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章雨中的花朵
　　壹
　　今早有雨，微雨。
　　花朵在雨中悸動，人也在雨中。
　　皇甫擎天持著油紙傘，站在那朵“霸王花”前，凝視著花朵。
　　雨點打在油紙傘上，然後順著傘面滑下，再落入土裏。花長在廢虛的墻角邊，是淡黃色的，有五片花瓣，花苞發出淡淡的香味，就仿佛處女的骨香。
　　這朵花實在是夠得上“霸王”這兩個字，它的高度恐怕不止是五歲小孩，大概有七歲小孩的高度那麽高。它沒有葉子，只有花朵和花枝，花枝大概有手臂那麽粗。
　　皇甫真懷疑它的枝是否撐得住那麽大的花朵，可是事實上它不但撐住了，而且已撐住好幾年了。
　　這場雨不但給大地帶來了滋潤，也洗去了廢虛那麽多年的塵埃，卻無法洗掉皇甫腦海裏的回憶。
　　痛苦的回憶，也是甜蜜的回憶。
　　在這個世界上，凡事物久了都會變淡，包括愛情在內，唯獨“回憶”，不但不會變淡，反而越久越濃。
　　越濃就越痛苦，痛苦加深，回憶就越濃。
　　盡管回憶是痛苦的，人們卻願意去享受。
　　因為無論多麽深的痛苦裏，總有那麽壹絲甜蜜。
　　二
　　皇甫雖然看著花朵，印入眼廉的卻是那壹幕幕回憶的影像。
　　所有的影像都有壹個人，壹個有著修長的腿的女人，她的長發並沒有隨風飄揚，而是梳成馬尾巴，隨著她的跳躍而蕩動，就仿佛是春風中的楊柳。
　　皇甫擎天的心裏在絞痛，但他的嘴角卻有著壹絲甜蜜的笑意。
　　二十年前的那次決鬥，雖然造就了他的功名，卻令他失去了他最心愛的人。
　　如果時光能倒流，往事能重演，他是否還會像二十年前那樣的做呢？
　　會不會？
　　——為什麽回憶總是那麽令人心絞如刀割？
　　回憶不但令人心痛，也使人的警覺都松懈了，甚至於反應都遲鈍了。
　　如果換作平時，皇甫還未踏入廢虛，就已經發覺這廢虛裏充滿了殺機，可是現在他不但沒有發覺，甚至於人出現在他眼前，他也都沒有看見。
　　皇甫的眼前，只有那朵霸王花，怎麽會有人呢？人又是從哪裏出現的？
　　藏在地裏？躲在墻裏？
　　細雨在飄，花朵在悸動，本來只是輕微的震動，可是現在卻突然變得快速而激烈，然後又突然並迸而碎開。紛飛的花瓣中，有壹瘦小的人影從花苞裏沖了出來。他的手上有光芒在閃。
　　暗青色的光芒。
　　壹種帶有劇毒的光芒。
　　在這麽冷不防之下，在這麽近的距離，在這皇甫心情最恍惚的時刻，突然出現了這麽壹個殺手，壹個手中持有劇毒武器的壹流殺手，有誰能躲得過？
　　就算是在皇甫巔峰狀態之下，也無法閃過這樣的攻擊，更何況除了花中之人外，皇甫的背後還有兩把劍。兩把破風而來的快劍，壹長壹短，壹左壹右的刺向皇甫的兩側。
　　壹切都在瞬間發生，也在瞬間就結束了。
　　然後大地只剩下靜。
　　死亡的靜。
　　靜的死亡。
　　壹切都在皇甫心情最恍惚時發生，也在皇甫還未搞清楚時就結束了。
　　當花朵迸裂，人飛躍而起時，皇甫就知道自己絕對無法躲過這壹攻擊，他正想勉強往後退時，又發覺背後兩側有兩股寒氣直逼而入。
　　他知道已無法再動了，不管他往哪個方向動，都逃不過這前後的夾殺。
　　他知道自己這次壹定死定了，可是他卻沒有死亡的恐懼，他突然感到壹片空白。
　　腦海裏、心深處都沒有任何的雜念，只有壹片空白，那種感覺是無法用言語形容出來的，也只有身歷其境的人才會有那種感受。
　　——死亡並不象想像中那樣恐怖。
　　皇甫沒有害怕，他忽然笑了，忽然露出壹種只有在得到解脫時才會有的笑容。
　　就在他笑容剛現，突然由上降下了壹條人影，然後他就聽見“當、當”
　　的兩聲斷劍聲，馬上又接著聽見兩聲慘叫聲。
　　人影未落，他手中的武器，看來仿佛是“鎖劍鉤”這壹類的武器，已鎖住了那壹長壹短破空而來的劍。
　　斷劍聲剛響起，就見那落下的人影壹個回身，那兩支被鎖住的斷劍也就忽然脫鎖而射出，射向那拿壹長壹短劍的人。
　　斷劍由他們兩個的咽喉射入，由後頸飛出，這時才聽見他們的慘叫聲，才看見他們的鮮血迸飛。落下人影再壹個回身，人已從皇甫背後轉至他們面前，在轉動時，仿佛看見他手中的鎖劍鉤被他自己拆開，又仿佛沒有看見他在拆。
　　等轉到皇甫面前時，人影手中的鎖劍鉤已不見了，換上的是壹把刀。
　　壹把彎彎的刀。
　　然後就看見那把彎刀，由下往上，割出了壹道彎彎的光芒。
　　彎得就宛如上弦月。
　　光芒壹現，慘叫聲又響起。
　　那個由花朵中竄躍而出的人，立刻也像彎月般落下，然後大地就忽然靜了下來。
　　靜的死亡，死亡的靜。
　　細雨很快的就將屍骨上的血沖淡了，沖走了，沖沒有了。
　　三具屍骨臉上都帶著面具。
　　帶著魔鬼的面具。
　　皇甫沒有看屍骨，他在看站在面前這個救他的人。
　　這個救皇甫的人沒有看皇甫，他在看皇甫的背後。皇甫的背後有什麽？
　　難道還有刺客？
　　皇甫的背後有人，壹個人，不是刺客，是載思。載思笑了笑，然後輕拍兩掌：“好，好壹個任飄伶。”
　　載思說：“好，好壹把‘淚痕’。”
　　原來這個突然出現救皇甫的就是任飄伶。
　　皇甫凝註著任飄伶突然開口：“妳就是狂飄伶？”
　　“是的。”
　　“妳就是那個江湖上最貴的刺客任飄伶？”
　　“也是最窮的刺客。”
　　任飄伶笑了笑。
　　“聽說只要有錢，妳誰都殺？”
　　“傳聞錯了。”
　　任飄伶說：“我有三不殺。”
　　“哪三不殺？”
　　“人不對不殺，不高興不殺。”
　　“還有壹不殺？”
　　“太高興了也不殺。”
　　皇甫看著他，突然大笑了起來：“難怪妳會是最窮的刺客，任何做刺客的人，有妳這三不殺，他壹定會窮死了。”
　　“我雖然還沒有窮死，不過也快了。”
　　任飄伶笑笑：“如果沒有今天這壹樁生意，到了晚上，我大概就會窮死了。”
　　“我請妳接這樁生意的？”
　　皇甫問。
　　“不是妳。是妳的銀子。”
　　“我的銀子？”皇甫微楞：“那麽是誰將我的銀子付給妳的呢？”
　　“我，當然是我。”載思走前。
　　皇甫沒有回頭，他只是輕輕的嘆了口氣，淡淡的說：“為什麽每次妳要做的事，我總是都等到事後才知道呢？”
　　載思還沒有回答，任飄伶卻忽然開口：“奇怪，奇怪？”
　　“什麽事奇怪？”
　　載思冷哼壹聲：“魔教的人總是見不得人的。”
　　“不對。”任飄伶說：“他們為了今天的謀殺，壹定計劃了很久，而且壹定練習很多次，他們這壹次的行動，壹定是絕對要求百分之百的成功。”
　　任飄伶盯著屍體，又說：“謀刺壹定要成功，那為什麽還要戴面具呢？”
　　聽任飄伶這麽說，載思也覺得奇怪了。
　　“戴面具的通常意思是什麽？”任飄伶問。
　　“為了不讓人認出自己是誰。”
　　回答的壹定是載思。“他們壹定要求謀刺壹定要成功，既然會成功，又為什麽要戴面具呢？”
　　任飄伶又盯著屍體的面具：“難道難道他們這麽做，只是為了——”
　　載思忽然蹲下，伸手欲揭開面具。
　　“我想妳就算揭開面具，也壹定看不出他們的臉。”
　　任飄伶又說。
　　載思頓了頓。問：“為什麽？”
　　“他們戴面具壹定是怕我們認出他們是誰。”
　　任飄伶
　　說：“他們的主人也壹定會猜到他們壹死，我們壹定會揭開面具看的。”
　　任飄伶轉頭看著載思，又說：“他們的主人壹定會算到這壹點，妳想他還會讓他們的臉，清清楚楚的讓我們看見嗎？”
　　揭開面具，果然無法看出他們的臉。
　　他們的臉上已看不見肉了，只剩下白骨，肉已被壹種藥物毀得都爛掉了。
　　藥就藏在面具裏，他們壹死，藥就流出，立即將他們的臉毀得慘不忍睹。
　　“好毒的手段。”
　　皇甫開口：“連人死了都不放過。”
　　載思盯著屍體看了很久，才緩緩站起，等站定了才開口：“我錯了。”
　　“妳錯了？”
　　皇甫說：“妳也會做錯？”
　　“會。”
　　載思點點頭：“這次我不但算借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妳錯在哪裏？”
　　任飄伶問。“他們今天的主要目標並不是南君王。”
　　“不是我，是誰？”皇甫問。
　　載思回過頭，看著皇甫。
　　“妳記不記得和珠寶壹起送來的那封信上寫的是什麽？”“記得。”
　　皇甫說：“欣聞王爺分別二十年之女兒，將重返身邊，在下等不勝歡喜，今特送——”
　　皇甫忽然說不下去，因為他忽然想到壹件可怕的事，他看著載思，忽然轉頭欲走。
　　“來不及了。”載思說：“我相信她壹定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