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驅驢有術居奇貨 除惡無方從佳人
書劍恩仇錄 by 金庸
2018-9-4 22:32
余魚同和李沅芷壹起出來尋訪霍青桐,自然明白七哥派他們二人同行的用意。李沅芷壹片深情,數次相救,他自衷心感激,然她越是情癡,自己越是不由自主地想避開她,什麽原因可也說不上來。壹路上李沅芷有說有笑,他卻總是冷冷的。李沅芷惱了,壹天早晨,偷偷躲在壹個沙丘後面,瞧他是否著急。哪知他見她不在,叫了兒聲沒聽得答應,就徑自向前走了。李沅芷氣苦之極,在沙丘後面哭了壹場,打起精神再追上去。余魚同淡淡地道:“啊,妳在後面,我還道妳先走了呢!”饒是李沅芷機變百出,對這心如木石之人卻是束手無策。她打定了主意:“他真逼得我沒路可走之時,我就壹劍抹了脖子。”
行到中午,忽見迎面沙漠中壹跛壹拐地行來了壹頭瘦小驢子,驢上騎著壹人,壹顛壹顛地似在瞌睡。走到近處,見那人穿的是回人裝束,背上負了壹只大鐵鍋,右手拿了壹條驢子尾巴,小驢臀上卻沒尾巴,驢頭上竟戴了壹頂清兵驍騎營軍官的官帽,藍寶石頂子換成了壹粒小石子。那人四十多歲年紀,頦下壹叢大胡子,見了二人眉開眼笑,和藹可親。
余魚同心想霍青桐在大漠上英名四播,回人無人不知,便勒馬問道:“請問大叔,可見到翠羽黃衫麽?”卻擔心他不懂漢語。哪知那人嘻嘻壹笑,以漢語問道:“妳們找她幹嗎呀?”余魚同道:“有幾個壞人來害她。我們要通知她提防。要是妳見著她,給帶個訊成不成呀?”那人道:“好呀!怎麽樣的壞人?”李沅芷道:“壹個大漢手裏拿個獨腳銅人,另壹個拿柄虎叉,第三個蒙古人打扮。”那人點頭道:“這三個人確是壞蛋,他們想吃我的毛驢,反給我搶來了這頂帽子。”余李兩人對望了壹眼。余魚同道:“他們還有同伴麽?”那人道:“就是這個戴官帽的了,妳們是準呀?”余魚同道:“我們是木卓倫老英雄的朋友。這幾個壞蛋在哪裏?可別讓他們撞著翠羽黃衫。”那人道:“聽說霍青桐這小妮子很不錯哪。要是四個壞蛋吃不到我毛驢,肚子餓了,把這大姑娘烤來吃了,可不妙啦!”
李沅芷心想關東三魔是有勇無謀之輩,多加壹個清軍軍官,渾不必放在心上,不如找上前去,想法結果了他們,叫這瞧不起人的余師哥佩服我的手段。於是問道:“他們在哪裏?妳帶我們去,給妳壹錠銀子。”那人道:“銀子倒不用,不過得問問毛驢肯不肯去。”把嘴湊在驢子耳邊,嘰裏咕嚕地說了壹陣子話,然後把耳朵湊在驢子口上,似乎用心傾聽,連連點頭。
二人見他裝模作樣,瘋瘋癱癲,不由得好笑。那人聽了壹會,皺起眉頭說道:“這驢子戴了官帽之後,自以為了不起啦。它瞧不起妳們的坐騎,不願意壹起走,生怕沒面子,失了自己身份。”余魚同壹驚:“這人行為奇特,說話皮裏陽秋,罵盡了世上趨炎附勢的暴發小人,難道竟是壹位風塵異人?”
李沅芷瞧他的驢子又跛又瘦,壹身汙泥,居然還擺架子,不由得撲哧壹笑。那人眼睛壹橫道:“妳不信麽?那麽我的毛驢就跟妳們的馬匹比比。”余李二人胯下都是木卓倫所贈駿馬,和這頭跛腿小驢自有雲泥之別。李沅芷道:“好呀,我們贏了之後,妳可得帶我們去找那三個壞蛋。”那人道:“是四個壞蛋。要是妳們輸了呢?”李沅芷道:“隨妳說吧。”那人道:“那妳就得把這頭毛驢洗得幹幹凈凈,讓它出出風頭。”李沅芷笑道:“好吧,就是這樣。咱們怎樣個比法?”
那人道:“妳愛怎樣比,由妳說便是。”李沅芷見他說話十拿九穩,似乎必勝無疑,倒生了壹點疑慮,心想:“難道這頭跛腳驢子當真跑得很快?”靈機壹動,道:“妳手裏拿著的是什麽呀?”那人把驢子尾巴壹晃,道:“毛驢的尾巴。它戴了官帽,嫌自己尾巴上有泥不美,就此不要了。”余魚同聽他語帶機鋒,含意深遠,更加不敢輕忽,向李沅芷使個眼色,要她留神。
李沅芷道:“妳給我瞧瞧。”那人把驢尾擲了過來,李沅芷伸手接住,隨手玩弄,壹指遠處壹個小沙丘,道:“咱們從這裏跑到那沙丘去。妳的驢子先到是妳勝,我的馬先到是我勝。”那人道:“不錯,我的驢子先到是我勝,妳的馬先到是妳勝。”李沅芷對余魚同道:“妳先去那邊,給我們作公證!”余魚㈣道:“好!”拍馬去了。
李沅芷道:“走吧!”語聲方畢,猛抽壹鞭,縱馬直馳,奔了數十丈,回頭望去,見那毛驢壹跛壹拐,遠遠落在後面。她哈哈大笑,加緊馳騁,突然之間,壹閉黑影從身旁掠過,定睛看時,竟是那人把驢子負在肩頭,放開人步,向前飛奔。她這壹驚非同小可,險些坐鞍不穩,跌下馬來,急忙催馬急追。但那人奔跑如風馳電掣壹般,始終搶在馬頭之前。不到片刻,兩人奔到沙丘,終於是騎人的驢比人騎的馬搶先了丈余,先上沙丘。李沅芷把手中驢尾用力向後擲出,縱馬奔上沙丘,叫道:“我的馬先到啦!”
那人和余魚同愕然相顧,明明是驢子先到,怎麽她反說馬先到?那人道:“餵,大姑娘,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我勝,妳的馬先到妳勝,是不是?”李沅芷伸手掠著在風中飛揚的秀發,說道:“不錯。”那人道:“咱們並沒說壹定得人騎驢子,是不是?”李沅芷道:“不錯。”那人道:“不管是人騎驢,還是驢騎人,總之是驢子先到。妳得知道,它是戴官帽的,笨驢做了官,可就爬在人的頭上啦。”
李沅芷道:“咱們說好的,驢子先到妳勝,馬先到我勝,是不是?”那人道:“對啦!”李沅芷道:“咱們並沒說,到了壹點兒驢子也算到,是不是?”那人壹拉胡子,神色迷惘,說道:“這我可糊塗啦,什麽叫做‘到了壹點兒驢子’?”李沅芷指著那條被她遠遠擲在後面的驢尾巴,道:“我的馬整個兒到了,妳的驢子可只到了壹點兒,它的尾巴還沒有到!”
那人壹呆,哈哈大笑,說道:“對啦,對啦!是妳贏了,我領妳們去找那四個壞蛋去吧。”過去拾起驢尾,對驢子道:“笨驢啊,妳別以為戴了官帽,就不要妳那泥尾巴啦!人家可沒忘記啊。妳想不要,人家可不依哪。”縱身騎上驢背,道:“笨驢啊,妳騎在人頭上騎不了多久,人又來騎妳啦!”
余魚同見那驢子雖只幾十斤重,就如壹頭大狗壹般,但能負在肩頭而跑得疾逾奔馬,卻非具深湛武功不可。忙上前行了壹禮,說道:“我這個師妹很是頑皮,老前輩別跟她壹般見識。請妳指點路徑,待晚輩們去找便是,可不敢勞動妳老大駕。”那人笑道:“我輸了,怎麽能賴?”轉過驢頭,叫道:“跟我來吧!”余魚同見他肯壹同前去,心中大喜。他知關東三魔武功驚人,和自己又結了深仇,若在大漠之中撞到,可實是壹樁禍事,有這武功高強的大胡子回人相助,就不怕了。
三人並轡緩緩而行。余魚同請教他姓名,那人微笑不答,不住瘋瘋癲癲地說笑話,可是妙語如珠,莊諧並作,或諷或嘲,連李沅芷聽了也不禁暗自欽佩。
跛腳驢子走得極慢,行了半日,不過走了三十裏路,只聽後面鸞鈴響處,徐天宏和周綺趕了上來。余魚同給他們引見道:“這位是騎驢大俠,他老人家帶我們去找關東三魔。”徐天宏聽他說得恭敬,忙下馬行禮。那人也不回禮,笑道:“妳老婆該多歇歇了,幹嗎還這般辛苦趕道啊?”徐天宏愕然不解。周綺卻面上壹紅,揚鞭催馬,向前疾奔。
那人熟識大漠中道路,傍晚時分領他們到了壹個小鎮。將走近時,只見雞飛狗走,塵揚土起,原來壹大隊清兵剛剛開到,眾回人拖兒攜女,四下逃竄。徐天宏奇道:“清兵大部就殲,少數的殘余也都已被圍,怎麽這裏又有清兵?”說話之間,迎面奔來二十余個回民,後面有十余名清兵大聲吆喝,執刀追來。那些回民突然見到騎驢的大胡子,大喜過望,連叫:“納斯爾丁·阿凡提,快救我們!”徐天宏等不懂他們說些什麽,只聽見他們不住叫“納斯爾丁!阿凡提”,想來就是他的名字了。阿凡提叫道:“大家逃啊!”壹提驢韁,向大漠中奔去,眾回人和清兵隨後跟來。
奔了壹段路,距小鎮漸遠,幾名回人婦女落了後,被清兵拿住。周綺忍耐不住,拔刀勒馬,轉身砍去,呼呼兩刀,將壹名清兵的腦袋削去了壹半。其余清兵大怒,圍了上來。徐天宏、余魚同、李沅茁壹齊回身殺到。周綺突然胸口作惡,眼前金星亂舞。壹名清兵見她忽爾收刀撫胸,撲上來想擒拿,周綺“哇”的壹聲,嘔吐起來,沒頭沒腦都吐在那清兵臉上。只見他伸手在臉上亂抹,周綺隨手壹刀將他砍死,不覺手足酸軟,身子晃了幾晃。徐天宏忙搶過扶住,驚問:“怎麽?”
這時余魚同和李沅芷已各殺了兩三名清兵。其余的發壹聲喊,轉頭奔逃。阿凡提把背上鐵鍋提在手中,伸手壹揮,罩在壹名清兵頭上,叫道:“鍋底壹個臭冬瓜!”李沅芷挺劍刺去,那清兵眼被蒙住,如何躲避得開,登時了賬。阿凡提提起鐵鍋,又罩住了第二名清兵,李沅芷跟著壹劍。也不知他用什麽手法,鐵鍋罩下,清兵必定躲避不開。他鍋子壹罩,李沅芷跟上壹劍,片刻之間,兩人把十多名清兵殺得幹幹凈凈。李沅芷高興異常,叫道:“胡子叔叔,妳的鍋子真好。”阿凡提笑道:“妳的切菜刀也很快。”
余魚同見李沅花殺了許多清兵,心想:“她爹爹是滿清提督,她卻毫無顧忌地大殺清兵。那麽她的的確確是決意跟著我了。”心中又喜又愁,不禁長嘆壹聲。
這時徐天宏擒住了壹名清兵,逼問他這隊官兵從何而來。那清兵跪地求饒,結結巴巴地半天才說清楚。原來他們是從東部開到的援軍,聽說兆惠大軍兵敗,正分批兼程赴援。徐天宏從回民中挑了兩名精壯漢子,請他們立即到葉爾羌城外去向木卓倫報信,以便布置應敵,兩名回人答應著去了。徐天宏在那清兵臀上踢了壹腳,喝道:“滾妳的吧!”那清兵沒命地狂奔而去。
徐天宏回顧愛妻,見她已神色如常,不知剛才何以忽然發暈,問道:“什麽地方不舒服?”周綺臉上壹陣暈紅,轉過了頭不答。阿凡提笑道:“母牛要生小牛了,吃草的公牛會歡喜得打轉,可是吃飯的公牛啦,卻還在那兒東問西問。”徐天宏大喜,滿臉堆歡,笑問:“老前輩妳怎知道?”阿凡提笑道:“這也真奇怪。母牛要生小牛,公牛不知道,驢子卻知道了。”眾人哈哈大笑,余魚同便向兩人道喜,大夥上馬繞過小鎮而行。
到得傍晚,眾人紮了帳篷休息。徐天宏悄問妻子:“有幾個月啦?我怎不知道?”周綺笑道:“妳這笨牛怎會知道。”過了壹會,道:“咱們要是生個男孩,那就姓周。爹爹媽媽壹定樂壞啦。可別像妳這般壹鉆古怪才好。”徐天宏道:“以後可得小心,別再動刀動槍啦。”周綺點頭道:“嗯,剛才殺了個官兵,血腥氣壹沖,就忍不住要嘔,真受罪。”
第二天早晨,阿凡提對徐天宏道:“過去三十裏路,就到我家。我有壹個很美的老婆在那裏……”李沅芷插嘴道:“真的麽?那我壹定要去見見。她怎麽會喜歡妳這大胡子?”阿凡提笑道:“哈哈,那是天大秘密。”對徐天宏道:“妳老婆騎了馬跑來跑去,拳打腳踢,對肚裏那頭小牛只怕不好。還是在我家裏休息,等咱們找到那幾個壞蛋,幹掉之後,再回來接她。”徐天宏連聲道謝。周綺本來不願,但想到自己兩個哥哥、壹個弟弟都已死了,自己懷的孩子將來要繼承周家的香煙,也就答應了。
到了鎮上,阿凡提把眾人引到家裏,他提起鍋子,當當當壹陣敲。內堂甩出來了壹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果然相貌甚美,皮膚又白又嫩,見了阿凡提,歡喜得什麽似的,口中卻不斷咒罵:“妳這大胡子,滾到哪裏去啦?到這時候才回家,妳還記得我麽?”阿凡提笑道:“快別吵,我這可不是回來了麽?拿點東西出來吃啊,妳的大胡子餓壞啦。”阿凡提的妻子笑道:“妳瞧著這樣好看的臉,還不飽麽?”阿凡提道:“妳說得很對,妳的美貌臉蛋兒是小菜,要是有點面餅什麽的,就著這小菜來吃,那就更美啦。”她伸手在他耳上狠狠扭了壹把,說道:“我可不許妳再出去了。”轉身入內,搬出來許多面餅、西瓜、蜜糖、羊肉饗客。李沅芷雖不懂他們夫婦說些什麽,但見他們打情罵俏,親愛異常,心中壹陣淒苦。
正吃之間,外面聲音喧嘩,進來壹群回人,七張八嘴地對阿凡提申訴各種糾紛爭執,又把他拉到市集去評理,徐天宏等都跟著去看熱鬧。阿凡提又說又笑地給他們排解,不斷地引述《可蘭經》,眾人都感滿意。余魚同聽他滿腹經文,隨門而出,不禁十分佩服。
阿凡提大聲道:“只要照著安拉和先知的指導做事,終究是不錯的。”忽然後面壹個聲音叫道:“大胡子,又做什麽傻事啦?”阿凡提回頭看去,見是天池怪俠袁士霄,心中大喜。他二人壹回壹漢,分居天山南北,所作所為盡是扶危濟困、行俠仗義之事,兩人素來交好。阿凡提壹把拉住袁士霄手臂,笑道:“哈哈,妳這老家夥來啦,快到我家裏又看我老婆又吃抓飯去。”袁士霄笑道:“妳老婆有什麽了不起的好看,成日猴子獻寶似的……”
話未說完,徐天宏與余魚同已搶上來拜見。袁士霄道:“罷了,罷了,我又不是妳們師父,磕什麽頭?家洛呢?”徐天宏道:“總舵主比我們先走壹步……呀,陳老爺子和老太太也來啦!”轉身向站在袁士霄身後的天山雙鷹施禮。見關明梅牽著陳家洛乘坐的白馬,心中壹驚,問道:“這馬嗎,老前輩在哪裏見到的?”
關明梅道:“我見過妳們總舵主騎這馬,因此認得。剛才見它在沙漠裏亂奔亂闖,我們三人費了好大的勁才拉住了。”徐天宏大驚,說道:“難道總舵主遇險?咱們快去相救。”
眾人齊到阿凡提家裏,飽餐之後,與周綺作別。徐天宏、周綺夫婦成親以來首次分別,自是依依不舍。阿凡提的妻子見丈夫回家才半天,便又要出門,拉住他胡子大哭大鬧。阿凡提笑嘻嘻地安慰,說道:“我找了壹位太太來陪妳。她跟妳壹樣年輕美貌,肚裏又懷了孩子,那是壹共有兩個人陪妳啦。他們兩個人都不生胡子,勝於我壹個大胡子。”她只是哭鬧不休,叫道:“我愛妳的大胡子!不許妳大胡子走!”阿凡提笑道:“妳要留下我的大胡子!好!”突然伸手拔下自己十兒根胡子,塞在老婆的手裏,奪門而出。
阿凡提騎了這頭大狗似的驢子,雙腳幾乎可以碰到地面,遠遠望去,驢子就如生了六條腿壹般。袁士霄道:“大胡子,妳騎的是什麽呀?是老鼠呢還是貓?”阿凡提道:“老鼠哪有這麽大呀?”袁士霄道:“那多半是壹頭大老鼠。”
李沅芷騎了駱冰的白馬,放松韁繩,由它在前領路。阿凡提的驢子實在走得太慢,眾人行壹程,等壹程,行到傍晚,不過走了三十多裏路,大家都急了。徐天宏對阿凡提道:“老前輩,我們總舵主恐怕遭到了危難,我們想先走壹步。”阿凡提道:“好吧,好吧。到前面鎮上,我另買壹頭中用些的驢子就是。這頭笨驢不中用,它偏偏還自以為了不起。”催驢趕上,與李沅芷並轡而行。
白馬比毛驢高出壹半,阿凡提仰頭問李沅芷道:“大姑娘,妳幹嗎整天不開心呀?”李沅芷心想,這位怪俠雖然假作癡呆,其實聰明絕倫,回人有什麽為難之事,向他請教,立即應手而解,便道:“胡子叔叔,對付不識好歹的人,妳有什麽法子?”阿凡提道:“我拿鐵鍋往他頭上壹罩,妳就壹劍。”李沅芷搖頭道:“不成,比如說他……他是妳很……很親近的人。妳待他越是好,他越是發驢子脾氣。”阿凡提壹扯胡子,已了然於胸,笑道:“我天天騎驢子,對付笨驢的倔脾氣,倒很有幾下子。不過這法子町不能隨便教妳。”
李沅芷柔聲道:“胡子叔叔,要怎樣才能教呀?”阿凡提道:“咱們還得打個賭,妳贏了我才教。”李沅芷笑道:“好呀,咱們再來賽跑。”阿凡提道:“賭別的吧,賽跑妳準輸。”取出驢尾來壹晃,道:“我不會再上妳當啦。”李沅芷道:“妳不信就試試。”阿凡提道:“好,瞧妳又有什麽鬼門道。”指著前面的壹個小市鎮道:“誰先到第壹間屋子誰贏!”李沅芷道:“好呀,胡子叔叔,妳又輸了!”雙腿微微壹夾,壹提韁,那白馬如箭離弦,騰空躥出。
阿凡提負起驢子,發足追來。這由馬是數世壹見的神駒,這壹發力奔馳,直如雷轟電掣壹般,他如何追趕得上?還沒追得壹半路,白馬已奔到市鎮。阿凡提放下驢子,呵呵大笑道:“又上了這小妮子的當。我雖知這是匹好馬,哪想得到竟有這般快。”
徐天宏等見他如此武功,盡皆驚佩。壹頭幾十斤的小驢負在背上並不為奇,奇的是他腳下竟如此神速,若非這匹寶馬,尋常坐騎非給他追上不可。
穿過市鎮,行不多時,驀地裏白馬壹陣長嘶,騰躍狂奔。李沅芷大驚勒韁,竟然約束不住。眾人見白馬發狂,都吃了壹驚,散開了追趕攔截。只見白馬直向大漠中急沖,奔到幾個人面前,陡然停住,李沅芷下馬與他們說話。遠遠望去,那些是什麽人卻瞧不清楚。突然那白馬又回頭馳來,奔到半途,徐天宏與余魚同認出馬上之人已換了駱冰,心中大喜,忙迎上去。雙方走近,見後面是文泰來、衛春華、章進、心硯四人。最後壹人白發蒼蒼,背負長劍,拉住了李沅芷的手在不住詢問,竟是武當派前輩綿裏針陸菲青。原來那白馬戀主,又有靈性,遠遠望見駱冰,就沒命地奔去。
余魚同搶到陸菲青跟前,雙膝跪下,叫了聲:“師叔!”伏地大哭。陸菲青伸手扶起,淚水也不禁撲簌簌地流了下來,嗚咽道:“我得知妳師父的噩耗之後,連口連夜趕來,途中與文四爺他們遇上,他們也正在追捕這奸賊……妳放心,咱爺兒倆定要給妳師父報仇!”當下雙方廝見了。文泰來等都掛慮陳家洛的安危。
眾人到市鎮打尖。阿凡提去買驢子,李沅芷悄悄跟在後面。阿凡提也不理她,自行選了壹頭高頭健驢,身高幾有原來那頭沒尾驢的兩倍。阿凡提把沒尾驢折價讓給了驢販,笑道:“官帽害死了這笨驢,可不能讓這畜生再戴了。”把官帽摔在地下,踏得稀爛。李沅芷等他付了銀兩,替他牽過驢子,笑吟吟地和他並肩而行。
阿凡提道:“我從前養了壹頭毛驢,那脾氣真是倔得嚇人。我要它走,它偏偏站住,要它站著呢,這家夥又給妳打個圈兒。有壹天呀,我要它拉了車兒上磨坊去,就只這麽幾十步了,哪知忽然說什麽也不肯走啦。越是趕,越是後退,哄也不行,打也不行,管它叫親爺爺親奶奶呢,也不成,妳猜我怎麽辦?”李沅芷知他在妙語點化,當下用心傾聽,不敢嬉笑,道:“妳老人家總有法子。”阿凡提笑道:“好呀,大姑娘想女婿,什麽也肯,本來叫我胡子叔叔,現今可叫‘妳老人家’啦!”李沅芷臉壹紅,道:“我是說妳的驢子呀!”
阿凡提道:“不錯,不錯。後來我壹想,成啦!我拉這笨驢轉了個身,磨坊在東,我讓驢子朝著西邊,然後使勁地趕,它仍是壹步壹步地倒退,退呀退的,這可到了磨坊啦。”李沅芷喃喃自語:“妳要它往東,它偏偏往西……那麽妳就要它往西。”阿凡提壹豎拇指,道:“不錯,就是這麽辦。後來哪,我又想出了壹個法兒。我在鞭子上掛了壹個胡蘿蔔,伸在笨驢前面。笨驢想吃胡蘿蔔,不住向前走,壹直走了幾十裏路,到了我要它去的地方,這才把胡蘿蔔給它吃。”李沅芷立時領悟,笑道:“多謝妳老人家指點。”阿凡提笑道:“現下妳去找妳的胡蘿蔔吧!”
李沅芷尋思:“余師哥最想得到的,是什麽東西?剛才他見到我師父,哭成這個樣子,那麽對他最要緊的,莫過於殺張召重給馬師伯報仇了。這麽說來,得想法了去殺張召重。”轉念壹想:“張召重武藝高強,我又怎殺得了他?就算殺了,他也只是感激我而已,不會像驢子追胡蘿蔔,壹路追個不停。”又想:“我小時候見到傭人的兒子玩泥娃娃,哭著要,他不肯給,我偏偏要,他死也不給。胡子叔叔說得對,我越是對他好,他越是避開我。以後倒不如冷冷淡淡的,等他覺得我好時,再讓他來嘗嘗苦苦求人的滋味。驅趕倔脾氣的笨驢,就得用大胡子叔叔的法子。”打算已定,真的對余魚同不理不睬起來。駱冰與徐天宏冷眼旁觀,都覺奇怪。阿凡提只是拉著大胡子微笑。
阿凡提換了腳力,行得快了數倍,壹行人蹄踏黃沙,途隨白馬,來到白玉峰前。那白馬對狼群猶有余怖,到了進入古城的歧道處,就停步不前了。駱冰壹再驅趕,白馬說什麽也不肯前行壹步。袁士霄道:“狼群大隊曾聚在這裏,咱們循著狼糞壹路尋進去吧。”眾人見到狼糞甚多,想到陳家洛的安危,都是心焦如焚。駱冰下了白馬,與文泰來共乘壹騎。
曲曲折折地走了半天,忽聽得腳步聲響,歧路上轉出四個人來,當先壹人正是張召重。徐天宏壹聲呼哨,連同衛春華、章進、心硯壹齊散開,往四人後路抄去。張召重陡見群雄,壹驚非小,尤其看到師兄陸菲青,登時臉色蒼白,額上冷汗直冒。余魚同手揮金笛,便要撲上去拼命。袁士霄左手抓住他臂膀輕輕壹拉,余魚同身不由主地退回。
袁士霄指著張召重罵道:“前兒日和妳相遇,還道妳是武當派的壹位高手,哪知竟是個無惡不作的匪類,連自己師兄也忍心害了。爽爽快快,給我自己了斷吧。”
張召重見對方至少有五人和自己功力相若,有的甚至在自己之上,以力相拼,必無幸理。當下硬起頭皮,說道:“我這邊只有四人,妳們倚多為勝,張某死在此地,不足為恥!”袁士霄大怒,心想:“那三人能力敵群狼,倒也都是硬手,他們四人齊上,我壹人可對付不了,但有大胡子相幫,那也成了。”“哼”了壹聲,說道:“要殺妳這惡徒,也用得著倚多取勝?妳們四人壹齊上來,我只和這大胡子兄弟兩人接著。妳們四個家夥只要能和我們兩人打個平手,就放妳走路。”
張召重向阿凡提註目打量,見他面容黝黑,壹叢大胡子遮住了半邊臉,笑得雙眼瞇成了兩條縫,不似身懷絕技的高人,心想:“這姓袁的確是武功驚人,遠勝於我,難道這大胡子回人也厲害之極?關東三魔中有壹人相助,我或可和這姓袁的打成平手,余下兩人對付這個回子,想來也行了。”身處此境,也已不容他有何異言,便道:“那麽我們就試壹試,要請袁……袁大俠手下容情。”袁士霄厲聲道:“我手下是毫不容情的。”對阿凡提道:“大胡子,在這許多新朋友面前,咱哥兒倆可別出醜了。”阿凡提道:“我鄉下佬見官,有點兒膽怯,只怕不成。”身子壹晃,也沒見他擡腿動足,已下了驢子。張召重見他身法,驀地想起,原來就是那晚在墓地中搶他帽子的怪人,不覺心驚。
袁士霄叫道:“都上來吧。用心打,別打主意想逃,在我老兒手下可跑不了。”
哈食臺走上壹步,對袁士霄道:“袁大俠於我三兄弟有救命大恩,我們萬萬不敢接妳老人家的高招。再說,我們跟這姓張的也是初會,並無交情,犯不上為他助拳。”他見張召重行為卑鄙,早就老大瞧他不起,只是他此刻猝遇眾敵,再要出言相損,未免有討好對方、自圖免禍之嫌,是以只說到此處為止。三魔並排旁站,擺明了置身事外。
袁士霄眉頭壹皺,說道:“他們不肯動手,只剩下了妳壹個,那怎麽辦?我三十歲那壹年,曾向祖師爺立過重誓,從此而後,決不跟人單打獨鬥。”說著向天山雙鷹瞥了壹眼。原來他當年生怕自己妒火焦焚、狂性大發之下,竟爾將陳正德打死,是以立此重誓,約束自己,當下又道:“大胡子,只好麻煩妳了。”
阿凡提解下背上鍋子,笑道:“好吧,好吧,好吧。”呼的壹聲,鍋子當頭向張召重罩到。張召重向左躍開,凝神瞧他使的是什麽兵刃,只見黑黝黝,圓兜兜,壹面同進,壹面凸出,凸的壹面還有許多煤煙,竟像是只鐵鍋。阿凡提笑道:“妳心裏壹定在想:這是什麽呀?倒像是只鍋子。跟妳說,這正是壹只鍋子。妳們清兵無緣無故地到回部來,打爛了許多鍋子,害得我們回人吃不了飯。好哇,現今鍋子來打清兵啦!”語聲未畢,又即揮鍋向張召重當頭罩下。
張召重壹招“仙鶴亮翅”,倏地斜穿閃過,回手出掌,向對方肩頭打到。阿凡提身子微挫,左手在鍋底壹擦,壹手煤煙往他臉上抹去。
張召重自出道以來,身經百戰,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怪人。只見他右手提鍋,左手抹煙,腳步歪歪斜斜,不成章法,然而自己攻出的兇狠招數,卻每次都被他輕易避開,哪裏敢有絲毫怠忽。當下展開無極玄功拳,抱元歸壹,全身要害守得毫無漏洞。道路本極狹窄,地下又是山石嶙峋,兩人擠在這兇險之地,攻守拒擊,登時鬥得激烈異常。袁士霄嘆道:“奸賊呀奸賊,憑妳這身功夫,本來也是難得之極的了,若不是心地如此歹毒,我老頭子忍不住要起愛才之心。”余魚同忙道:“不行,老爺子,不行!”
心硯問衛春華道:“九哥,這位胡子大爺使的是什麽招數?”衛春華搖搖頭。這邊天山雙鷹、陸菲青、文泰來等也不明阿凡提的武功家數,都暗暗稱奇。突然間阿凡提左腿飛踢,鍋子橫擊,張召重無處躲避,急從鍋底鉆出。不料阿凡提左掌張開,正候在鍋子底下。張召重待得驚覺,已不及閃避,當下左拳壹個“沖天炮”,猛向鍋底擊去。阿凡提叫道:“吃飯家夥,打破不得!”鍋子向上壹提,隨手抹去,張召重臉上已被抹上五條煤煙。
兩人均各躍開。阿凡提叫道:“來來來,勝負未決,再比壹場。”張召重望著他手中鐵鍋,眥目不語。阿凡提道:“呀,是了,妳沒帶兵刃,輸了也不服氣。”轉頭對李沅芷道:“大姑娘,妳的切菜刀借給胡蘿蔔用壹下。”
兩人相鬥之時,李沅芷挨得最近,只待張召重壹被鍋子罩住,立即搶上壹劍,豈知自己心事竟被這怪俠說了出來,不覺滿臉緋紅。阿凡提說話素來瘋瘋癲癲,旁人聽他管張召重叫“胡蘿蔔”,也都不以為意,哪知中間另藏著壹段風光旖旎的女兒情懷。阿凡提見她不動,把嘴俯在她耳邊,低聲說道:“妳把切菜刀給他,我仍然能抓住他。”李沅芷點點頭,擲出長劍,叫道:“劍來了,接著!”
張召重右手壹抄接住劍柄,突然轉身,左手急揚,壹把芙蓉金針向阻住退路的徐天宏、衛春華諸人迎面擲去。徐天宏等知道厲害,急忙俯身,只覺頭頂風聲颯然,張召重已躥了過去。他奔到哈合臺身邊,伸左手扣住了他右手脈門,叫道:“快走!”
哈合臺登時身不山主,被他拉著往迷城中急奔。滕壹雷與顧金標不及細思,隨後跟去。這壹來變起倉促,等徐天宏等站起身來,四人已轉了彎。袁士霄和阿凡提均各大怒,倏地拔起身子,如兩只大鶴般從徐天宏等頭頂躍過。天池怪俠身法好快,人未落地,已壹把抓住滕壹雷的後領,把他壹個肥肥的身軀甩了起來。滕壹雷也不知道抓著他的是誰,只覺身子懸空,使不出力,忙揮獨足銅人向後疾點,忽覺自己身子被壹股極大力量擲了出去,只慘叫得壹聲,已撞在半山腰裏,腦漿迸裂而死。……
袁士霄擲死滕壹雷,腳下毫不停留,轉了個彎,見前面是三條歧路,不知張召重從哪壹條路逃走。向右壹指,叫道:“大胡子,妳追這邊。”又向左壹指,對天山雙鷹道:“妳們兩位追這邊。”自己從中間那條路上追了下去。片刻之間,四人廢然折回,都說只轉了壹個彎,前面又各出現岔路,無從追尋。
徐天宏在路上仔細察看,說道:“這堆狼糞剛給人踏了兩腳,他們定是循著狼糞向內逃竄。”袁士霄道:“不錯,快追。”眾人隨著狼糞追進,直趕到白玉峰前,仍不見張召重等三人的蹤影。
眾人在各處房屋中分頭搜尋,不久衛春華就發現了峰腰中的洞穴。袁士霄和陳正德首先躍上,接著陸菲青、文泰來、關明梅等也都縱了上去。其他輕功較差的,由陸菲青和文泰來壹壹用繩子吊上,最後剩下心硯。阿凡提笑道:“小兄弟,我試試妳的膽子!”壹把抓住他後心,喝道:“接著!”把他身子向洞口拋去,文泰來壹把抱住,阿凡提隨即跳上。
這時袁士霄剛推開了石門。那門向內而開,要是外面被人扣住,裏面千軍萬馬也沖突不出,但自外入內十分容易。原來當年那暴君開鑿山腹玉宮,自恃迷城道路千岔萬回,外敵決難侵入。擔心的反是變生肘腋,內叛在山腹負隅頑抗,因此把宮門造成如此模樣。
袁士霄當先急行,眾人在甬道中魚貫而入。徐天宏折下了桌腳椅腳,點成火炬,各人分著拿了。追到大殿上時,各人兵刃都被磁山吸去,不免大吃壹驚。阿凡提身手敏捷,搶上將飛出的鐵鍋壹把抓住,才沒打破。眾人追敵要緊,也不及細究原因,拾回兵刃,緊緊抓住,直入玉室,見床邊又有壹條地道。眾人愈走愈奇,在這山腹之內誰都不敢做聲,只是跟著袁士霄疾走。突然眼前大亮,只見碧綠的池邊六人夾水而立。遠遠望去,池子那邊是陳家洛、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這邊就是張召重、顧金標和哈合臺了。
眾人大喜,心硯高聲大叫:“少爺,少爺,我們都來啦!”
文泰來等快步迎上。關明梅大叫:“孩子,妳怎樣?”霍青桐叫道:“師父師公,我很好!妳們快將這奸賊殺了。”說著向顧金標壹指。陳正德上次空手出戰三魔,險些吃虧,這時再不托大,拔出長劍,向顧金標左肩刺去。顧金標二次進來時已在大殿上拾回兵刃,當下抖動虎叉,和陳正德鬥了起來。這邊關明梅和哈合臺也動上了手。
群雄各執兵刃,慢慢圍攏,監視著張召重。李沅芷的劍借了給張召重,陸菲青把在杭州獅子峰上奪自張召重的凝碧劍給了她。
顧哈兩人情急拼命,勉強支持了十余招,雙鷹的三分劍術愈逼愈緊,兩人只有招架的份兒。劍光飛舞中只聽陳正德壹聲猛喝,顧金標胸口見血。陳正德接著又是壹劍,指向對方下盤。顧金標向左急避,陳正德飛起壹腿,撲通壹聲,水花四濺,顧金標跌入翡翠池中,壹縷鮮血從池水中泛了上來。
那邊哈合臺也已被關明梅劍光罩住。余魚同想起哈合臺數次相救之德,知道師叔與雙鷹交情甚好,忙對陸菲青道:“師叔,這個不是壞人,妳救他壹救。”陸菲青道:“好。”見關明梅上刺壹劍,下刺壹劍,左刺壹劍,右刺壹劍,哈合臺滿頭大汗,臉無人色,不住倒退。陸菲青突然躍出,錚的壹聲,白龍劍架開了關明梅長劍,叫道:“陳大嫂,這人還不算壞,饒了他吧。”關明梅見陸菲青說情,總得給他面子,當即收劍。陸菲青轉過頭來,見哈合臺不住喘息,因使勁過度,身子抖動,喝道:“快謝了關大俠不殺之恩。”
哈合臺心想大丈夫要人饒了自己,活著又有何意味,叫道:“我何必要她饒命!”又要撲上廝殺。忽聽水聲壹響,顧金標從水面下鉆了出來,慢慢遊近池邊,哈合臺拋去彎刀,搶過去拉起。顧金標受傷甚重,又喝了不少水,委頓不堪。哈合臺不住給他胸口揉搓,毫不理會身邊眾人。霍青桐奔到臨近,罵了聲:“奸賊!”挺劍向顧金標胸口刺去。
哈合臺情急之下,舉臂擋格。霍青桐壹劍直下,眼見就要將他手臂削斷。袁士霄想起他引狼入阱時之功,撿起壹塊小石子擲出,當的壹聲,霍青桐手臂發麻,長劍震落在地,不禁壹呆。袁士霄道:“料理了那姓張的惡賊再說,這兩人逃不了。”
張召重被群雄圍住,見顧哈兩人惡戰之後,束手待縛,文泰來、阿凡提、陳家洛、陸菲青等四下牢牢監視,哪裏更有脫身之機。搖頭長嘆,正要拋劍就戮,忽然陸菲青身後壹人閃出,正是李沅芷。她手執長劍,直沖過來,罵道:“妳這奸賊!”眾人壹楞之間,李沅芷已撲到張召重身前,低聲道:“我來救妳。”刷刷刷數劍,疾刺而至。張召重不明她是何用意,連避數劍。李沅芷忽然腳下假意壹滑,向前壹撲,低聲道:“快拿住我。”張召重大悟,乘她壹劍削來,舉劍擋格,左手已抓住她手腕,當的壹聲,自己長劍已被削斷,壹瞥之下,見她手中所持竟是自己的凝碧劍,真是喜上加喜。
這時文泰來、余魚同、衛春華、陳正德同時搶上救人。張召重搶過凝碧劍揮了個圈子,金笛雙鉤壹起斷折。文泰來和陳正德急忙收招,兵刃才沒受損。張召重將寶劍點在李沅芷後心,喝道:“讓道!”這壹下變出不意,眾人眼見巨奸就縛,哪知李沅芷少不更事,勇猛貪功,反而變成他的護身符。
李沅芷假意軟軟地靠在張召重肩頭,似乎被他點中穴道,動彈不得。張召重見眾人面面相覷,不敢來攻,正要尋路出走,李沅芷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山腹中去。”他壹想不錯,大踏步走向地道。
袁士霄和陳正德惱怒異常,壹個撿起壹粒石子,壹個摸出三枚鐵菩提,齊向張召重後心打去。張召重弓背俯身,讓過暗器,腳下絲毫不停,奔入地道。只聽得李沅芷大叫壹聲:“啊喲!”陸菲青壹驚,叫道:“大家別蠻幹,咱們另想別法。”他也真怕張召重不顧壹切,傷害了他徒兒。
眾人緊跟張召重身後,追入地道,只霍青桐手執長劍,怒目望著顧金標。哈合臺忙著給盟兄包紮胸前傷口,對身旁壹切猶如不聞不見。陳家洛怕霍青桐孤身有失,走到地道門前停了步,對香香公主道:“咱們在這裏陪妳姊姊。”
張召重拉著李沅芷向前急奔,眾人不敢過分逼近,甬道中轉彎又多,無法施放暗器。奔完甬道,眼見張召重就要越過石門,袁士霄壹挫身,正要躥上去攻他後心,黑暗中只聽得壹陣嗤嗤嗤之聲,忙貼身石壁,叫道:“大胡子,鐵鍋!”阿凡提搶上兩步,鐵鍋倒轉,壹陣輕輕的錚錚之聲過去,鐵鍋中接住了數十枚芙蓉金針。
阿凡提叫道:“炒針兒吃啊,炒針兒吃呀!”就這樣緩得壹緩,張召重和李沅芷已奔出石門,兩人合力將門拉上。袁士霄和陳正德搶上來拉門,但石門內面無可資施力之處。兩人都是火氣奇大,這時豈有不破口怒罵之理?
張召重又將金斧斧柄插入鐵環,喘了壹門長氣,對李沅芷道:“多謝李小姐相救!”李沅芷笑道:“我爸爸和張師叔都是朝廷命官,我自然要救妳。”張召重道:“李軍門近來安好,太夫人安好。”說著打千請安,竟是按著官場規矩行起禮來。
李沅芷道:“妳是我師叔,我可不敢當。咱們快想法逃走。師父壹定瞧得出是我救妳,要是給他追上了,可沒命啦。”張召重道:“他們人多,咱們快回內地,多約幫手,再來擒拿。”李沅芷道:“他們壹定回去池邊,繞道追過來。張師叔,得快想法子。在這大漠之上,可不容易逃脫啊!”張召重武功其高,人也奸猾,計謀卻是平平,當下皺起了眉頭,壹時想不出法子。李沅芷似乎焦急異常,伏在石上哭泣起來。
張召重忙加勸慰:“李小姐,別怕,咱們壹定逃得了。”李沅茁哭道:“就算逃出了迷城,不用壹兩天,又得給他們趕上。媽呀,嗚嗚……媽呀!”張召重給她哭得心煩意亂,不住搓手。李沅芷忽然破涕為笑,問道:“妳小時候捉過迷藏嗎?”
張召重自幼父母雙亡,五歲時就由師父收養學藝,馬真和陸菲青都比他年長得多,因此這些孩子的玩意都沒玩過,當下臉現迷惘之色,搖了搖頭。李沅芷道:“咱們在迷城中躲了起來。他們壹定找不到,以為咱們逃出去啦,在外面拼命追趕。咱們過得三四天再慢慢出來。”張召重大拇指壹翹,道:“李小姐真聰明!”隨即道:“可是咱們沒帶糧食,三四天……”李沅芷道:“外面馬背上又有幹糧又有水。”張召重喜道:“好,咱們快躲起來。”兩人緣著長索攀上峰腰洞口。這長索是張召重和三魔上次進出山腹時所留,哈合臺是牧人,身上愛帶長索。兩人轉身出洞,再沿山壁溜下,各自牽了壹匹馬,向外奔出。
走到分歧路口,李沅芷道:“妳瞧地下這狼糞,本來出外是往左,咱們偏偏往右……”說到這裏,見牽著的那匹馬尾巴揚起,就要拉糞,忙取下馬背上的糧袋水囊,把兩匹馬的馬頭牽過向左,猛力壹鞭,兩馬負痛,放蹄疾奔而去。張召重愕然不解,問道:“什麽?”李沅芷笑道:“他們尋到這裏,見馬蹄印和新鮮馬糞都在左邊正路上,自然向左邊追出去。”張召重大喜,連贊:“妙計,妙計!”
兩人從歧路向右。每走上壹條岔路,李沅芷都用三塊小石子在隱蔽處疊個記號。張召重道:“這裏道路千叉萬支,要是沒了這記號,咱倆也真的沒法子找路出去。”行了半日,兩旁山壁愈逼愈緊,也不知已轉了多少彎,走了多少岔路。李沅芷見天色漸暗,說道:“就在這裏歇吧。”兩人吃了幹糧,喝了水,坐著休息。張召重道:“另壹匹馬上的糧袋水囊沒來得及取下,真是可惜。”李沅芷道:“只好省著點兒用。”張召重道:“是。”李沅芷把糧袋和水囊放在張召重身邊,說:“妳好好看著,這是咱們的命根子。”張召重點頭答應。李沅芷走開十多丈,找了個幹凈地方睡倒。
睡到半夜,張召重忽聽李沅芷壹聲驚叫,急忙跳起身來,只見她指著來路,叫道:“壹只大灰狼,快快!”張召重拔出凝碧劍,飛步追了出去,轉了兩個彎,不見狼蹤,生怕迷路,不敢再追,退回來時,卻不見了李沅芷的蹤影,叫得壹聲:“李小姐!”只見地下濕了壹片,水囊已然傾翻,忙搶上拾起,見旗中只剩點點滴滴。正自懊喪,李沅芷已從那邊山道中轉了出來,道:“那邊又有壹只狼,沖過來搶水喝。”張召重壹舉水囊,道:“想不到惡狼還沒死幹凈,妳瞧!”李沅芷坐在地下,雙肩聳動,又哭了起來。張召重道:“既沒了水,這裏沒法多待。再熬壹天,就冒險出去吧。”李沅芷站起身來,道:“我出去探探,妳在這裏等我。”張召重道:“咱們壹起去。”李沂芷道:“不,再遇上他們,妳還有命麽?我總好些。”張召重壹想不錯,道,“李小姐可要千萬小心。”李沅芷道:“嗯,妳的寶劍借給我吧。”張召重把凝碧劍遞過。
李沅芷接劍回身,循著記號從原路出來,每到壹處岔路,便照樣擺上三塊小石子,只是在真記號邊上多撒壹堆沙子。張召重如自行出來,見了這些記號,壹定分不出真假,東轉西轉、無所適從之余,非仍回原地不可。她壹路布置,心中暗暗好笑,自忖假造狼訊,倒翻水囊,那張召重居然絲毫不覺,這壹來可逃不出自己的掌握了。
天色將明,已走上正路,只聽得轉彎角上有人在破口大罵:“瞧我抽不抽這惡賊的筋,剝不剝他的皮?”又有壹人笑道:“要抽筋剝皮,也得先找到這惡賊才行。”李沅芷大叫壹聲:“啊喲!”倒在地下,假裝昏了過去。
說話的正是袁士霄和阿凡提,他們拉不開石門,只得回到池邊。霍青桐從地圖中找到了秘道,從後山繞了出來,張召重和李沅芷早已不知去向。袁士筲正在大發脾氣,忽然聽得叫聲,尋聲過來,見李沅芷倒在地下,又驚又喜,壹探尚有鼻息,身上又沒傷痕,這才放心,急忙施救,李沅芷卻只是不醒。袁士霄焦急起來,阿凡提笑罵:“這頑皮女孩,倘若是我女兒呀,不結結實實揍壹頓才怪。”見她還在裝腔作勢,不肯醒轉,說道:“要是真的暈了過去,那麽我打十幾鞭都不會動。”壹抖驢鞭,刷的壹鞭打在她肩上。
袁士霄正要出言怪他魯莽,李沅芷卻怕他再打,睜開了眼睛,“啊”的壹聲叫了出來。阿凡提得意非凡,笑道:“我的鞭子比妳什麽推宮過血高明多啦,壹鞭她就醒了。”袁士霄心想:“大胡子倒真有兩下子。”忙俯身問道:“沒受傷麽?那奸賊呢?”李沅芷道:“我給他拿住了,怕得要命,昨晚半夜裏他睡得迷迷糊糊了,我才偷偷逃了出來。”袁士霄道:“他在哪裏?快帶我去找。”李沅芷道:“好。”站起身來,身子壹晃壹晃的,袁士霄伸手扶住。阿凡提道:“妳們兩人去吧,我在這裏等著。”袁士霄怪目壹翻,道:“大胡子想偷懶?好吧,就沒有妳,我也對付得了。”
兩人離去不久,陸菲青、陳正德、陳家洛、文泰來等分頭在各處搜索之後都陸續匯齊。阿凡提也不跟他們說起,聽他們紛紛議論,只是微笑。章進與心硯押著顧金標與哈合臺,遠遠坐在地下。又過壹陣,袁士霄和李沅芷回來了。眾人大喜,陸菲青和駱冰忙搶上去慰問。袁士霄向阿凡提道:“大胡子,妳又占了便宜,省得白走壹趟。她認不出道啦。我們兩人轉來轉去,險些回不出來。”
眾人壹商量,都說如捉不到張召重決不回去。可是這迷城道路如此變幻,如何尋得著他?徐天宏和鑌青桐雖都極富智計,卻也想不出善法。徐天宏道:“要是有兩頭狼犬就好啦……”陳正德道:“我們家裏倒有大狼犬,就可惜遠水救不得近火。”說話之間,徐天宏見阿凡提嘴角邊露著微笑,知他必有高見,走近身去,道:“我們實在不知怎麽辦,請老前輩指示壹條明路。”阿凡提向余魚同壹指,笑道:“明路就在他身上,怎麽不要他找去?”余魚同愕然道:“我?”阿凡提點點頭,仰天長笑,跨上驢子,飄然而去。
徐天宏起初還以為他開玩笑,細加琢磨,覺得李沅芷的言語行動之中破綻甚多,心想這事只怕得著落在她身上,於是悄悄去和駱冰說了。駱冰壹想有理,倒了壹碗水,拿了壹塊燒羊肉給李沅芷,說道:“李家妹妹,妳真有本事,怎麽能逃得脫那壞蛋的毒手?”李沅芷道:“那時我都嚇糊塗啦,拼命奔跑,只怕給這惡賊追上了。亂闖亂沖,什麽路也認不出,真是天保佑,居然瞎摸了出來。”料知駱冰定要查問途徑,把她問話先給堵住了。
駱冰本來將信將疑,也不知她是否真的不知道張召重藏身之所,待聽她推得壹幹二凈,心裏反倒雪亮了,暗笑:“小妮子好狡猾!”說道:“妹妹妳細細想壹想,定能認得出來去的途徑。”李沅芷嘆道:“要是我心境好壹點,不這麽失魂落魄似的,本來也不會這麽糊塗,竟然忘記得沒壹點兒影子。”駱冰心道:“來啦,來啦。”低聲悄語:“妳的心事我都明白,只要妳幫我們這個大忙,大夥兒壹定也幫妳完成心願。”李沅芷臉上壹陣飛紅,隨即眼圈兒也紅了,低聲道:“我是個沒人疼的,逃出來幹嗎呀?還不如給那姓張的殺了幹凈。”駱冰聽她語氣壹轉,竟又撒起賴來,知道自己是勸她不轉的了,說道:“妹妹妳累啦,喝點水歇歇吧。”李沅芷點點頭。
駱冰把余魚同拉在壹旁,跟他低聲說了好壹陣子。余魚同神色先是頗見為難,後來又是咬牙切齒,終於下了決心,壹拍大腿,道:“好,為了給恩師報仇,我什麽都肯。”
李沅芷自管閉目養神,對他們毫不理會,過了壹會,聽得余魚同走到身旁,說道:“師妹,妳數次救我性命,我並非不知好歹,眼下要請妳再幫我壹個大忙。”說著施下禮去。
李沅芷道:“啊喲,余師哥,怎麽行起禮來啦?咱們是同門,要我做什麽,妳吩咐著不就行了嗎?”余魚同聽她語氣顯得極為生分,這時有求於她,只是說道:“張召重那奸賊害死我恩師,只要有誰能助我報仇,我就是壹輩子給他做牛做馬,也仍是感他大德。”
李沅芷壹聽大怒,心想:“要是妳娶了我,竟是壹輩子做牛做馬這麽苦惱?”轉過頭來,臉上登時便如罩了壹層嚴霜,發作道:“眼前放著這許多大英雄大俠客,還有妳的什麽鐘舵主、鼓舵主,妳幹嗎不求他們幫去?妳壹路上避開人家,倒像壹見了我,就害了妳壹生、累了妳壹壹世似的。我有這份本事幫妳麽?妳再不給我走開些,瞧我用不用好聽的話罵妳。”
眾人正商議如何追尋張召重,也沒留心駱冰、余魚同、李沅芷三人,忽聽李沅芷提高了嗓子,面紅耳赤地發作,又見余魚同低下了頭訕汕地走開,都感愕然。
徐天宏和駱冰見余魚同碰了壹鼻子灰,只有相對苦笑,把陳家洛拉在壹邊,低語商量。陳家洛道:“咱們請陸老前輩去跟她說,她對師父的話總不能不聽……”話未說完,猛聽得心硯與章進壹個驚叫,壹個怒吼,急忙回頭,只見顧金標正發狂般向霍青桐奔去。
陳家洛大驚,斜躥出去,卻相距遠了,難以阻攔。衛春華搶上擋住,被顧金標用力壹摔,退出兩步。只見他和身向霍青桐撲去,叫道:“妳殺了我吧!”霍青桐又驚又怒,舉劍向他當胸刺去。他竟不閃避招架,反而胸膛向前壹挺,波的壹聲,長劍人胸。
霍青桐回抽長劍,壹股鮮血從他胸前直噴出來,濺滿了她黃衫。眾人圍攏來時,顧金標已倒在地下。哈合臺伏在他身邊,手忙腳亂地想止血,但血如泉湧,哪裏止得住?顧金標嘆道:“冤孽,冤孽!”哈合臺道:“老二,妳有什麽未了之事?”顧金標道:“我只要親壹親她的手,死也瞑目。”憋住壹口氣,望著霍青桐。
哈合臺道:“姑娘,他快死啦,妳就可憐可……”霍青桐壹言不發,轉身走開,臉已氣得慘白。顧金標長嘆壹聲,垂首而死。
哈合臺忍住眼淚,跳起身來,指著霍青桐的背影大罵:“妳這女人也太狠心,妳殺他,我不怪妳,那是他自己不好。可是妳的手給他親壹親,讓他安心死去,又害了妳什麽?”章進喝道:“別胡說八道,給我閉住了鳥嘴。”哈合臺毫不理會,仍是怒罵。章進上前要打,給余魚同攔住了。
陸菲青朗聲說道:“妳們那焦文期焦三爺是我殺的,跟別人毫不相幹。此後許多糾紛,都因此而起。關東六兄弟現下只剩了妳壹人。我們都知妳為人正派,不忍加害,妳就去吧。日後如要報仇,只找我壹人就是。”哈合臺也不答腔,抱著顧金標的屍身大踏步走出。
余魚同撿了壹只水囊,壹袋幹糧,縛在馬上,牽馬追上去,說道:“哈大哥,我仰慕妳是條好漢子,這匹馬請妳帶了去。”哈合臺點點頭,把顧金標的屍身放上馬背。余魚同從水囊中倒了壹碗水出來,自己喝了半碗,遞給哈合臺道:“以水代酒,從此相別。”哈合臺仰脖子喝幹。余魚同抽出金笛,那笛子被張召重削去了壹截,笛中短箭都已脫落,但仍可吹奏,當下按宮引商,吹了起來。
哈合臺壹聽,曲調竟是蒙古草原之音,等他吹了壹會兒,從懷中摸出號角,嗚嗚相和。原來當日哈合臺在孟津黃河中吹奏號角,余魚同暗記曲調,這時相別,便吹此曲以送。眾人聽二人吹得慷慨激昂,都不禁神往。壹曲既終,余魚同伸臂抱了抱他肩膀,哈合臺收起號角,頭也不回地上馬而去。
駱冰向哈合臺與余魚同的背影壹指,對李沅主道:“這兩人都是好男兒。”李沅芷道:“是麽?”駱冰道:“妳幹嗎不幫他個大忙?”李沅芷嘆道:“要是我能幫就好了。”駱冰笑道:“妹妹,咱們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妳不肯說,等到陸伯父來逼妳,就不好啦!”李沅芷道:“別說我認不出路,就算認得出,我不愛帶領又怎樣?自古道女子要三從四德,這三從之中可沒‘從師’那壹條。”
駱冰笑道:“我爹只教我怎生使刀,怎樣偷東西,孔夫子的話可壹句也沒教過。好妹子,妳給我說說,什麽叫做三從四德?”李沅芷道:“四德是德容言工,就是說做女子的,第壹要緊是品德,然後是相貌、言語和治家之事了。”駱冰笑道:“別的倒也還罷了,容貌是天生的,爺娘生得我醜,我有什麽法兒?那麽三從呢?”李沅芷慍道:“妳裝傻,我不愛說啦。”掉過了頭不理她。駱冰壹笑走開,去對陸菲青說了。
陸菲青沈吟道:“三從之說,出於儀禮,乃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這是他們做官人家、讀書人的禮教,咱們江湖上的男女可從來不講究這壹套。”駱冰笑道:“本來嘛,未嫁從父是應該的。從不從夫,卻也得瞧丈夫說得在不在理。夫死從子更是笑話啦。要是丈夫死時孩子只有三歲,他不聽話還不是照揍?”陸菲青搖頭嘆道:“我這徒兒也真刁鉆古怪,妳想她幹嗎不肯帶路?”駱冰道:“我想她意思是說,除非她爹叫她說,她才未嫁從父。可是李軍門遠在杭州,就算在這裏,他也不會幫咱們。眼下只有從第二條上打主意啦。”陸菲青遲疑道:“第二條?她又沒丈夫。”駱冰笑道:“那麽咱們馬上就給她找個丈夫。只消丈夫叫她領路,她便得既嫁從夫了。”
陸菲青給她壹語點醒,徒兒的心事他早就了然於胸,師侄余魚同也盡相配得上,他本想在大事了結之後設法給他們撮合,看來這事非趕著辦不可了,笑道:“講了這麽壹大套三從四德,原來是為了這個。那真是城頭上跑馬,遠兜轉了。”於是兩人和陳家洛商量,再把余魚同叫過來壹談,當下決定,請袁士霄任男方大媒,請天山雙鷹任女方大媒。
袁士霄和雙鷹這時都在山壁高處瞭望,想找尋張召重藏身所在的蹤跡,但千丘萬壑,哪有絲毫端倪?陸菲青把他們請了下來,將此中關鍵所在簡略說了。袁士霄呵呵大笑,說道:“陸老哥,難為妳教了這樣壹個好徒兒出來,咱們大夥兒全栽在這女娃子手上了。”
眾人笑吟吟地走到李沅芷跟前。陸菲青道:“沅兒,我跟妳師生多年,情同父女。妳壹個少年女子孤身在外,我很是放心不下,令尊又不在此間,我只好從權,師行父責,要給妳找個歸宿。”李沅芷低下了頭不做聲。陸菲青又道:“妳余師哥自從妳馬師伯遇害之後,自然也歸我照料了。我把妳許配給他。妳們兩人結為夫婦之後,互相扶持,也好讓我放下了這副擔子。”這壹切本來全在她意料之中,但這時在眾人面前說了出來,還是羞得她滿臉通紅,低聲道:“這些事要憑爹爹做主,我怎知道?”
章進嘴快,沖門而出:“妳還有不願意的嗎?在天目山時大夥兒到處找妳不著,原來躲在他……”衛春華左手翻過,按住了他嘴。
陸菲青道:“令尊曾留余師侄在府上住了這麽久,青眼有加,早存東床坦腹之選。咱們在這裏先下了文定,將來稟明令尊,他必定十分歡喜。”李沅芷垂頭不語。
駱冰叫道:“好,好,李家妹妹答允了。十四弟,妳拿什麽東西下定?”余魚同身上壹摸,除了銀兩之外,什麽也沒帶,正感為難,忽然觸手壹涼,卻是他金笛被張召重所削斷的那壹段,撿起來想日後再要金匠焊上去的,當下摸了出來。說道:“師叔,小侄身邊沒什麽貴重物事。這段笛子倒是純金的。”陸菲青笑道:“這再好也沒有,等將來妳們大喜之日,再把兩段金笛鑲在壹起。”群雄紛紛向兩人道賀。李沅芷不肯接,駱冰硬把半截金笛塞在她手裏,笑問:“妳拿什麽回給他呀?”
李沅芷這時滿心歡暢,容光煥發,笑道:“我什麽也沒有。”陸菲青笑道:“沅兒,妳使的暗器不也是純金的?”駱冰拍手笑道:“不錯。”將她暗器囊搶了過來,撿了十枚芙蓉金針,交給余魚同收起。陳家洛笑道:“這可稱之為‘針笛奇緣’了!”
香香公主見大家興高采烈,問陳家洛做什麽。陳家洛說了,香香公主大喜,壹手挽了他手臂,壹手挽了姊姊,走上前去,除下手上的白玉戒指,套在李沅芷手指上,說道:“我們三個,給妳,恭喜妳!”霍青桐忽然暗自神傷,心想:“如不是妳女扮男裝,攪出這番事來……”陳家洛笑道:“咱們若在玉宮裏帶了幾柄玉刀玉劍出來,倒可送給他們做賀禮。”霍青桐微微壹笑,點了點頭。
袁士霄和天山雙鷹已向霍青桐問明了三人自狼群脫險、同入玉宮的經過,又見三人相互間神情親密,看來陳家洛並非喜新棄舊,忘義負心,姊妹倆十分和睦,霍青桐對他和妹子亦無怨恨之意,三老都感欣慰。天山雙鷹均想:“幸虧當日沒魯莽殺了這二人,否則袁大哥固然不依,連我們徒兒也要……”也要如何,卻是難以設想了。
文定道賀已畢,眾人分別借故走開。余魚同見四周已無旁人,說道:“師妹,張召重那奸賊在哪裏呀?”李沅芷見他全無溫存之態、纏綿之意,第壹句話就問張召重,心中老大不快,慍道:“我怎知道呀?”
余魚同臉色慘白,忽地跪下,咚咚咚地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哭道:“我當年家破人亡,不能自立,幸蒙恩師見憐收留,授我武藝。我未能報答恩師壹點半滴恩情,他就慘被張召重害死。師妹,求求妳指點壹條明路。”這壹下大出李沅芷意料之外,見他又磕下頭去,不覺狼狽失措,忙伸手拉起,摸出手帕丟給他,柔聲道:“快擦幹眼淚,我帶妳去就是。”
突然間忽喇壹聲,駱冰從山後拍手跳了出來,唱道:“小秀才,不怕醜,怕老婆,忙磕頭!”李沅芷羞得滿臉通紅,跳起身來向內急奔。余魚同壹呆。駱冰揮手叫道:“快追上去呀!”余魚同立時醒悟,拔足跟去。駱冰高聲大叫,眾人隨後壹齊追去。
張召重苦等李沅芷不回,吃了些幹糧,心頭思潮起伏,盤算脫險之後如何邀集幫手,大破紅花會。又想李沅芷是提督之女,人又美貌,自己壯年未婚,如能娶她為妻,於功名前途大宥好處,此女看來嬌生慣養,頗為驕縱,對她倘若用強,只怕反而壞了大事,從回疆回到杭州路途遙遠,壹路上使點計謀,把她騙上手再說。如意算盤打得正響,前面人影壹晃,正是李沅芷笑吟吟地回來。
張召重大喜,迎了上去,忽然李沅芷身後壹人倏地撲將上來。張召重壹驚,退開兩步,左掌“撥雲見日”、向旁掠出。那人從他掌下穿過,右手斷笛疾戳,左手兩指前伸,直撲到他懷裏。張召重看清楚那人是馬真的徒弟余魚同,心中壹寒,右掌“白露橫江”格開,左手迎擊,待他閃避,右手已抓住他後心,猛喝壹聲,將他向山巖上摜了過去。
李沅芷大驚,撲上抱住,但張召重這壹摜勁力奇大,帶得她也向山石上撞去,突覺背心有人雙掌輕擋,推得她和余魚同壹齊摔在地下,雖然跌得狼狽,卻未受傷,兩人雙雙躍起,才知是陸菲青出掌相救。余魚同道:“師妹,多謝妳又救了我壹次。”李沅芷白了他壹眼,低聲道:“妳還向我說這個‘謝’字?”
張召重眼見強敵齊至,轉身要逃,只聽身旁呼呼兩響,兩人已掠過身邊,擋在前面,正是袁±霄和陳正德,背後陸菲青喝道:“姓張的,妳還待怎的?跟我們走吧!”張召重霎時間萬念俱灰,“哼”了壹聲,轉身垂手走出。當下陸菲青、陳家洛、文泰來、霍青桐等在前,袁士霄、陳正德、關明梅等在後,將他夾在中間,走了出來。
張召重本以為李沅芷不慎為敵人發現,眾人暗暗跟了進來,只有自認晦氣,走了壹程路,見前面李沅芷側身和駱冰說話,笑逐顏開,顯見壹股子喜氣從心中直透出來,這壹下子氣炸心肺,咬牙切齒地暗罵:“好,原來是妳這了頭賣了我!”
各人捕到元兇巨惡,無不歡喜異常,到太陽快下山時,已走出迷城。陳家洛拿出點穴珠索,對章進和心硯道:“把他反背捆了。”章進接過珠索。張召重忽地大吼壹聲,猛躥出去,左手伸出,已勾住李沅芷手腕,夾手把凝碧劍奪過,右掌壹招“白虹貫日”,使足全力向她後心擊去。李沅芷身子急偏,卻哪裏避得開,這掌正中左臂,喀喇壹響,手臂已斷,張召重第二掌隨著打到。陸菲青在他奪劍時已知不妙,第壹掌打出時不及相救,這時猱身疾上,也是揮掌打出,直擊他太陽穴。張召重右掌翻轉,啪的壹聲,雙掌相抵,各自震退數步。兩人自在師門同窗習藝以來,二十余年中從未交過手,各自砥礪功夫,這時雙掌相震,都覺對方功力深厚,跟在師門時已大不相同。
李沅芷身受重傷,倒在地下。駱冰把她扶起,見她已痛得暈了過去。袁士霄摸出壹顆丸藥,塞在她口裏。群雄見張召重到此地步還要肆惡,無不大怒,團團圍住。
張召重心想:“人人都有壹死,我火手判官可要死得英雄!”橫劍當胸,傲然說道:“妳們是壹起來呢?還是壹個個依次來?我瞧還是壹齊上好些!”
陳正德怒道:“妳有什麽本事,敢說這樣的大話?我先來鬥鬥。”文泰來道:“陳老爺子,這奸賊辱我太甚,讓在下先上。”余魚同叫道:“他害死我恩師,我本領雖不及他,但要第壹個打。四哥,等我不成時妳來接著。”眾人都恨透了他,紛要爭先。陳家洛道:“咱們不如來拈鬮。”袁士霄道:“他不是我對手,我不打了吧。”徐天宏道:“我們不是他對手,我和四嫂、九弟、十弟、十四弟、十五弟壹起拈。我們六個人合力鬥他。”
張召重道:“陳當家的,咱們在杭州時曾有約比武,這約會還作不作數呀?”陳家洛知他要挑自已動手,說道:“不錯,那次在獅子峰上妳傷了手,咱們說定比武之約延期三個月,現下正好完了這個心願。”張召重道:“那麽我先陪陳當家的玩玩,另外眾位緩壹步如何?”他和陳家洛多次交手,知他武功還遜自己壹籌,如能將他擒住,用以挾制,或可設法脫身,倘若擒他不住,也要打死這個紅花會大頭腦,自己再死,也算夠了本。
徐天宏猜到他心思,叫道:“擒拿妳這奸賊,若要總舵主親自出手,要我們紅花會眾兄弟何用?九弟、十弟、十四弟,咱們上啊!”衛春華、章進、余魚同、心硯都欺上兩步。
張召重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紅花會雖然犯上作亂,總還講江湖上道義。哪知竟是沒信沒義的匪類!”
陳家洛手壹擺,道:“七哥,他不和我見個輸贏,死不甘心。姓張的,不論妳使什麽奸計,今日要想逃命,那叫做癡心妄想。妳上來!”張召重凝碧劍壹抖,說道:“究竟還是妳爽快,露兵刃吧!”陳家洛道:“用兵刃勝妳,算得什麽英雄?我就是空手接著。”他自在玉宮中悟到上乘武功之後,自忖已有勝得張召重的把握。
張召重大喜,有了這可乘之機,哪肯放過,忙道:“要是我用劍勝不得妳空手,我當場自刎,用不到旁人再動手。要是我勝了妳呢?”陳家洛道:“那自有別位前輩和兄弟們接上。妳是盼我說:勝了我就放妳走路。嘿嘿,到了今天,妳還不知已經惡貫滿盈麽?”張召重長劍挺伸,喝、道:“人生在世,有誰不死?死活之事,張某也不放在心上。”陳家洛道:“在杭州提督府地牢之中,文四爺和我擒住妳後饒妳不死;獅子峰上、兆惠大營之外,又曾兩次饒妳;日前在狼群,再救妳壹次性命。紅花會對妳可算得仁至義盡。哪知妳至死不悟,今日不論如何,決不能再饒了。”張召重道:“妳上吧,我也讓妳四招不還手就是。”陳家洛道:“好!”縱身而上,劈面兩拳。張召重矮身躲了開去,果然沒有還手。
陳家洛右腳橫踩,乘張召重縱起身來,突然左腿鴛鴦連環,跟著右腿橫掃。照壹般拳術,對手既然躍起,自然繼續攻他身子,使他身在空中,難以躲避,但陳家洛這壹腿卻踢在他腳下空處,只是時刻拿捏極準,敵人落下時剛好湊上。這正是“百花錯拳”中的精微之著,令人難以逆料。袁士霄見愛徒將自己所創拳術運用得十分巧妙,甚是得意,轉頭向關明梅道:“怎樣?”陳正德接口道:“果然不凡!”
張召重見陳家洛突使怪招,不及閃避,只得壹劍“鬥柄南指”,向他胸口刺去。陳家洛收腿側身,兩下讓過。章進罵道:“無恥奸賊,妳說讓四招,怎麽又還手了?”張召重臉壹沈,更不打話,凝碧劍寒光起處,嗤嗤嗤壹陣破空之聲,向陳家洛左右連刺。
陸菲青暗暗心驚:“這惡賊劍法竟如此精進,當年師父壯盛之時,似也沒如此快捷。”提劍在手,凝神望著陳家洛,只要他稍有失利,立即上前相救。只見兩人愈打愈快,陳家洛的人影在劍光中穿來插去,張召重柔雲劍法雖精,壹時也奈何他不得。
旁邊余魚同和駱冰扶著李沅芷,這時她已悠悠醒轉,只覺臂上胸口,陣陣劇痛,睜眼見到余魚同扶著自己,心中大慰。余魚同道:“痛得還好麽?待會請陸師叔給妳接骨,妳忍壹忽兒。”李沅芷微微壹笑,又閉上了眼。
香香公主拉著姊姊的手,道:“他怎麽不用兵器?勝得了麽?”霍青桐道:“咱們有這許多人,不用怕。”心硯焦急萬分,恨不得沖過去插手相助,問霍青桐道:“姑娘,妳說公子沒危險麽?”霍青桐記起前事,白了他壹眼,轉頭不理。心硯大急,想要分辯謝罪,壹雙眼卻不敢離開陳家洛身上。
文泰來虎目圓睜,眼光不離凝碧劍的劍尖。衛春華雙鉤鉤頭已被削斷,但仍緊緊握在手中,全身便如是壹張拉滿了的弓壹般。駱冰腕底扣著三柄飛刀,眼光跟著張召重的後心滴溜溜地打轉。
李沅芷又再睜開眼來,忽然輕輕驚呼,向東指去。余魚同轉頭望去,只見面前出現了壹片奇景:遠處壹座碧綠的大湖,水波清漪,湖旁白塔高聳,屋宇櫛比,竟是壹座大城。余魚同壹驚跳起,但隨即想到這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景色雖奇,卻盡是虛幻。其余各人凝神觀戰,都沒見到。
李沅芷道:“那是什麽啊?咱們回到了杭州嗎?”余魚同低聲道:“那是太陽光反射出來的幻象。妳閉上眼養壹會兒神吧。”李沅芷道:“不,這寶塔是杭州雷峰塔。我跟爹爹去玩過的。爹爹呢?我要爹爹。”余魚同允她婚事,本極勉強,只是為了要給恩師報仇,壹切全顧不到了,這時見她身受重傷,神誌模糊,憐惜之念不禁油然而生,輕輕拍著她手背道:“咱們這就動身回去,我跟妳去見妳爹爹。”李沅芷嘴角邊露出壹絲微笑,忽問:“妳是誰?”余魚同見她雙目直視,臉上沒壹點血色,害怕起來,答道:“我是妳余師哥,咱倆今兒定了親啊。以後我壹定好好待妳。”李沅花垂下淚來,叫道:“妳心裏是不喜歡我的,我知道。妳快帶我見爹爹去,我要死啦。”眼望遠處幻象,道:“那是西湖,我爹爹在西湖邊上做提督,他……他……妳認識他麽?”
余魚同心裏壹陣酸楚,想起她數次救援之德,壹片癡情,自己卻對她不加理睬,要是她傷重而死,如何是好?壹時忘情,伸手把她摟在懷電,低聲道:“我心裏是真正愛妳的,妳不會死。”李沅芷嘆了口氣。余魚同道:“快說:‘我不會死!’”李沅芷胸口壹陣劇痛,又暈了過去。張召重恨怒之下,這壹掌勁力淩厲,她斷臂之余,胸口更受震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