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大粽子
俠客行 by 金庸
2018-9-4 22:35
石破天耳畔呼呼風響,身子在空中轉了半個圈,落下時臉孔朝下俯伏,沖入壹個所在,但覺著身處甚為柔軟,倒也不感疼痛,只黑沈沈的目不見物,但聽得耳畔有人驚呼。他身不能動,也不敢開口說話,鼻中聞到壹陣幽香,似是回到了長樂幫總舵中自己床上。
微壹定神,果然覺到是躺在被褥之上,口鼻埋在壹個枕頭之中,枕畔卻另有壹個人頭,長發披枕,竟是個女子。石破天大吃壹驚,“啊”的壹聲,叫了出來。
只聽得壹個女子的聲音說道:“什麽人?妳……妳怎麽……”石破天道:“我……我……”不知如何回答才是。那女子道:“妳怎麽鉆到我們船裏?我壹刀將妳殺了!”石破天大叫:“不,不是我自己鉆進來的,是人家摔我進來的。”那女子急道:“妳……妳……妳快出去,怎麽爬在我被……被窩裏?”
石破天壹凝神間,果覺自己胸前有褥,背上有被,臉上有枕,而被褥之間更頗為溫暖,才知丁珰這麽壹擲,恰巧將他摔入這艘小船的艙門,穿人船艙中壹個被窩;吏糟的是,從那女子的話中聽來,似乎這被窩竟是她的。他若非手足被綁,轤已急躍而起,逃了出去,偏生身上穴道未解,連壹根手指也擡不起來,只得說道:“我動不得,勞妳的駕,將我搬了出去,推出去也好,踢出去也好。”
只聽得腳後壹個蒼老的婦人聲音道:“這混蛋說什麽胡話?快將他壹刀殺了。”那女子道:“奶奶,如殺了他,我被窩中都是鮮血,那……那怎麽辦?”語氣甚為焦急。那老婦怒道:“是什麽鬼東西?餵,妳這混蛋,快爬出來。”
石破天急道:“我真動不得啊,妳們瞧,我給人抓了靈臺穴,又拿了懸樞穴,全身又給綁得結結實實,要移動半分也動不了。這位姑娘還是太太,妳快起來吧,咱們睡在壹個被窩裏,可……可實在不大妙。”
那女子啐道:“什麽太太的?我是姑娘,我也動不了。奶奶,妳……妳快想個法子,這人當真是給人綁著的。”石破天道:“老太太,妳做做好事,勞妳駕,把我拉出去。我……我得罪了這位姑娘……唉……這個……真說不過去。”
那老婦怒道:“小混蛋,倒來說風涼話。”那姑娘道:“奶奶,咱們叫後艄的船家來把他提出去,好不好?”那老婦道:“不成,不成!這般亂七八糟的模樣,怎能讓旁人見到?偏生妳我又動彈不得,這……這……”
石破天心道:“莫非這位老太太和那姑娘也給人綁住了?”
那老婦不住口地怒罵:“小混蛋,臭混蛋,妳怎麽別的船不去,偏偏撞到我們這裏來?阿繡,快把他殺了,被窩中有血,有什麽打緊?這人早晚總是要殺的。”那姑娘道:“我沒力氣殺人。”那老婦道:“用刀子慢慢地鋸斷了他喉管,這小混蛋就活不了。”
石破天大叫:“鋸不得,鋸不得!我的血臟得很,把這香噴噴的被窩弄得壹塌糊塗,而且……而且……被窩裏有個死屍,過壹會定要變成僵屍,也大不妙。”只聽得“嚶”的壹聲,那姑娘顯是聽到“被窩裏有個死屍要變僵屍”這話很害怕,石破天心中壹喜,聽那姑娘道:“奶奶,我拔刀子也沒力氣。”石破天道:“妳沒力氣拔刀子,那再好沒有了。我此刻動不得,妳如將我殺了,我就變成僵屍,躺在妳身旁,那有多可怕。我活著不能動,變成僵屍,就能動了,我兩只冷冰冰的僵屍手握住妳喉嚨……”
那姑娘給他說得更加怕了,忙道:“我不殺妳,我不殺妳!”過了壹會兒,又道:“奶奶,怎生想個法子,叫他出去?”那老婦道:“我在想哪,妳別多說話。”
這時已然入夜,船艙中漆黑壹團。石破天和那姑娘雖同蓋壹被,幸好擲進來時偏在壹旁,沒碰到她身子,黑暗中只聽得那姑娘氣息急促,顯然十分惶急。過了良久,那老婦仍沒想出什麽法子來。
突然之間,遠處傳來兩下尖銳的嘯聲,靜夜中淒厲刺耳。跟著飄來壹陣大笑之聲,聲音蒼老豪邁。那人邊笑邊呼:“小翠,我已等了妳壹日壹晚,怎麽這會兒才到?”
那姑娘急迤:“奶奶,他……他追過來了,那怎麽是好?”那老婦哼了壹聲,說道:“妳別做聲,我正凝聚真氣,只要足上經脈稍通,能有片刻動彈,我便往江心壹跳,免得受這老妖之辱。”那姑娘急道:“奶奶,奶奶,那使不得。”那老婦怒道:“我叫妳別來打擾我。奶奶投江之時,妳跟不跟我去?”那姑娘微壹遲疑,說道:“我……我跟著奶奶壹塊兒死。”那老婦道:“好!”說了這個“好”後,便不做聲了。
石破天兩度嘗過這“走火”的滋味,心想:“原來這老太太和小姑娘都練內功走火,動彈不得,偏生敵人在這當頭趕到,當真為難之極。”
只聽下遊那蒼老的聲音又叫道:“妳愛比劍也好,鬥拳也好,丁老四定然奉陪到底。小翠,妳怎麽不回答我?”這時話聲又近了數十丈。過不多時,只聽得半空中嗆啷啷鐵鏈響動,跟著嘭的壹聲巨響,壹件重物落上了船頭,顯是迎面而來的船上有人擲來鐵錨鐵鏈。後艄的船家大叫:“餵,餵,幹什麽?幹什麽?”
石破天只覺坐船向右急劇傾側,不由自主地也向右滾去,那姑娘向他滾過來,靠在他身上。石破天道:“這個……這個……妳……”要想叫她別靠在自己身上,何隨即想起她跟自己壹樣,也動彈不得,話到門邊,又縮了回去。
跟著覺得船頭壹沈,有人躍到了船上,傾側的船身又回復平穩。那老人站在船頭說道:“小翠,我來啦,咱們是不是就動手?”
後艄的船家叫道:“妳這麽攪,兩艘船都要給妳弄翻了。”那老人怒道:“狗賊,快給我閉上了鳥嘴!”提起鐵錨擲出。兩艘船便即分開,同時順著江水疾流而下。船家見他如此神力,將壹只兩百來斤重的鐵錨擲來擲去,有如無物,嚇得撟舌不下,再也不敢做聲了。
那老人笑道:“小翠,我在船頭等妳。妳伏在艙裏想施暗算,我可不上妳當。”
石破天心頭壹寬,心想他壹時不進艙來,便可多挨得片刻,但隨即想起,多挨片刻,未必是好,那老婦若能凝聚真氣,便要挾了這小姑娘投江自盡,這時那姑娘的耳朵正挨在他口邊,便低聲道:“姑娘,妳叫妳奶奶別跳到江裏。”
那姑娘道:“她……她不肯的,壹定要跳江。”壹時悲傷不禁,流下淚來,眼淚既奪眶而出,便再也忍耐不住,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淚水滾滾,沾濕了石破天的臉頰。她哽咽道:“對……對不住!我的眼淚流到了妳臉上。”這姑娘竟十分斯文有禮。
石破天輕嘆壹聲,說道:“姑娘不用客氣,壹些眼淚水,又算得了什麽?”那姑娘泣道:“我不願意死。可是船頭那人很兇,奶奶說寧可死了,也不能落在他手裏。我……我的眼汨,真對不住,妳可別見怪……”只聽得船板格的壹聲響,船艙彼端壹個人影坐了起來。
石破天本來口目向下,埋在枕上,但滾動之下,已側在壹旁,見到這人坐起,心中評評亂跳,顫聲說道:“姑……姑娘,妳奶奶坐起來啦。”那姑娘“啊”的壹聲,她臉孔對著石破天,已瞧不見艙中情景。過了壹會,只聽石破天叫道:“老太太,妳別抓她,她不願意陪妳投江自盡,救人哪,救人哪!”
船頭上那老人聽到船艙中有個青年男子的聲音,奇道:“什麽人大呼小叫?”
石破天道:“妳快進來救人。老太太要投江自盡了。”
那老人大驚,壹掌將船篷掀起了半邊,右手探出,已抓住了那老婦手臂。那老婦凝聚了半天的真氣立時渙散,應聲而倒。那老人壹搭她脈搏,驚道:“小翠,妳是練功走了火嗎?幹嗎不早說,卻在強撐?”那老婦氣喘喘地道:“放開手,別管我,快滾出去!”那老人道:“妳經脈逆轉,甚為兇險,若不早救,只怕……只怕要成為殘廢。我來助妳壹臂之力。”那老婦怒道:“妳再碰壹下我身子,我縱不能動,也要咬斷舌頭,立時自盡。”
那老人忙縮回手掌,說道:“妳的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手少陽三焦經全都亂了,這個……這個……”那老婦道:“妳壹心壹意只想勝過我。我練功走火,豈不再好也沒有了?正好如了妳心願。否則的話,妳怎麽勝得了我。”那老人道:“咱們不談這個。阿繡,妳怎麽了?快勸勸妳奶奶。妳……妳……咦!妳怎麽跟個大男人睡在壹起,他是妳的情郎,還是妳的小女婿兒?”
阿繡和石破天齊聲道:“不,不是的,我們都動不了啦。”
那老人大為奇怪,伸手將石破天壹拉。石破天給帆索綁得直挺挺的,腰不能曲,手不能彎,給他這麽壹拉,便如壹根木材般從被窩中豎了起來。那老人出其不意,倒嚇了壹大跳,向後急避,待得看清,不禁哈哈大笑,道:“阿繡,端陽節早過,妳卻在被窩中藏了壹只大綜子。”
阿繡急道:“不是的,他是外邊飛進來的,不……不是我藏的。”
那老人笑道:“妳怎麽也不能動,也變成了壹只大粽子麽?”
那老婦厲聲道:“妳敢伸壹根指頭碰到阿繡,我和妳拼命。”
那老人嘆了口氣,道:“好,我不碰她。”轉頭向艄公道:“船家,轉舵掉頭,扯起帆來,我叫妳停時便停船。”那艄公不敢違拗,應道:“是!”慢慢轉舵。
那老婦怒道:“幹什麽?”那老人道:“接妳到碧螺山去好好調養。妳這次走火,非同小可。”那老婦道:“我死也不上碧螺山。我又沒輸給妳,幹嗎迫我到妳狗窩去?”那老人道:“咱們約好了在長江比武,我輸了到妳家磕頭,妳輸了便到我家裏,不過不必磕頭。是妳自己練功走火也好,是妳鬥不過我也好,總而言之,這壹次妳非上碧螺山走壹遭不可。我幾十年來的心願,這番總算得償,妙極,妙極!”那老婦怒發如狂,叫道:“不去,不去,不……”越叫越淒厲,陡然間壹口氣轉不過來,竟暈了過去。
那老人笑吟吟地道:“妳不去也得去,今日還由得妳嗎?”
石破天忍不住插口道:“她既不願去,妳怎能勉強人家?”
那老人大怒,喝道:“要妳放什麽狗鉍?”反掌便往他臉上打去。
這壹掌眼見便要打得他頭暈眼花、牙齒跌落,突然之間,見到石破天臉上壹個漆黑的小小掌印,那老人壹怔之下,登時收掌,笑道:“啊哈,大粽子,我道是誰將妳綁成這等模樣,原來是我那乖乖侄孫女。妳臉上這壹掌,是給我侄孫女打的,是不是?”
石破天不明所以,問道:“妳侄孫女?”那老人道:“妳還不知老夫是誰?我是丁不四,丁不三是我哥哥,他年紀比我大,武功卻不及我……我的侄孫女……”石破天看他相貌確和丁不三有幾分相似,服飾也差不多,只腰間纏著壹條黃光燦然的金帶,便道:“啊,是了,丁丁當當是妳侄孫女。不錯,這壹掌正是丁丁當當打的,我也是給她綁的。”
丁不四捧腹大笑,道:“我原說天下除了阿珰這小丫頭,再沒第二個人這麽頑皮淘氣。很好,很好,很好!她為什麽綁妳?”石破天道:“她爺爺要殺我,說我武功太差,是個白癡。”丁不四更加大樂,笑得彎下腰來,道:“老三要殺的人,老四既然撞上了,那就……那就……”石破天驚道:“妳也要殺?”
丁不四道:“丁不四的心意,天下有誰猜得中?妳以為我要殺妳,我就偏偏不殺。”站起身來,左手抓住石破天後領提將起來,右手並掌如刀,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急劃而落,本來重重纏繞的數十重帆索立時紛紛斷絕,當真是利刃也未必有如此鋒銳。
石破天贊道:“老爺子,妳這手功夫厲害得很,那叫什麽名堂?”
丁不四聽石破天壹贊,登時心花怒放,道:“這壹手功夫自然了不起,普天下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丁不四外,再沒第二個了。這手功夫嗎?叫做……”
這時那老婦已醒,聽到丁不四自吹自擂,當即冷笑道:“哼,耗子七天平,自稱自贊!這壹手‘快刀斬亂麻’,不論哪個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莊稼漢子,又有誰不會使的?”丁不四道:“呸!呸!學過幾手三腳貓把式的人,就會使我這手‘快刀斬亂麻’?妳倒使給我瞧瞧!”那老婦道:“妳明知我練功走火,沒了力氣,來說這種風涼言語。大粽子,我跟妳說,妳到隨便哪壹處市鎮上,見到有人練把式賣膏藥,騙人騙財,只須給他壹文兩文,他就會練這手‘快刀斬亂麻’給妳瞧,包管跟這老騙子練的壹模壹樣,沒半點分別,說不定還比他強些。這是普天下所有騙人的混蛋個個都會練的法門,只消手指間夾壹片快刀,又有什麽稀罕了!”
其實丁不四這壹手乃真功夫,並非騙術,聽那老婦說得刻薄,不由得怒發如狂,順手便向她肩頭抓落。
石破天叫道:“不可動粗!”斜身反手,向他右腕上切去,正是丁珰所教壹十八路擒拿手中的壹招“白鶴手”。他給丁珰拿中穴道後為時已久,在內力撞擊之下,穴道漸解,待得身上帆索斷絕,血行順暢,立時行動自如。
丁不四“咦”的壹聲,反手勾他小臂。石破天於這壹十八路擒拿手練得已甚純熟,當即變招,左掌拍出,右手取對方雙目。丁不四喝道:“好!這是老三的擒拿手。”伸臂上前,壓他手肘。石破天雙臂圈轉,兩拳反擊他太陽穴。丁不四兩條手臂自下穿上,向外壹分,快如電閃般向石破天手臂上震去。只道這壹震之下,石破天雙臂立斷,不料四臂相撞,石破天穩立不動,丁不四卻感上身壹陣酸麻,喀喇壹聲,足下所踏的壹塊船板從中折斷,船身也向左右猛烈搖晃兩下。他急忙後退壹步,以免陷入斷板,嘴裏又“咦”的壹聲。
他前壹聲“咦”,只是驚異石破天居然會使他丁家的壹十八路擒拿手,但當雙臂與石破天較勁,震得他退後壹步,那壹聲“咦”乃大大吃驚,只覺這年輕入內力充盈厚實,直如無窮無盡,自己適才雖未出全力,但對方渾若無事,自己卻踏斷了船板,可說已輸了壹招。此人這等厲害,怎能為丁珰所擒?臉上又怎會給她打中壹掌?壹時心中疑閉叢生。
那老婦驚詫之情絲毫不亞於丁不四,哈哈大笑,說道:“連……連壹個渾小子也……也……也……”壹時氣息不暢,說不下去了。丁不四怒道:“我代妳說了吧,‘連壹個渾小子也鬥不過、還逞什麽英雄好漢?’是不是?這句妳說不出口,只怕把妳憋也憋死了。”那老婦滿臉笑容,連連點頭。
丁不四側頭向石破天道:“大粽子,妳……妳師父是誰?”石破天搔了搔頭,心想自己雖跟謝煙客和丁珰學過武功,卻沒拜過師父,說道:“我沒師父!”丁不四怒道:“胡說八道,那麽妳這壹十八路擒拿手,又是哪裏偷學得來的?”石破天道:“我不是偷學得來的,丁丁當當教了我十天。她不是我師父,是我……是我……”要想說“是我老婆”總覺有些不妥,便不說了。丁不四更加惱怒,罵道:“妳奶奶的,這武功是阿珰教妳的?胡說八道。”
那老婦這時已順過氣來,冷冷地道:“江湖上人人都說,‘丁氏雙雄,壹是英雄,壹是狗熊!’這句話當真不錯。今口老婆子親眼目睹,果然是江湖傳言,千真萬確。”
丁不網氣得哇哇大叫,道:“幾時有這句話了?定是妳捏造出來的。妳說,淮是英雄,誰是狗熊?我的武功比老三強,武林中誰人不知,哪個不曉?”
那老婦不敢急促說話,壹個字壹個字地緩緩說道:“丁珰是丁老三的孫女兒。丁老三教了他兒子,他兒子教他的女兒丁珰,丁珰又教這個渾小子。這渾小子只學了十天,就勝過了丁老四,妳叫天下人去評……評……評……”連說了三個“評”字,壹口氣又轉不過來了。
丁不四聽著她慢條斯理、壹板壹眼地說話,早已蔔分不耐,這時忍不住搶著說道:“我來代妳說:‘妳叫天下人評評這道理看,到底誰是英雄,誰是狗熊?自然丁老三是英雄,丁老四是狗熊!’”越說聲音越響,到後來聲如雷震,滿江皆聞。
那老婦笑瞇瞇地點了點頭,道:“妳……妳自己知道就好。”這幾個字說得氣若遊絲,但聽在丁不四耳中,卻令他憤懣難當,大聲叫道:“誰說這大粽子勝過丁老四了?來,來,來,咱們再比過!我不在……不在……”
他木想說“不在三招之內就將妳打下江去,那就如何如何”,但說到口邊,心想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三招之內”只怕拾掇他不下,要想說“十招之內”,仍覺沒有把握,說“二十招”吧,還是怕這句話說得太滿,若說“壹百招之內”,卻已沒了英雄氣概,自己壹個成名人物,要花到壹百招才能將侄孫女兒的徒弟打敗,那又有什麽了不起?他略壹遲疑,那老婦已道:“妳不在十萬招之內將他打敗,妳就拜他……拜他……拜他……咳……咳……”
丁不四怒吼:“‘妳就拜他為師!’妳要說這句話,是不是?”“拜他為師”這四個字壹出口,身子已縱在半空,掌影翻麽,向石破天頭頂及胸口同時拍落。
石破天雖學過壹十八路擒拿手法,但只能拆解丁珰的壹十八路擒拿手,學時既非活學,用時也不能活用,眼見丁不四猶似千手萬掌般拍將下來,哪裏能夠抵禦?只得雙掌上伸,護住頭頂,便在這時,後頸大椎穴上感到壹陣極沈重的壓力,已然中掌。
那大椎穴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最是要害,但也正閃人手足三陽督脈之會,諸處經脈中內力同時生出反擊的勁道。丁不四只感全身劇震,向旁反彈了開去,看石破天時,卻渾若無事。這壹招石破天固然遭他擊中,但丁不四反而向外彈出,不能說分了輸贏。
那老婦卻陰陽怪氣地道:“丁不四,人家故意讓妳擊中,妳卻給彈了開去,當真沒用之極,只交手壹招,妳便輸了。”丁不四怒道:“我怎麽輸了?胡說八道!”那老婦道:“就算妳沒輸,那麽妳讓他在妳大椎穴上拍壹掌瞧瞧。要是妳不死,反能將他彈開幾步,那麽妳們就算打成平手。”丁不四心想:“這小子內力雄厚之極,我大椎穴若給他擊上壹掌,那是不死也得重傷。”說道:“好端端的,我為什麽要給他打?妳的大椎穴倒給我打壹掌肴。”那老婦道:“早知丁狗熊沒種,就只會壹門取巧撿便宜的功夫,倘若跟人家壹掌還壹掌、壹拳還壹拳的文比,誰也不得躲閃擋架,妳就不敢。”
丁不四給她說中了心事,汕汕地道:“這等蠻打,是不會武功的粗魯漢子所為,咱們武學名家,怎麽能玩這等笨法子?”他自知這番話強詞奪理,經不起駁,在那老婦笑聲中,向石破天道:“再來,再來,咱們再比過。”
石破天道:“我只學過丁丁當當教的那些擒拿手,別的武功都不會,妳剛才那樣手掌亂晃的功夫,我不會招架。老爺子,就算妳贏了,咱們不比啦。”
那“就算妳贏了”這五個字,聽在丁不四耳中極不受用,他大聲說道:“贏就是贏,輸就是輸,哪有什麽算不算的?我讓妳先動手,妳過來打我啊。”石破天搖頭道:“我就是不會。”丁不四聽那老婦不住冷笑,心頭火起,罵道:“他媽的,妳不會,我來教妳。妳瞧仔細了,妳這樣出掌打我,我就這麽架開,跟著反手這麽打妳,妳就斜身這麽閃過,跟著左手拳頭打我這裏。”
石破天學招倒很快,依樣出手,丁不四回手反擊。兩人只拆得四招,丁不四呼的壹拳打到,石破天不知如何還手,雙手下垂,說道:“下面的我不會了。”
丁不四又好氣,又好笑,道:“妳奶奶的,都是我教妳的,那還比什麽武?”石破天道:“我原說不用比啦,算妳贏就是了。”丁不四道:“不成,我若不是真正勝了妳,小翠壹輩子都笑話我,丁大英雄給她說成是丁大狗熊,我這張臉往哪裏擱去?妳記著,我這麽打來,妳不用招架,最好搶上壹步,伸指反來戳我小腹,這壹招很陰毒,我這拳就不能打實了,就只得避讓,這叫做以攻為守,攻敵之所必救。”
他口中教招,手上比畫。石破天用心記憶,學會後兩人便從頭打起,打到丁不四所教的武功用盡之時,便即停了,只得壹個往下再教,壹個繼續又學。丁不叫這些拳法掌法變化本來甚為繁復,但他跟石破天對打,卻只以曾經教過的為限。
丁不四心想這般鬥將下去,如何勝得了他?唯壹機緣只是這渾小子將所學的招數忘了,拆解稍有錯誤,便立中自己毒手。但偏偏石破天記性甚好,丁不四只教過壹遍,他便牢牢記住。兩人直拆了數十招,他招式中仍無破綻。
那老婦不時發出幾下冷笑之聲,又令丁不四不敢以凡庸的招數相授,只要攻守之際有壹招不夠淩厲精妙,那老婦便出言相譏。她走火之後雖行動不得,眼光仍十分厲害,就算是壹招高明武功,她也要故意詆毀幾句,何況是不算十分出色精奧的招式。
丁不四打醒了精神,傳授石破天拳掌,這股全力以赴的兢兢業業之意,竟絲毫不亞於當年數度和那老婦真刀真槍的拼鬥。又教數十招,天色將明,丁不四漸感焦躁,突然拳法壹變,使出壹招先前教過的“渴馬奔泉”,連拳帶人,猛地撲將過去。
石破天叫道:“次序不對了!”丁不四收招站定,說道:“有什麽次序不次序的?只要是教過妳的便行。”石破天倒也沒忘他曾教過用“粉蝶翻飛”來拆解,當即依式縱身閃開。丁不四心想:“我只須將妳逼下江去,就算是贏了。小翠再要說嘴,也已無用。”踏上壹步,壹招“橫掃千軍”,雙臂猛掃過去。石破天仍依式使招“和風細雨”,避開了對方狂暴的攻勢,但這步壹退,左足已踏上了船舷。
丁不四大喜,喝道:“下去吧!”壹招“鐘鼓齊鳴”,雙拳環擊,攻他左右太陽穴。依照丁不四所授的功夫,石破天該當退後壹步,再以“春雲乍展”化開來掌,可是此刻身後已無退路,壹步後退,便踏入了江中,情急之下不暇多想,生平學得最熟的只丁珰所教的那兩招,也不理會用得上用不上,壹閃身,已穿到了丁不四背後,右手以“虎爪手”抓住他“靈臺穴”,左手以“玉女拈針”拿住他“懸樞穴”,雙手壹拿實,強勁內力陡然發出。
丁不四大叫壹聲,坐倒艙板。
其實石破天內力再強,憑他只學幾天的擒拿手法,又如何能拿得住丁不四這等武學高手?只因丁不四有了先人為主的成見,認定石破天必以“春雲乍展”來解自己這招“鐘鼓齊鳴”,而要使“春雲乍展”,非退後壹步而摔入江中不對。他若和另壹個高手比武,自會設想對方能有種種拆解之法,拆解之後跟著便有諸般厲害後招,自必四面八方都防到了,決不能讓對手閃到自己後心而拿住了要穴。但他跟石破天對拳大半夜,拆解百余招,對方招招都壹板壹眼,全然依準自己所授的法門而發,心下對他既沒半分提防之意,又全沒想到這渾小子居然會突然變招,所用的招數卻純熟無比,出手如風,待要擋避,已然不及,竟著了他的道兒。偏生石破天的內力厲害,勁透要穴,以丁不四修為之高,竟也抵擋不住。
這壹下變故之生,丁不四和石破天固吃驚不小,那老婦也錯愕無已,“哈哈,哈哈”狂笑兩下,暈厥了過去,雙目翻白,神情可怖。
石破天驚道:“老太太,妳……妳怎麽啦?”
阿繡身在艙裏,瞧不見船頭上情景,聽石破天叫得惶急,忙問:“這位大哥,我奶奶怎麽了?”石破天道:“啊喲……她……暈過去啦,這壹次……這壹次模樣不對,只怕……只怕……難以醒轉。”阿繡驚道:“妳說我奶奶……已經……已經死了?”石破天伸手去探了探那老婦鼻息,道:“氣倒還有,只不過模樣兒……那個……那個很不對。”阿繡急道:“到底怎麽不對?”石破天道:“她神色像是死了壹般,我扶起妳來瞧瞧。”
阿繡不願受他扶抱,但實在關心祖母,躊躇道:“好!那就勞妳這位大哥的大駕。”
石破天壹生之中,從未聽人說話如此斯文有禮,長樂幫中諸人跟他說話之時盡管恭謹,卻是敬畏多過了友善,連小丫頭侍劍也總是掩不住臉上惶恐的神色。丁珰跟他說話有時十分親熱,卻也十分無禮。只有這個姑娘的說話,聽在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熨帖舒服,於是輕輕扶她坐起,將壹條薄被裹在她身上,然後將她抱到船頭。
阿繡見到祖母暈去不醒的情狀,“啊”的壹聲呼叫,說道:“這位大哥,可不可以請妳在奶奶‘靈臺穴’上,用手掌運壹些內力過去?這是不情之請,可真不好意思。”
石破天聽她說話柔和,垂眼向她瞧去。這時朝陽初升,只見她壹張瓜子臉,下巴微圓,卻沒丁珰那麽尖,但清麗文秀,壹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也正在瞧著他。兩人目光相接,阿繡登時羞得滿臉通紅,她沒法轉頭避開,便即閉上了眼睛。石破天沖口而出:“姑娘,原來妳也這麽好看。”阿繡臉上更加紅了,兩人相距這麽近,生怕說話時將口氣噴到他臉上,小嘴緊緊閉住。
石破天壹呆,道:“對不起!”輕輕將她放上艙板,靠在船艙門邊,再伸掌按住那老婦的“靈臺穴”,也不知如何運送內力,便照丁珰所教以“虎爪手”抓人“靈臺穴”的法子,發勁吐出。
那老婦“啊”的壹聲,醒了過來,罵道:“渾小子,妳幹什麽?”石破天道:“這位姑娘叫我給妳運送內力,妳……妳果然醒過來啦。”那老婦罵道:“妳封了我穴道啦,運送內力,是這麽幹的?”石破天訕訕地道:“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會,請妳教壹教。”
適才他這麽壹使勁,只震得那老婦五臟六腑幾欲翻轉,“靈臺穴”更遭封閉,好在她練功走火,穴道早已自塞,這時封上加封,也不相幹。她初醒時十分惱怒,但已知他內力渾厚無比,心想:“這傻小子天賦異稟,莫非無意中食了靈芝仙草,還是什麽通靈異物的內丹,以致內力雖強,卻不會運使。我練功走火,或能憑他之力,得能打通被封的經脈?”便道:“好,我來教妳。妳將內息存於丹田,感到有壹股熱烘烘的暖氣了,是不是?妳心中想著,讓那暖氣通到手少陽三焦經的經脈上。”
這件經脈穴道的名稱,當年謝煙客在摩天崖上都曾教過,石破天依言而為,毫不費力地便將內力集到了掌心,他所修習的“羅漢伏魔功”乃少林派第壹精妙內功,並兼陰陽剛柔之用,只向來不知用法,等如有人家有寶庫,金銀堆積如山,卻覓不到那枚開庫的鑰匙,此刻經那老婦略加指撥,依法而為,體內本來蓄積的內力便排山倒海般湧出。
那老婦叫道:“慢些,慢……”壹言未華,已“哇”的壹聲,吐出大門黑血。
石破天吃了壹驚,叫道:“啊喲!怎麽了?不對麽?”阿繡道:“這位大哥,我奶奶請妳緩緩運力,不可太急了。”那老婦罵道:“傻瓜,妳想要我的命嗎?妳將內力運壹點兒過來,等我吸得幾口氣,再送壹點兒過來。”
石破天道:“是,是!對不起,真正對不起!”正要依法施為,突見丁不四壹躍而起,叫道:“他奶奶的,咱們再比過,剛才不算。”那老婦道:“老不要臉,為什麽不算?明明是妳輸了。剛才他只須在妳身蔔!補上壹刀壹劍,又或在妳天靈蓋上拍擊壹掌,妳還有命麽?”
丁不四自知理虧,不再和那老婦鬥口,呼的壹掌,便向石破天拍來,喝道:“這招拆法我教過妳,不算不講理吧?”石破天忙即站起,依他所授招式,揮掌擋開。丁不四跟著又出壹掌,喝道:“這壹招我也教過妳的,總不能說我耍無賴欺侮小輩了吧?”他所出的每壹招,果然都是曾經教過石破天的,顯得自己言而有信,是個君子。
他越打越快,十余招後,已來不及說話,只不住叱喝:“教過妳的,教過的,教過!教過!教……教……教……”如此迅速出招,石破天雖天資聰穎,總沒法只學過壹遍,便將諸般繁復的掌法盡數記住活用,對方拳腳壹快,登時便無法應付,眼見數招之間,便會傷於丁不四的掌底,正自手忙腳亂,忽聽得那老婦叫道:“且慢,我有話說。”
丁不四住手不攻,問道:“小翠,妳要說什麽?”那老婦向石破天道:“少年,我身子不舒服,妳再來送壹些內力給我。”丁不四點頭道:“那很好。妳走火後經脈窒滯,妳既不願我相助,叫他出點力氣倒好。這少年武功不行,內力挺強!”
那老婦“哼”了壹聲,冷冷地道:“是啊,他武功是妳教的,內力卻不是妳教的,他武功不行,內力挺強。”丁不四怒道:“他武功怎麽能算是我教的,我只教了他半天,只須他跟我學得三年五載,哼,小壹輩人物之中,沒壹個能是他敵手。”那老婦道:“就算學得跟妳壹模壹樣,又有什麽用?他不學妳的武功,便能將妳打敗,學得了妳的武功,只怕反而打妳不過了。越學越差,妳說是學妳的好,還是不學的好?”丁不四登時語塞,呆了壹呆,說道:“他那兩招虎爪手和玉女拈針,還不是我丁家的功夫?”
那老婦道:“這是丁不三的孫女所教,可不是妳教的。少年,妳過來,別去理他。”
石破天道:“是!”坐到那老婦身側,伸手又去按住她靈臺穴,運功助她打通經脈,這壹次將內力極慢極慢地送去,唯恐又激得她吐血。
那老婦緩緩伸臂,將衣袖遮在臉上,令丁不四見不到自己在開口說話,又聽不到話聲,低聲道:“待會他再和妳廝打,妳手掌之上須帶內勁。就像這樣把內勁運到拳掌之中。只要見到他伸掌拍來,妳就用他壹模壹樣的招式,跟他手心相抵,把內勁傳到他身上。這老兒想把妳逼下江中淹死,妳記好了,見到他使什麽招,妳也就使什麽招。只有用這法子,方能保得……保得咱們三人活命。”她和石破天只相處兒個時辰,便已瞧出他心地良善,若要他為他自己而和丁不四為難,多半他會生退讓之心,不壹定能遵照囑咐,但說“方能保得咱三人活命”,那是將他祖孫二人的性命也包括在內了,料想他便能全力以赴。
石破天輕輕“嗯”的壹聲答應。那老婦又道:“妳暫且不用給我送內力。待會妳和那老兒雙掌相抵,送出內力時可不能慢慢地來,須得急吐而出,越強越好。”石破天道:“他會不會吐血?可別傷了他。”那老婦道:“不會的。妳良心倒好。我練功走火,半點內力也沒有了,妳的內力猛然湧到,我沒法抗拒,這才吐血。這老兒的內力強得很,剛才妳抓住他背心穴道,他並沒吐血,是不是?妳如不出全力,反而會給他震得吐血。妳如受傷,那便沒人來保護我祖孫二人,壹個老太婆,壹個小姑娘,躺在這裏動彈不得,只有任人宰割欺淩。”
石破天聽到這裏,心頭熱血上湧,只覺此刻立時為這老婆婆和姑娘死了也毫不皺眉,其實她二人是何等樣人,是善是惡,他卻壹無所知。
那老婦將遮在臉上的衣袖緩緩拿開,說道:“多謝妳啦。丁老四死不認輸,妳就跟他過過招。唉,老婆子活了這壹把年紀,天下的真好漢、大英雄也見過不少,想不到臨到歸天之際,眼前見到的卻是壹只老狗熊,當真夠冤。”丁不四怒道:“妳說老狗熊,他兩個都不老,但總不是說自己,是罵我嗎?”那老婦微微壹笑,說道:“壹個人若有三分自知之明,也許還不算壞得到了家。丁老四,妳要殺他,還不容易?只管使些從來沒教過他的招數出來,包管他招架不了。”
丁不四怒道:“丁老四豈是這等無恥之徒?妳瞧仔細了,招招都是我教過他的。”那老婦原是要激他說這句話,嘆了口氣,不再做聲。
丁不四“哼”的壹聲,大聲道:“大粽子,這招‘逆水行舟’要打過來啦!那是我教過妳的,可別忘了。”說著雙膝微曲,身子便矮了下去,左掌自下而上地揮出。
石破天聽他說“逆水行舟”,心下已有預備,也是雙膝微曲,左掌自下而上地揮出。
丁不四喝道:“錯了!不是這樣拆法。”壹句話沒說完,眼見石破天左掌即將和自己左掌相碰,心下壹凜:“這小子內力甚強,只怕猶在我之上。若跟他比拼內力,那可沒什麽味道。”當即收回左掌,右掌推了出去,那壹招叫作“奇峰突起”。石破天心中記著那老婦的話,跟著也使壹招“奇峰突起”,掌中已帶了三分內勁。丁不四陡覺對方掌力陡強,手掌未到,掌風已然撲面而來,心下微感驚訝,立即變招。
石破天凝視丁不四的招式,見他如何出掌,便跟著依樣葫蘆,這麽壹來,不須記憶如何拆解,只依樣學樣,心思全用以凝聚內力,果然掌底生風,打出的掌力越來越強。
丁不四卻有了極大顧忌,處處要防到對手手掌和自己手掌相碰,生怕壹黏上手之後,硬碰硬的比拼內力,好幾次捉到石破天的破綻,總是眼見他照式施為,便不得不收掌變招。他自成名以來,江湖上的名家高手會過不知多少,卻從未遇到過這樣的對手,不論自己出什麽招式,對方總是照抄。倘若對方是個成名人物,如此打法幾近無賴,當下便可立斥其非,但偏偏石破天是個徒具內力、不會武功之人,講明只用自己所授的招式來跟自己對打,這般學了個十足十,原為名正言順。他心下焦躁,不住咒罵,卻始終奈何這小子不得。
這般拆了五六十招,石破天漸漸摸到運使內力的法門,不必每壹招均須先行動念聚力,每壹拳、每壹掌打將出去,勁力愈來愈大,船頭上呼呼風響,便如疾風大至壹般。
丁不四不敢絲壹毫怠忽,唯有全力相抗,心道:“這小子到底是什麽邪門?莫非他有意裝傻藏奸,其實卻是個身負絕頂武功的高手?”再拆數招,覺得要避開對方來掌越來越難,幸好石破天壹味模仿自己的招數,倒也不必費心去提防他出其不意的攻擊。
又鬥數招,丁不四雙掌轉了幾個弧形,斜斜拍出,這壹招叫做“左右逢源”,掌力擊左還是擊右,要看當時情景而定,心頭暗喜:“臭小子,這壹次妳可不能照抄了吧?妳怎知我掌力從哪壹個方向襲來?”果然石破天見這壹招難以仿效,問道:“妳是攻左還是攻右?”丁不四壹聲狂笑,喝道:“妳倒猜猜看!”兩只手掌不住顫動。石破天心下驚惶,只得提起雙掌,同時向丁不四掌上按去,他不知對方掌力來自何方,唯有左右同時運勁。
丁不四見他雙掌壹齊按到,不由得大驚,暗想傻小子把這招虛中套實、實中套虛的巧招使得笨拙無比,“左右逢源”變成了“亦左亦右”,雙掌齊重,不但令此招妙處全失,且違反了武學的精義。但這麽壹來,自己非和他比拼內力不可,霎時間額頭冒汗,危急中靈機壹動,雙掌倏地上舉,掌力向天上送去。這壹招叫做“天王托塔”,原是對付敵人飛身而起、淩空下擊而用。石破天此時並非自空下搏,這招本來全然用不上。但石破天每壹招都學對方而施,眼見了不四忽出這招“天王托塔”,不明其中道理,便也雙掌上舉,呼的壹聲,向上拍出。
兩人四掌對著天空,妳瞧瞧我,我瞧瞧妳。
丁不四忍俊不禁,哈哈大笑。石破天見對方敵意盡去,跟著縱聲而笑。阿繡斜倚在艙門木柱上,見此情景,也不由得嫣然微笑。
那老婦卻道:“不要臉,不要臉!打不過人家,便出這等鬼主意來騙小孩子!”
了不四在電光石火的壹瞬之間,竟想出這古怪法子來避免和石破天以內力相拼,躲過了危難,於自己的機警靈變甚為得意,雖聽到那老婦出言譏刺,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嘻嘻壹笑,說道:“我跟這小子無怨無仇,何必以內力取他性命!”
那老婦正要再出言譏刺,突然船身顛簸了幾下,向下遊直沖,原來此處江面陡狹,水流忽變湍急。丁不四又哈哈大笑,叫道:“小翠,到碧螺島啦,妳們祖孫兩位,連同大粽子壹起,都請上去盤桓盤桓。”那老婦臉色立變,顫聲道:“不去,我寧死也不踏上妳的鬼島壹步。”丁不四道:“上去住幾天打什麽緊?妳是我家貴客,在我家裏好好養傷,好飲好食,名貴藥物齊全,舒服得很。”那老婦怒道:“舒服個屁!”惶急之下,竟口出粗言。
江水滔滔,波濤洶湧,浪花不絕地打上船來。石破天順著丁不四的目光望去,只見右前方江中出現壹個山峰,壹片青翠,上尖下圓,果然形如壹螺,心想這便是碧螺島了。
丁不四向艄公逍:“靠到那邊島上。”那艄公道:“是!”丁不四俯身提起鐵錨,站在船頭,只待駛近,便將鐵錨拋上島去。
石破天道:“老爺子,這位老太太既然不願到妳家裏去,妳又何必……”壹句話沒說完,突然那老婦壹躍而起,握住阿繡的手臂,踴身入江。
丁不四大叫:“不可!”反手來抓,卻哪裏來得及?只聽得撲通壹聲,江水飛濺,兩人已沒入水中。
石破天大驚,抓起壹塊船板,也向江中跳了下去,他躍下時雙足在船舷上力撐,身子直飛出去,是以雖比那老婦投江遲了片刻,入水之處卻就在她二人身側。他不會遊水,江浪壹打,口中咕咕人水,他壹心救人,右手抱住船板,左手亂抓,正好抓住了那老婦頭發,當下再不放手,三人順著江水直沖下去。
江水沖了壹陣,石破天已頭暈眼花,知覺漸失,口中仍不住地喝水,突然間身子壹震,腰間疼痛,重重地撞七壹塊巖石。石破天大喜,伸足凝力踏住,忙將那老婦拉近,幸喜她雙臂仍緊緊抱著孫女兒,只死活難知。
石破天見巖石離岸不遠,江水在腳邊洶湧而過,卷起無數浪花,幸好石邊江水不深,舉目可以見底,忙將她兩人壹起抱起,壹腳高壹腳低,拖泥帶水,向陸地上走去。只走出十余丈便已到了幹地,忽聽那老婦罵道:“無禮小子,妳剛才怎敢抓我頭發?”
石破天壹怔,忙道:“是,是!真對不起。”那老婦道:“妳怎……哇!”她這麽壹聲“哇”,隨著吐了許多江水出來。阿繡道:“奶奶,若不是這位大哥相救,咱二人又不識水性,此刻……此刻……”說到這裏,也嘔出了不少江水。那老婦道:“如此說來,這小子於咱們倒有救命之恩了。也罷,抓我頭發的無禮之舉,不跟他計較便是。”
阿繡微笑道:“救人之際,那是無可奈何。這位大哥,可當真……當真多謝了。”她為石破天抱在懷中,四只眼睛相距不過尺許,她說話之時,轉動目光,不和石破天相對,但她祖孫二人嘔出江水,終究淋淋漓漓地濺了石破天壹身。好在他全身早已濕透,再濕些也不相幹,但阿繡漲紅了臉,甚為不好意思。
那老婦道:“好啦,妳可放我們下來了,這裏是紫煙島,離那老怪居住之處不遠,須得防他過來啰唣。”石破天道:“是,是!”正要將她二人放下,忽聽得樹叢之後有人說道:“這小子多半沒死,咱們非找到他不可。”石破天吃了壹驚,低聲道:“丁不四追來啦。”抱著二人,便在樹叢中壹縮,壹動也不敢動。只聽得腳踏枯草之聲,有二人從身側走過,壹個是老人,另壹個卻是少女。
石破天這壹下卻比見到丁不四追來更加怕得厲害,向二人背影瞧去,果然壹個是丁珰,壹個卻是丁不三。他顫聲道:“不好,是……是丁三爺爺。”
那老婦奇道:“妳為什麽怕成這個樣子?丁不三的孫女兒不是傳了妳武功麽?”石破天道:“爺爺要殺我,丁丁當當又怪我不聽話,將我綁成壹只大粽子,投入江中。幸好妳們的船從旁經過,否則……否則……”那老婦笑道:“否則妳早成了江中老烏龜、老甲魚的點心啦。”石破天道:“是,是!”想起昨日讓丁珰以帆索全身纏繞的情景,兀。心有余悸,道:“婆婆,他們還在找我。這壹次若給他們捉到,我……我可糟了!”
那老婦怒道:“我若不是練功走火,區區丁不三何足道哉!妳去叫他來,瞧他敢不敢動妳壹根毫毛。”阿繡勸道:“奶奶,此刻妳老人家功力未復,暫且避壹避丁氏兄弟的鋒頭,等妳身子大好了,再去找他們的晦氣不遲。”
那老婦氣忿忿地道:“這壹次妳奶奶也真倒足了大黴,說來說去,都是那小畜生、老不死這兩個鬼家夥不好。”阿繡柔聲道:“奶奶,過去的事情,又提它幹嗎?咱二人同時走火,須得平心靜氣的休養,那才能好得快。妳心中不快,便於身子有損。”那老婦怒道:“身子有損就有損,怕什麽了?今口喝了這許多江水,史小翠壹世英名,那是半點也不剩了。”越說越大聲。
石破天生怕給丁不三聽到了,勸道:“婆婆,妳平平氣。我……我再運些內力給妳。”也不等她答應,便伸掌按上她靈臺穴,將內力緩緩送去。內力既到,那老婦史婆婆只得凝神運息,將石破天這股內力引入自己各處閉塞了的經脈穴道,壹個穴道跟著壹個穴道地沖開,口中再也不能出聲。石破天只求她不驚動丁不三,掌上內力源源不絕地送出。
史婆婆心下暗自驚訝:“這小子內力如此精強,卻何以不會半點武功?”她念頭只這麽壹轉,胸口便氣血翻湧,當下不敢多想,直至足少陽經脈打通,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站起身來,笑道:“辛苦妳了。”
石破天和阿繡同感驚喜,齊聲道:“妳能行動了?”
史婆婆道:“通了足上壹脈,還有好多經脈未通呢!”
石破天道:“我又不累,咱們便把其余經脈都打通了。”
史婆婆眉頭壹皺,說道:“小子胡說八道,我是和阿繡同練‘無妄神功’以致走火,豈是尋常的瘋癱?今日打通壹處經脈,已經謝天謝地了,就算達摩祖師、張三豐真人復生,也未必能在壹日之中打通我全身塞住了的經脈。”石破天訕汕地道:“是,是!我不懂這中間的道理,請妳指教。”史婆婆道:“左右閑著無事,妳就幫助阿繡打通足少陽經脈。”
石破天道:“是,是!”將阿繡扶起,讓她左肩靠在壹根樹幹之上,然後伸掌按她靈臺穴,以那老婦所教的法門,緩緩將內力送去。阿繡內功修為比之祖母淺得多了,石破天直花了四倍時間,才將她足少陽經脈打通。
阿繡掙紮著站起,細聲細語地道:“多謝妳啦。奶奶,咱們也不知這位大哥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多有失禮。”她這句話是向祖母說的,其實是在問石破天的姓名,只是對著這青年男子十分靦腆,不敢正面和他說話。
史婆婆道:“餵,大粽子,我孫女兒問妳叫什麽名字呢?”
石破天道:“我……我……也不知道,我媽媽叫我……叫我那個……”他想說“狗雜種”,但此時已知這三字十分不雅,無法在這溫文端莊的姑娘面前出口,又道:“他們卻又把我認錯是另外壹個人,其實我不是那個人。到底我是誰,我……我實在說不上來……”
史婆婆聽得老大不耐煩,喝道:“妳不肯說就不說好了,偏有這麽啰裏啰唆的壹大套鬼話。”阿繡道:“奶奶,人家不願說,總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咱們也不用問了。叫不叫名字沒什麽分別,咱們心裏記著人家的恩德好處,也就是了。”
石破天忙即分辯:“不,不,我不是不肯說,實在說出來太難聽了。”史婆婆道:“什麽難聽好聽?還有難聽過大粽子的麽?妳不說,我就叫妳大粽子了。”石破天心道:“大粽子比狗雜種好聽得多了。”笑道:“叫大粽子很好,那也沒什麽難聽。”
阿繡見石破天性子隨和,祖母言語無禮,他居然壹點也不生氣,更加過意不去,忙道:“奶奶,妳別取笑。這位大哥可別見怪。”
石破天嘻嘻壹笑,道:“沒什麽。謝天謝地,只盼丁三爺爺和丁丁當當找不到我就好了。妳們在這裏歇壹會,我去瞧瞧有什麽吃的沒有。”史婆婆道:“這紫煙島上柿子甚多,這時正當紅熟,妳去采些來。島上魚蟹也肥,不妨去捉些。”
石破天答應了,閃身在樹木之後躡手躡腳,壹步步地走去,生怕給丁氏祖孫見到,只走出數十丈,果見山邊十余株柿樹,樹上點點殷紅,都是熟透了的圓柿。
他走到樹下,抓住樹幹用力搖晃,柿子早已熟透,登時紛紛跌落。他張開衣衫兜接住,奔回樹叢,給史婆婆和阿繡吃。她二人雙足已能行走,手上經脈未通,史婆婆勉強能提起手臂,阿繡的雙臂卻仍癱瘓不靈。石破天剝去柿皮,先餵史婆婆吃壹枚,又餵阿繡吃壹枚。
阿繡見他將剝了皮的柿子送到自己口邊,滿臉羞得就如紅柿子壹般,又不能拒卻,只得在他手中吃了。石破天欲待再餵,阿繡道:“這位大哥,妳自己還沒吃,妳先吃飽了,再……再……”
史婆婆道:“這邊向西南行出壹裏多些,有個石洞,咱們待天黑後,到那邊安身,好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找咱們不到。”
石破天大喜,道:“好極了!”他對丁不四倒不如何忌憚,但丁不三祖孫二人壹意要取他性命,委實害怕之極,聽史婆婆說有地方可以躲藏,心下大慰,吃了幾枚柿子。
眼巴巴的好容易等到天色昏暗,當下右手扶著史婆婆,左手扶了阿繡,三人向西南方行去。這紫煙島顯是史婆婆舊遊之所,熟悉地勢,只行了壹裏多路,右首便全是山壁。史婆婆指點著轉了兩個彎,從壹排矮樹間穿了過去,赫然現出壹個山洞的洞口。
史婆婆道:“大粽子,今晚妳睡在外面守著,可不許進來。”石破天道:“是,是!”又道:“可惜咱們不敢生火,烤幹浸濕的衣服。”
史婆婆冷冷地道:“這叫做虎落平陽被犬欺。日後終要讓這對不三不四的鬼兄弟身受十倍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