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回胭脂·宮粉·刨花油
　　小鎮，長街。
　　春天的太陽就像是小姑娘的臉壹樣，終於羞答答的從雲層中露出來了，暖洋洋的照在這條很熱鬧的長街上。大姐姐小弟弟少奶奶老太太都脫下了棉襖，穿上了有紅有綠的春天衣裳，在街上曬著太陽，讓別人看他們的新衣裳。
　　用三根雞毛兩個銅錢做成的毽子滿街跳躍，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風箏飛滿在藍天上，連老太爺的嘴裏，都偷偷的含著壹顆桂花糖。
　　漫長寒冷的冬天終於過去了，大家都準備好好的享受壹下春天的歡樂。
　　胡鐵花又變得很開心了，指著街邊壹家帶賣蟹粉湯包生煎饅頭和各色茶食點心的小茶館說：“我們到那裏去坐坐好不好？”
　　“好。”楚留香立刻同意：“妳去吧。”
　　“妳呢？”
　　“我要先到對面那家鋪子去壹趟。”
　　對面有家門面很窄的小店鋪，門口掛著的壹塊白木板上寫著：“崔大娘老店，專賣上好胭脂、宮粉、針線、刨花油。女客絞臉、梳頭、穿耳孔，壹律只收二十文。”
　　胡鐵花看到楚留香真的走進這家鋪子去，實在有點吃驚。
　　“這個老小子又在玩什麽花樣？”
　　更奇怪的是，楚留香非但走進了這家鋪子，而且還走到後面壹個掛著棉布簾的門裏去了，壹進去就沒有再出來。
　　胡鐵花吃了兩籠湯包，二十個生煎饅頭，又就著壹碟麻糖喝了兩壺茶，還沒有看到楚留香出來。
　　可是裏面卻有個慈眉善目滿臉和氣的白胡子小老頭，拄著根長拐杖走了出來，而且壹直走到胡鐵花面前，而且還老實不客氣的在他旁邊壹張凳子上坐下，而且還叫了壹大碗火腿幹絲、二十個蟹殼黃小燒餅、兩碟酥炸小麻花，吃得不亦樂乎。
　　胡鐵花看呆了。
　　幸好他還不是個真的呆子，還能看得出這個小老頭就是楚留香。
　　“妳這個老王八蛋，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像這種鬼樣子？”
　　楚留香根本不理他，吃完了就站起來，抹了抹嘴就走。
　　胡鐵花也趕緊站起來，準備跟他壹起走了，忽然發現壹個夥計提著大茶壺站在他面前，皮笑肉不笑的用壹雙斜眼看著他，打著壹口揚州官話說：“老太爺，在我們這塊吃東西的客人，都是付過賬才走的，老太爺，妳說對不對？”
　　當然對，吃東西當然要付賬。
　　付賬是要用銀子付的，沒有銀子用銅錢也行，不幸我們這位胡老太爺壹向沒有帶這種東西的習慣。
　　不付賬就走當然也可以，就真有十個這樣的夥計也攔不住他。
　　只可惜我們的這位老太爺臉皮還沒有這麽厚。
　　所以他只好又坐下去，只要不走，就用不著付賬了。在這種茶館裏，客人愛坐多久就坐多久，從壹清早坐到天黑打烊都行。
　　那個夥計拿他沒法子，可是不管走到哪裏，那雙斜眼都在盯著他。
　　胡鐵花正在發愁，忽然看見有個壹定會幫他付賬的人來了。
　　壹個身材瘦瘦弱弱，長得標標致致的小姑娘，穿著壹身用碎花棉布做的小袷襖，壹張清水瓜子臉上不施脂粉，壹對黑白分明的剪水雙瞳裏，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看起來真是楚楚動人。
　　茶館裏的人眼睛都看得發了直，心裏都看得有點癢癢的。
　　誰知道這麽樣壹朵鮮花竟插到牛糞上去了。
　　她來找的不是別人，卻是剛才那個吃過東西不付賬就想溜之大吉的小賴皮。
　　胡鐵花當然明白這些人心裏在想什麽，因為上壹次他也是這麽樣上當的。壹直等到她用刀尖逼住他咽喉的時候，他才知道這個又柔弱又文靜的小姑娘其實比誰都狠毒。
　　小姑娘已經在他旁邊坐下來，癡癡的看著他，眼裏充滿了幽怨和哀求，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對他說：“我替妳付賬，妳跟我走。”
　　她說的話和她的表情完全是兩回事，胡鐵花忍不住笑了。
　　“我不跟妳走，妳也壹樣要替我付賬的。”他的聲音也很低，他的腳已經在桌子下面踩住了她的腳：“這壹次好像輪到妳要聽我的話了。”
　　小姑娘又癡癡的看了他半天，眼淚忽然像壹大串斷了線的珍珠般，壹大顆壹大顆的掉了出來。
　　“求求妳，跟我回去吧！婆婆和孩子都病得那麽重，妳就不能回去看看他們麽？妳知不知道我找妳找得有多苦？”
　　這壹次她說話的聲音雖然還是很低，卻已經足夠讓附近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幾十雙眼睛往胡鐵花臉上盯了過來，每壹雙眼睛裏都充滿了輕視、厭惡與憤怒。
　　胡鐵花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變成了壹只又肥又大又臟又臭的過街老鼠。如果還不趕快走，恐怕就要被人打扁了。
　　壹錠足夠讓他付賬的銀子已經往桌子下面塞到他手裏。
　　長街上已經有壹輛馬車馳過來，停在這家茶館的大門外。
　　胡鐵花只有乖乖的跟她走了。
　　另外三位小姑娘已經在車廂裏等著，胡鐵花反而豁出去了，大馬金刀往她們中間壹坐，順手就把剛才那個小姑娘的腰壹把摟住。
　　“想不到妳原來是我的老婆。”胡鐵花笑嘻嘻的說：“親愛的好老婆，妳究竟想把我帶到哪裏去？”
　　四個小姑娘都沈下了臉，冷冷的看著他。
　　胡鐵花也不在乎了。
　　他的氣力已恢復，就憑他壹個人，已經足夠對付這四個黃毛丫頭了。
　　何況楚留香壹定不會走遠的，如果說他現在就坐在這輛馬車的車頂上，胡鐵花也不會覺得奇怪，更不會不相信。他對楚留香壹向有信心。
　　“其實不管妳要把我帶到哪裏都沒關系。”胡鐵花說得像真的壹樣：“反正妳已經是我的老婆，總不會謀殺親夫的。”
　　小鎮本來就臨江不遠，車馬停下時，已經到了江岸邊。
　　春草初生，野渡無人，江面上煙波蕩漾，風帆點點，遠處仿佛還有村姑在唱著山歌。
　　江南的三月，春意已經很濃了。
　　胡鐵花迎著春風伸了個大懶腰，喃喃的說：“不知道從哪裏才能弄點酒來喝喝，就算酒裏有迷藥，我也照樣會喝下去。”
　　四個小姑娘鐵青著臉，瞪著他，
　　“上次我們是用迷藥把妳逮到的，妳落在我們手裏，心裏壹定不服氣。”
　　“在妳那個狗窩裏，那個又奸又鬼的楚留香趁我們不註意，占了我們壹點便宜，妳心裏壹定認為我們全是好欺負的人。”
　　“所以這壹次我們就要憑真功夫跟妳動手了，要妳輸得口服心服。”
　　“我們只問妳，這壹次妳若敗在我們手裏，妳準備怎麽辦？”
　　四個小姑娘都能說會道，胡鐵花卻聽得連嘴巴都快要氣歪了。
　　“如果妳們壹定要憑真功夫跟我動手，我也只好奉陪。”胡鐵花笑道，“如果我輸了，隨便妳們要怎麽辦就怎麽辦，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說。”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胡鐵花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壹等壹的高手，他自己所獨創的“蝴蝶穿花七十二式”，更是江湖中難得見到的絕技。
　　他當然不會敗在這四個黃毛丫頭手裏，所以他笑得愉快極了。
　　這四位小姑娘卻好像覺得他還不夠愉快，居然又做出件讓他更愉快的事。
　　她們忽然把自己身上大部分衣裳都脫了下來，露出了她們修長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腿，纖細靈活而善於扭動的腰。
　　她們的臉上雖然不施脂粉，身上卻好像抹了壹層可以使皮膚保持柔潤的油。在陽光下看，她們的皮膚就像是用長絲織成的緞子壹樣細致光滑。
　　這時候她們已將兵刃亮了出來。她們用的是壹把刀、壹把劍、壹雙判官筆和壹對分水峨嵋刺，雖然也全都是用精鋼打造的利器，卻比壹般人用的兵刃小了壹半，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玩的玩具壹樣。
　　胡鐵花覺得好玩極了，甚至已經在暗中盼望，只盼望楚留香不要來得太快。
　　大眼睛的小姑娘好像已看出了他的心裏在想什麽，忽然冷冷道：“如果妳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那麽我保證妳很快就會覺得不好玩了。”
　　她說的居然是真話，胡鐵花果然很快就覺得不好玩了，而且很不好玩。
　　她們用的兵器雖然又小又短，可是壹寸短、壹寸險，著著搶攻，著著都是險招，又快又準又狠。
　　她們的腰和腿都很靈活，轉移扭動時，就好像水中的魚。
　　魚是不穿衣服的。
　　這四個小姑娘現在穿的也只不過比魚多壹點，很多不應該讓人看到的地方都被人看到了，尤其是在扭動翻躍踢蹴的時候。
　　這種情況通常都會使男人的心跳加快，呼吸變急，很難再保持冷靜。如果這個男人舒舒服服的坐在旁邊看，必然會看得很愉快。
　　可是對壹個隨時都可能被壹刀割斷脖子，壹劍刺穿心臟的男人來說，這種影響就非常可怕了。
　　尤其是胡鐵花這種男人。
　　他也知道這種情況會對他產生多麽不良的影響，可惜他就算不想去看都不行。
　　他壹定要看著她們，對她們每壹個動作都要看得很仔細，否則他的咽喉上很可能立刻會多壹個洞。
　　她們手裏拿著的並不是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這麽樣看下去，壹定會讓人看得受不了的，說不定會把人活活看死。
　　胡鐵花又開始在盼望了，盼望楚留香快點來。
　　如果是楚留香在跟她們交手，如果他能站在旁邊看，那就妙極了，就算要他看三天三夜，他也不會看厭的。
　　只可惜他左等右等，楚留香還是蹤影不見。
　　“妳不必等了。”大眼睛的小女孩說：“那個忽然變成了老頭子的楚留香不會來的。”
　　“什麽老頭子？”胡鐵花居然也會裝糊塗：“哪個老頭子？”
　　“妳以為我們不知道？”
　　腰最細腿最長，讓人看得最要命的壹個女孩子冷笑著說：“我們正好親眼看見他走進崔大娘的店裏去，又正好親眼看見那個老頭走出來，跟妳坐在壹起吃包子。”她說：“難道妳還以為我們看不出他就是楚留香？難道妳以為我們都是豬？”
　　胡鐵花希望她們說話，說得越多越好，無論誰在說話的時候，動作都會慢下來的。
　　所以他又問：“妳們怎麽知道那個老頭子不會來？”
　　“因為我們早就準備好幾個人去對付他了，如果現在他還沒有死，運氣已經很不錯。”
　　“妳們要他死？”胡鐵花說：“萬壹他不是楚留香怎麽辦？”
　　“那麽就算我們殺錯了人。”最溫柔的那個小姑娘說：“殺錯個把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那實在太平常了，就算殺錯七八十個人也沒什麽關系。”胡鐵花嘆著氣說：“只不過以後妳們想起這種事的時候，晚上也許會睡不著的，那些冤鬼說不定就會去拜訪拜訪妳們。”
　　“妳放心，我們晚上壹向睡得很好。”
　　“就算妳們睡著了，也說不定會夢見那些冤鬼在脫妳們的褲子。”
　　“放妳的屁。”
　　“放屁？誰在放屁？”胡鐵花說：“如果有人在放屁，那個人絕對不是我，我從來都不會放屁的。”
　　“不可以，千萬不可以。”
　　他們忽然聽見壹個人說：“壹個大男人怎麽可以騙小姑娘？妳明明比誰都會放屁，怎麽能說不會？妳不會誰會？天下難道還有比妳更會放屁的人？”
　　胡鐵花笑了，大笑。
　　“我就知道妳不會死的，我這壹輩子都沒有見過運氣比妳更好的人，妳怎麽會死！”
　　江岸旁有塊石頭，楚留香就站在這塊石頭上，手裏還托著壹疊帽子，最少也有六七頂。
　　剛才這塊石頭上明明還沒有人的，忽然間他就已出現在這塊石頭上。
　　四個小姑娘的臉色都變了，忽然出手搶攻幾招，然後就同時飛躍而起。
　　“快抓住壹個。”楚留香大聲說：“只要抓住壹個就好。”
　　可惜胡鐵花連壹個都抓不住。
　　他本來已經抓住了腿最長的那壹個，抓住了她的小腿，可惜壹下子又被她從手裏滑走。
　　這些小姑娘簡直比魚還滑溜。
　　水花四濺，水波流動，四個小姑娘都已躍入了江水。江水悠悠，連她們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胡鐵花只好看自己的手，他壹手都是油。
　　“這麽漂亮的小姑娘，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像油雞壹樣？為什麽要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抹上壹層油？”胡鐵花嘆著氣：“如果我將來娶了老婆，只要她身上有壹點油，我就用大板子打她的屁股。”
　　“的確有個人該打屁股。”楚留香說：“惟壹應該被打屁股的這個人就是妳。”
　　“對，我應該打屁股，我連壹個都沒有抓住。”胡鐵花生氣了：“可是妳呢？妳是幹什麽的？妳又不是沒有手，妳自己為什麽不來抓？”
　　楚留香嘆了口氣：“妳為什麽不能用點腦筋想想，像我這麽有身份的人，怎麽能去抓女人的腿？”
　　胡鐵花像只大公雞壹樣瞪著他，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妳還有件事更該打屁股。”楚留香說。
　　“什麽事？”
　　“剛才妳騙她們跟妳說話的時候，妳就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把她們制住，最少也可以制住其中兩個。”楚留香問：“她們的招式間明明已經有了破綻，妳卻像瞎子壹樣看不見。”
　　“我怎麽會看不見？”胡鐵花說：“只不過我雖然不像妳這麽有身份，多少也有壹點身份，怎麽能往壹個光溜溜的大姑娘那種地方出手！”
　　他本來壹直在笑的，忽然間就不笑了，又變成像是只大公雞壹樣瞪著楚留香。
　　“妳怎麽知道那時候我有機會出手的？難道那時候妳就已經來了？”
　　“如果我沒有來，我怎麽會看見？”楚留香悠然道：“如果我沒有看見，我怎麽會知道？”
　　胡鐵花瞪著他，就好像壹只大公雞瞪著壹條蜈蚣壹樣，而且還在不停的冷笑。
　　“好，好，好，好極了！原來妳早就來了，早就躲在壹邊偷偷的看著。”胡鐵花搖頭、嘆息、生氣：“妳的好朋友隨時都可能被人壹刀割斷脖子，妳卻躲在那裏偷看女人的大腿，妳慚愧不慚愧？”
　　“我慚愧，我本來實在非常慚愧。”楚留香說：“可是我忽然想到如果妳是我，恐怕現在還在看，還沒有出來。”
　　他很愉快的說：“壹想到這壹點，我就連壹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了。”
　　胡鐵花又在嘆氣了：“妳怎麽這麽了解我？難道妳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車馬早就走了，帶著她們脫下來的衣服走了。
　　這四個小姑娘是什麽來歷？是誰指使她們來的？看她們的身手和機智，壹定從小就受到極嚴格的專門訓練，訓練她們來做這壹類的事，能夠把這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訓練得如此出色的人，當然也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在她們的幕後，無疑還有個實力極龐大的組織在支持她們、指揮她們。
　　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如果找上了壹個人，是絕不會就此罷手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我實在應該打屁股，居然會讓她們全都溜了。”他問楚留香：“可是妳呢？妳為什麽不把剛才對付妳的那些人抓住壹兩個？卻把他們的帽子帶了回來，難道妳能從這幾頂帽子上看出他們的來歷？”
　　“我根本用不著盤問他們的來歷。”
　　“為什麽？”
　　“因為我本來就認得他們。”楚留香說：“他們都是鐵劍先生在上壹次清理門戶時被逐出的弟子，在江湖中流落了幾年，誌氣漸漸消磨，漸漸變得什麽事都肯做了。這次他們只不過是被那四位小姑娘花了壹萬兩銀子雇來對付壹個白胡子老頭的，而且剛剛才把這筆生意接下，根本也不知道他們的雇主是誰。”
　　“他們知不知道這個白胡子老頭是楚香帥？”
　　“大概也不會知道，否則他們恐怕就不會接這筆生意了。”
　　“就在妳走出崔大娘的老店，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她們就能找到人來對付妳！”胡鐵花嘆息：“這四個小丫頭的本事倒真不小。”
　　“也許她們自己並沒有這麽大的本事，可是這附近壹帶壹定有她們的人。”楚留香說：“這些人的神通壹定都不小，所以她們無論要幹什麽都方便得很。”
　　他拍了拍胡鐵花的肩：“所以我們還是應該分開來走，而且我還要先走壹步。”
　　“為什麽？”
　　“因為這個白胡子老頭已經被認出來了，已經沒法子再混下去。”
　　“所以妳又要去找那位崔大娘？”胡鐵花說：“難道她也是位精於易容的高手，我怎麽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妳沒有聽說過的事本來就多得很。”
　　“這次妳準備要她把妳變成什麽樣子？”
　　“我不能告訴妳。”楚留香說：“也許還是個小老頭，也許是個大腹賈，也許是條山東大漢，也許是個文弱書生，總之是個妳從未見過的人，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有見過，只不過我壹定會在妳附近的。”
　　他又說：“我這麽做，都是為了妳的安全，如果連妳都不知道那個人是我，別人當然更看不出來了，這樣子我才好保護妳。”他嘆了口氣：“我對妳實在比妳對妳的媽還要好得多。”
　　胡鐵花壹直在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動作和神態，和楚留香簡直完全是壹個樣子。
　　只不過楚留香摸鼻子的時候通常都不會笑的，他卻忽然笑了，又笑得彎下了腰。
　　“妳笑什麽？”
　　“我忽然想到了壹件非常好笑的事。”胡鐵花說：“我忽然想到妳如果要扮成壹個大姑娘，說不定有很多男人都會看上妳的，如果其中有個采花大盜，那就更好玩了。”
　　【未完待續】
　　共計13578字節
　　付賬是要用銀子付的，沒有銀子用銅錢也行，不幸我們這位胡老太爺壹向沒有帶這種東西的習慣。
　　不付賬就走當然也可以，就真有十個這樣的夥計也攔不住他。
　　只可惜我們的這位老太爺臉皮還沒有這麽厚。
　　所以他只好又坐下去，只要不走，就用不著付賬了。在這種茶館裏，客人愛坐多久就坐多久，從壹清早坐到天黑打烊都行。
　　那個夥計拿他沒法子，可是不管走到哪裏，那雙斜眼都在盯著他。
　　胡鐵花正在發愁，忽然看見有個壹定會幫他付賬的人來了。
　　壹個身材瘦瘦弱弱，長得標標致致的小姑娘，穿著壹身用碎花棉布做的小袷襖，壹張清水瓜子臉上不施脂粉，壹對黑白分明的剪水雙瞳裏，仿佛帶著種說不出的幽怨之意，看起來真是楚楚動人。
　　茶館裏的人眼睛都看得發了直，心裏都看得有點癢癢的。
　　誰知道這麽樣壹朵鮮花竟插到牛糞上去了。
　　她來找的不是別人，卻是剛才那個吃過東西不付賬就想溜之大吉的小賴皮。
　　胡鐵花當然明白這些人心裏在想什麽，因為上壹次他也是這麽樣上當的。壹直等到她用刀尖逼住他咽喉的時候，他才知道這個又柔弱又文靜的小姑娘其實比誰都狠毒。
　　小姑娘已經在他旁邊坐下來，癡癡的看著他，眼裏充滿了幽怨和哀求，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對他說：“我替妳付賬，妳跟我走。”
　　她說的話和她的表情完全是兩回事，胡鐵花忍不住笑了。
　　“我不跟妳走，妳也壹樣要替我付賬的。”他的聲音也很低，他的腳已經在桌子下面踩住了她的腳：“這壹次好像輪到妳要聽我的話了。”
　　小姑娘又癡癡的看了他半天，眼淚忽然像壹大串斷了線的珍珠般，壹大顆壹大顆的掉了出來。
　　“求求妳，跟我回去吧！婆婆和孩子都病得那麽重，妳就不能回去看看他們麽？妳知不知道我找妳找得有多苦？”
　　這壹次她說話的聲音雖然還是很低，卻已經足夠讓附近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已經有幾十雙眼睛往胡鐵花臉上盯了過來，每壹雙眼睛裏都充滿了輕視、厭惡與憤怒。
　　胡鐵花忽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變成了壹只又肥又大又臟又臭的過街老鼠。如果還不趕快走，恐怕就要被人打扁了。
　　壹錠足夠讓他付賬的銀子已經往桌子下面塞到他手裏。
　　長街上已經有壹輛馬車馳過來，停在這家茶館的大門外。
　　胡鐵花只有乖乖的跟她走了。
　　另外三位小姑娘已經在車廂裏等著，胡鐵花反而豁出去了，大馬金刀往她們中間壹坐，順手就把剛才那個小姑娘的腰壹把摟住。
　　“想不到妳原來是我的老婆。”胡鐵花笑嘻嘻的說：“親愛的好老婆，妳究竟想把我帶到哪裏去？”
　　四個小姑娘都沈下了臉，冷冷的看著他。
　　胡鐵花也不在乎了。
　　他的氣力已恢復，就憑他壹個人，已經足夠對付這四個黃毛丫頭了。
　　何況楚留香壹定不會走遠的，如果說他現在就坐在這輛馬車的車頂上，胡鐵花也不會覺得奇怪，更不會不相信。他對楚留香壹向有信心。
　　“其實不管妳要把我帶到哪裏都沒關系。”胡鐵花說得像真的壹樣：“反正妳已經是我的老婆，總不會謀殺親夫的。”
　　小鎮本來就臨江不遠，車馬停下時，已經到了江岸邊。
　　春草初生，野渡無人，江面上煙波蕩漾，風帆點點，遠處仿佛還有村姑在唱著山歌。
　　江南的三月，春意已經很濃了。
　　胡鐵花迎著春風伸了個大懶腰，喃喃的說：“不知道從哪裏才能弄點酒來喝喝，就算酒裏有迷藥，我也照樣會喝下去。”
　　四個小姑娘鐵青著臉，瞪著他，
　　“上次我們是用迷藥把妳逮到的，妳落在我們手裏，心裏壹定不服氣。”
　　“在妳那個狗窩裏，那個又奸又鬼的楚留香趁我們不註意，占了我們壹點便宜，妳心裏壹定認為我們全是好欺負的人。”
　　“所以這壹次我們就要憑真功夫跟妳動手了，要妳輸得口服心服。”
　　“我們只問妳，這壹次妳若敗在我們手裏，妳準備怎麽辦？”
　　四個小姑娘都能說會道，胡鐵花卻聽得連嘴巴都快要氣歪了。
　　“如果妳們壹定要憑真功夫跟我動手，我也只好奉陪。”胡鐵花笑道，“如果我輸了，隨便妳們要怎麽辦就怎麽辦，我絕對沒有第二句話說。”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胡鐵花絕對可以算是江湖中壹等壹的高手，他自己所獨創的“蝴蝶穿花七十二式”，更是江湖中難得見到的絕技。
　　他當然不會敗在這四個黃毛丫頭手裏，所以他笑得愉快極了。
　　這四位小姑娘卻好像覺得他還不夠愉快，居然又做出件讓他更愉快的事。
　　她們忽然把自己身上大部分衣裳都脫了下來，露出了她們修長結實而富有彈性的腿，纖細靈活而善於扭動的腰。
　　她們的臉上雖然不施脂粉，身上卻好像抹了壹層可以使皮膚保持柔潤的油。在陽光下看，她們的皮膚就像是用長絲織成的緞子壹樣細致光滑。
　　這時候她們已將兵刃亮了出來。她們用的是壹把刀、壹把劍、壹雙判官筆和壹對分水峨嵋刺，雖然也全都是用精鋼打造的利器，卻比壹般人用的兵刃小了壹半，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玩的玩具壹樣。
　　胡鐵花覺得好玩極了，甚至已經在暗中盼望，只盼望楚留香不要來得太快。
　　大眼睛的小姑娘好像已看出了他的心裏在想什麽，忽然冷冷道：“如果妳覺得這是件很好玩的事，那麽我保證妳很快就會覺得不好玩了。”
　　她說的居然是真話，胡鐵花果然很快就覺得不好玩了，而且很不好玩。
　　她們用的兵器雖然又小又短，可是壹寸短、壹寸險，著著搶攻，著著都是險招，又快又準又狠。
　　她們的腰和腿都很靈活，轉移扭動時，就好像水中的魚。
　　魚是不穿衣服的。
　　這四個小姑娘現在穿的也只不過比魚多壹點，很多不應該讓人看到的地方都被人看到了，尤其是在扭動翻躍踢蹴的時候。
　　這種情況通常都會使男人的心跳加快，呼吸變急，很難再保持冷靜。如果這個男人舒舒服服的坐在旁邊看，必然會看得很愉快。
　　可是對壹個隨時都可能被壹刀割斷脖子，壹劍刺穿心臟的男人來說，這種影響就非常可怕了。
　　尤其是胡鐵花這種男人。
　　他也知道這種情況會對他產生多麽不良的影響，可惜他就算不想去看都不行。
　　他壹定要看著她們，對她們每壹個動作都要看得很仔細，否則他的咽喉上很可能立刻會多壹個洞。
　　她們手裏拿著的並不是玩具，而是致命的武器。
　　這麽樣看下去，壹定會讓人看得受不了的，說不定會把人活活看死。
　　胡鐵花又開始在盼望了，盼望楚留香快點來。
　　如果是楚留香在跟她們交手，如果他能站在旁邊看，那就妙極了，就算要他看三天三夜，他也不會看厭的。
　　只可惜他左等右等，楚留香還是蹤影不見。
　　“妳不必等了。”大眼睛的小女孩說：“那個忽然變成了老頭子的楚留香不會來的。”
　　“什麽老頭子？”胡鐵花居然也會裝糊塗：“哪個老頭子？”
　　“妳以為我們不知道？”
　　腰最細腿最長，讓人看得最要命的壹個女孩子冷笑著說：“我們正好親眼看見他走進崔大娘的店裏去，又正好親眼看見那個老頭走出來，跟妳坐在壹起吃包子。”她說：“難道妳還以為我們看不出他就是楚留香？難道妳以為我們都是豬？”
　　胡鐵花希望她們說話，說得越多越好，無論誰在說話的時候，動作都會慢下來的。
　　所以他又問：“妳們怎麽知道那個老頭子不會來？”
　　“因為我們早就準備好幾個人去對付他了，如果現在他還沒有死，運氣已經很不錯。”
　　“妳們要他死？”胡鐵花說：“萬壹他不是楚留香怎麽辦？”
　　“那麽就算我們殺錯了人。”最溫柔的那個小姑娘說：“殺錯個把人，也是很平常的事。”
　　“那實在太平常了，就算殺錯七八十個人也沒什麽關系。”胡鐵花嘆著氣說：“只不過以後妳們想起這種事的時候，晚上也許會睡不著的，那些冤鬼說不定就會去拜訪拜訪妳們。”
　　“妳放心，我們晚上壹向睡得很好。”
　　“就算妳們睡著了，也說不定會夢見那些冤鬼在脫妳們的褲子。”
　　“放妳的屁。”
　　“放屁？誰在放屁？”胡鐵花說：“如果有人在放屁，那個人絕對不是我，我從來都不會放屁的。”
　　“不可以，千萬不可以。”
　　他們忽然聽見壹個人說：“壹個大男人怎麽可以騙小姑娘？妳明明比誰都會放屁，怎麽能說不會？妳不會誰會？天下難道還有比妳更會放屁的人？”
　　胡鐵花笑了，大笑。
　　“我就知道妳不會死的，我這壹輩子都沒有見過運氣比妳更好的人，妳怎麽會死！”
　　江岸旁有塊石頭，楚留香就站在這塊石頭上，手裏還托著壹疊帽子，最少也有六七頂。
　　剛才這塊石頭上明明還沒有人的，忽然間他就已出現在這塊石頭上。
　　四個小姑娘的臉色都變了，忽然出手搶攻幾招，然後就同時飛躍而起。
　　“快抓住壹個。”楚留香大聲說：“只要抓住壹個就好。”
　　可惜胡鐵花連壹個都抓不住。
　　他本來已經抓住了腿最長的那壹個，抓住了她的小腿，可惜壹下子又被她從手裏滑走。
　　這些小姑娘簡直比魚還滑溜。
　　水花四濺，水波流動，四個小姑娘都已躍入了江水。江水悠悠，連她們的影子都看不見了。
　　胡鐵花只好看自己的手，他壹手都是油。
　　“這麽漂亮的小姑娘，為什麽要把自己弄得像油雞壹樣？為什麽要把自己全身上下都抹上壹層油？”胡鐵花嘆著氣：“如果我將來娶了老婆，只要她身上有壹點油，我就用大板子打她的屁股。”
　　“的確有個人該打屁股。”楚留香說：“惟壹應該被打屁股的這個人就是妳。”
　　“對，我應該打屁股，我連壹個都沒有抓住。”胡鐵花生氣了：“可是妳呢？妳是幹什麽的？妳又不是沒有手，妳自己為什麽不來抓？”
　　楚留香嘆了口氣：“妳為什麽不能用點腦筋想想，像我這麽有身份的人，怎麽能去抓女人的腿？”
　　胡鐵花像只大公雞壹樣瞪著他，瞪著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得連腰都直不起來。
　　“妳還有件事更該打屁股。”楚留香說。
　　“什麽事？”
　　“剛才妳騙她們跟妳說話的時候，妳就有好幾次機會可以把她們制住，最少也可以制住其中兩個。”楚留香問：“她們的招式間明明已經有了破綻，妳卻像瞎子壹樣看不見。”
　　“我怎麽會看不見？”胡鐵花說：“只不過我雖然不像妳這麽有身份，多少也有壹點身份，怎麽能往壹個光溜溜的大姑娘那種地方出手！”
　　他本來壹直在笑的，忽然間就不笑了，又變成像是只大公雞壹樣瞪著楚留香。
　　“妳怎麽知道那時候我有機會出手的？難道那時候妳就已經來了？”
　　“如果我沒有來，我怎麽會看見？”楚留香悠然道：“如果我沒有看見，我怎麽會知道？”
　　胡鐵花瞪著他，就好像壹只大公雞瞪著壹條蜈蚣壹樣，而且還在不停的冷笑。
　　“好，好，好，好極了！原來妳早就來了，早就躲在壹邊偷偷的看著。”胡鐵花搖頭、嘆息、生氣：“妳的好朋友隨時都可能被人壹刀割斷脖子，妳卻躲在那裏偷看女人的大腿，妳慚愧不慚愧？”
　　“我慚愧，我本來實在非常慚愧。”楚留香說：“可是我忽然想到如果妳是我，恐怕現在還在看，還沒有出來。”
　　他很愉快的說：“壹想到這壹點，我就連壹點慚愧的意思都沒有了。”
　　胡鐵花又在嘆氣了：“妳怎麽這麽了解我？難道妳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車馬早就走了，帶著她們脫下來的衣服走了。
　　這四個小姑娘是什麽來歷？是誰指使她們來的？看她們的身手和機智，壹定從小就受到極嚴格的專門訓練，訓練她們來做這壹類的事，能夠把這些十五六歲的小姑娘訓練得如此出色的人，當然也是個極厲害的角色。在她們的幕後，無疑還有個實力極龐大的組織在支持她們、指揮她們。
　　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如果找上了壹個人，是絕不會就此罷手的。
　　胡鐵花嘆了口氣：“老實說，我自己也覺得我實在應該打屁股，居然會讓她們全都溜了。”他問楚留香：“可是妳呢？妳為什麽不把剛才對付妳的那些人抓住壹兩個？卻把他們的帽子帶了回來，難道妳能從這幾頂帽子上看出他們的來歷？”
　　“我根本用不著盤問他們的來歷。”
　　“為什麽？”
　　“因為我本來就認得他們。”楚留香說：“他們都是鐵劍先生在上壹次清理門戶時被逐出的弟子，在江湖中流落了幾年，誌氣漸漸消磨，漸漸變得什麽事都肯做了。這次他們只不過是被那四位小姑娘花了壹萬兩銀子雇來對付壹個白胡子老頭的，而且剛剛才把這筆生意接下，根本也不知道他們的雇主是誰。”
　　“他們知不知道這個白胡子老頭是楚香帥？”
　　“大概也不會知道，否則他們恐怕就不會接這筆生意了。”
　　“就在妳走出崔大娘的老店，坐下來吃東西的時候，她們就能找到人來對付妳！”胡鐵花嘆息：“這四個小丫頭的本事倒真不小。”
　　“也許她們自己並沒有這麽大的本事，可是這附近壹帶壹定有她們的人。”楚留香說：“這些人的神通壹定都不小，所以她們無論要幹什麽都方便得很。”
　　他拍了拍胡鐵花的肩：“所以我們還是應該分開來走，而且我還要先走壹步。”
　　“為什麽？”
　　“因為這個白胡子老頭已經被認出來了，已經沒法子再混下去。”
　　“所以妳又要去找那位崔大娘？”胡鐵花說：“難道她也是位精於易容的高手，我怎麽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妳沒有聽說過的事本來就多得很。”
　　“這次妳準備要她把妳變成什麽樣子？”
　　“我不能告訴妳。”楚留香說：“也許還是個小老頭，也許是個大腹賈，也許是條山東大漢，也許是個文弱書生，總之是個妳從未見過的人，甚至連我自己都沒有見過，只不過我壹定會在妳附近的。”
　　他又說：“我這麽做，都是為了妳的安全，如果連妳都不知道那個人是我，別人當然更看不出來了，這樣子我才好保護妳。”他嘆了口氣：“我對妳實在比妳對妳的媽還要好得多。”
　　胡鐵花壹直在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動作和神態，和楚留香簡直完全是壹個樣子。
　　只不過楚留香摸鼻子的時候通常都不會笑的，他卻忽然笑了，又笑得彎下了腰。
　　“妳笑什麽？”
　　“我忽然想到了壹件非常好笑的事。”胡鐵花說：“我忽然想到妳如果要扮成壹個大姑娘，說不定有很多男人都會看上妳的，如果其中有個采花大盜，那就更好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