:“容貌時以相同,難道腿上的劍疤也是壹般無舁,此中大有情弊。”丁珰忍不住也道:“這人是假的。真的天哥,左肩上有……有個疲痕。”石清也是懷疑滿腹,說道:“我那孩兒幼時曾為人暗器所傷。”指著石破天道:“這人身上有此暗器傷痕,到底誰真誰假,壹驗便知。”眾人瞧瞧石破天,又瞧瞧那華服少年,都是滿腹疑竇。
  張三哈哈笑道:“既要偽造石幫主,自然是壹筆壹畫,都要造得真像才行。真的身上有疤,假的當然也有。貝大夫這‘著手成春’四個字外號,難道是白叫的嗎?他說我三弟昏迷多口,自然是那時候在我三弟身上做上了手腳。”突然間欺近身去,隨手在那華服少年的肩頭、左腿、左臀三處分別抓了壹下。那少年衣褲上登時被他抓出了三個圓孔,露出雪白的肌膚來。
  只見他肩頭有疤、腿上有傷、臀部有痕,與丁珰、白萬劍、石清三人所說盡皆相符。
  眾人都是“啊”的壹聲驚呼,既訝異張三手法之精,這麽隨手幾抓絲毫不傷皮肉,而切割衣衫利逾並剪,復見那少年身上的疤痕,果與石破天身上壹模壹樣。
  丁珰搶上前去,顫聲道:“妳……妳……果真是天哥?”那少年苦笑道:“丁丁當當,這麽些日子不見妳,我想得妳好苦,妳卻早將我拋在九霄雲外了。妳認不得我,可是妳啊,我便再隔壹千年、壹萬年,也永遠認得妳。”丁珰聽他這麽說,喜極而泣,道:“妳……妳才是真的天哥。他……他可惡的騙子,又怎說得出這些真心深情的話來?我險些兒給他騙上了!”說著向石破天怒目而視,同時情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那少年的手。那少年將手掌緊了壹緊,向她微微壹笑。丁珰登覺如坐春風,喜悅無限。
  石破天走上兩步,說道:“丁丁當當,我早就跟妳說,我不是妳的天哥,妳……妳生不生我的氣?”
  突然間啪的壹聲,他臉上熱辣辣的著了個耳光。
  丁珰怒道:“妳這騙子,啊喲,啊喲!”連連揮手,原來她這壹掌打得甚是著力,卻被石破天的內力反激出來,震得她手掌好不疼痛。
  石破天道:“妳……妳的手掌痛嗎?”丁珰怒道:“滾開,滾開,我再也不要見妳這無恥的騙子!”石破天黯然神傷,喃喃道:“我……我又不是故意騙妳的。”丁珰怒道:“還說不是故意?妳肩頭做了個假傷疤,幹嗎不早說?”石破天搖頭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丁珰頓足道:“騙子,騙子,妳走開!”壹張俏臉蛋漲得通紅。
  石破天眼中淚珠滾來滾去,險些便要奪眶而出,強自忍住,退了開去。好在心中自有安慰:“我又不想要妳做老婆,我另外有個‘心肝寶貝’阿繡,她可比妳斯文多了,她從來不打我。”
  石清轉頭問貝海石道:“貝先生,這……這位少年,妳們從何處覓來?我這孩兒,又如何給妳們硬栽為貴幫的幫主?武林中朋友在此不少,還得請妳分說明白,以釋眾人之疑。”
  貝海石道:“這位少年相貌與石幫主壹模壹樣,連妳們玄素雙劍是親生的父母,也都分辨不出,我們外人認錯了,怕也難怪吧?”
  石清點了點頭,心想這話倒也不錯。
  閔柔卻道:“我夫婦和兒子多年不見,孩子長大了,自是不易辨認。貝先生這幾年來和我孩子日日相見,以貝先生的精明,卻是不該認錯的。”
  貝海石咳嗽幾聲,苦笑道:“這……這也未必。”那日他在摩天崖見到石破天,便知不是石中玉,但遍尋石中玉不獲,正自心焦如焚,靈機壹動,便有意要石破天頂替。恰好石破天渾渾噩噩,安排起來容易不過,這番用心自是說什麽也不能承認的,又道:“石幫主接任敝幫幫主,那是憑武功打敗了司徒前幫主,才由眾兄弟群相推戴。石幫主,此事可是有的?‘硬栽’二字,從何說起?”
  那少年石中玉道:“貝先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就什麽都不用隱瞞了。那日在淮安府我得罪了妳,給妳擒住。妳說只須壹切聽妳吩咐,就饒我性命,於是妳叫我加入了妳們長樂幫,要我當眾質問司徒幫主為何逼得何香主自殺,問他為什麽不肯接俠客島銅牌,又叫我跟司徒幫主動手。憑我這點兒微末功夫,又怎是司徒幫主的對手?是妳貝先生和眾香主在混亂中壹擁而上,假意相勸,其實是壹起制住了司徒幫主,逼得他大怒而去,於是妳便叫我當幫主。此後壹切事情,還不是都聽妳貝先生的吩咐,妳要我東,我又怎敢向西?我想想實在沒有味兒,便逃到了揚州,倒也逍遙快活。哪知莫名其妙的卻又給這兩位老兄抓到了這裏,將我點了穴道,放在大廳頂上。貝先生,這長樂幫的幫主,還是妳來當。這個傀儡幫主的差使,請妳開恩免了吧。”他口才便捷,說來有條有理,人人登時恍然。
  貝海石臉色鐵青,說道:“那時候幫主說什麽活來?事到臨頭,卻又翻悔推托。”
  石中玉道:“唉,那時候我怎敢不聽妳吩咐?此刻我爹娘在此,妳尚且對我這麽狠霸霸的,別的事也就可想而知了。”他眼見賞善罰惡二使已到,倘若推不掉這幫主之位,勢必性命難保,又有了父母做靠山,言語中便強硬起來。
  米橫野大聲道:“幫主,妳這番話未免顛倒是非了。妳做本幫幫主,也不是三天兩日之事,平日作威作福,風流快活,作踐良家婦女,難道都是貝先生逼迫妳的?若不是妳口口聲聲向眾兄弟拍胸擔保,賭咒發誓,說道定然會接俠客島銅牌,眾兄弟又怎容妳如此胡鬧?”
  石中玉難以置辯,便只作沒聽見,笑道:“貝先生本事當真不小,我隱屜不出,免惹麻煩,虧得妳不知從何處去找了這個小子出來。這小子的相貌和我也真相像。他既愛胃充,就冒充到底好了,又來問我幹什麽?爹、媽,這是非之地,咱們及早離去為是。”他口齒伶俐,比之石破天實是天差地遠,兩人壹開門說話,立時全然不同。
  米橫野、陳沖之、展飛等同時厲聲道:“妳想撒手便走,可沒這般容易。”說著各。按住腰間刀柄、劍把。
  張三哈哈笑道:“石幫主、貝先生,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憑著司徒橫和石幫主的武功聲望,老實說,也真還不配上俠客島去喝壹口臘八粥。長樂幫這幾年來幹的惡事太多,我兄弟二人今天來到貴幫的本意,乃是‘罰惡’。本來也不盼望石幫主能接銅牌,只不過向例如此,總不免先問上壹聲。石幫主妳不接銅牌,是不是?好極,好極!妳不接最好!”
  貝海石與長樂幫群豪都是心頭大震,知道石中玉若不接他手中銅牌,這胖瘦二人便要大開殺戒。聽這胖子言中之意,此行主旨顯是誅滅長樂幫。他二人適才露的幾手功夫,全幫無人能敵。但石中玉顯然說什麽也不肯做幫主,那便如何是好?
  霎時之間,大廳中更沒半點聲息。人人目光都瞧著石中玉。
  石破天道:“貝先生,我大哥……他可不是說著玩的,說殺人便當真殺人,飛龜幫、鐵叉會那些人,都給他兩個殺得幹幹凈凈。我看不論是誰做幫主都好,先將這兩塊銅牌接了下來,免得多傷人命。雙方都是好兄弟,真要打起架來,我可不知要幫誰才好。”
  貝海石道:“是啊,石幫主,這銅牌是不能不接的。”
  石破天向石中玉道:“石幫主,妳就接了銅牌吧。妳接牌也是死,不接也是死。只不過若是不接呢,那就累得全幫兄弟都陪了妳壹起死,這……這於心何忍?”
  石中玉嘿嘿冷笑,說道:“妳慷他人之慨,話倒說得容易。妳既如此大仁大義,幹嗎不給長樂幫擋災解難,自己接了這兩塊銅牌?嘿嘿,當真好笑!”
  石破天嘆了口氣,向石清、閔柔瞧了壹眼,向丁珰瞧了壹眼,說道:“貝先生,眾位壹直待我不錯,原本盼我能為長樂幫消此大難,真的石幫主既不肯接,就由我來接吧!”說著走向張三身前,伸手便去取他掌中銅牌。眾人盡皆愕然。
  張三將手壹縮,說道:“且慢!”向貝海石道:“俠客島邀宴銅牌,只交正主。貴幫到底奉哪壹位做幫主?”
  貝海石等萬料不到,石破天在識破各人的陰謀詭計之後,竟仍肯為本幫賣命,這些人雖然個個兇狡剽悍,但此時無不油然而生感激之情,不約而同地齊向石破天躬身行禮,說道:“願奉大俠為本幫幫主,遵從幫主號令,決不敢有違。”這幾句話倒也說得萬分誠懇。
  石破天還禮道:“不敢,不敢!我什麽事都不懂,說錯了話,做錯了事,妳們不要怪我才好。”貝海石等齊道:“不敢!”
  張三哈哈壹笑,問道:“兄弟,妳到底姓什麽?”石破天茫然搖頭,說道:“我真的不知道。”向閔柔瞧了壹眼,又向石清瞧了壹眼,見兩人對自己瞧著的。光中仍充滿愛憐之情,說道:“我……我還是姓石吧!”張三道:“好!長樂幫石幫主,今年十二月初八,請到俠客島來喝臘八粥。”石破天道:“內當前來拜訪兩位哥哥。”
  張三道:“憑妳的武功,這碗臘八粥大可喝得。只可惜長樂幫卻從此逍遙自在了。”李四搖頭道:“可惜,可惜!”不知是深以不能誅滅長樂幫為憾,還是說可惜石破天枉自為長樂幫送了性命。貝海石等都低下了頭,不敢和張三、李四的目光相對。
  張三、李四對望壹眼,都點了點頭。張三右手揚處,兩塊銅牌緩緩向石破天飛去。銅牌分量不輕,擲出之後,本當勢挾勁風地飛出,但如此緩緩淩空推前,便如空中有兩根瞧不見的細線吊住壹般,內力之奇,實是罕見罕聞。
  眾人睜大了眼睛,瞧著石破天。閔柔突然叫道:“孩兒別接!”石破天道:“媽,我已經答允了的。”雙手伸去,壹手抓住了壹塊銅牌,向石清道:“爹爹……不……石……石……石莊主明知兇險,攸關性命生死,仍是要代上清觀主赴俠客島去,英雄俠義,孩兒……我也要學上壹學。”
  李四道:“好!英雄俠義,重義輕生,這才是好漢子、大丈夫,不枉了跟妳結拜壹場。兄弟,咱們把話說在前頭,到得俠客島上,大哥、二哥對妳壹視同仁,可不能給妳什麽特別照顧。”石破天道:“這個自然。”
  李四道:“這裏還有幾塊銅牌,是邀請關東範、風、呂三位去俠客島喝臘八粥的。三位接是不接?”
  範壹飛向高三娘子瞧了壹眼,心想:“妳既已經接了,咱們關東四大門派同迸同退,也只有硬著頭皮,將這條老命去送在俠客島了。”當即說道:“承蒙俠客島上的大俠客們瞧得起,姓範的焉有敬酒不喝喝罰酒之理?”走上前去,從李四手中接過兩塊銅牌。風良哈哈壹笑,說道:“到十二月初八還有兩個月,就算到那時非死不可,可也是多活了兩個月。”當下與呂正平都接了銅牌。
  張三、李四二人抱拳行禮,說道:“各位賞臉,多謝了。”向石破天道:“兄弟,我們尚有遠行,今日可不能跟妳壹起喝酒了,這就告辭。”石破天道:“喝三碗酒,那也無妨。兩位哥哥的酒葫蘆呢?”張三笑道:“扔了,扔了!這種酒配起來可艱難得緊,帶著兩個空葫蘆有什麽趣味?好吧,二弟,咱哥兒三個這就喝三碗酒。”
  長樂幫中的幫眾斟上灑來,張三、李四和石破天對幹三碗。
  石清踏上壹步,朗聲道:“在下石清,忝為玄素莊莊主,意欲與內子同上俠客島來討壹碗臘八粥喝。”
  張三心想:“三十多年來,武林中人壹聽到俠客島三字,無不心驚膽戰,今。居然有人自願前往,倒是第壹次聽見。英雄肝膽,了不起!”李四說道:“石莊主、石夫人,這可對不起了。妳兩位是上清觀門下,未曾另行開宗立派,此番難以奉請。楊老英雄和別的幾位也是這般。”
  白萬劍問道:“兩位尚有遠行,是否……是否前去淩霄城?”張三道:“白英雄料事如神,我二人正要前去拜訪令尊威德先生白老英雄。”白萬劍臉上登時變色,踏上壹步,欲言又止,隔了半晌,才道:“好。”
  張三笑道:“白英雄若是回去得快,咱們還可在淩霄城再見。請了,請了!”和李四壹舉手,二人壹齊轉身,緩步出門。
  高三娘子罵道:“王八羔子,什麽東西!”左手揮處,四柄飛刀向二人背心擲去。她明知這壹下萬難傷到二人,只是心中憤懣難宣,放幾口飛刀發泄壹下也是好的。
  眼見四柄飛刀轉瞬間便到了二人背後,二人似是絲毫不覺。石破天忍不住叫道:“兩位哥哥小心了!”猛聽得呼的壹聲,二人向前飛躍而出,迅捷難言,眾人眼前只壹花,四柄飛刀啪的壹聲,同時釘在門外的木屏風上,張三李四卻已不知去向。飛刀是手中擲出的暗器,但二人使輕功縱躍,居然比之暗器尚要快速。群豪相顧失色,如見鬼魅。高三娘子兀自罵道:“王八羔……”但忍不住心驚,只罵得三個字,下面就沒聲音了。
  
  石中玉攜著丁珰的手,正慢慢溜到門口,想乘眾人不覺,就此溜出門去,不料高三娘子這四口飛刀,卻將各人的目光都引到了門邊。白萬劍厲聲喝道:“站住了!”轉頭向石清道:“石莊主,妳交代壹句話下來吧!”
  石清嘆道:“姓石的生了這樣……這樣的兒子,更有什麽話說?白師兄,我夫婦攜帶犬子,同妳壹齊去淩霄城向白老伯領罪便是。”壹聽此言,白萬劍和雪山群弟子無不大感意外,先前為了個假兒子,他夫婦奮力相救,此刻真兒子現身,他反而答允同去淩霄城領罪,莫非其中有詐?
  閔柔向丈夫望了壹眼,這時石清也正向妻子瞧來。二人目光相接,見到對方神色淒然,都是不忍再看,各將眼光轉了開去,均想:“原來咱們的兒子終究是如此不成材的東西,既答允了做長樂幫的幫主,大難臨頭之際,卻又縮頭避禍,這樣的人品,唉!”
  他夫婦二人這幾曰來和石破天相處,雖覺他大病之後,記憶未復,說話舉動甚是幼稚可笑,但覺他天性淳厚,而天真爛漫之中往往流餺出壹股英俠之氣、仁厚之情,心下甚為歡喜。閔柔更加心花怒放,石破天愈不通世務,她愈覺這孩子就像是從前那依依膝下的七八歲孩童,勾引起當年許多甜蜜的往事。不料真的石中玉突然出現,容貌雖然相似,行為卻全然大異,壹個狡獪懦怯,壹個銳身任難,偏偏那個懦夫才真是自己的兒子。
  閔柔對石中玉好生失望,似畢竟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向他招招手,柔聲道:“孩子,妳過來!”石中玉走到她身前,笑道:“媽,這些年來,孩兒真想念妳得緊。媽,妳越來越年輕俊俏啦,任淮見了,都會說是我姊姊,決不信妳是我的親娘。”閔柔微微壹笑,心頭氣苦:“這孩子就只學得了壹副油腔滑調。”笑容之中,不免充滿了苦澀之意。
  石中玉又道:“媽,孩兒早兒年曾覓得壹對碧玉鐲兒,壹直帶在身邊,只盼哪壹日見到妳,親手給妳戴在手上。”說著從懷中掏出個黃緞包兒,打了開來,取出壹對玉鐲,壹朵鑲寶石的珠花,拉過母親手來,將玉鐲給她戴在腕上。
  閔柔原本喜愛首飾打扮,見這副玉鐲子溫潤晶瑩,甚是好看,想到兒子的孝心,不由得慍意漸減。她町不知這兒子到處拈花惹草,壹向身邊總帶著珍貴的珍寶首飾,壹見到美貌女子,便取出贈送,以博歡心。
  石中玉轉過身來,將珠花插在丁珰頭發上,低聲笑道:“這朵花該當再美十倍,才配得我那丁丁當當的花容月貌,眼下沒法子,將就著戴戴吧。”丁珰大喜,低聲道:“天哥,妳總是這般會說話。”伸手輕輕撫弄鬢上的珠花,斜視石中玉,臉上喜氣盎然。
  貝海石咳嗽了幾聲,說道:“難得楊老英雄、石莊主夫婦、雪山派各位英雄、關東四大門派眾位大駕光臨。種種誤會,亦已解釋明白。讓敝幫重整杯盤,共謀壹醉。”
  但石清夫婦、白萬劍、範壹飛等各懷心事,均想:“妳長樂幫的大難有人出頭擋過了,我們卻哪有心情來喝妳的酒?”白萬劍首先說道:“俠客島的兩個使者說道要上淩霄城去,在下非得立時趕回不可。貝先生的好意,只有心領了。”石清道:“我們三人須和白師兄同去。”範壹《等也即告辭,說道臘八粥之約為期不遠,須得趕回關東;言語中含糊其辭,但人人心下明白,他們是要趕回去分別料理後事。
  當下群豪告辭出來。石破天神色木然,隨著貝海石送客,心中十分淒涼:“我早知他們是弄錯了,偏偏丁丁當當說我是她的天哥,石莊主夫婦又說我是他們的兒子。”突然之間,只覺世上孤零零的只剩下了自己壹人,誰也和。己無關。“我真的媽媽不要我了,師父史婆婆和阿繡不要我了,連阿黃也不要我了!”
  範壹《等又再三向他道謝解圍之德。白萬劍道:“石幫主,數次得罪,萬分不該,尚請見涼。石幫主英雄豪邁,以德報怨,紫煙島上又多承相救,敝派全都心感。此番回去,若是僥幸留得性命,口後若蒙不棄,很盼和石幫主交個朋友。”執著他手,感德之意甚為誠摯。石破天唯唯以應,只想放聲大哭。
  石清夫婦和石破天告別之時,見他容色淒苦,心頭也大感辛酸。閔柔本想說收他做自己義子,但想他是江南大幫的幫主,身份可說已高於角己夫婦,又是張三、李四的義弟,武功如此了得,認他為子的言語自是不便出口,只得柔聲道:“石幫主,先前數口,我夫婦認錯了妳,對妳甚是不敬,只盼……只盼咱們此後尚有再見之曰。”
  石破天道:“是,是!爹,媽,妳們……妳們不要我了嗎?”閔柔雙冃含淚,伸手握了他手捏了捏,稍表親厚之意。石破天目送眾人離去,直到各人走得人影不見,他兀自怔怔地站在大門外出神。
  隔了半響,石破天回過身來,只見長樂幫眾人黑壓壓地跪了壹地,帶頭的正是貝海石。眾人齊道:“多謝幫主大仁大義,屬下感激不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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