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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新月傳奇 by 古龍

2018-5-26 06:03

第八回神秘的杜先生
  山坡下的壹片杜鵑已經開花了,遠處的青山被春雨洗得青翠如玉,壹雙蝴蝶飛入花叢,又飛出來,庭園寂寂,仿佛已在紅塵外。
  楚留香盤起了壹條腿,坐在長廊外的石階上,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真的已經到了玉劍山莊。
  沒有人能輕易到這裏來,就算是那些身懷絕技,自視絕高的高手們,也沒有人敢妄越雷池壹步,近年來玉劍山莊的威名之盛,幾乎已超越了江南武林的三大門派、四大世家。
  可是現在他坐在這裏,看到的卻只是壹片明媚淡雅的春光,完全不帶壹點劍拔弩張的肅殺之氣,更沒有警衛森嚴的樣子。
  楚留香用壹根手指摸著鼻子,心裏已經不能不承認玉劍山莊的這位主人確實有他了不起的地方。
  杜先生確實是這樣子的。
  他是非常神秘的人,就像是奇跡壹樣忽然崛起於江湖,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往事和來歷,除了他的親信外,也沒有人能見到他。
  但是每個人都知道,他在暗中統率著壹股極可怕的勢力。他的下屬中有很多都是久已未在江湖中出現的絕頂高手,他們跟著他,就好像壹個癡情的少女跟著她癡戀的情郎壹樣,隨時都可以為他去做任何事,隨時都可以為他去死。
  ——這位神秘的杜先生是個什麽樣的人?究竟有什麽神秘的魔力?
  楚留香已經在這裏等了很久了,只有他壹個人在等,沒有胡鐵花。
  因為杜先生只答應見他壹個人。
  長廊盡頭,終於傳來壹陣輕緩的足音,壹位穿著曳地長裙的婦人,用壹種非凡優雅的風姿走了過來。
  她的年華雖已逝去,卻絕不願用脂粉來掩飾她眼角的皺紋。
  她的清麗與淡雅就像是遠山外那壹朵悠悠的白雲,可是她的眼睛裏卻帶著壹種陽光般明朗的自信。
  楚留香仿佛忽然變得癡了。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也從未想到壹個女人在青春消逝後還能保持這種非凡的美麗。
  “楚香帥。”
  她帶著微笑看著他,她的聲音也同樣優雅。
  “前夕雨才停,香帥今天就來了,正好趕上了花開的時候。”
  只可惜楚留香不是來賞花的。
  “我知道杜先生壹向很少見人,可是他已經答應見我。”楚留香絕不讓自己去看她的眼睛:“我相信杜先生絕不會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我也相信他不會。”她嫣然而笑:“因為現在妳已經看到他了。”
  楚留香擡起頭,吃驚的看著她。
  “妳就是杜先生?”
  “我就是。”她微笑:“現在妳總應該相信我至少還不是個言而無信的人。”
  光滑的檜木地板上擺著壹張古風的低幾,瓶中斜插著三五朵白色的山茶,已經開出有八片瓣的茶花。
  楚留香沒有看花。
  他在看著坐在他對面錦墩上的這個神奇、優雅而美麗的女人。
  現在他就算用盡所有的力量不讓自己去看都不行了,就算要他的眼睛離開她壹下子都困難得很。
  “我知道妳壹定覺得很奇怪,其實壹個女人被稱做先生也不能算是件奇怪的事,男人有時也會被稱為夫人的。”杜先生說:“戰國時就有位鑄劍的大師叫做徐夫人。”
  楚留香又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問:“妳從來不願見人,是不是因為妳不願讓人知道妳是個女人?”
  “也許是的。”杜先生淡淡的微笑:“也許只不過因為我不願意讓別人像妳這麽樣看著我而已。”
  楚留香沒有笑,也沒有摸鼻子,可是他的臉卻居然紅了起來。
  如果胡鐵花看到他現在的樣子,壹定會大吃壹驚。
  要楚留香臉紅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簡直就好像要拉壹匹駱駝穿過針眼那麽不容易。
  幸好杜先生並沒有再繼續討論這問題,她只問楚留香:“我也知道妳壹直忙得很,這次為什麽壹定要來見我?是不是為了史天王和玉劍公主的婚事?”
  “不是。”
  楚留香決心要把自己的大男人氣概表現壹點出來了,所以立刻大聲說:“妳就是要把八十個公主嫁給史天王,也跟我完全沒有關系。”
  “什麽事跟妳有關系?”
  “我只想幫我壹個朋友找到他的女兒,壹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裏偷走的女孩子。”楚留香說:“我相信她壹定在這裏。”
  廊外的春風溫柔如水,春水般溫柔的暮色也已漸漸降臨。
  杜先生靜靜的看著瓶中白色的山茶花,她的臉色看來也好像那壹朵朵有八片瓣的茶花壹樣,純雅、清麗、蒼白,壹片片、壹瓣瓣、壹重重疊在壹起。
  花瓣忽然散開了。
  她的手指忽然輕輕壹彈,花瓣就散開了,花雨繽紛,散亂在楚留香眼前,散亂了楚留香的眼。
  她的兩根手指間已拈起了壹根花枝,花枝壹抖,刺向楚留香的雙眼。
  沒有人能形容她在這壹瞬間使出的手法。
  無法形容的輕巧,無法形容的優雅,無法形容的毒辣!
  壹種幾乎已接近完美的毒辣。
  人間天上,或許也只有這麽樣壹個女人才能使得出這種手法來。
  楚留香的眼睛如果被刺瞎,也應該毫無怨尤了。
  因為他已經看見了這麽樣的壹個女人,他這壹生看見的已夠多。
  白瓷的酒壇上用彩釉繪著二十朵牡丹。
  這是真正的花雕,二十年陳的絕頂花雕,胡鐵花飲盡壹壇。
  壹壇已盡,還有壹壇。
  “妳為什麽不再喝?”花姑媽問他:“妳也應該知道能喝到這種酒是很難得的。”
  “好酒難得,好友更難得。”
  胡鐵花敞開了衣襟,大馬金刀地坐在壹個花棚下壹張石桌前的壹個石凳止。
  “要是那個老臭蟲知道有這麽樣兩壇好酒都被我喝光了,不活活的氣死才怪,老臭蟲變成死臭蟲就不好玩了。”
  “妳要留壹壇給他喝?”
  “不是給他喝,是陪他喝,他喝酒雖然比倒酒還快,我也不慢,他喝半壇,我也不會少喝壹點。”胡鐵花開懷大笑:“所以他喝下半壇時,我已經喝了壹壇半。”
  花姑媽用壹種很奇怪的眼神看他,又用壹種很特別的聲音問:“可是妳怎麽知道他壹定會來呢?”
  “他為什麽不會來?”
  本來已經有了幾分醉意的胡鐵花忽然又清醒了,壹雙眼睛忽然又瞪得比牛鈴還大。
  “我肯替妳們做這件事,因為我知道這件不是壞事,要是我不能在五月初五之前把公主送到史天王那裏,那個狗屎天王就壹定會殺過來,就算妳們能擊退他,這壹路上的老百姓的血也要流成河了。”
  胡鐵花厲聲道:“可是妳們只要敢動楚留香,我就先要把妳們這個地方變成壹條河,壹條血流出來的河。”
  花姑媽沒有說話。
  她很少有不說話的時候,現在居然沒有說話,因為遠方忽然有壹陣縹縹緲緲、幽幽柔柔的琴聲傳了過來,壹種無論任何人聽見,都會變得暫時說不出話的琴聲。
  ——壹朵花開放時是不是也有聲音?有誰能聽得出那是什麽聲音?
  ——花落時是不是也有聲音?
  花落無聲,腸斷亦無聲。
  有聲即是無聲,無聲又何嘗不是有聲?只不過通常都沒有人能聽得清而已。
  花落時的聲音,有時豈非也像是腸斷時壹樣?
  琴聲斷腸。
  八重瓣的白色山茶花壹片片飄落,飄落在光亮如鏡的檜木地板上,飄落在楚留香膝邊。
  劍壹般的花枝已刺在他的眉睫間,這壹刺已是劍術中的精髓。
  所有無法無相無情無義無命的劍法中的精髓。
  這壹劍已經是禪。
  禪無情,禪無理,禪亦非禪。非禪也是禪,非劍也是劍。
  到了某壹種境界時,非禪的禪可以令人悟道,非劍的劍也可以將人刺殺於壹剎那間。
  楚留香卻好像完全不明白。
  他連動都沒有動,連眼睛都沒有眨,就好像完全不知道這根花枝能將他刺殺於剎那間。
  壹彈指間就已是六十剎那。
  如果這根花枝刺下去,那麽在壹彈指間楚留香就已經死了六十次。
  琴聲斷腸,天色漸暗。
  花姑媽看胡鐵花,神情忽然變得異常溫柔,真的溫柔,從來都沒有人看見過的那麽溫柔。
  “妳醉了,妳喝的本來就是醉人的酒,妳本來就應該知道妳會醉的。”
  壹陣風吹過,壹瓣花飄落。
  “花會開也會落,有花開時,就應該知道有花落時,因為花就是花,既然不能不開,就不能不落。”花姑媽幽幽的說:“這就好像我們這些人壹樣。應該醉的,就非醉不可,應該死的,也非死不可?”
  胡鐵花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醉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琴聲,還是花姑媽的聲音,也不知道是因為酒,還是酒中某壹種醉人的秘密,竟在這個他既不能醉也不會醉的時候讓他醉了。
  可是他還能聽到花姑媽說的話。
  “花開花落,人聚人散,都是無可奈何的事。”
  她的聲音中確實有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人在江湖,就好像花在枝頭壹樣,要開要落,要聚要散,往往都是身不由己的。”
  壹剎那的時間雖然短暫,可是在某壹個奇妙的剎那間,壹個人忽然就會化為萬劫不復的飛灰,落花也會化作香泥。
  現在天色已漸漸暗了,落花已走,千千萬萬的剎那已過去,劍壹般的花枝,卻仍停留在楚留香的眉睫間,居然還沒有刺下去。
  忽然間,又有壹陣風吹過,落花忽然化作了飛灰,飛散人漸暗漸濃的暮色裏,那壹根隨時可以將他刺殺於飛灰中的花枝,也壹寸寸斷落在他眼前。
  這不是奇跡。
  這是壹個人在經過無數次危難後所得到的智慧與力量的結晶。
  八重瓣的山茶花飄散飛起時,它的枝與瓣就已經被楚留香的內力變成了有形而無質的“相”。雖然仍有相,卻已無力。
  杜先生的神色沒有變。沒有壹點驚惶,也沒有壹點恐懼。
  因為她知道寶劍有雙鋒,每當她認為自己可以散亂對方的心神與眼神時,她自己的心神與眼神也同樣可能被對方散亂。
  這其間的差別往往只不過在毫厘之間,如果是她對了,她勝,如果是她敗了,她也甘心。
  “我敗了!”杜先生對楚留香說:“這是我第壹次敗給壹個男人。”
  無論是勝是敗,她的風姿都是不會變的。
  “既然我已經敗在妳手裏,隨便妳要怎麽樣對我都沒關系。”
  楚留香靜靜的看著她,靜靜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庭園寂寂,夜涼如水。
  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夜色已籠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壹彎銀鉤般的新月升起。
  等到楚留香再回過頭去看她時,她已經不在了。
  可是琴聲仍在。
  幽柔斷腸的琴聲,就好像忽然變成了壹個新月般的釣魚鉤。
  楚留香就好像忽然變成了壹條魚。
  ——杜先生為什麽要殺他?為什麽不讓他見焦林的女兒?這其中究竟隱藏著什麽秘密?
  他看得出杜先生對他並沒有惡意,可是在那壹瞬間,卻下決心要將他置之於死地。
  在她發現自己已慘敗時,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體來阻止楚留香:“隨便妳要對我怎麽樣都沒關系。”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確已準備承受壹切。她的眼睛已經很明白的告訴了楚留香。
  壹個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激情,已經在那壹瞬間毫無保留的表露出來,慘敗的刺激就好像是把快刀,已經剖開了她外表的硬殼。
  在那壹刻間,楚留香也不知道多少次想伸出手,去解她的衣襟。
  衣襟下的軀體己不知道有多久未經男人觸摸了。
  蒼白的胴體,蒼白柔弱甜蜜如處子,卻又充滿了中年女人的激情。
  楚留香對自己坦白的承認,在他第壹眼看到她時,心裏已經有了這種秘密的幻想和欲望。
  可是每當他要伸出手來時,他心裏就會升起壹種充滿了罪惡與不祥的兇兆,就好像在告訴他,如果他這麽樣做了,必將後悔終生。
  這是為了什麽?難道是因為這壹陣陣始終糾纏在他耳邊的琴聲?
  直到現在,楚留香才能肯定的告訴自己:“是的,就是因為這琴聲。”
  幽柔的琴聲壹直在重復彈奏著同壹個調子。
  在揚州的勾欄院中,在秦淮河旁,楚留香曾經聽著這種調子。
  它的曲牌就叫做“新月”。
  柔美的新月調,就像是無數根柔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把楚留香綁住了。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壹彎新月?
  琴聲來自壹座小樓,小樓上的紗窗裏燈影朦朧,人影也朦朧。
  樓下的門是虛掩著的,仿佛本來就在等著人來推門登樓。
  楚留香推門登樓。
  春風從紗窗裏吹進來,小樓上充滿了花香和來自遠山的木葉芬芳。梳著宮裝的高髻,穿壹身織錦的華裳,坐在燈下奏琴的,正是那個曾經被人裝在箱子裏的“新月”。
  “妳果然來了。”
  琴聲斷了,她冷冷的看著楚留香,冷得也像是天邊的新月。
  “妳知道我會來?”楚留香問她。
  “我當然知道。”她說:“只要妳還活著,就壹定會來。”
  琴弦又壹彈:“自命風流的楚香帥應該聽得出我奏的是什麽調子。”她冷冷的說:“我只不過想不到妳能活得這麽長而已。”
  楚留香苦笑:“這壹點連我自己都想不到,為了不讓我見妳,每個人好像都不惜用盡千方百計來要我的命,妳自己好像也壹直在逃避我。”他問她:“可是現在妳為什麽又要引我來?”
  天上的新月無聲,燈下的新月也無語。
  燈光雖然和月光同樣淡,楚留香還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
  這不是他第壹次看到她,但是在那家客棧的房中,在那個神秘的箱子裏,在那種匆忙的情況下,楚留香註意到的只不過是她胸膛上的那壹彎新月。
  現在他才註意到她的臉,她的臉色也是蒼白的,帶著種無法形容的優雅與高貴,她的眼睛卻像是陽光般明朗,充滿了決心與自信。
  她長得實在像極了壹個人。
  “我明白了!”
  楚留香的聲音忽然變得嘶啞:“妳要我來,只因為妳不願讓我再和杜先生在壹起,因為妳已經想到她可能會做出來的事,這壹次她沒有阻止我來見妳,也是因為她已經明白妳的意思。”
  要把這壹類的事這麽直接的說出來,通常都會令人相當痛苦的。
  她卻替楚留香說了下去,而且說得更直接:“不錯,杜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她也明白,因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就是她要送去給史天王的玉劍公主。”
  楚留香忽然覺得很冷,很想喝酒。沒有酒。
  遠處卻隱隱有春雷響起,那個壹彎銀鉤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時被烏雲隱沒。
  她的聲音也仿佛遠在烏雲中:“史天王要的是壹位公主,不是壹個落拓刺客的女兒。”她說:“每個人都知道我是壹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連壹點關系都沒有,我要嫁給史天王,不但是我母親的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無論誰要來破壞這種事,時時刻刻都會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問楚留香:“我要妳來,就是為了要告訴妳這壹點。現在妳是不是已經明白了?”
  “是的。”
  “那麽妳就趕快走吧!永遠不要再來見我,我也永遠不要再見妳。”
  胡鐵花夢見自己在飛。
  能夠飛是件多麽奇妙的事,像鳥壹樣自由自在的飛來飛去,飛過壹重重山巒,飛過壹重重屋脊,飛過手裏總是拿著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飛過那條拼了命也遊不過去的小河,醒來時雖然還是軟綿綿的躺在床上,那種會飛的感覺卻還是像剛吃了糖壹樣,甜甜的留在心裏。
  很多人小時候都做過這種夢,胡鐵花也壹樣。
  只不過這壹次他夢醒時,忽然發現自己真的在飛。
  不是他自己在飛,是壹個人用壹條手臂架著他在飛,冷風撲面吹來,他的頭還是痛得要命,四下壹片黑暗,什麽都看不見,只聽見壹個人說:“謝天謝地,妳總算醒了,能把妳弄醒真不容易。”
  這個人當然就是楚留香。
  胡鐵花喝醉了的時候,除了楚留香之外,還有誰能想得出什麽法子弄醒他?要讓壹個死人復活也許還比較容易壹點。
  “妳這是什麽意思?”胡鐵花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妳把我弄起來幹什麽,妳是個烏龜還是個王八?”
  壹個人喝醉了之後,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這種人才是有福氣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難怪他會火冒三丈了。
  楚留香也喝醉過,這種心情當然明白,所以就不聲不響的讓他罵,讓他罵個痛快。
  能夠這麽樣罵楚留香實在是非常過癮,非常好玩的。
  不好玩的是,這個老烏龜挨了罵之後,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烏龜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貍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來還快。
  這個世界上大概已經找不出第二個這麽快的人。
  胡鐵花吃不消了,口氣也軟了,罵人的話也全都從那顆已經痛得快要裂開的腦袋裏,飛到九霄雲外,只能呻吟著問:“妳究竟想幹什麽?”
  “我什麽都不想幹。”楚留香說:“只不過想有個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胡鐵花大叫了起來。“難道我們現在是在散步?”
  他的聲音就好像壹個垂死的人在慘叫:“我的媽呀,我的老天,像妳這麽樣散步,我這條老命非被妳散掉不可。”他問楚留香:“我們能不能不要再散步了?能不能坐下來談談話,聊聊天?”
  “能。”
  楚留香往前沖的時候雖然好像是壹根離了弦的箭,可是說停就停。
  他停下來的地方剛好有壹棵樹,樹枝上雖然沒有啼聲亂人好夢要被人打起來的黃鶯兒,樹下卻剛好有壹片春草。
  胡鐵花壹下子就躺在草地上,除非有壹根大棒子打下去,他是絕不會起來的了。
  “妳是要聊天,還是要睡覺?”楚留香說:“要不然我們再去散散步也行。”
  “誰要睡覺?王八蛋才要睡覺。”
  胡鐵花就好像真的挨了壹棒子,壹骨碌就從地上坐了起來:“妳要談什麽?談談杜先生好不好?妳有沒有見到他?有沒有見到焦林的女兒?”
  “都見到了。”
  “那位焦姑娘怎麽樣?長得是不是很美?”
  “不但美,而且聰明。”楚留香凝視遠方黑暗的穹蒼:“焦林壹定想不到他有這麽樣壹個好女兒。”
  “然後呢?”
  “然後我就走了。”
  胡鐵花嘆了口氣:“妳為什麽不陪她多聊聊?為什麽急著要走?”
  “不是我要走,是她要我走的。”
  “她要妳走妳就走了?”胡鐵花故意嘆氣:“妳幾時變得這麽聽話的?”
  “就在我開始明白了的時候。”
  “明白了什麽?”
  “應該明白的事,我大概都明白了。”楚留香說:“連不應該明白的事我都明白了。”
  “近年來東南沿海壹帶常有倭寇海盜侵掠騷擾,得手後就立刻呼嘯而去,不知形蹤,下壹次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會有,如果等大軍來鎮壓,軍餉糧草都是問題,而且難免擾民,何況那些流竄不定的盜賊,也未必是正統軍旅所能對付的。
  所以朝廷就派出了位特使,以江湖人的身份,聯絡四方豪傑,來對付這些流寇。
  這個人的權力極大,責任也極重,身份更要保持秘密,但是為了對官府來往時的方便,又不能不讓人知道他是個身份很尊貴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只有假借壹個理由,賜給他壹種恩典,將他的女兒冊封為公主。雖然是名義上的公主,卻已足夠讓人對他們另眼相看了。”
  聽到這裏,胡鐵花才忍不住問:“妳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杜先生?”
  “是的,我已經知道了。”楚留香反問:“可是妳知道這位杜先生是誰麽?”
  “他是誰?”
  “杜先生就是焦林以前的妻子,玉劍公主就是焦林的女兒。”
  胡鐵花的手已經摸到鼻子上了。
  楚留香又接著說:“她實在是個很了不起的女人,我雖然不明白她離開焦林後,怎麽會跟大內皇族有了來往,可是朝廷能重用她,絕不是沒有理由的。
  沿海的流寇漸漸被她壓制,漸漸不能生存,這時候東南海上忽然出現了壹個遠比昔年”紫鯨幫“的海闊天更有霸才的梟雄,於是這些已無法獨立生存的小股流寇,就只有投靠到他的旗下。”
  楚留香嘆息:“寶劍有雙鋒,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杜先生雖然肅清了岸上的遊民流寇,卻造成了史天王海上的霸業。
  現在他的力量已經漸漸不是杜先生所能對付的了,為了安撫他,杜先生只有答應他,把自己的女兒玉劍公主作為休兵的條件,這當然也是逼不得已的壹時權宜之計。”
  “這道理我也明白。”胡鐵花也在嘆著氣:“所以我才肯做這件事。”
  “可是有些人卻不明白,不但那些熱血沸騰的江湖豪傑會挺身而出,史天王的屬下中壹定也有些人會來阻止。”
  “為什麽?”
  “因為他們早就想殺上岸來大撈壹筆了,史天王如果要了玉劍公主,他們還有什麽機會?”楚留香接著說:“東洋的倭寇們也早就想讓史天王與杜先生火並壹場,等到雙方兩敗俱傷時,他們才好坐收漁利,當然也不會讓這門親事成功的。”
  “妳早已看出那個東洋姑娘就是他們派來的人?”胡鐵花問。
  “本來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關鍵,可是現在我已經想通了。”
  楚留香苦笑:“杜先生要將我置之死地,也只不過是為了生怕我泄漏玉劍公主身世的秘密,破壞了這門婚事。玉劍公主為了顧全大局,不惜犧牲自己,我既然已經明白了這些事,還能有什麽話說?”
  “所以她要妳走,妳就只有走?”
  “是的。”楚留香淡淡的說:“她要我走,我只有走,她不要我走,我也會走。”
  “是不是因為妳已經不想再管這件事?也不管她了?”
  楚留香淡淡的笑了笑:“妳要我怎麽管?難道要我代替她去嫁給史天王?”
  胡鐵花瞪著他,搖頭嘆息:“妳這個人實在越來越不好玩了,以前妳不是這樣子的,不管遇到多困難的事,妳都不會退縮,不管遇到多可怕的對手,妳都會去拼壹拼。”他冷笑:“想不到現在妳居然變成了個縮頭烏龜。”
  楚留香居然壹點都不生氣:“幸好妳還沒有變,壹定還是會去做好妳答應了別人的事。”
  “我當然會去做。”胡鐵花大聲道:“妳也用不著管我,要走就快點走。”
  “臨走之前,我們能不能再喝壹次酒?”楚留香笑得仿佛也有點淒涼:“我恰巧知道這附近有幾壇好酒。”
  酒已經喝得不少了,壹個人壹壇,坐在壹棟高樓的屋頂上,用嘴對著壇子喝。
  平時喝了點酒之後,胡鐵花的話比誰都多,今天卻只喝酒,不說話。
  他好像已經懶得跟楚留香這種人說話。
  楚留香卻顯得很愉快的樣子,話也比平時說的要多得多。
  胡鐵花板著臉聽了半天,才板著臉問:“妳說完了沒有?”
  “還沒有。”
  “妳想說什麽?”
  楚留香仰起脖子,灌了幾大口烈酒進去,忽然用壹種奇怪的聲音說:“我還想告訴妳壹件事,壹件別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我也從來沒有跟妳說起過。”
  “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是好朋友,都認為我對妳好極了,妳出了問題,我總會為妳解決,連妳自己說不定都會這麽樣想。”楚留香笑了笑:“只有我自己心裏明白,情況並不是這樣子的。”
  他又捧起酒壇喝了幾大口,喝得比平時還快。
  “其實妳對我比我對妳好得多。妳處處都在讓我,有好酒好菜好看的女人,妳絕不會跟我爭,我們壹起去做了壹件轟轟烈烈的大事,成名露臉的總是我,其實妳也跟我壹樣是去拼了命的。”楚留香說:“只不過拼完命之後妳就溜了,溜到壹家沒人知道的小酒鋪去,隨便找壹個女人,還要強迫自己承認妳愛她愛得要死。”
  胡鐵花開始大口喝酒了,拼命的喝。
  “妳這麽做,只不過因為我是楚留香,胡鐵花怎麽能比得上楚留香?風頭當然應該讓楚留香去出。”
  他用壹雙喝過酒之後看來比平時更亮的眼睛瞪著胡鐵花:“可是現在我要告訴妳,妳錯了,大錯而特錯。”楚留香的聲音也變大了:“現在我壹定要讓妳知道,胡鐵花絕對沒有壹點比不上楚留香的地方,沒有楚留香,胡鐵花的問題壹樣可以解決,壹樣可以活下去,而且活得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的眼睛瞪得更大:“如果妳不明白這壹點,妳就不是人,妳就是條豬,死豬。”
  酒壇已經空了。
  胡鐵花忽然站起來,用力把酒壇子遠遠的摔出去,瞪著楚留香大罵:“放妳的屁,妳說的話全是放屁,比野狗放的屁還臭壹百倍。”
  他罵得雖然兇,眼睛裏卻仿佛已有熱淚將要奪眶而出:“現在我也要告訴妳,如果妳以為我不明白妳放這些屁是什麽意思,妳也錯了。”
  “妳明白我的意思?”楚留香冷笑:“妳明白個鬼。”
  “我不明白誰明白?”胡鐵花說:“妳故意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不過是想瞞著我,壹個人去找史天王去拼老命。”
  他握緊雙拳,忍住熱淚:“妳承不承認?要是妳不承認,我就壹拳打死妳。”
  楚留香也跳了起來,用力甩出了酒壇子,握緊雙拳,瞪著他:“就算我要去,跟妳也沒有關系,我去做我的事,妳去做妳的事,妳亂發什麽狗熊脾氣!”
  兩個人妳瞪著我,我瞪著妳,拳頭全部握得緊緊的,好像真的準備要拼命的樣子。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在什麽時候,這兩對鐵打的拳頭已經握在壹起。
  “妳真不是個東西。”
  “我本來就不是東西,妳也不是,我們都是人。”
  “妳不是人,妳是我肚子裏的蛔蟲,否則妳怎麽會知道我要去幹什麽?”
  “因為我了解妳。”胡鐵花說:“我簡直比妳老子還了解妳。”
  說完了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兩個人全都笑了,連壹裏外的人都被他們的笑聲吵醒。
  他們要笑的時候就拼命的笑,要喝的時候就拼命的喝。
  真的要去拼命時,也毫無猶豫。
  “好。妳去拼妳的命,我去拼我的。只不過真的有人想把我們這條命拼掉,大概還不太容易。”
  “妳的命拼掉,還有我的。我的命拼掉,還有妳的。誰能拼得了?”
  “誰都不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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