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書首頁 我的書架 A-AA+ 去發書評 收藏 書簽 手機

             

第壹回 燒餅餡子

俠客行 by 金庸

2018-9-4 22:35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
  十步殺壹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臝。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素霓生。
  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李白這壹首《俠客行》古風,寫的是戰國時魏國信陵君門客侯贏和朱亥的故事,千載之下讀來,英銳之氣,兀自虎虎有威。那大梁城鄰近黃河,後稱汴梁,即今河南開封。該地雖數為京城,卻民風質樸,古代悲歌慷慨的豪俠氣概,後世迄未泯滅。
  開封東門十二裏處,有個小市鎮,叫做侯監集。這小鎮便因侯贏而得名。當年侯贏為大梁夷門監者。大梁城東有山,山勢平夷,稱為夷山,東城門便稱為夷門。夷門監者就是大梁東門的看守小吏。
  每月初壹十五,四鄉鄉民到鎮上趕集。這壹日已是傍晚時分,四處前來趕集的鄉民正自挑擔的挑擔、提籃的提籃,紛紛歸去,突然間東北角上隱隱響起了壹陣馬蹄聲。蹄聲漸近,竟是大隊人馬,少說也有二百來騎,蹄聲奔騰,乘者縱馬疾馳。眾人相顧說道:“多半是官軍到了。”有的說道:“快讓開些,官兵馬匹沖來,踢翻擔子,那也罷了,便踩死了妳,也是活該。”
  猛聽得蹄聲之中夾雜著陣陣唿哨。過不多時,唿哨聲東呼西應、南作北和,竟四面八方都是哨聲,似乎將侯監集團團圍住了。眾人駭然失色,有些見識較多之人,不免心中嘀咕:“遮莫是強盜?”
  鎮頭雜貨鋪中壹名夥計伸了伸舌頭,道:“啊喲,只怕是……我的媽啊,那些老哥們來啦!”王掌櫃臉色已然慘白,舉起了壹只不住發抖的肥手,作勢要往那夥計頭頂拍落,喝道:“妳奶奶的,說話也不圖個利市,什麽老哥小哥的。當真線上的大爺們來了,哪還有妳……妳的小命?再說,也沒聽說光天白日就有人幹這調調兒的!啊喲,這……這可有點兒邪……”
  他說到壹半,口雖張著,卻沒了聲音,只見市集東頭四五匹健馬直搶過來。馬上乘者壹色黑衣,頭戴範陽鬥笠,手中各執明晃晃的鋼刀,大聲叫道:“老鄉們,大夥兒各站原地,動壹下子的,可別怪刀子不生眼睛。”嘴裏叱喝,拍馬往西馳去。馬蹄鐵踹在青石板上,錚錚直響,可令人心驚肉跳。
  蹄聲未歇,丙邊廂又有七八匹馬沖來,馬上健兒也壹色黑衣,頭戴鬥笠,帽檐壓得低低的。這些人壹般叱喝:“乖乖地不動,那就沒事,愛吃板刀面的就出來!”
  雜貨鋪那夥計“嘿”的壹聲笑,說道:“板刀面有什麽滋味……”這人貧嘴貧舌的,想要說句笑話,豈知壹句話沒完,馬七壹名大漢馬鞭揮出,甩進櫃臺,勾著那夥計的脖子,順手甩帶,砰的壹聲,將他重重摔在街上。那大漢的坐騎壹股勁兒向前馳去,將那夥計拖地而行。後邊壹匹馬趕將上來,前蹄踩落,正踩中他大腿,那夥計大聲哀號,仰天躺著,爬不起身。
  旁人見這夥人如此兇橫,哪裏還敢動彈?有的本想去上了門板,這時雙腳便如釘牢在地上壹般,只全身發抖,要他當真絲毫不動,卻也幹不了。
  離雜貨鋪五六間門面處有家燒餅油條店,油鍋中熱油滋滋作響,鐵絲架上擱著七八根油條。壹個花白頭發的老者彎著腰,將面粉捏成壹個個小球,又將小球壓成圓圓的壹片,對眼前驚心動魄的慘事竟如視而不見。他在面餅上撒些蔥花,對角壹折,捏上了邊,在壹只黃砂碗中抓些芝麻,撒在餅上,然後用鐵鉗夾起,放入烘爐。
  這時四下裏唿哨聲均已止歇,馬匹也不再行走,壹個七八百人的市集上鴉雀無聲,本在啼哭的小兒,也給父母按住了嘴巴,不再發出聲息。各人凝氣屏息之中,只聽得壹個人喀、喀、喀的皮靴聲,從西邊沿著大街響將過來。
  這人走得甚慢,沈重的腳步聲壹下壹下,便如踏在每個人心頭之上。腳步聲漸漸近來,其時太陽正要下山,壹個長長的人影映在大街之上,隨著腳步聲慢慢逼近。街上人人都似嚇得呆了,只那賣餅老者仍做他的燒餅。皮靴聲響到燒餅鋪外忽而停住,那人上上下下地打量賣餅老者,突然間“嘿嘿嘿”的冷笑三聲。
  賣餅老者緩緩擡頭,見面前那人身材甚高,壹張臉孔如橘皮般凹凹凸凸,滿是疙瘩。賣餅老者說道:“大爺,買餅麽?壹文錢壹個。”拿起鐵鉗,從烘爐中夾了個熱烘烘的燒餅出來,放在白木板上。那高個兒又壹聲冷笑,說道:“拿來!”伸出左手。那老者瞇著眼睛道:“是!”拿起那新焙的燒餅,放入他掌中。
  那高個兒雙眉豎起,大聲怒道:“到這當兒,妳還在消遣大爺!”將燒餅劈面向老者擲去。賣餅老者緩緩側頭,燒餅從他臉畔擦過,啪的壹聲響,落在路邊的壹條泥溝旁。
  高個兒擲出燒餅,隨即從腰間抽出壹對雙鉤,鉤頭映著夕陽,藍印印的寒氣逼人,說道:“到這時候還不拿出來?姓吳的,妳到底識不識時務?”賣餅老者道:“大爺認錯人啦,老漢姓王。賣餅王老漢,侯監集上人人認得。”高個兒冷笑道:“他奶奶的!我們早查得清清楚楚,妳喬裝改扮,躲得了壹年半載,可躲不得壹輩子。”
  賣餅老者瞇著眼睛,慢條斯理地說道:“素聞金刀寨安寨主劫富濟貧,江湖上提起來,都要翅起大拇指,贊壹聲‘好!仁義俠盜!’怎麽派出來的弟兄,卻向賣燒餅的窮老漢打起主意來啦?”他說話似乎有氣無力,這幾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
  高個兒怒喝:“吳道通,妳是決計不交出來的啦?”賣餅老者臉色微變,左頰上的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又是壹副懶洋洋神氣,說道:“妳既知道吳某名字,卻仍對我這般無禮,未免太大膽了些吧?”那高個兒罵道:“妳老子膽大膽小,妳到今天才知嗎?”左鉤壹起,壹招“手到擒來”,疾向吳道通左肩鉤落。
  吳道通向右略閃,高個兒鋼鉤落空,左腕隨即內勾,鋼鉤拖回,便向吳道通後心鉤到。吳道通矮身避開,跟著右足踢出,卻踢在那座炭火燒得正旺的烘爐之上。滿爐紅炭陡地向那高個兒身七飛去,同時壹鑊炸油條的熱油也猛向他頭頂澆落。
  那高個兒吃了壹驚,急忙後躍,避開了紅炭,卻避不開滿鑊熱油,“啊喲”壹聲,滿鍋熱油已潑上他雙腿,只痛得他哇哇怪叫。
  吳道通雙足力蹬,沖天躍起,已竄上了對面屋頂,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猛地裏青光閃動,壹柄單刀迎頭劈來,吳道通舉鐵鉗擋去,當的壹聲響,火光四濺。他那鐵鉗雖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其實乃純鋼所鑄,竟將單刀擋回,便在此時,左側壹根短槍、右側雙刀同時攻到。原來四周屋頂上都已布滿了人。吳道通“哼”了壹聲,叫道:“好不要臉,以多取勝麽?”身形壹長,雙手分執鐵鉗兩股,左擋短槍,右架雙刀,竟將鐵鉗拆開,變成了壹對點穴雙筆。原來他這烤燒餅的鐵鉗,由壹對類似判官筆的短兵刃合成,雙筆之間用鋼扣扣住。
  吳道通雙筆使開,招招取人穴道,以壹敵三,仍占上風。他壹聲猛喝:“著!”使短槍的“啊”的壹聲,左腿中筆,骨溜溜地從屋檐上滾落。
  西北角屋頂上站著壹名矮瘦老者,雙手叉在腰間,冷冷地瞧著三人相鬥。
  白光閃動之中,使單刀的忽給吳道通右腳踹中,壹個筋鬥翻落街中。那使雙刀的怯意陡生,兩把刀使得如同壹團雪花相似,護在身前,只守不攻。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走近身前,右手食指陡地戳出,徑取吳道通左眼。這壹招迅捷無比,吳道通忙回筆打他手指。那老者手指略歪,避過鐵筆,改戳他咽喉。吳道通筆勢已老,無法變招,只得退了壹步。
  那老者跟著上前,右手又伸指戳出,點向他小腹。吳道通右筆反轉,砸向敵人頭頂。那老者向前直沖,幾欲撲人炅道通懷裏,便這麽兩步急沖,已將他鐵筆避過,同時雙手向他胸口抓去。吳道通疾向後退,嗤的壹聲,胸口已為對方抓下壹長條衣服。吳道通百忙中不及察看是否受傷,雙臂合攏,倒轉鐵筆,壹招“環抱六合”,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去。
  那老者不閃不架,又向前疾沖,雙掌紮紮實實地擊在對方胸口。喀喇喇的壹聲響,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吳道通從屋頂上翻跌而下。
  那高個兒兩條大腿遭熱油炙得全是火泡,正自暴跳如雷,只雙腿受傷不輕,無力縱上屋頂和敵人拼命,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他既已出手,就不喜旁人相助,是以只仰著脖子,觀看二人相鬥。見吳道通從屋頂摔下,那高個兒大喜,急躍而前,不待他掙紮著站起,雙鉤紮落,刺入吳道通肚腹。他得意之極,仰起頭來縱聲長笑。
  周牧急叫:“留下活口!”但終於慢了壹步,雙鉤已然入腹。
  突然那高個兒縱聲大叫:“啊……”踉踉蹌蹌倒退幾步,只見他胸口插了兩支鐵筆,自前胸直透至後背,鮮血從四個傷口中前後直湧,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吳道通臨死時奮力壹擊,那高個兒猝不及防,竟為雙筆插中要害。金刀寨夥伴忙伸手扶起,卻已氣絕。
  周牧不去理會高個兒的生死,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抓起吳道通身子,見也已停了呼吸。他眉頭微皺,喝道:“剝了他衣服,細細搜查。”
  四名下屬應道:“是!”立即剝去吳道通的衣衫,見他長衣之下背上負著個包裹。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見包中有包,壹層層裹著油布,每打開壹層,周牧臉上的喜意便多了壹分。壹共解開了十來層油布,包裹越來越小,周牧臉色漸漸沮喪,眼見最後已成為壹個三寸許見方、兩寸來厚的小包,當即伸手擺過,捏了壹捏,怒道壹“他奶奶的!騙人的玩意,不用看了!快到屋裏搜去。”
  十余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十幾人擠在裏面,乒乒乓乓、嗆啷嗆啷,店裏的碗碟、床板、桌椅、衣物壹件件給摔了出來。
  周牧只叫:“細細地搜,什麽地方都別漏過了!”
  鬧了半天,已黑沈沈的難以見物,眾漢子點起火把,將燒餅店墻壁、竈頭也都拆爛了。嗆啷壹聲響,壹只瓦缸掉入了街心,跌成碎片,缸中面粉四散得滿地都是。
  暮靄蒼茫中,壹只汙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過來,抓起水溝旁那個燒餅,慢慢縮手。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丐。他已餓了壹整天,有氣沒力地坐在墻角邊。那高個兒接過吳道通遞來的燒餅,擲在水溝之旁,小丐的壹雙眼睛便始終沒離開過這燒餅。他早想去拿來吃了,但見到街上那些兇神惡煞般的漢子,卻嚇得絲毫不敢動彈。那雜貨鋪夥計半死不活的身子便躺在燒餅之旁。後來,吳道通和那高個兒的兩具屍首,也躺在燒餅不遠之處。
  直到天色黑了,火把的亮光照不到水溝邊,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抓起燒餅。他饑火中燒,顧不得餅上沾了臭水爛泥,輕輕咬了壹口,含在門裏,卻不敢咀嚼,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口中銜著壹塊燒餅,雖未吞下,肚裏似乎已舒服得多。
  這時眾漢子已將燒餅鋪中搜了個天翻地覆,連地下的磚頭也已壹塊塊挖起來查過。周牧見再也查不到什麽,喝道:“收隊!”
  唿哨聲連作,跟著馬蹄聲響起,金刀寨盜夥壹批批出了侯監集。兩名盜夥擡起那高個兒的屍身,橫著放上馬鞍,片刻間走了個幹凈。
  直等馬蹄聲全然隱沒,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鎮人怕群盜去而復回,誰也不敢大聲說話。雜貨鋪掌櫃和另壹個夥計擡了那夥伴入店,給他接上斷腿,上了門板,再也不敢出來。但聽得東邊劈劈啪啪,西邊咿咿呀呀,不是上排門,便是關門,過不多時,街上再無人影,亦沒半點聲息。
  那小丐見吳道通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沒人理睬,心下有些害怕,輕輕嚼了幾口,將壹小塊燒餅咽下,正待再咬,忽見吳道通的屍身壹動。那小丐大吃壹驚,揉了揉眼睛,卻見那死屍慢慢坐起。小丐嚇得呆了,心中評評亂跳,但見那死屍雙腿壹挺,竟站起身來。嗒嗒兩聲輕響,那小丐牙齒相擊。
  死屍回過頭來,幸好那小丐縮在墻角之後,死屍見他不到。這時冷月斜照,小丐卻瞧得清楚,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壹道鮮血,兩根鋼鉤兀自插在他腹中,小丐死命咬住牙齒,不令發出聲響。
  只見那死屍彎下雙腿,伸手在地下摸索,摸到壹個燒餅,捏了壹捏,雙手撕開,隨即拋下,又摸到壹個燒餅,撕開來卻又拋去。小丐只嚇得壹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摸到任何雜物,都不理會,壹摸到燒餅,便撕開拋去,壹面摸,壹面走近水溝。群盜搜索燒餅鋪時,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這時那死屍拾起來壹個個撕開,卻又不吃,撕成兩半,便往地下壹丟。
  小丐眼見那死屍壹步步移近墻角,大駭之下,只想發足奔逃,但全身嚇得軟了,壹雙腳哪裏提得起來?那死屍行動遲緩,撕開二十來個燒餅,足足花了壹炷香時光。他在地下再也摸不到燒餅,緩緩轉頭,似在四處找尋。小丐轉過頭來,不敢瞧他,突然間嚇得魂飛魄散。原來他身子雖躲在墻角之後,但月光從身後照來,將他蓬頭散發的影子映在那死屍腳旁。小丐見那死屍雙腳又動,大聲驚呼,發足便跑。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燒餅!燒餅!”騰騰騰地追來。
  小丐在地下壹絆,摔了個筋鬥。那死屍彎腰伸手,便來按他背心。小丐壹個打滾,避在路旁,發足又奔。那死屍壹時站不直身子,支撐了壹會這才站起,他腳長步大,雖行路蹣跚,搖搖擺擺的如醉漢,只十幾步,便追到了小丐身後,壹把抓住他後頸,提了起來。
  只聽得那死屍問道:“妳……妳偷了我燒餅?”在這當口,小丐如何還敢抵賴,只得點了點頭。那死屍又問:“妳……妳已經吃了?”小丐又點了點頭。那死屍右手伸出,嗤的壹聲,扯破小丐衣衫,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那死屍道:“割開妳的肚子,挖出來!”小丐直嚇得魂不附體,顫聲道:“我……我……我只咬了壹口。”
  原來吳道通給周牧雙掌擊中胸口,又給那高個兒雙鉤插中肚腹,壹時閉氣暈死,過得良久,卻又悠悠醒轉。肚腹雖是要害,但縱然受到重傷,壹時卻不便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件物事,待得醒轉,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經離去,竟顧不得胸腹重傷,先要尋回藏在燒餅中的物事。
  他扮作個賣餅老人,在侯監集隱居。壹住三載,幸得平安無事,但設法想見那物的原主,卻也始終找尋不到。待聽得唿哨聲響,二百余騎四下合圍,他雖不知這群盜夥定是沖著自己而來,終究覺察到局面閃險,倉促間無處可藏,無可奈何之際,便將那物隨手放入燒餅。那高個兒壹現身,伸手說道:“拿來!”吳道通行著險棋,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手中,果然不出所料,那高個兒大怒之下,便將燒餅擲開。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自認不出哪壹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壹個個撕開來找尋,全無影蹤,最後終於抓著那個小丐。他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多半是連餅帶物壹齊吞入腹中,當下便要剖開他肚子來取物。壹時尋不到利刃,情勢緊迫,他咬壹咬牙,伸手拔出自己肚上壹根鋼鉤,倒轉鉤頭,便往小丐肚上劃去。
  鋼鉤拔離肚腹,他猛覺得壹陣劇痛,傷門血如泉湧,鉤頭雖已碰到小丐肚子,但提著小丐的左手突然沒了力氣,五指松開,小丐身子落地,吳道通右手鋼鉤向前送出,卻刺了個空。吳道通全身虛脫,仰天摔倒,雙足挺了幾下,這才真的死了。
  那小丐摔在地下,拼命掙紮著爬起,轉身狂奔。剛才嚇得實在厲害,只奔出兒步,腿膝酸軟,翻了個筋鬥,就此暈去,右手卻兀自牢牢地抓著那個只咬過壹口的燒餅。
  
  淡淡的月光照上旲道通的屍身,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
  這壹次的蹄聲來得好快,剛只聽到聲響,倏忽間已到了近處。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靜夜中又聽到馬蹄聲,不自禁地膽戰心驚,躲在被窩中只管發抖。但這次奔來的馬只有兩匹,也沒唿哨之聲。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壹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四蹄卻是白色,那是“烏雲蓋雪”的名駒;另壹匹四蹄卻是黑色,通體雪白,馬譜中稱為“墨蹄玉兔”,中土尤為罕見。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女子,若不是鬢邊戴了朵紅花,腰間又系著壹條猩紅飄帶,幾乎便如服喪,紅帶上掛了柄白鞘長劍。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壹身黑衫,頭戴黑色軟帽,腰間系著的長劍插在黑色劍鞘之中。兩乘馬並肩疾馳而來。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吳道通的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家生雜物,同聲驚噫:“咦!”
  黑衫男子馬鞭揮出,卷在吳道通屍身頸項之中,拉起數尺,月光便照在屍身臉上。那女子道:“是吳道通!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那男子馬鞭振出,將屍身擲在道旁,道:“吳道通死去不久,傷門血跡未凝,趕得上!”那女子點了點頭。
  兩匹馬並肩向丙馳去。八只鐵蹄落在青石板上,蹄聲嗒嗒,竟如壹匹馬奔馳壹般。兩匹馬前蹄後蹄都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美觀之極,不論是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長期同受操練,是以奮蹄急馳,竟也雙駒同步,絕無參差。
  兩匹馬越跑越快,壹掠過汴梁城郊,道路狹窄,便不能雙騎並馳。那女子微壹勒馬,讓那男子先行。那男子側頭壹笑,縱馬而前,那女子跟隨在後。
  兩匹駿馬腳力非凡,按照吳道通死去的情狀推想,這當兒已該當趕上金刀寨人馬,但始終影蹤毫無。他們不知吳道通雖氣絕不久,金刀寨的人眾卻早去得遠了。
  馬不停蹄地趕了壹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壹笑,同時飛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兩匹馬都系在壹株大樹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尚有數裏之遙。兩人在草地上便如壹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見壹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隱隱聽得稀裏呼嚕之聲此起彼應,眾人捧著碗在吃面。兩人本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什麽人?幹什麽的?”
  那男子踏上壹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麽?是哪位朋友在這裏?”
  那矮老者周牧擡眼瞧去,火光照耀下見來人壹男壹女,壹黑壹白,並肩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豐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間都掛著柄長劍。
  周牧心中壹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挺腰站起,抱拳說道:“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著大聲喝道:“眾弟兄,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眾漢子轟然站起,都微微躬身,示意禮敬。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梁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幹什麽,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遊目往四下裏瞧去,壹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聽說他夫婦雙劍厲害,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氏夫婦同時還禮。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知道我名頭。”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人。”說著又彎了彎腰,抱拳行禮。
  石清拱手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壹飛沖天’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壹飛沖天’是在下師叔。”暗道:“妳年紀比我小著壹大截,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壹層戒備。武林中於“輩分”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壹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沈,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相會,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改口稱之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沖著兩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兩位吩咐下來,自然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什麽,先來推個幹幹凈凈。”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幹系。我要向周世兄打聽壹件事。愚夫婦追尋壹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壹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訊息嗎?”
  他壹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著的面碗。
  周牧心想:“妳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反而顯得不夠光彩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婦效了壹點微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微微壹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什麽。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叫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壹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唉,不知是哪個狗雜種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壹趟,那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口了不冤麽?張兄弟,咱們怎麽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鋪,妳詳詳細細地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壹個短小精悍的漢子站起身來,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為了得,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粉碎……”此人口齒靈便,加油添醬,將眾盜夥如何撬開燒餅鋪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面缸、如何拆墻翻炕,說了壹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壹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壹見我們,便即全神戒備,惴惴不安。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夥人得不到此物便罷,若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邊,壹瞥之間,見金刀寨二百余人個個壯健剽悍,料來雖無壹流好手,究竟人多難鬥。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著實不少,全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微微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壹句話,要單獨跟周世兄商量,請借壹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裏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事無不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壹緊,已讓石清伸手握住,跟著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哪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竟捷如閃電般抓住了自己手腕。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料壹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紮,但身上力氣竟忽然間無影無蹤,知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額頭立時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稍候。”說著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地道:“師哥請便。”他兩人雖為夫婦,卻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地受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著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只得拼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裏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妳這是幹什麽?”右手成抓,壹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在他身前自右而左劃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壹帶,已將他右臂帶向身後,左手壹把抓攏,竟壹手將他兩只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下,右足向後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兔”、“環跳”兩處穴道中壹麻,踹出的壹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垂下。這壹來,他只壹只左腳著地,若再向後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滿臉漲得通紅,怒道:“妳……妳……妳……”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壹觀。請取出來吧!”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妳既要看,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時壹聲號令,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妳要搜我?當我是什麽人了?”
  石清不答,壹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壹聲,只見他已從靴筒中倒了壹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地知道?難道是見到我藏進去的?”其實石清壹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地向左腳壹瞥,眼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靴內,果然壹搜便著。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鋪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在妳身上搜出,當然是妳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漲紅了臉,壹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地道:“妳背叛安寨主,可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受那斬斷十指的刑罰麽?”周牧大驚,情不內禁地顫聲道:“妳……妳怎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開了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精明,妳連我也瞞不過,又怎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嚓嚓嚓幾下腳步聲輕響,有人到了林外。壹個粗豪的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莊主誇獎,安某這裏謝過了。”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
  
  周牧壹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閂、二寨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並沒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將難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莊主名揚天下,安某仰慕得緊,壹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莊主和夫人同去盤桓數曰,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虬髯,身材矮壯,壹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得體,壹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盤桓。可是這壹上寨去,哪裏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這壹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壹側,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給妳!”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壹麻,手中長劍已讓對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壹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將那小包擲回。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開單刀,著地滾去,徑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壹聲刺落,這壹招後發先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急,大叫:“請留……”石清長劍繼續前刺,馮振武心中壹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壹痛,石清的長劍卻不再刺下,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力道,竟半分也相差不得。跟著聽得嗒的壹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情”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後,口中喃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後取下,拔刀出鞘。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口,閃閃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壹口利器!安奉日金刀壹立,說道:“石莊主技藝驚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幾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壹揚手,將那小包擲了出去。四人壹怔之間,只聽得嗖的壹聲,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跟著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幹,長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中。劍鋒只穿過小包壹角,卻不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巧,落劍之準,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長劍釘著小包高高掛起,離地丈許,若有人躍高欲取,劍柄又高了數尺,伸手拔劍便極不容易,而身子躍高,後心便賣了敵人,敵招攻來,難以抵扔。
  四人的眼光從樹幹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了壹柄通體墨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止。是誰占先壹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屬,絲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莊主請!”他早就聽說玄素莊石清、閔柔夫婦劍術精絕,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盡是虛劈,既表禮敬,又是不敢貿然進招。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吧!”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未使老,已倒翻上來。他壹出手便是生平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變化多端。石清使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為嚴謹,三十余招後,壹聲清嘯,陡地展開搶攻,那便壹劍快似壹劍。安奉日接了三十余招後,已全然看不清對方劍勢來路,暗暗驚慌,唯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壹聲輕響,墨劍的劍鋒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下。這壹招“順流而下”,原是以劍破刀的尋常招數,若使刀者武功了得,安奉日只須刀身外掠,立時便將來劍蕩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安奉日翻刀欲蕩,劍鋒已涼颼颼的碰到了他食指。安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後退,也已不及。心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硬生生收住,非但不向前削,反向後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刀,也不成話,只得松手放開刀柄。
  哪知墨劍壹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聽石清朗聲道:“妳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壹震,金刀躍起。
  安奉日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後,尚給自己保存顏面,忙舉刀壹立,恭恭敬敬行了壹禮,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勢“南海禮佛”。
  他這壹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壹招壹式的使將下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肖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壹路上,這才將自己制住,倘若他壹上來便即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殊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敝莊,務請來盤桓幾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拜訪。”縱身近樹,面向石清,躍起身來,反手拔起元澄道人長劍,接住小包,將壹刀壹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石莊主請取去吧!”這件要物他雖得而復失,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雙手壹拱,說道:“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莊主請留步。莊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勝敗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說輸了?再說,這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當。”
  安奉日壹怔,說道:“並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了壹層又壹層,拆了五層之後,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再看,外圓內方,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什麽?壹怔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下強自抑制,轉頭問周牧道:“周兄弟,這……這到底開什麽玩笑?”周牧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便是已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勞跋涉,反而大損金刀寨威風,將紙包往地下壹擲,向石清道:“倒教石莊主見笑了,卻不知石莊主何由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壹捏,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雖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壹笑置之便了。”壹抱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吧!”兩人上了坐騎,又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成功,心中壹酸,不由得淚水壹滴滴地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當。咱們再到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咽道:“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回到了侯監集。
  鎮民驚魂未定,沒壹家店鋪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來,顯是打著“遲來壹刻便多壹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見墻角邊坐著個十二三歲的小弓,此外四下裏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連他發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柔則到燒餅鋪去再查了壹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門氣。閔柔道:“師哥,看來此仇已註定難報。這兒日來也真累了妳啦。咱們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幾出戲文,聽幾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梁散散心雲雲,全是體貼自己,便說道:“也好,既然來到河南,總得到汴梁逛逛。汴梁龍須面是天下壹絕,壹斤面能拉成好兒裏長,卻又不斷,倒不可不嘗。又聽說汴梁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幾件首飾也好。”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貌修飾更加註重。她淒然壹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後,這十三年來妳給我買的首飾,足夠開家珠寶鋪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後”壹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壹瞥眼間,見那小丐坐在墻角邊,畏畏葸葸,汙穢不堪,不禁起了憐意,問道:“妳媽媽呢?怎麽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媽媽不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壹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道:“買餅兒去吃吧!”提韁便行,回頭問道:“孩子,妳叫什麽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壹怔,心想:“怎能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道:“是個白癡!”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向汴梁城馳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這壹下驚嚇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血肉模糊地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開,迷迷糊糊地醒……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誌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清翻弄死屍,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壹錠銀子。他心道:“餅兒麽?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著那咬過壹口的燒餅,驚慌之心漸去,登感饑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噗的壹聲響,上下門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壹拉燒餅,口中已多了壹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壹塊鐵片。
  那小丐看了壹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來不及拋去,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壹個燒餅頃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道通屍體旁那十幾枚撕破的燒餅上,尋思:“給僵屍撕過的餅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小丐壹驚,擡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著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跟著身後嗖嗖幾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裏馬蹄聲響,壹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麽?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壹匹黃馬直沖到身前,馬上騎著個虬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馬背。那黃馬斜刺裏奔了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手按劍柄。壹個三十來歲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嗎?幸會,幸會!”壹面說,壹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後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著便想:“石莊主夫婦又去侯監集幹什麽?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物,他夫婦定是又去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睜睜地瞧著。但若他尋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壹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壹次又有何妨?”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分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屍身與燒餅鋪後離去,這才趕到侯監集。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個人都身穿白衣,背懸長劍,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三人全神貫註,如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著石清適才賣的那個交情,心中當了他是朋友,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到近處,沒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個小乞兒。
  安奉日大奇,見那小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汙,不似身有武功模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壹眼。
  這壹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著壹塊鐵片,黑黝黝的,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後那四名白衣人長劍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滴溜溜地繞著那小丐轉了壹圈,金刀左壹刀,右壹刀,前壹刀,後壹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刀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的,“哇”的壹叫,放聲大哭。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壹道光網,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圍了壹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小叫化眼淚鼻涕地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壹匹黑馬、壹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石清、閔柔夫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梁,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的蹤跡,兩人商量了幾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刀劍揮舞,朗聲叫道:“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壹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圍在安奉日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著的鐵片,同時“咦”的壹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怦怦而跳。石清飛身下鞍,走上幾步,說道:“小兄弟,妳手裏拿著的是什麽東西,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壹伸手,立時便搶人劍圈中奪將過來,諒那壹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莊主,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妳問問這位小兄弟,他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她既已給過銀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漢子姓耿,名萬鐘,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說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但這枚‘玄鐵令’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壹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壹凜:“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余六人也各露出異樣神色。其實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著的鐵片,只見石氏夫婦與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壹般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鐘等七人並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壹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地壹齊伸出手來,說道:“小兄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強,大利當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願將鐵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齒的這塊小鐵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茫然失措,見身周刀劍晃動,白光閃閃,心下害怕,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壹個低沈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壹個人影閃進圈中,壹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了過去。
  
  “放下!”“幹什麽?”“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九柄長劍壹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口離那小丐最近,金刀揮出,便是壹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山派弟子習練有索,問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便卸不去攻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壹時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霍,將他罩在玄素雙劍之下。
  卻聽得丁當、丁當壹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什麽手法,霎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七名弟子的長劍盡數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壹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忙向後躍開。石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滿臉通紅。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雙劍合璧,並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幾,但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壹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壹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臒,臉上隱隱有壹層青氣,目光中流露出壹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清驀地想到壹人,脫口而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麽?”
  那人“嘿嘿”壹笑,說道:“玄素莊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術了得,果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壹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對付賢伉儷,居然仍奪不卩兩位手中兵刃。唉,我這‘彈指神通’功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壹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原想上摩天崖來拜見尊駕。雖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金面,卻也不虛此行了。愚夫婦這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劍術,在尊駕眼中自不值壹笑。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暗暗嘀咕:“這青袍人便是玄鐵令的主人謝煙客?他於壹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劍,若不是他,恐怕也沒第二個了。”七人妳瞧瞧我,我瞧瞧他,都默不作聲。
  安奉日武功並不甚高,江湖上的閱歷卻遠勝於雪山派七弟子,當即拱手說道:“適才多有冒犯,在下這裏謹向謝前輩謝過,還盼恕過不知之罪。”
  那青袍人正是摩天崖謝煙客。他又哈哈壹笑,道:“照我平日規矩,妳們這般用兵刃向我身上招呼,我自非壹報還壹報不可,妳用金刀砍我左肩,我當然也要用這把金刀砍妳左肩才合道理。”他說到這裏,左手將那鐵片在掌中壹拋壹拋,微微壹笑,又道:“不過碰到今日老夫心情甚好,這壹刀便記下了。妳刺我胸口陰都穴,妳刺我頭頸天鼎穴,妳刺我大腿環跳穴,妳刺我左腰,妳斬我小腿……”他口中說著,右手分指雪山派七弟子。
  那七人聽他將剛才自己的招數說得分毫不錯,更為駭然,在這電光石火般的壹瞬之間,他受十人圍攻,情勢兇險,竟將每壹人出招的方位看得明明白白,又記得清清楚楚,只聽他又道:“這也通統記在賬上,幾時碰到我脾氣不好,便來討債收賬。”
  雪山派中壹個矮個子大聲道:“我們藝不如人,輸了便輸了,妳又說這些風涼話做甚?妳記什麽賬?爽爽快快刺我壹劍便是,誰又耐煩把這筆賬掛在心頭?”此人名叫王萬仞,其時他兩手空空,說這幾句話,擺明是要將性命交在對方手裏了。他同門師兄弟齊聲喝止,他卻已壹口氣說了出來。
  謝煙客點了點頭,道:“好!”拔起王萬仞的長劍,挺劍直刺。王萬仞急向後躍,想要避開,豈知來劍快極,王萬仞身在半空,劍尖已及胸口。謝煙客手腕壹抖,便即收劍。
  王萬仞雙腳落的,只覺胸口涼颼颼的,低頭壹看,不禁“啊”的壹聲,但見胸口露出壹個圓孔,約有茶杯口大小,正好對準了他胸口的陰都穴。原來謝煙客手腕微轉,已用劍尖在他衣服上劃了個圓圈,自外而內,三層衣衫盡皆劃破,露出了肌膚。他手上只須使勁稍重,壹顆心也給他剜出來了。
  王萬仞臉如土色,驚得呆了。安奉日衷心佩服,忍不住喝彩:“好劍法!”
  說到出劍部位之準,勁道拿捏之巧,謝煙客適才這壹招,石清夫婦勉強也能辦到,但劍勢之快,令對方明知刺向何處,仍然閃避不得,石清、閔柔自知便萬萬及不上了。二人對望壹眼,均想:“此人武功精奇,果然匪夷所思。”
  謝煙客哈哈大笑,拔步便行。
  雪山派中壹個少年女子突然叫道:“謝先生,且慢!”謝煙客回頭問道:“幹什麽?”那女子道:“尊駕手下留情,沒傷我王師哥,雪山派同感大德。請問謝先生,妳拿去的那塊鐵片,便是玄鐵令嗎?”謝煙客“哼”了壹聲,道:“沒上沒下的野了頭,憑妳也來向我問東問西?”
  那女子臉上壹紅。閔柔忙道:“這位想必是雪山派的‘寒梅女俠’花萬紫師妹,年紀雖輕,劍術是挺高明的。”謝煙客滿臉傲色,說道:“年紀倒輕,劍術我看還差著這麽壹大截。也罷,這是玄鐵令又怎樣?不是又怎樣?”花萬紫雖給謝煙客搶白了幾句,仍鼓勇而道:“倘若不是玄鐵令,大夥再去找找。但若當真是玄鐵令,這卻是尊駕的不是了。”
  只見謝煙客臉上陡然青氣壹現,隨即隱去,耿萬鐘喝道:“花師妹,不可多口。”眾人素聞謝煙客生性殘忍好殺,為人忽正忽邪,行事全憑壹己好惡,不論黑道或白道,喪生於他手下的好漢指不勝屈。今日他受十人圍攻而居然不傷壹人,那可說破天荒的大慈悲了。不料師妹花萬紫性子剛硬,又復不知輕重,竟出言沖撞,不但雪山派的同門心下震駭,石氏夫婦也不禁為她捏了壹把冷汗。
  謝煙客高舉鐵片,朗聲念道:“玄鐵之令,有求必應。”將鐵片翻了過來,又念道:“摩天崖謝煙客。”頓了壹頓,說道:“這等玄鐵刀劍不損,天下罕有。”拔起地下壹柄長劍,順手往鐵片上斫去,丁的壹聲,長劍斷為兩截,上半截彈了出去,那黑黝黝的鐵片竟絲毫無損。他臉色壹沈,厲聲道:“怎麽是我的不是了?”
  花萬紫道:“小女子聽得江湖上的朋友們言道:謝先生共有三枚玄鐵令,分贈三位當年於謝先生有恩的朋友,說道只須持此令來,親手交在謝先生手中,便可請妳做壹件事,不論如何艱難兇險,謝先生也必代他做到。那話不錯吧?”謝煙客道:“不錯。此事武林中人,有誰不知?”言下甚有得色。花萬紫道:“聽說這三枚玄鐵令,有兩枚已歸還謝先生之手,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這玄鐵令便是最後壹枚了,不知對不對?”
  謝煙客聽她說“武林中也因此發生了。兩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臉色便略轉柔和,說道:“不錯。得了我這枚玄鐵令的朋友武功高強,沒什麽難辦之事,這令牌於他也無用處。他沒子女,逝世之後令牌不知去向。這幾年來,大家都在拼命找尋,想來叫我姓謝的代他幹壹件大事。嘿嘿,想不到今日輕輕易易的卻給我自己收回了。這樣壹來,江湖上朋友不免有些失望,可也反而給妳們消災免難。”壹伸足將吳道通的屍身踢出數丈,又道:“譬如此人吧,縱然得了令牌,要見我臉卻也挺難,在將令牌交到我手中之前,自己便先成眾矢之的。武林中哪壹個不想殺之而後快?哪壹個不想奪取令牌到手?以玄素莊石莊主夫婦之賢,尚且未能免俗,何況旁人?嘿嘿!嘿嘿!”最後這幾句話,已大有譏嘲之意。
  石清壹聽,不由得面紅過耳。他雖壹向對人客客氣氣,但武功既強,名氣又大,說出話來很少有人敢予違拗,不料此番面受謝煙客的譏嘲搶白,論理論力,均無可與之抗爭,他平素高傲,忽受挫折,實覺無地自容。閔柔只看著石清神色,丈夫若露拔劍齊上之意,立時便要跟謝煙客拼了,雖明知不敵,這口氣卻也咽不下去。
  卻聽謝煙客又道:“石莊主夫婦是英雄豪傑,這玄鐵令若叫妳們得了去,不過叫老夫做壹件為難之事,奔波勞碌壹番,那也罷了。但若給無恥小人得了去,竟要老夫自殘肢體,逼得我不死不活,甚至於來求我自殺,我若不想便死,豈不是毀了這‘有求必應’四字誓言?總算老夫運氣不壞,毫不費力的便收問了。哈哈,哈哈!”縱聲大笑,聲震屋瓦。
  花萬紫朗聲道:“聽說謝先生當年曾發下毒誓,不論從誰手中接過這塊令牌,都須依彼所求,辦壹件事,即令對方是七世的冤家,也不能伸壹指加害於他。這令牌是妳從這小兄弟手中接過去的,妳又怎知他不會出個難題給妳?”謝煙客“呸”的壹聲,道:“這小叫化是什麽東西?我謝煙客去聽這小化子的話,哈哈,那不是笑死人麽?”花萬紫朗聲道:“眾位朋友聽了,謝先生說小化子原來不是人,算不得數。”她說的若是旁人,余人不免便笑出聲來,至少雪山派同門必當附和,但此刻四周卻靜無聲息,只怕壹枚針落地也能聽見。
  謝煙客臉上又青氣壹閃,心道:“這了頭用言語僵住我,叫人在背後說我謝某言而無信。”突然心頭壹震:“啊喲,不好,莫非這小叫化是他們故意布下的圈套,我既已伸手將令牌搶到,再要退還他也不成了。”他幾聲冷笑,傲然道:“天下又有什麽事,能難得倒姓謝的了?小叫化兒,妳跟我去,有什麽事求我,可不跟旁人相幹。”攜著那小丐的手拔步便行。他雖沒將身前這些人放在眼裏,但生怕這小丐背後有人指使,當眾出個難題,要他自斷雙手之類,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是以要將他帶到無人之處,細加盤問。
  花萬紫踏上壹步,柔聲道:“小兄弟,妳是個好孩子。這位老伯伯最愛殺人,妳快求他從今以後,再也別殺壹”壹句話沒說完,突覺壹股勁風撲面而至,下面“壹個人”三字登時咽人了腹中,再也說不出口。
  原來花萬紫知謝煙客言出必踐,自己適才挺劍向他臉上刺去,他說記下這筆賬,以後隨時討債,總有壹日要給他在自己臉頰刺上壹劍,何況六個師兄中,除王萬仞外,誰都欠了他壹劍,這筆債還起來,非有人送命不可。因此她甘冒奇險,不惜觸謝煙客之怒,要那小叫化求他此後不可再殺壹人。只須小丐說了這句話,謝煙客不得不從,自己與五位師兄的性命便都能保全了。不料謝煙客識破她用意,袍袖拂出,勁風逼得她難以畢辭。只聽他大聲怒喝:“要妳這了頭啰嗦什麽?”又壹股勁風撲至,花萬紫立足不定,便即摔倒。
  花萬紫背脊壹著地,立即躍起,想再叫嚷時,卻見謝煙客早已拉著小丐之手,轉入了前面小巷之中,顯然他不欲那小丐再聽到旁人的教唆言語。
  眾人見謝煙客在丈許外只衣袖壹拂,便將花萬紫摔了壹跤,盡皆駭然,又有誰敢再追上去啰唣?
  
  

熱門書評

返回頂部
分享推廣,薪火相傳 杏吧VIP,尊榮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