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太陽出來了

　　
　　次晨醒來，三人吃了兒枚柿子，石破天又為她祖孫分別打通了壹處經脈，於是兩人雙手也能動彈了。
　　史婆婆道：“大粽子，這島上的小湖裏有螃蟹，妳去捉些來，螃蟹雖還沒肥，總勝過天天吃柿子。”石破天躊躇，輕聲道：“捉蟹倒不難，就是沒法子煮，又不能生吃。”
　　史婆婆道：“好好壹個年輕力壯的大男人，對丁不三這老鬼如此害怕，成什麽樣子？”石破天搖頭道：“別說丁三爺爺，連丁丁當當也比我厲害得多。如給他們捉到了，再將我綁成壹只大粽子丟在江裏，那可糟了。”
　　阿繡勸道：“奶奶，這位大哥說得是，咱們暫且忍耐，等奶奶的經脈都打通了，恢復功力，那時又怕他們什麽丁不三、丁不四。”史婆婆道：“哼，妳說得倒也稀松平常，回復功力，談何容易？咱二人經脈全通，少說也得十天，要回復功力，多則壹年，少則八月。難道今後壹年咱天天吃柿子？過不了十天，柿子都爛光啦。”
　　石破天道：“那倒不用發愁，我去多摘些柿子，曬成柿餅，咱三人吃他壹年半載，也餓不死。”這些日子來他多遇困苦，叠遭兇險，但覺世情煩紛，什麽事都難以明白，不如在這石洞旁安穩度日，遠為平安喜樂，何況又有阿繡這可愛之極的姑娘相伴。
　　史婆婆罵道：“妳肯做縮頭烏龜，我卻不肯。再說，丁不四那廝壹兩日之內定會尋上島來，妳想做縮頭烏龜也做不成。大粽子，妳到底怎麽搞的！怎地空有壹身深厚內功，卻又沒練過武藝？”石破天歉然道：“我就是沒跟人好好學過。只丁丁當當教過我壹十八手擒拿法，我自然鬥他們不過。丁不四老爺爺教我的這些武功，又是每壹招他都知道的。”
　　阿繡忽然插口道：“奶奶，妳為什麽不指點這位大哥幾招？他學了妳的功夫，如將丁不四打敗了，豈不比妳老人家自己出手取勝還要光彩？”
　　史婆婆不答，雙眼盯住了石破天，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突然之間，她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兇悍憎惡的神色，雙手發顫，便似要撲將上去，壹口將他咬死壹般。石破天害怕起來，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壹步，道：“老太太，妳……妳……”史婆婆厲聲道：“阿繡，妳再瞧瞧他，像是不像？”
　　阿繡壹雙大眼睛在石破天臉匕轉了壹轉，眼色卻甚柔和，說道：“奶奶，相貌是有些像的，然而……然而決計不是。只要他……他有這位大哥壹成的忠誠厚道，是位仁善君子……他也就決計不會……不會……”
　　史婆婆眼色中的兇光慢慢消失，“哼”了壹聲，道：“雖不是他，可是相貌這麽像，我也決計不教。”
　　石破天登時恍然：“是了，她又疑心我是那個石破天了。這個石幫主得罪的人真多，天下竟有這許多人恨他。日後若能遇上，我得好好勸他壹勸。”只聽史婆婆道：“妳是不是也姓石？”石破天搖頭道：“不是！人家都說我是長樂幫的什麽石幫主，其實我壹點也不是，半點也不是。唉，說來說去，誰也不信。”說著長長嘆了口氣，十分煩惱。
　　阿繡低聲道：“我相信妳不是。”
　　石破天大喜，叫道：“妳當真相信我不是他？那……那好極了。只有妳壹個人，才不相信。”阿繡道：“妳是好人，他……他是壞人。妳們兩個全然不同。”
　　石破天情不自禁地拉著她的手，連聲道：“多謝妳！多謝妳！多謝妳！”這些口子來人人都當他是石幫主，令他無從辯白，這時便如壹個滿腹含冤的犯人忽然得到昭雪，對這位明鏡高懸的青天大老爺自是感激涕零，說得幾句“多謝妳”，忍不住流下淚來，滴滴眼淚，都落在阿繡的纖纖素手之上。阿繡羞紅了臉，卻不忍將手從他掌中抽回。
　　史婆婆冷冷地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壹個大男人，哭哭啼啼的，像什麽樣子。”石破天道：“是！”伸手要擦眼淚，猛地驚覺自己將阿繡的手抓著，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放開她的手掌，道：“我……我……我不是……我再去摘些柿子。”不敢再向阿繡多看，向外直奔。
　　史婆婆見到他如此狼狽，絕非作偽，不禁也感好笑，嘆了口氣，道：“果然不是。那姓石的小畜生若有大粽子壹成的厚道老實，也不會……唉！”
　　過不多時，忽聽得洞外樹叢刷的壹聲響，石破天急奔回來，臉色慘白，驚惶無已，顫聲道：“糟糕……這可糟啦。”史婆婆道：“怎麽？丁不三見到妳了？”
　　石破天道：“不，不是！雪山派的人到了島上，危險之極……”
　　史婆婆和阿繡臉色齊變，兩人對瞧了壹眼。史婆婆問道：“是誰？”石破天道：“那個白萬劍白師傅，率領了十幾個師弟。他們……他們定是來找我的，要捉我到什麽淩霄城去處死。”史婆婆向阿繡又瞧了壹眼，問石破天道：“他們見到妳沒有？”石破天道：“幸虧沒見到，不過我見到白師傅和丁……丁……不四爺爺在說話。”史婆婆眉頭壹皺，問道：“丁不四？不是丁不三？”
　　石破天道：“丁不四。他說：‘長江中沒浮屍，定是在這島上。’他們定要壹路慢慢找來，我這……這可……可糟了。”只急得滿頭大汗。
　　阿繡安慰他道：“那位白師傅把妳也認錯了，是不是？妳既不是那個壞人，總說得明白的，那也不用擔心。”石破天急道：“說不明白的。”
　　史婆婆道：“說不明白，那就打啊！天下給人冤枉的，又不止妳壹人！”石破天道：“那位白師傅是雪山派裏的高手，劍法好得不得了，我……我怎打他得過？”史婆婆冷笑道：“雪山派劍法便怎麽了？我瞧那也稀松平常！”
　　石破天搖頭道：“不對，不對！這個白師傅的劍術，真是說不出的厲害了得。他手中長劍這麽壹抖，就能在柱子上或是人身上留下六個劍痕，妳信不信？”伸足拉起褲腳，將自己大腿上的六朵劍痕給她們瞧，至於此舉十分不雅，他是山鄉粗鄙之人，卻也不懂。
　　史婆婆“哼”的壹聲，道：“我有什麽不信？”隨即氣忿忿地道：“雪山派的武功又有什麽了不起，在我史小翠眼中不值壹文。白自在這老鬼在淩霄城中自大為王，不知天高地厚，只道他雪山派的劍法天下第壹。哼，我金烏派的刀法，偏偏就是他雪山派的克星。大粽子，妳知道金烏派是什麽意思？”石破天道：“不……不知道。”
　　史婆婆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壹出來，雪就怎麽啦？”石破天道：“雪就融了。”史婆婆哈哈壹笑，道：“對啦！太陽壹出來，雪就融成了水，金烏派武功是雪山派的克星對頭，就是這道理。他們雪山派弟子遇上了我金烏派，只有磕頭求饒的份兒。”
　　雪山派劍法的神妙，石破天是親眼目睹過的，史婆婆將她金烏派的功夫說得如此厲害，他不免有些將信將疑。他心下既不信服，臉上登時便流露出來。
　　史婆婆道：“妳不信嗎？”石破天道：“我在土地廟中給那位白師傅擒住，見到他們師兄弟過招，心中也記得了壹些，我覺得……我覺得雪山派的劍法實在……實在……”史婆婆怒問：“實在怎麽樣？”石破天道：“實在是好！”史婆婆道：“妳只見到人家師兄弟過招，壹晚之間又學得到什麽？怎知是好是壞？妳演給我瞧瞧。”
　　石破天道：“我學到的劍法，可沒有白師傅那麽厲害。”
　　史婆婆哈哈大笑，阿繡也不禁嫣然。史婆婆道：“白萬劍這小子天資聰穎，用功又勤，從小至今練了二十幾年劍，沒壹天間斷。妳只瞧了壹晚，就想有他那麽厲害，可不笑歪了人嘴巴？”阿繡道：“奶奶，這位大哥原是說沒白師傅那麽厲害。”史婆婆向她瞪了壹眼，轉頭向石破天道：“好吧，妳快試著演演，讓我瞧瞧到底有多‘厲害’！”
　　石破天知她是在譏諷自己，當下紅著臉，拾起地下壹根樹枝，折去了枝葉，當作氐劍，照著呼延萬善、聞萬夫他們所使的招數，壹“劍”刺了出去。
　　史婆婆“哈”的壹聲，說道：“第壹招便不對！”石破天臉色更紅了，垂下手來。史婆婆道：“練下去，練下去，我要瞧瞧妳‘厲害’的雪山劍法。”
　　石破天羞慚無地，正想擲下樹枝，壹轉眼間，見阿繡神色殷切，冃光中流露出鼓勵之色，絕無譏諷含意，肖即反手又刺壹劍。他使出招數之後，深恐記錯，更貽史婆婆之譏，當下心無旁騖，壹劍劍地使將下去。
　　七八招壹出，他記著那晚土地廟中石夫人和他拆解的劍招，越使越純熟，風聲漸響。史婆婆和阿繡本來臉上都帶笑意，雖壹個意存譏嘲，壹個溫文微笑，均覺石破天的劍招似是而非，破綻百出，委實不成模樣，可是越看臉上笑意越少，輕視之心漸去，驚佩之色漸濃。待得石破天將那顛三倒四、七零八落的七十二路雪山劍法使完（其實只使了六十三路，其余九路記不起了），史婆婆和阿繡又對望壹眼，均想此人於雪山派劍法學得甚不周全，顯然未經傳授，但挾以深厚內力，招數上的威力實已非同尋常。
　　石破天見二人不語，訕訕地擲下樹枝，道：“真令兩位笑掉了牙齒，我人太蠢，隔了十多天，便記不全啦。”
　　史婆婆道：“妳說是在土地廟中看雪山派弟子練劍，這才偷學到的？”石破天紅了臉道：“我知偷學人家武功，甚是不該。帶我到高山上的那位老伯伯說，不得準許而拿了人家東西，便是小賊。我偷學了雪山派的劍法，只怕也是小賊了。只不過當時覺得這樣使劍實在很好，不知不覺中便記了壹些。”
　　史婆婆喜道：“妳只壹晚功夫，便學到這般模樣，那已是絕頂聰明的資質。我那金烏刀法，妳也學得會的。這樣吧，妳就拜我為師好了……”
　　阿繡插口道：“奶奶，那不好。”史婆婆奇道：“為什麽不好？”阿繡滿臉紅暈，道：“那……那我豈不是要叫他師叔，憑空矮了壹輩？”史婆婆臉色壹沈，道：“師叔就師叔，又有什麽了不起啦？丁不四尋到這兒，定要再逼我上碧螺島去，咱二人豈不是又得再投江尋死？只有快快把大粽子教會了武功，才能抵擋，眼下事勢緊迫，哪還顧得到什麽輩分大小？大粽子，我史婆婆今日要開宗立派，收妳做我金烏派的豸徒，妳拜不拜師？”
　　石破天性子隨和，本來史婆婆要他拜師，他就拜師，但聽阿繡說不願叫他師叔，不由得有些躊躇。史婆婆道：“妳快跪下磕頭，就成了我金烏派的嫡系傳人啦。我是金烏派創派祖師，妳是第二代的大弟子。”
　　阿繡突然想起壹事，微微壹笑，說道：“奶奶，恭喜妳開宗立派。這位大哥，妳就拜奶奶為師好啦。我不是金烏派弟子，咱們是兩派的，大家不相統屬，不用叫妳做師叔。”
　　史婆婆急於要開派收徒，也不去跟阿繡多說，只道：“快跪下，磕八個頭。”
　　石破天見阿繡已無異議，當下歡歡喜喜地向史婆婆跪下，磕了八個頭。這八個頭磕得咚咚有聲，著實不輕。
　　史婆婆眉花眼笑，甚是歡喜，說道：“罷了！乖徒兒，妳我既是壹家，這情分就不同了。我金烏派今日開宗立派，妳可須用心學我功夫，日後金烏派在江湖上名聲如何，全要瞧妳的啦。大粽子……”
　　阿繡抿嘴笑道：“金烏派的祖師奶奶，貴派首徒英雄了得，這個外號兒可不夠氣派。”
　　史婆婆道：“不錯，妳到底叫什麽名字？對著師父，可什麽都不許隱瞞的了。”石破天道：“是！是！我媽叫我狗雜種。長樂幫中的人，卻說我是他們的幫主石破天，其實我不是的。只不過……只不過我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麽，叫什麽名字。”
　　史婆婆“嘿”的壹聲，道：“什麽狗雜種？胡說八道，妳媽媽多半是個瘋子。這樣吧，妳就跟我姓，姓史。咱們金烏派第二代弟子用什麽字排行？嗯，雪山派弟子叫什麽白萬劍、封萬裏、耿萬鐘的，咱們可強他壹萬倍。他們是‘萬’字輩，咱們就是‘億’字輩。那個姓白的叫白萬劍，我就給妳取個名字，叫做史億刀。”
　　石破天壹生之中從未有過真正的姓名，叫他狗雜種也好、石破天也好、大粽子也好，都不怎麽放在心上。史婆婆給他取名史億刀，他本不知“億”乃“萬萬”之義，聽了也就隨口答應，渾不在意。
　　史婆婆卻興高采烈，精神大振，說道：“我這路金烏刀法，五六年前已想得周全，只是使這刀法，須有極強的內力，否則刀法的妙處運使不出來。這次長江中遇到了丁不四這老怪，他定要邀我上他碧螺島去。非惡鬥壹場，不能叫他知難而退，當下我便和阿繡同練‘無妄神功’，練成之後，我使金烏刀法，她使雪……她使……那個玉兔劍法，日月輪轉，別說丁不四區區壹個旁門左道的老妖怪，便是為禍武林的什麽‘賞善罰惡’使者，只怕也要望風遠遁。至於雪山派中那些狂妄自大之輩，更加非甘拜下風不可。不料阿繡給我催得急了，壹個不小心，內息走入了岔道，我忙救援，累得兩人壹齊走火，動彈不得。”她既收石破天為徒，壹切直言無忌，將走火的原因和經過都說了出來。
　　史婆婆又道：“幸好妳天生內力渾厚，正是練我金烏刀法的好材料。刀法不同劍法，劍以輕靈翔動為高，刀以厚：實狠辣為尚。這根樹枝太輕，妳再去另找壹根粗些的樹枝來。”
　　石破天應了，到樹林中去找樹枝，見壹株斷樹之下丟著壹柄滿是鐵銹的柴刀。他俯身拾起，見刀柄已然腐朽，刀鋒上累累都是缺口，也不知是哪壹年遺在那裏的，拿著倒也沈沈的有些墜手，心想：“雖是柄銹爛的柴刀，總也勝於樹枝。”於是將腐壞的刀柄拔了出來，另找壹段樹枝，塞入柄中，興沖沖地回來。
　　史婆婆和阿繡見了這柄銹爛柴刀，不禁失笑。阿繡笑道：“奶奶，貴派今日開山大典，用這把寶刀傳授開山大弟子的武功，未免……未免有欠冠冕。”
　　史婆婆道：“什麽有欠冠冕？我金烏派他日望重武林，威震江湖，全是以這柄……這柄寶刀起家。哈哈！”她說到“寶乃”二字，自己也忍俊不禁。三人同時大笑。
　　
　　史婆婆笑道：“好啦，妳記住了，金烏刀法第壹招，叫做‘開門揖盜’。”拿起壹根短樹枝，緩緩作了個姿式，又道：“我手腳無力，出招不快，妳卻須使得越快越好。”
　　石破天提起柴刀，依樣使招，甚是迅捷，出刀風聲淩厲。
　　史婆婆點頭道：“很好，使熟之後，還得再快些。這招‘開門揖盜’，是用來克制雪山劍法那招‘蒼松迎客’的。他們假仁假義地迎客，咱們就直截了當地迎賊。好像是向對方作揖行禮，其實心中當他盜賊。第二招‘梅雪逢夏’，是克制他‘梅雪爭春’那壹招。雪山劍法又是梅花五瓣啦，又是雪花六出啦，咱們叫他們梅雪逢夏。壹到夏天，他們的梅花、雪花還有什麽威風？”
　　“梅雪爭春”這招劍法甚是繁復，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曾見白萬劍使過，劍光點點，大具威勢，他在土地廟中就沒學會。這招“梅雪逢夏”的刀法，是在霎息之間上三刀、下三刀、左三刀、右三刀，連砍三四壹十二刀，不理對方劍招如何千變萬化，只是以壹股威猛迅狠的勁力，將對方繁復的劍招盡數消解，有如炎炎夏日照到點點雪花上壹般。
　　那第三招叫“千鈞壓駝”，用以克制雪山劍法的“雙駝西來”；第四招“大海沈沙”克制“風沙莽莽”；第五招“赤日炎炎”克制“月色昏黃”，以光勝暗；第七招“鮑魚之肆”克制“暗香疏影”，以臭破香。每招刀法都有個稀奇古怪的名稱，無不和雪山劍法的招名針鋒相對，名稱雖怪，刀法卻當真十分精奇。
　　石破天壹字不識，這些刀法劍法的招名大都是書上成語，他既不懂，自然也記不住，但只用心記憶出刀的部位和手勢。史婆婆口講手比，緩緩而使，石破天學得不對，立加校正，比之在土地廟中偷學劍法，難易自然大不相同。
　　史婆婆授了十八招後，已感疲累，當下閉目休息，任由石破天自行練習。過得大半個時辰，史婆婆又傳了十八招。到得黃昏時分，已傳了七十二招。同時將他已忘了的九招雪山劍法也都教了。金烏刀法以克制雪山劍法為主，自也須得學會霄山劍法。
　　史婆婆道：“雪山派劍法有七十二招，我金烏派武功處處勝他壹籌，卻有七十三招。咱們七十三招破他七十二招，最後壹招，妳瞧仔細了！”說著將那樹枝從上而下地直劈下來，又道：“妳使這招之時，須得躍起半空，和身直劈！”當下又教他如何縱躍，如何運勁，如何封死對方逃遁退避的空隙。
　　石破天凝思半晌，依法施為，縱身躍起，從半空中揮刀直劈下來，呼的壹聲，刀鋒離地尚有數尺，地下已塵沙飛揚，敗草落葉為刀風激得團團而舞，果然威力驚人。
　　石破天壹劈之下，收勢而立，看史婆婆時，只見她臉色慘白，再轉頭去瞧阿繡，卻見她壹對大眼中淚水盈盈，淒然欲泣，敁然十分傷心。石破天大奇，囁嚅道：“我這壹招……使得不對嗎？”
　　史婆婆不語，過了片刻，擺擺手道：“對的。”呆了壹陣，又道：“此招威力太大，千萬不可輕用，以免誤傷好人。”石破天道：“是，是！好人是決計傷不得的。”
　　這壹晚他便是在睡夢之間，也是翻來覆去的在心中比劃著那七十三招刀法，竟將強敵在外搜索之事擱在壹旁。幸好這紫煙島方圓雖不大，卻樹木叢生，徑曲洞多，白萬劍等壹時沒找到左近。
　　
　　次晨天剛黎明，他便起來練這刀法，直練到第七十三招，縱躍半空，壹刀劈將下來，這壹次威力更強，刀風撞到地上，砰的壹聲，發出巨響。
　　只聽得阿繡在背後說道：“史……史大哥，妳起身好早。”石破天轉過身來，見她斜倚在石洞口，壹雙妙目正凝視著自己，忙道：“妳也早。”
　　阿繡臉上微微壹紅，道：“我想到那邊林中走走，舒舒筋骨，妳陪我去，好不好？”石破天道：“好好，妳全身經脈剛通，正該多活動活動。”兩人並肩向林中走去。
　　走出十余丈，已人樹林深處，此時日光尚未照到，林中到處是輕煙薄霧，瞧出來朦朦朧朧的，樹七、草上、阿繡身上、臉上，似乎都蒙著壹層輕紗。林中萬籟俱寂，只兩人踏在枯草之上，發出沙沙微聲。
　　突然之間，石破天聽得身旁發出幾下抽噎聲息，壹轉頭，見阿繡正在哭泣，晶瑩的淚珠正從她臉頰上緩緩流下。石破天吃了壹驚，忙問：“阿繡姑娘，妳……妳為什麽哭？”
　　阿繡不答，走了幾步，伸手扶住壹枝樹幹，哭得更加傷心了。
　　石破天道：“為什麽啊？是婆婆罵妳嗎？”阿繡搖搖頭。石破天又問：“妳身子不舒服，是不是？”阿繡又搖搖頭。石破天連猜了七八樣原因，阿繡只是搖頭。霎時間叫他可沒了主意，過去他所遇到的女子如他母親、侍劍、丁珰、花萬紫等，都是性格爽朗之輩，石夫人閔柔雖為人溫和斯文，卻也端凝大方，從沒見過如同阿繡這般嬌羞忸怩的姑娘，實不知如何應付才好。阿繡越哭泣，他越心慌，只道：“到底為了什麽事？妳跟我說好不好？”阿繡袖抽噎噎地道：“都是……都是……妳……妳不好，妳……妳……還要問呢！”
　　石破天大吃壹驚，心想：“我什麽事做錯了？”他對這位溫柔靦腆的阿繡甚為敬重，她既說都是他不好，自然壹定是他不好了，顫聲道：“阿……阿繡姑娘，請妳跟我說，我是蠢人，自己做錯了事也不知道，當真該死。”
　　阿繡淚眼盈盈地回過頭來，說道：“昨兒晚上我做了個夢，嚇人得很，妳……妳……妳對我這麽兇！”說到這裏，眼淚又似珍珠斷線般流將下來。石破天奇道：“我對妳很兇？”阿繡道：“是啊，我夢見妳使金烏刀法第七十三招，從半空中壹刀劈將下來，把我殺了。”石破天壹征，伸拳在自己胸口重重捶了兩下，道：“該死，該死！我在夢中嚇著了妳。”
　　阿繡破涕為笑，說道：“史大哥，那是我。己做夢，原怪不得妳。”石破天見她白玉般的臉頰上兀自留著幾滴淚水，但笑靨生春，說不出的嬌美動人，不由得癡癡地看得呆了。阿繡面上壹紅，身子微顫，那幾顆淚水便滾了下來，說道：“我做的夢，常常是很準的，因此我害怕將來總有壹曰，妳真的會使這壹招將我殺了。”石破天連連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我說什麽也不會殺妳。別說我決不會殺妳，就是妳要殺我，我……我也不還手，不逃走。好像丁丁當，要殺我，我就想逃走。”阿繡問道：“丁丁當當就是丁不三的孫女兒，將妳綁成大粽子的那個姑娘嗎？”石破天道：“是啊！”阿繡低聲道：“那麽妳對我，是好過對丁丁當當了？”石破天道：“那當然啦！”
　　阿繡臉上壹紅，又問道：“倘若我要殺妳，妳為什麽不逃不還手？”石破天伸手搔了搔頭，傻笑道：“我覺得……我覺得不論妳要我做什麽事，我總會依順妳，聽妳的話。妳真要殺我，我倘若不給妳殺，逃了開去，讓妳殺不到，妳就不快活了。我要妳丌心、快活，還是讓妳殺了的好。”
　　阿繡怔怔地聽著，只覺他這幾句話誠摯無比，確是出於肺腑，不由得心中感激，眼眶兒又是紅了，道：“妳……妳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石破天道：“只要妳快活，我就說不出的喜歡。阿繡姑娘，我……我真想天天這樣瞧著妳。”他說這幾句話時，只心中這麽想，嘴裏就說了出來。阿繡年紀雖和他差不多同年，於人情世故卻不知比他多懂了多少，壹聽之下，就知他是在表示情意，要和自己終身廝守，結成眷屬，不禁滿臉含羞，連頭頸中也紅了，慢慢把頭低了下去。
　　良久良久，兩人誰也不說壹句話。過了壹會，阿繡仍低著頭，輕聲道：“我也知道妳是好人，何況那也正巧，在那船中，咱們……咱們共……共壹個枕頭，我……我寧可死了，也決不會去跟別壹個人。”她意思是說，冥冥之中，老大似是早有安排，妳全身被綁，卻偏偏鉆進我的被窩之中，同處了壹夜，只是這句話畢竟羞於出口，說到“咱們共壹個枕頭”這幾句時，已聲若蚊鳴，幾不可聞。
　　石破天還不明白她這番話已是天長地久的盟誓，但也知她言下對自己甚好，忍不住心花怒放，忽道：“倘若這島上只有妳奶奶和我們三個人，那可有多好，咱們就永遠住在這裏，偏偏又有白萬劍師父啦、丁不四爺爺啦，叫人提心吊膽的老是害怕。”
　　阿繡擡起頭來，道：“丁不四、白師傅他們，我倒不怕。我只怕妳將來殺我。”石破天急道：“我寧可先殺自己，也決不會傷了妳壹根小指頭兒。”
　　阿繡提起左手，瞧著自己的手掌，這時日光從樹葉之間照進林中，映得她兒根手指透明如瑪瑙。石破天情不自禁地抓起她的手掌，放到嘴邊去吻了壹吻。
　　阿繡“啊”的壹聲，將手抽回，內息壹岔，四肢突然乏力，倚在樹上，喘息不已。
　　石破天忙道：“阿繡姑娘，妳別見怪。我……我……我不是想得罪妳。下次我不敢了，真是再也不敢了。”阿繡見他急得額上汗水也流出來了，將左手又放在他粗大的手掌之中，柔聲道：“妳沒得罪我。下次……下次……也不用不敢。”石破天大喜，心中怦怦亂跳，只是將她柔嫩的小手這麽輕輕握著，卻再也不敢放到嘴邊去親吻了。
　　阿繡調勻了內息，說道：“我和奶奶雖蒙妳打通了經脈，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復功力。”石破天不懂這些走火、運功之事，也不會空言安慰，只道：“只盼丁不四爺爺找不到咱們，那麽妳奶奶功力壹時未復，也不打緊。”
　　阿繡嫣然道：“怎麽還是妳奶奶、我奶奶的？她是妳金烏派的開山大師祖，妳連師父也不叫壹聲？”石破天道：“是，是。叫慣了就不容易改口。阿繡姑娘……”阿繡道：“妳怎麽仍然姑娘長，姑娘短的，對我這般生分客氣？”石破天道：“是，是。妳教教我，我怎麽叫妳才好？”
　　阿繡臉蛋兒又是壹紅，心道：“妳該叫我‘繡妹’才是，那我就叫妳壹聲‘大哥’。”可是終究臉嫩，這句話說不出口，道：“妳就叫我‘阿繡’好啦。我叫妳什麽？”石破天道：“妳愛叫什麽，就叫什麽。”阿繡笑道：“我叫妳大粽子，妳生不生氣？”石破天笑道：“好得很，我怎麽會生氣？”
　　阿繡嬌聲叫道：“大粽子！”石破天應道：“嗯，阿繡。”阿繡也應了壹聲。兩人相視而笑，心中喜樂，不可言喻。
　　石破天道：“妳站著很累，咱們坐下來說話。”當下兩人並肩坐在大樹之下。阿繡長發垂肩，陽光照在她烏黑的頭發上發出點點閃光。她右首的頭發拂到了石破天胸前，石破天拿在手裏，用手指輕輕梳理。
　　阿繡道：“大粽子哥哥，倘若我沒遇上妳，奶奶和我都已在長江中淹死啦，哪裏還有此刻的時光？”石破天道：“倘若沒妳們這艘船剛好經過，我也早在長江中淹死啦。大家永遠像此刻這樣過日子，豈不快樂？為什麽又要學武功妳打我、我打妳的，害得人家傷心難過？我真不懂。”阿繡道：“武功是壹定要學的。世界上壞人多得很，妳不去打人，別人卻會來打妳。給人打了還不要緊，給人殺了可活不成啦。大粽子哥哥，我求妳壹件事，成不成？”
　　石破天道：“當然成！妳吩咐什麽，我就做什麽。”
　　阿繡道：“我奶奶的金烏刀法，的確是很厲害的，妳內力又強，練熟之後，武林中就很少有人是妳對手了。不過我很擔心壹件事，妳忠勝老實，江湖上人心險詐，要是妳結下的冤家多，那些壞人使詭計來害妳，妳壹定會吃大虧。因此我求妳少結冤家。”
　　石破天點頭道：“妳這是為我好，我自然更加要聽妳的話。”
　　阿繡臉上泛過壹層薄薄的紅暈，說道：“以後妳別凈說必定聽我的活。妳說的話，我也壹定依從。沒的叫人笑話於妳，說妳沒了男子漢大丈夫氣概。”頓了壹頓，又道：“我瞧奶奶教妳這門金烏刀法，招招都是兇狠毒辣的殺著，日後和人動手，傷人殺人必多，那時便想不結冤家，也不可能了。”
　　石破天惕然驚懼，道：“妳說得對！不如我不學這套刀法，請妳奶奶另教別的。”
　　阿繡搖頭道：“她金烏派的武功，就只這套刀法，別的沒有了。再說，不論什麽武功，壹定會傷人殺人的。不能傷人殺人，那就不是武功了。只要妳和人家動手之時，處處手下留情，記著得饒人處且饒人，那就是了。”石破天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句話很好！阿繡，妳真聰明，說得出這樣好的話。”阿繡微笑道：“我豈有這般聰明，想得出這樣的話來？那是有首詩的，叫什麽‘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亂饒人’。”
　　石破天問道：“什麽有首詩？”他連字也不識，自不知什麽詩詞歌賦。
　　阿繡向他瞧了壹眼，目光中露出詫異的神色，也不知他真是不懂，還是隨口問問，當下也不答言，沈吟半晌，說道：“要能天下無敵手，那才可以想饒人便饒人。否則便是向人家討饒，往往也不可得。大粽……”突然間嫣然壹笑，道：“我叫妳‘大哥’好不好？那是‘大粽子哥哥’五個字的截頭留尾，叫起來簡便壹點。”也不等石破天示意可否，接著道：“我要妳饒人，但武林中人心險詐，妳若心地好，不廠殺手，說不定對方乘機反施暗算，那可害了妳啦。大哥，我曾見人使過壹招，倒也奧妙得很，我比劃給妳瞧瞧。”
　　她說著從石破天身旁拿起那把爛柴刀，站起身來，緩緩使個架式，跟著橫刀向前推出，隨即刀鋒向左掠去，拖過刀來，又向右斜斫，然後運刀反砍，從自己眉心向下，在身前尺許處直砍而落。石破天見她衣帶飄飄，姿式美妙，萬料不到這樣壹個嬌怯怯的少女，居然能使這般精奧的刀法，只看得心曠神怡，就沒記住她的刀招。
　　阿繡壹收柴刀，退後兩步，抱刀而立，說道：“收刀之後，仍須鼓動內勁，護住前後左右，以防敵人突施偷襲。”卻見石破天呆呆地瞧著自己出神，顯是沒聽到自己說話，問道：“妳怎麽啦？我這壹招不好，是不是？”
　　石破天壹怔，道：“這個……這個……”阿繡嗔道：“我知道啦，妳是金烏派的開山大弟子，壓根兒就沒將我這些三腳貓的招式放在眼裏。”石破天慌了，忙道：“對不起，我……我瞧著妳真好看，只管瞧妳，就忘了去記刀法。”阿繡臉現紅暈，問道：“妳說我好看，挺愛瞧著我，是不是？”石破天道：“是啊！”阿繡道：“那妳不能再去瞧那個丁丁當當了，她也挺好看嗎？”石破天道：“好看的，不過我瞧著妳，就沒第三只眼睛去瞧她了。阿繡姑娘，剛才的刀法，請妳……妳再使壹”遍。
　　阿繡佯怒道：“不使啦！妳又叫我‘阿繡姑娘’！”石破天伸指在自己額頭上打個爆栗，說道：“該死，老是忘記。阿繡，阿繡！妳再使壹遍吧。”
　　阿繡微笑道：“好，再使壹遍，我可沒氣力使第三遍啦。”當下提起刀來，又拉開架式，橫推左掠，斜右反斫，下砍抱刀，將這壹招緩緩使廣壹遍。
　　這壹次石破天打醒了精神，將她手勢、步法、刀式、方位，壹壹牢記。阿繡再度叮囑他收刀後鼓勁防敵，他也記在心中，於是接過柴刀，依式使招。
　　阿繡見他即時學會，心下甚喜，贊道：“大哥，妳真是聰明，只須用心，壹下子便學會了。這壹招刀法叫做‘旁敲側擊’，刀刃到哪裏，內力便到哪裏。”
　　石破天道：“這壹招果然好得很，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叫對方防不勝防。”阿繡道：“這招的妙處還是在饒人之用。壹動上手比武，自然蔔分兇險，敗了的非死即傷。妳比不過人家，自然無話可說，就算比人家厲害，要想不傷對方而自己全身而退，卻也十分不易。這壹招‘旁敲側擊’，卻能既不傷人，也不致為人所傷。”
　　石破天見她肩頭倚在樹上，頗為吃力，道：“妳累啦，坐下來再說。”
　　阿繡曲膝慢慢跪下，坐在自己腳跟上，問道：“妳有沒聽到我的話？”石破天道：“聽到的。這壹招叫做旁敲……旁敲什麽的。”這壹次他倒不是沒用心聽，只因“旁敲側擊”四字是個文縐縐的成語，他不明其意，就說不上來。
　　阿繡道：“哼，妳又分心啦，妳轉過頭去，不許瞧著我。”這句話原是跟他說笑，哪知石破天當真轉過頭去，不再瞧她。
　　阿繡微微壹笑，道：“這叫做‘旁敲側擊’。大哥，武林人士大都甚為好名。壹個成名人物給妳打傷了，倒也沒什麽，但如敗在妳手下，他往往比死還難過。因此比武較量之時，最好給人留有余地。如果妳已經勝了，不妨便使這壹招，這般東砍西斫，旁人不免眼花繚亂，妳到後來又退後兩步，再收回兵刃，就算旁邊有人瞧著，也不知誰勝淮敗。給敵人留了面子，就少結了冤家。要是妳再說上壹兩句場面話，比如說：‘閣下劍法精妙，在下佩服得緊。今日難分勝敗，就此罷手，大家交個朋友如何？’這麽壹來，對方知妳故意容讓，卻又不傷他面子，多半便會和妳做朋友了。”
　　石破天聽得好生佩服，道：“阿繡，妳小小年紀，怎麽懂得這許多事情？這個法子真再好也沒有了。”阿繡笑道：“我話說完了，妳回過頭來吧。”
　　石破天回過頭來，只見她臉頰生春，笑嘻嘻地瞧著自己，不由得心中壹蕩：“她真好看之至！”
　　阿繡道：“我又懂得什麽了？都是見大人們這麽幹，又聽他們說得多了，才知道該當這樣。”石破天道：“我再練壹遍，可別忘記了。”當下躍起身來，提起柴刀，將這招“旁敲側擊”連練了兩遍。
　　阿繡點頭道：“好得很，壹點也沒忘記。”
　　石破天喜滋滋地坐到她身旁。阿繡忽然嘆了口氣，說道：“大哥，我教妳這招‘旁敲側擊’，可別跟奶奶說。”石破天道：“是啊，我不說。我知道妳奶奶會不高興。”阿繡道：“妳怎知奶奶會不高興？”石破天道：“妳不是金烏派的。我這金烏派弟子去學別派武功，她自然不喜歡了。”阿繡嘻嘻壹笑，說道：“金烏派，嘿，金烏派！奶奶倒像是小孩兒壹般。”……
　　石破天道：“我說妳奶奶確是有點小孩兒脾氣。丁不四老爺子請她到碧螺島去玩，去壹趟也就是了，又何必帶著妳壹起投江？最多是碧螺島不好玩。那也沒什麽打緊。我瞧丁不四老爺子對妳奶奶倒也挺好的，妳奶奶不斷罵他，他也不生氣。倒是妳奶奶對他很兇。”
　　阿繡微笑道：“妳在師父背後說她壞話，我去告妳，小心她抽妳的筋，剝妳的皮。”石破天雖見她這般笑著說，心中卻也有些著慌，忙道：“下次我不說了。”
　　阿繡見他神情惶恐，不禁心中歉然，覺得欺侮他這老實人很不該，又想到自己引導他學這招“旁敲側擊”，雖說於他無害，終究頗存私心，便柔聲道：“大哥，妳答允我以後和人動手，既不隨便殺人傷人，又不傷人顏面，我……我實在好生感激。我無可報答，先在這裏多謝妳了。”隨即俯身向他拜了下去。
　　石破天壹驚，忙道：“妳怎……怎麽拜我？”忙也跪倒，磕頭還禮。
　　
　　忽聽得遠處壹個女子聲音怒喝：“呔！不要臉，妳又在跟人拜天地了！”正是丁珰的聲音。石破天壹驚非同小可，“啊喲”壹聲，躍起身來，叫道：“丁丁當當！”果見丁珰從樹林彼端縱身奔來，丁不三跟在她後面。
　　石破天壹見二人，嚇得魂飛天外，彎腰將阿繡抱在臂中，拔足便奔。丁不三身法好快，幾個起落，已搶到石破天面前，攔住去路。石破天又是壹聲：“啊喲！”斜刺裏逃去。他輕身功夫本就不如丁不三遠甚，何況臂中又抱了壹人？片刻間又讓丁不三迎面爛住。
　　這時丁珰也已追到身後，石破天見到她手中柳葉刀閃閃發光，更加心驚。只聽得丁珰怒喝：“把小賤人放下來，讓我壹刀將她砍了便罷，否則咱倆永世沒完沒了。”石破天道：“不行，不行，萬萬不行！她是我心肝寶貝！寧可我給妳殺了！”丁珰刷的壹刀，便向阿繡頭上砍去。石破天大驚，雙足壹蹬，向旁縱躍。他深恐丁珰砍死了阿繡，不知不覺間力與神會，勁由意生，壹股雄渾的內力起自足底，呼的壹聲，身子向上躍起，竟高過了樹巔。
　　壹躍之勁，竟致如斯，丁不三、丁珰同然大吃壹驚，石破天在半空中也大叫：“啊喲！”心想這壹落下來，跌得筋折腿斷倒罷了，阿繡如為丁珰殺死，那可如何是好？見雙足落向壹根松樹的樹幹，心慌意亂地使勁壹撐，只盼逃得遠些，卻聽喀喇壹聲，樹幹折斷，身子向前彈了數丈，身旁風聲呼呼，身子飛得極快。
　　只聽懷中的阿繡說道：“落下去時用力輕些，彈得更……”她壹言未畢，石破天雙足又落向壹棵松樹，當即依言微微彎膝，收小了勁力壹撐，那樹幹壹沈，並未折斷，反彈上來，卻將他彈得更遠更高。丁珰的喝罵之聲仍可聽到，卻也漸漸遠了。
　　阿繡紅著臉問道：“大哥，妳說我是妳的什麽？”石破天道：“對不起，我說妳是我的心肝寶貝！”阿繡道：“不用對不起，我很開心啊。妳說寧可妳給她殺了，卻萬萬不能殺我，這話是真的嗎？”石破天道：“真的，真的！妳是我的心肝寶貝！”阿繡紅著臉道：“好，那我也當妳是我的心肝寶貝。”石破天俯下頭去，在她小嘴上輕輕壹吻，二人都喜悅不禁。石破天本就抱著她飛在空中，這時更如飛在雲端壹般。
　　石破天在松樹枝幹上壹起壹落，甚覺有趣。阿繡在他懷中，不住出言指點他運勁使力之法。他本來內力有余，壹得輕功的訣竅，在樹枝上縱躍自如，便似猿猴松鼠壹般，輕巧自在，喜樂無窮，說道：“這法子真好，這麽壹來，他們便追不上咱們了。”
　　眼見樹林將到盡頭，忽聽得叱喝之聲，又見日光壹閃壹閃，顯是從兵刃上反照出來，有人正在打鬥。石破天道：“不好，那邊有人，不能過去了！”左足在樹幹上壹點，輕輕落下，依著阿繡所說的法子，提壹口氣，足尖向下，手中雖抱著人，卻著地極輕。
　　他躲在壹株大松樹後，悄悄探頭出去張望，不由得嚇了壹跳。只見林隙的壹片大空地中兩人鬥得正緊，壹個是手持長劍的白萬劍，另壹個是雙手空空的丁不四。十余名雪山派弟子手中各挺氏劍，疏疏落落地站在四周凝神觀鬥，為白萬劍作聲援之勢。丁不四手中雖沒兵刃，但擒、拿、劈、打、點、戳、勾、抓，兩只手掌便如是壹對厲害兵器壹般，遇到白萬劍長劍刺削而來，他往往猱身而上，硬打搶攻。
　　石破天只看得數招，便即全神貫註，渾忘了懷中還抱著壹人。他既學過雪山劍法，而丁不四所用的招數，壹小半是曾經教過他的，沒教過的卻也理路相通，有脈絡可尋。那些招式在長江船上比試之時，似乎平平無奇，但這時在長劍擊刺之間搶攻，鋒銳淩厲，其勢不下於刀劍。兩大高手比武，鬥得緊湊舁常，所使武功他又大部分學過，自瞧得興高采烈。
　　但見丁不四招招搶攻，雙掌如刀如劍、如槍如戟，逼著白萬劍守勢多而攻著少，但白萬劍打得極是沈著，樸實無華，偶然間鋒芒壹現，又即收斂，看來丁不四若想取勝，可著實不易，鬥得久了，只怕甶萬劍還會占到上風。
　　連石破天都看出了這點，丁不四和白萬劍自早就心中有數。原來丁不四自負與白萬劍之父威德先生白自在同輩，聲稱不肯以大壓小，只以空手接他長劍。但壹動上手，丁不四立即暗暗叫苦不叠，對方出招之迅，變化之高，內力之厚，法度之謹，均是第壹流高手風範，即令白自在當年縱橫江湖的全盛之時，劍法之高，只怕也不過如是。
　　丁不四打醒十二分精神，施展小巧騰挪功夫，在他劍鋒中縱躍來去，有時迫不得已，只得行險僥幸，以兩敗俱傷的狠著，逼退臼萬劍淩厲劍招。遇上這等情形，白萬劍總退讓壹步，不與他硬拼，似乎是智珠在握，心有必勝成算壹般。以二人真功夫而論，畢竟還是丁不四高出壹籌，但他輸在過於托大，不肯用兵刃和對方動手，明明壹條余光燦然的九節軟鞭圍在腰間，既已說過不用，便殺了他頭，也不肯抖將出來。
　　再拆二十余招，白萬劍道：“丁四叔，妳用九節鞭吧，單憑空手，妳打我不過的。”
　　丁不四怒道：“放屁，我怎會打妳不過？妳試試這招！”左手劃個圈子，右手拳從圈子中直擊出去。這壹招來得甚怪。白萬劍不明拆法，便退了壹步。丁不四哈哈大笑，右足在地下壹蹬，身子向左彈出，便似腳底下裝了彈簧，突然飛起，雙腳在半空中急速踢出。白萬劍又退壹步，揮劍護住面門。
　　丁不四倏左倏右，忽前忽後，只將石破天看得眼花繚亂。猛聽得嗤的壹聲響，丁不四右腿褲管上中了壹劍，雖沒傷到皮肉，卻將他褲子劃了壹條長長的破口。白萬劍收劍退回，說道：“承讓，承讓！”
　　高手比武，這壹招原可說勝敗已分。但丁不四老羞成怒，喝道：“誰來讓妳了？這壹招妳壹時運氣好，算得什麽？”壹招“逆水行舟”，向白萬劍又攻了過去。白萬劍只得挺劍接住。剛才這壹劍劃破對方褲腳，說是運氣好，確也不錯，其時白萬劍挺劍刺去，丁不四剛好揮足踢出，倒似是將自己褲管送到劍鋒上去給他劃破壹般。但這麽壹來，丁不四壹股淩厲的氣焰不免稍煞，出招時就慎重得多，越打越處下風。雪山派眾弟子瞧著十分得意，就有人出聲稱贊：“妳瞧白師哥這壹招‘月色昏黃’，使得若有若無，朦朦朧朧，當真是得了雪山劍法的神髓。丁四老爺子手忙腳亂，若不是白師哥劍下留情，他身上已然掛彩了。”
　　猛聽得壹聲“放屁！”同時從兩處響出。壹處出自丁不四之門，那是應有之義，毫不稀奇，另壹處卻來自東北角上。
　　眾人目光不約而同地轉了過去。這些人中，倒以石破天嚇得最為厲害。只見兩人並肩站在林邊，壹是丁不三，另壹個是丁珰。
　　丁不四叫道：“老三，妳走開些！我跟人家過招，妳站在這裏幹什麽？”他雖正全神貫註和白萬劍動手，但究竟兄弟之親，丁不三只說了“放屁”兩字，他便知道是兄長到了，何況他兄弟倆自幼到老，相互間說得最多的便是這“放屁”兩字。
　　丁不三笑道：“我要瞧瞧妳近來武功長進了些沒有。”
　　丁不四大急，情知眼前情勢，自己已無法取勝，這個自幼便跟他爭強鬥勝、互不相下的兄長偏偏在這時現身，真正不巧之極，他大聲叫道：“妳在旁邊來搞亂我心神。我既分心和妳說話，怎麽還有心思跟人家廝打？”
　　丁不三笑道：“妳不用和我說話，專心打架好了。”轉頭向丁珰道：“妳四爺爺老是自稱武功了得，天下無敵，倒似比妳親爺爺還強些壹般。現下妳睜大了眼，可要瞧仔細了，瞧妳四爺爺單憑壹雙肉掌，要將人家打得撒劍認輸，跪地求饒。哈哈，哈哈！”笑聲怪作，人人耳鼓中嗡嗡作響，都十分的不舒服。
　　丁不四邊鬥邊喝：“老三，妳笑什麽鬼？”丁不三笑道：“我笑妳啊！”丁不四怒道：“笑我什麽？我有什麽好笑？”丁不三道：“我笑妳壹生要強好勝，遇到危難之際，總還得靠哥哥來提妳壹把。”丁不四怒道：“這姓白的是我後輩，若不是瞧在他父母臉上，早就壹掌將他斃了。我有什麽危難？誰要妳來提壹把，妳還是去提壹把灑壺、提壹把尿壺的好！要不，就提壹只馬桶！哎喲！好小子，妳乘人之危……”
　　他空手和白萬劍對打，本已落於下風，這麽分心和丁不三說話，門戶中便即現出空隙。白萬劍乘勢直上，在他左肩上劃了壹劍，登時鮮血淋漓。
　　丁不三、丁不四兩兄弟自幼吵鬥不休，互爭雄長，做哥哥的不似哥哥，做兄弟的不似兄弟，但這時丁不三眼見兄弟受傷，卻也不禁關心，怒道：“好小子，妳膽敢傷我丁老三的兄弟！”身形微矮，突然呼的壹聲彈將出去，伸手直抓白萬劍後心。
　　白萬劍前後受攻，心神不亂，長劍向丁不四先刺壹劍，將他逼開壹步，隨即回劍向丁不三斜削過去。
　　丁不四叫道：“老三退開！誰要妳來幫我？”丁不三道：“誰幫妳了？丁老三最惱人打架不公平。我先弄掉他的劍，再在他身上弄些血出來，妳們再公公平平地打壹架。”
　　雪山派群弟子見師兄受二人夾擊，何況這丁不三乃殺害同門的大仇人，他壹上前動手，眾人發壹聲喊，紛紛攻上。
　　丁不三喝道：“狗崽子，活得不耐煩了，通統給我滾回去！”卻見劍光閃閃，幾柄長劍同時向他刺來。丁不三壹壹避過，大聲叫道：“再不滾開，老子可要殺人了。”
　　白萬劍知道這些師弟決不是他對手，他說要殺人，那是真的殺人，忙叫道：“大家退回！”雪山群弟子對這位師兄的號令不敢絲毫違拗，當即散開退後。
　　丁不三向著壹名肥肥矮矮、名叫李萬山的雪山弟子道：“把妳的劍給我！”李萬山怒道：“好！給妳！”劍起中鋒，嗤的壹聲，向他小腹直刺過去。丁不三左手疾探，從側抓住了他右腕，輕輕壹扭，便將他手中長劍奪過，便如李萬山真是乖乖地將長劍遞給他壹般。這壹扭之下，李萬山右腕已然脫臼，丁不三跟著飛腳將他踢了個筋鬥。
　　其余雪山弟子挺劍欲上前相助，丁不三已手持長劍，劍尖刺地，繞著白萬劍和丁不四二人奔了壹圈，在地下畫了個徑長丈許的圓圈，站定身子，向雪山群弟子冷冷說道：“哪壹個踏進這圈子壹步，便算踏進鬼門關了！”
　　白萬劍打得雖然鎮定，心中卻已十分焦急，情知這不三、不四兩兄弟殺人不眨眼，此刻二人聯手，自己已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比之當日土地廟中獨鬥石清夫婦，情勢更兇險得多，丁氏兄弟可不似石清夫婦那麽講究武林道義，只怕雪山派十七弟子，今日要盡數斃命於紫煙島上。迫著劍走險勢，要搶著將丁不四先斃於劍底，雪山派十七人生死存亡，全看是否能先行殺了丁不四而定。
　　但丁不四肩上雖中壹劍，傷非要害，盡能支撐得住，白萬劍這壹躁急求勝，劍招雖狠，“穩、準”二字便不如先前了。丁不四雙掌翻飛，在長劍中穿來插去，仍然矯捷狠辣之極，創口中的鮮血卻也不住飛派出來。
　　丁不三挺劍向前，叫道：“老四，妳先退下，把劍傷裹好了，再打不遲。”丁不四大聲道：“什麽劍傷？我身上有什麽劍傷？諒這小子的壹把爛劍，又怎傷得了我？”丁不三道：“咦！怎麽妳身上有傷口、又有鮮血？”丁不四道：“我高興起來，自己在身上搔搔癢，弄了點血出來，有什麽稀奇？”
　　丁不三哈哈大笑，挺劍向內萬劍刺去，大聲說道：“姓白的，妳聽仔細了，現下是我跟妳單打獨鬥，丁老四也在跟妳單打獨鬥，可不是咱們兩兄弟聯手夾攻於妳。老四叫我不可出手，我不聽他的。我叫老四退下，他也不聽我的。我瞧著妳不順眼，要教訓教訓妳。他討厭妳老子，要打妳幾個耳光。咱們各人打各人的，別讓人說丁氏雙雄以二打壹，傳到江湖上可不大好聽。”口中啰唣，手下絲毫沒閑著，出招悍辣之極。
　　臼萬劍以壹敵二，心想：“原來妳跟我單打獨鬥，丁老四也跟我單打獨鬥，不是兩人夾攻。”他生性端嚴，不喜和人作口舌之爭，心裏又瞧不起丁氏兄弟的無賴；而在這兩名高手的夾擊之下，也委實不能分心答話，只全神貫註地嚴密防守，尋暇反擊，壹句話也不說。
　　鬥到分際，丁不三的長劍和他長劍壹交，白萬劍只覺手臂劇震，對方的內力猛攻而至，忙運內力外蕩，回劍橫削，便在此時，右腿上給丁不四左掌作刀，重重地斫了壹掌，當即向後退出兩步，腳步踉蹌，險些摔倒。雪山派壹名弟子叫道：“休得傷我師哥！”挺劍來助，左腳剛踏進丁不三所畫的圓圈，眼前白光壹閃，長劍貫胸而過，已遭丁不三壹劍刺死。兩名雪山弟子又驚又怒，雙雙迸襲。丁不三大喝壹聲，躍起半空，長劍從空中劈將下來，同時左掌擊落。劍鋒落處，將壹名雪山派弟子從右肩劈至左腰，以斜切藕勢削成兩截，左手這掌擊在另壹名雪山弟子的天靈蓋上。那人悶哼壹聲，委頓在地，頭顱扭過來向著背心，頸骨折斷，自也不活了。
　　他頃刻間連殺三人，石破天在樹後見著，不由得心驚膽戰，臉如土色。
　　丁不三余威不歇，長劍如疾風驟雨般向白萬劍攻去，猛聽得喀喀兩響，雙劍同時折斷。兩人同時以半截斷劍向對方擲出，同時低頭矮身，兩截斷劍同時向兩人頭頂掠去，相去均不到半尺。兩人壹般行動，壹般快速，又壹般的生死懸於壹線。
　　白萬劍右腿受傷，步履不便，再失去了兵刃，登時變成了只有挨打，難以還手的地步。兩名雪山弟子明知踏進圈子不免有死無生，但總不能眼睜睜地瞧著師兄為這兩個兇人聯手害死，當即挺劍沖進。
　　丁不三叫道：“老四，妳來打發，我今天已殺了三人。”
　　丁不四笑道：“哈，妳也有求我出手的時候。”竟不轉身，左足向後彈出，便似騾馬以後腿踢人壹般，啪啪兩聲，分別踢中兩人胸口。兩名雪山弟子飛出數丈，摔跌在地，哼也沒哼壹聲。兩人胸口中腿，立即斃命。
　　丁氏兄弟兇性大發，足掌齊施，各以狠毒手法向白萬劍攻擊。白萬劍跛著壹足，沈著應付，壹步步退出圈子，突然壹聲低哼，右肩又中了丁不四壹掌，右臂幾乎提不起來。
　　眼見白萬劍命在頃刻，石破天只瞧得熱血沸騰，叫道：“妳們不能殺白師傅！”隨手將阿繡往地下壹放，拔出插在腰帶中那把爛銹柴刀，大呼：“不能再殺人了！”
　　阿繡突然給他放落，“啊”的壹聲叫了出來。石破天百忙中回頭，說道：“對不起！”幾個起落，已踏入圈中。
　　丁不四仍頭也不回，反腳踢出。石破天右足壹點，輕飄飄地從他頭頂躍過，落在他面前，使的正是阿繡適才所教的輕身功夫。丁不四壹腳踢空，眼前卻多了壹人，壹怔之下，叫道：“大粽子，原來是妳！”
　　石破天道：“是，是我。爺爺、四爺爺，妳們已經……已殺了五人，應該住手啦。”斜眼向丁不三瞧去，心中怦評亂跳，眼見他殺死的那三名雪山派弟子屍橫就地，連自己足上也濺滿了鮮血，更怕得厲害。
　　丁不三道：“小白癡，那日給妳在船上逃得性命，卻原來躲在這裏。此刻妳又出來幹什麽？”石破天道：“我來勸兩位老爺子少結冤家，既然勝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又何必趕盡殺絕？”
　　丁不三和丁不岡相對哈哈大笑。丁不四道：“老三，這小子不知從哪裏聽了幾句狗屁不通的言語，居然來相勸老爺爺。”
　　石破天提起柴刀，將地下壹柄長劍挑起，向白萬劍擲去，說道：“白師傅，妳們雪山派的，壹定要用劍。”白萬劍轉眼便要喪於丁氏兄弟手下，萬不料這小冤家石中玉反會出來相助，心下滿不是滋味。他擲過來這柄長劍，是遭丁不三劈死的那個師弟遺下來的，當下接過長劍，凝立不動，壹劍在手，精神陡振。
　　丁不三罵道：“這姓白的要捉妳去殺了，當日若不是我相救，妳還有命麽？”石破天點頭道：“正是。爺爺，我是很感激妳的。所以嘛，我也勸白師傅得饒人處且饒人。”
　　丁不四生怕石破天說出在小船上打敗了自己之事，急於要將他壹掌斃了，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麽？”呼的壹掌向他直擊過去，這壹次並無史婆婆在旁，再沒顧忌，這招“黑雲滿天”卻是從未教過他的。
　　白萬劍不願石中玉就此給他如此淩厲的壹招擊斃，挺劍使招“老枝橫斜”，從側刺去。石破天柴刀壹落，使出壹招“長者折枝”，去砍丁不四的手掌。說也奇怪，這壹劍壹刀的招數本來相克，但合並使用，居然生出極大威力，霎時之間，將丁不四籠罩在刀劍之下。
　　丁不三大叫：“小心！”但刀光劍勢，淩厲無儔，他雖欲插手相助，可是壹雙空手實不敢伸入這刀劍織成的光網之中。
　　丁不四也大吃壹驚，危急中就地壹個打滾，逃出圈子之外，挺起身來時，只見對方的壹刀壹劍之旁飛舞著無數白絲，壹摸下頦，壹排胡子竟已給割去了壹截。
　　丁不四自然又驚又怒，丁不三駭然失色，白萬劍大出意外，只有石破天還不知自己適才這壹招內力雄渾，刀法精妙，已令當世三大高手大為震動。
　　丁不三道：“好，咱們也用兵刃了。”從地下拾起壹把長劍，叫道：“老四，還逞個屁能？用鞭子！”劍尖壹抖，向石破天刺了過去。
　　石破天究無應變之能，眼見劍到，便即慌亂，不知該使哪壹招才好。白萬劍使招“雙駝西來”從旁相助，這壹劍提醒了石破天，當即使出“千鈞壓駝”，以刀背從空中壓將下來，柴刀雖鈍，但加上沈重內力，丁不三登感劍招窒滯，幸好丁不四已抖出腰間金龍九節鞭，搶著來救，丁不三乘機閃開。
　　白萬劍使壹招“風沙莽莽”，石破天便跟著使“大海沈沙”。壹刀壹劍配合得天衣無縫，上似有狂風黃沙之重壓，下如有怒海洪濤之洶湧。丁不三、丁不四齊聲大呼。
　　石破天內力強勁之極，所學武功也是十分精妙，只是少了習練，更無臨敵應變的經歷，眼見敵招之來，不知該出哪壹招去應付才是。他所學的金烏刀法，除了最後壹招之外，每壹招都是針對霄山劍法而施，史婆婆傳授之時，總也是和每招雪山劍法合並指點。此刻他心中慌亂，無暇細思，但見白萬劍使什麽招數，他便跟著使出那壹招相應的招數，是以白萬劍使“老枝橫斜”，他便使“長者折枝”，白萬劍使“雙駝西來”，他便使“千鈞壓駝”。哪知這金烏刀法雖說是雪山劍法的克星，但正因為相克，壹到聯手並使之時，竟將雙方招數中的空隙盡數彌合，變成了威力無窮的壹套武功。
　　白萬劍驚詫之極，數招之下，便知石破天這套刀法和自己的劍招聯成壹氣之後，直是無柴不摧，這小子內力更似有壹股有質無形的力道，不斷地漸漸擴展。
　　丁不三、丁不四自然也早就瞧了出來，只兩人不肯認輸，還盼石破天這路古怪刀法招數有限，兩兄弟打起精神，苦苦撐持。白萬劍也怕石破天不過是“程咬金三斧頭”，時刻壹長，又讓丁氏兄弟占了先機，眼下情勢，須當速戰速決，當即使壹招“暗香疏影”，長劍顫動，劍光若有若無，那是雪山劍法中最精微的壹招，往往傷人於不知不覺之間。石破天柴刀橫削，也是連連抖動，這壹招“鮑魚之肆”，內力從四面八方湧出。
　　只聽得“啊、啊”兩聲，丁不四肩頭中刀，丁不三臂上中劍。兩人倏然轉身，躍出圈外。丁不三反手抓住丁珰，迅速之極地隱入了東邊林中。丁不四卻在西首山後逸去，只聽山背後傳來他的大聲呼叫：“白萬劍，老子瞧在妳老娘面上，今日饒妳壹命，下次可決不輕饒了……”聲音漸漸遠去。
　　但見滿地是血，衰草上躺著五具屍首，雪山派群弟子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又驚又悲，又是滿腹疑團。
　　
　　白萬劍側目瞧著石破天，壹時之間痛恨、悲傷、慚愧、慶幸、惶惑、詫異、佩服，百感交集，而感激之意卻也著實不少，若不是這小子出手，雪山派十余人自必盡數斃命於紫煙島上，回想適才丁氏兄弟出手之狠辣，兀自心有余悸。他長長舒了口氣，問道：“妳這路刀法是誰教妳的？”
　　石破天道：“是史婆婆教的，共有七十三路，比妳們的雪山劍法多壹路，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白萬劍“哼”的壹聲，說道：“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口氣未免太大。誰是史婆婆？”石破天道：“史婆婆是我金烏派的開山祖師，她是我師父，我是金烏派的第二代大弟子。”白萬劍不禁大怒，冷冷地道：“妳不認師門，那也罷了，卻又另投什麽金烏派門下。金烏派，金烏派？沒聽見過，武林中沒這個字號。”石破天還不知他已動怒，繼續解釋：“我師父說道，金烏就是太陽，太陽壹出，雪就融了。因此雪山派弟子遇到我金烏派，只有……只有……”下面本來是“磕頭求饒的份兒”，但他只不過不通人情世故，畢竟不是傻子，話到口邊，想起這句話不能在雪山派弟子面前說出來，當即住口。
　　白萬劍臉色鐵青，厲聲道：“我雪山弟子遇匕妳金烏派的，那便如何？只有什麽？”石破天搖頭道：“這句話妳聽了要不高興的，我也以為師父這話不對。”白萬劍道：“只有大敗虧輸，望風而逃，是不是？”石破天道：“我師父的話，意思也就差不多。白師傅妳別生氣，我師父恐怕也是說著玩的，當不得真。”
　　內萬劍右腿、右肩都給丁不四手掌斬中，這時候更覺疼痛難當，然石破天的言語句句辱及本門，卻如何忍得，長劍壹舉，叫道：“好！我來領教領教金烏派的高招，且看如何招招是雪山劍法的克星！”但這壹舉劍，肩頭登時劇痛，臉上變色，長劍險些脫手。
　　壹名雪山弟子包萬葉上前兩步，挺劍說道：“姓石的小子，妳當然不認我這師叔了，我來接妳高招！”白萬劍咬牙忍痛，說道：“包師弟，妳……妳……”他本要說“妳不行”，但學武之人，臉面最是要緊，隨即改口道：“我來接他好了！”劍交左手，說道：“姓石的小子，上吧！”石破天搖頭道：“妳肩頭、腿上都受了傷，咱們不用比了，而且，而且，我壹定打妳不過的。”
　　白萬劍道：“妳有膽子侮辱雪山派，卻沒膽子跟我比劍！”長劍挺出，壹招“梅雪爭春”，劍光點點，閼石破天頭頂罩了下來，他雖左手使劍，不如右手靈便，但淩厲之意，絲毫不減。石破天見劍光當頭而落，只得舉起柴刀，還了壹招“梅雷逢夏”，攻暇抵隙，果然正是這招“梅雪爭春”的克星。
　　白萬劍心中壹凜，不等這招“梅雪爭春”使老，急變“胡馬越嶺”，石破天依著來壹招“漢將當關”，白萬劍眼見對方這壹招守得嚴密異常，不但將自己去招全部封住，而且顯然還含有厲害後著，當即換成壹招“明月羌笛”，石破天跟著變為“赤日金鼓”。白萬劍又是壹驚，眼見他柴刀直攻而進，正對淮了自己這招最軟弱之處，忙又變招。
　　幸好石破天不懂這其間的奧妙，眼見對方變招，跟著便即變化。其實適才已古敵機先，不管白萬劍變招也好，不變招也好，乘勢直進，立時便每迫他急退三步。此時他腿上不便，這三步難以疾退，不免便要撒劍認輸。但說到當真拆招鬥劍，石破天可差得遠了，他只是眼見白萬劍使出什麽劍招，便照式應以金烏刀法中配好了的壹招，較之。前與丁不四在舟中鬥拳，其依樣葫蘆之處，實無多大分別。他招數既不會稍有變更，自不免錯過了這大好機會。
　　白萬劍心中暗叫：“慚愧！”旁觀的雪山派弟子中，倒也有半數瞧了出來，也是暗道：“僥幸，僥率！”
　　數招壹過，白萬劍又遇兇險。不管他劍招如何巧妙繁復，石破天以拙應巧，壹柄爛柴刀總是在每壹招中都占了上風。白萬劍越鬥越驚，心想：“這小子倒也不是胡吹，他的什麽金烏刀法，果然是我雪山劍法的克星。那個史婆婆莫非是我爹爹的大仇人？她如此處心積慮地創了這套刀法出來，顯是要打得我雪山派壹敗塗地。”
　　拆到三十余招時，石破天柴刀斫落，劈向白萬劍左肩。白萬劍本可飛腿踢他手腕，以解此招，但他右腳壹提，傷處突然奇痛徹骨，右膝竟而不由自主地跪倒，急忙右掌按地。石破天這刀砍下，他已無法抗禦，眼見便要將他左臂齊肩斫落。雪山群弟子大聲驚呼。不料石破天提起柴刀，說道：“這壹下不算。”
　　白萬劍左腳使勁，奮力躍起，心中如閃電般轉過了無數念頭：“這小子早就可以勝我，何以每壹招都使不足？倒似他沒好好學過雪山劍法似的。此刻他明明已經勝我了，何以又故意讓我？石中玉這小子向來險狠，他只消壹刀殺了我，其余眾師弟哪壹個是他對手？他忽發善心，那是什麽緣故？難道……難道……他當真不是石中玉？”
　　壹轉到這個念頭，左手長劍輕送，壹招“朝天勢”向前刺出。雪山諸弟子都是“咦”的壹聲。這“朝天勢”不屬雪山劍法七十二招，是每個弟子初入門時鍛煉筋骨、打熬氣力的十二式基本功夫之壹，招式尋常，簡便易記，雖於練功大有好處，卻不能用以臨敵。眾人見他突然使出這壹招來，都吃了壹驚，只道白師哥傷重，已無力使劍。
　　不料石破天也是壹呆，這壹招“朝天勢”他從未見過，史婆婆也沒教過破法，不知如何拆解才是。可是在“氣寒西北”的長劍之前，又有誰能呆上壹呆？石破天只這麽稍壹遲疑，白萬劍長劍猶似電閃，中宮直進，劍尖已指住了他心口，喝道：“怎麽樣？”
　　石破天道：“妳這壹招是什麽劍法？我沒見過。”
　　白萬劍見他此刻生死系於壹線，居然還問及劍法，倒也佩服他的膽氣，說道：“妳當真沒學過？”石破天搖了搖頭。白萬劍道：“我此時取妳性命，易如反掌，只是適才我受丁氏兄弟圍攻，閣下有解圍大德，咱們壹命換壹命，誰也不虧負誰。從今而後，妳可不許再說金烏刀法是雪山劍法克星的話。”
　　石破天點頭道：“我原說打妳不過。妳叫我不可再說，我聽妳的話就是，以後不說了。白師傅，我想明白了，剛才妳這壹招劍法，好像也可破解。”陡然間胸口壹縮，凹人數寸，手中柴刀橫掠，啪的壹聲，刀劍相交，內力到處，白萬劍手中長劍斷為兩截。
　　自萬劍臉色大變，左足壹挑，地下的壹柄長劍又躍入他手中，刷刷刷三劍，都是本派練功的入門招式，快速無倫。石破天只瞧得眼花繚亂，手忙足亂之際，突然間手腕中劍，柴刀再也抓捏不住，當的壹聲，掉在地下。便在那時，對方長劍又已指住了他心口。
　　白萬劍手腕輕抖，石破天叫聲“哎喲”，低頭看時，只見自己胸口已整整齊齊地給刺了六點，鮮血從衣衫中滲將出來，但著劍不深，並不如何疼痛。
　　雪山群弟子齊聲喝彩：“好壹招‘雪花六出’！”
　　白萬劍道：“相煩閣下回去告知令師，雪山派多有得罪。”他見石破天不會雪山派這幾路最粗淺的入門功夫，顯非作偽，該當從未在雪山派中學過武功，而神情舉止、性情脾氣，和石中玉更是大異，壹個仁厚謙和，壹個狡詐陰狠，截然相反；又想：“他於我有救命之恩，適才壹刀又沒斫我肩膀，明著是手下留情。此人自然不是石巾玉。就算當真是他，今日也總不能殺他、拿他。他雖曾對花師妹言語輕薄，但今日雪山弟子的性命，總都是他救的。這壹招‘雪花六出’，不過懲戒他金烏派口出大言，在他身上留個記認。”
　　他拋下長劍，抱起壹名師弟的屍身，既傷同門之誼，又愧自身無能，致令這五個師弟死於丁氏兄弟之手，忍不住熱淚長流，其余雪山弟子將另外四異屍身也抱了起來。白萬劍恨恨地道：“不三、不四兩個老賊別死得太早。”向眾師弟道：“咱們走！”壹夥人快步走入樹林，有人回頭望石破天壹眼，眼光中也充滿了大惑不解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