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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寶刀和柔情

飛狐外傳 by 金庸

2018-9-4 20:42

  
  苗人風望著懷裏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多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多,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壹般,壹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著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壹天,下的卻是雪,漫天遍野鵝毛壹般紛紛撒著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著壹匹高頭長腿黃馬,控轡北行。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胡壹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胡壹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與胡壹刀武功相若,豪氣相侔,兩入化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壹招之失,竟爾傷了這位生平唯壹知己。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只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人比武五日,聯床夜活,這才遇到了真正敵手,這才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苗人風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於懷,郁郁寡歡。
  胡壹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將屆,苗人鳳去年這時曾去祭過亡友夫婦之墓,見墓磚有些殘破了,拿了銀子,叫人修整。這時左右無事,又千裏迢迢地從浙南趕來,他要再到亡友夫婦墓前去察看,殘破處暈否已經修好。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沈重。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壹招失手,今日與胡氏夫婦三騎漫遊天下,叫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後車輪壓雪,壹個車夫卷著舌頭“得兒”聲響,催趕騾子,擊鞭劈啪作聲,壹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沖風冒雪,放蹄急奔。大車從苗人風身旁掠過,忽聽得壹個嬌柔的女子聲音從車中送了出來:“爹,到了京裏,妳就陪我去買宮花兒戴……”這是江南姑娘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甚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壹個空洞,登時向前蹶躓。那車夫身子前傾,隨手上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夫這壹傾壹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地去趕大車?”
  思念未定,只聽得腳步聲響,後面壹個腳夫挑了壹擔行李,邁開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壹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頗為沈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裏快步而行,落腳甚輕。苗人鳳更加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加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蹺:“這腳夫似在追蹤前面那車,看來會有兇殺尋仇之事。”當下提著馬韁,不疾不徐地遙遙地跟在大車之後,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裏,見那腳夫雖肩上壓著沈重行李,仍奔跑如飛,忽聽身後銅片兒丁丁當當響,壹條漢子挑著副補鍋的擔子,虛飄飄地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輕功之佳,武林中甚為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壹個。這人是哪壹派的?”但見他鬥笠和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壹晃壹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見愁鐘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裏路,天色黑將下來,來到壹個小小市集。苗人鳳見大車停在壹家客店前面,於是進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壹家。眾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幹,車夫、腳夫、補鍋蒔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名滿天下,但近十年來隱居浙南,武林中識得他的人不多。那腳夫、車夫和補鍋匠他都不相識,於是默然坐在壹張小桌之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互不招呼,瞧來似乎並非壹路。
  忽聽內院壹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點兒,只好在外邊廳上用飯。”棉簾掀開,店伴引著壹位官員、壹位小姐來到廳上。本來坐著的眾客商見到官員,紛紛起立。苗人鳳並不理會,自管喝酒。只見那官員穿著醬色緞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壹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雙眼靈動,櫻紅小嘴,別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也是少有。她身穿壹件蔥綠織錦的皮襖,顏色鮮艷,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燦爛的錦緞也顯得黯然無色。
  眾人眼前壹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宥的訕訕地竟自退到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壹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壹疊連聲的“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極為殷勤。苗人鳳聽他叫喊酒菜之時,中氣充沛,不覺留神,瞧他身形步法,顯然是個會家子,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出,竟然內功有頗深造詣,不由得更加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重大圖謀,左右閑著,就瞧瞧熱鬧,且看他們幹的是好事還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兒有幹系沒有?”
  這壹留神,不免向那官兒與小姐多看了幾眼。那官兒忽地壹拍桌子,發作起來,指著苗人鳳罵道:“妳是什麽東西?見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罷了,賊眼還骨碌碌地瞧個不休。我看妳粗手大腳,生成壹副賊相,再瞧壹眼,拿片子送到縣裏去打妳個皮開肉綻。”苗人風低頭喝酒,並不理會。那官兒更加怒了,叫道:“妳請安賠禮也不會麽?這等大刺刺地坐著。”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妳犯得著生這麽大氣?鄉下人不懂規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些粗人壹般見識?哪,喝了這杯吧。”說著將壹杯酒遞到他嘴邊。那官兒咕嘟壹口喝幹,似乎將怒氣和酒吞服了,橫了苗人鳳壹眼,見他低頭不語,想是怕了,於是壹邊自斟自飲,壹邊跟女兒隨意說笑,話中說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後,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瞧神情似是壹名赴京謀幹差使的候補官兒。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壹片風雪,跟著走進壹位官員來。這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那官兒的氣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和仁通兄在這裏撞見,真是巧之極矣!”說著搶七來與那姓南的官兒南仁通行禮廝見。
  南氏父女壹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壹起坐吧。”那“調侯兄”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
  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壹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麽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想到此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壹眼。他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委實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漢,哪壹個不想將這頭銜摘下來。他壹生所歷風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此刻心想:“這幾人說不定是沖著我而來。他們成群結黨,壹齊上來倒是難鬥。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只聽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中升遷降謫的軼聞。
  廊下那腳夫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人爭的是世上有沒有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什麽削鐵如泥,胡吹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就這麽神?”補鍋匠道:“妳見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麽?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嚇壞了妳,我就拿壹口讓妳開開眼界。”腳夫嚷道:“妳有寶刀?呸,做妳的清秋大夢!有寶刀也不補鍋兒啦!只怕磨不利的鈍柴刀、銹菜刀,倒有這麽壹把兩把!”眾人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地從擔兒裏取出壹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口,模樣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好壹口利刃。眾人都贊:“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揮刀作勢向腳夫砍去。腳夫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眾人又壹陣哄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壹路。這麽串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清借壹把。”那店伴應聲入廚,取了壹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妳拿穩了!”那店伴將菜刀高高舉起。補鍋匠橫刀揮去,當的壹聲,菜刀斷為兩截,上半截當啷壹聲落地。眾人齊聲喝彩:“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何名貴。廊下眾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地聽著。南仁通聽他說了壹會兒,忍不住哼了壹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確也稱得上個‘寶’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屄然身懷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妳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哪裏更有勝於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見多怪,兄弟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妳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兒就愛管妳爹爹。”說著卻真的要飯吃,不再喝酒。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壹次見到。”南仁通冷笑道:“勝於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麽寶刀來?”
  補鍋匠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的寶刀,我寧願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兒子也做個五品官呢,妳們信不信啦?”眾人忙喝:“胡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連叫:“爹爹!”他哪裏理會,片刻間捧了壹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但見刀鞘烏沈沈的,也無異處。他大聲道:“餵,補鍋兒的,我這裏有把刀,跟妳的比壹下,妳輸了可得割腦袋。”補鍋匠道:“倘若老爺輸了呢?”南仁通氣道:“我也把腦袋割與妳。”南小姐道:“爹,妳喝多啦,跟他們有什麽說的?問房去吧!”
  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壹聲,捧著刀轉身回房。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壹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個女婿吧!”眾人有的嘩笑,有的斥他胡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已見冷森森的壹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得眾人眼也花了。南仁通不理那補鍋匠,只跟“調侯兄”說話,說道:“調侯兄,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做‘冷月寶刀’,妳瞧清楚了。”
  補鍋匠湊近看去,見刀柄七用金絲銀絲鑲著壹鉤眉毛月之形,說道:“老爺的刀好,小人的好像及不上,就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眾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然,原來這幾人均是為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看得有如性命壹般,身懷利器,等於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此壹口寶刀,無怪眾人眼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鳳初時提防這幾人陰謀對付自己,壹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壹出鞘,那“調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壹齊湊攏。苗人鳳知道這五人均欲得刀,巧礙著旁人武功了得,這才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讓人奪去,哪裏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蒔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鋒銳無比,也非常物,倘若鬥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於是說道:“妳知道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麽?”正要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壹伸手,將刀奪過,嚓的壹聲輕響,與補鍋蒔手中利刃相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著又是當的壹響,上半截刀身落地。補鍋匠、腳夫、車夫、店伴四人壹齊搶過,將“調侯兄”四下圍住。“調侯兄”雖寶刀在手,卻寡不敵眾,將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妳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地還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鳳知適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刀的正身,不出壹日,五人就有壹場流血爭鬥。他雖俠義為懷,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奪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地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只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離去。壹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惡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暗嘆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不錯。”結了店賬,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余裏,忽聽丙面山谷中壹個女子聲音慘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了刀還想害人,這可不能不管。”壹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聲趕去,轉過兩個彎,只見雪地裏殷紅壹片,南仁通身首異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淮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了雙手,掙紮不得。
  苗人風隱身壹塊大石之後,察看動靜。只聽“調侯兄”道:“寶刀只壹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麽辦?”那腳夫道:“憑功夫分上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了壹眼,說道:“寶刀美人,都挺難得。”補鍋肢道:“我不爭寶刀,要了這姑娘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麽便宜事兒。武功第壹的得寶刀,第二的得美人。”腳夫、車夫齊聲道:“對,就這麽著。”店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轉頭厲聲向南小姐道:“妳敢再嚷壹聲,先斬妳壹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屍身之上,抽抽噎噎地哭泣。那車夫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兒就有妳樂的啦!”伸手去摸她臉,神色輕薄。
  苗人風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後走了出來,低沈著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壹驚,齊聲喝道:“妳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手,道:“壹齊滾!”補鍋匠性子最為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喝道:“妳給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壹推壹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外,半天爬不起身。
  其余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響,不約而同地問道:“妳是誰?”苗人鳳又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壹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知這五人都是勁敵,聯手攻來,壹時之間不易取勝,因此壹出手就是狠招,側身避過軟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壹端,運力揮抖,喀喇壹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飛出,將那車夫踢了壹個筋鬥。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後領,大喝壹聲,奮力擲出,那腳夫猶似風箏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壹響,結結實實地摔人雪地。兩人受傷摔倒,壹時爬不起身。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歸閣下。”壹面說壹面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過。苗人鳳道:“我不要,妳還給原主!”那“調侯兄”壹怔,心想:“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人?”壹擡頭,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原來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手裏,還有什麽話說?”又將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啰唆,心想拿過之後再交給南小姐便是,伸手握住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聽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壹疼。蔣調侯躍開丈余,向前飛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絕門毒針,快纏住他。”苗人鳳聽到“絕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壹聲,暗道:“貴州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壹口氣,飛奔而前,頃刻間趕上蔣調侯,壹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壹戳,已閉住了他穴道,拋在地下。
  腳夫、車夫等本已壹敗塗地,忽聽得敵人中了毒針,無不喜出望外,遠遠圍著,均不逼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鳳壹口氣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向腳夫趕去。那腳夫嚇得魂飛魄散,舍命狂奔。苗人鳳趕到他身後,右掌擊去,正中背心,登時將他五臟震裂。此掌擊出後腳下片刻不停,瞬息間追到車夫身前。那車夫揮動軟鞭護身,只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發作。苗人鳳哪裏與他拆什麽招,蒲扇般大手仲出,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壹奪壹揮,軟鞭倒轉過來,將他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與補鍋匠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壹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傷人性命,但此時只要留下壹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手裏。於是咬緊牙關,手握軟鞭,追趕店伴。那店伴甚為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的輕功何等了得,壹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回身提著匕首撲到。苗人鳳立刻回頭轉身,向後壹腳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氣追趕補鍋匠。這壹腳正中店伴心窩,踢得他口中狂噴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鐘家所傳輕功卻是武林壹絕。苗人鳳追奔逐北,毒氣發作更快,腳步已自蹣跚,竟追趕不上。補鍋匠見他壹顛壹躓,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叫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聽半空呼呼風響,壹條黑黝黝的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內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後奮起神力,擲出軟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面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屍橫雪地。此時苗人風也已支持不住,終於壹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屍上,眼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嚇得呆了,最後見苗人鳳倒下,忙走上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她嬌弱無力,又怎扶得起來?苗人風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已麻木,指著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壹個小小瓷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麽?”苗人鳳昏昏沈沈,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說。”
  南小姐拔開瓶塞,將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風口裏。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將他殺了!”南小姐大吃壹驚,道:“我……我不敢……殺人。”苗人鳳厲聲道:“他是妳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道:“再過幾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出刀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不敢,這殺人的壹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風大喝:“妳不殺他,便是殺我!”南小姐吃了壹驚,身子壹顫,寶刀脫手掉下。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準蔣調侯的腦袋。只聽得南小姐與蔣調侯同聲大叫,壹個昏暈,軟軟摔下,跌在苗人鳳身上,另壹個的腦袋已讓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懷中幼女忽然“嚶”的壹聲醒來,哭道:“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風還末回答,那女孩壹轉頭,見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妳!”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眾人聽那幼女先叫苗人風“爸爸”,又叫那美婦“媽媽”,都大感驚異,心想這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麽又會是苗人鳳之女的母親?那女孩這兩聲“媽媽”壹叫,大廳中緊張的氣勢又自濃了幾分。幾十個大人個個神色沈重,那女孩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道:“媽媽,蘭蘭找妳,妳抱蘭蘭回家。”那美婦緊緊摟著她,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壹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幹,這時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壹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壹眼,臉上大有懼色,緩緩伸手入懷,取出壹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壹看,見裏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懷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壹吻,眼圈壹紅,又要流出汩來,終於強行忍住,翟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美婦背向著她,宛似僵了壹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壹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壹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將壹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壹掌打死,但他知道,壹定會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只因為他是極深地愛著眼前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他懷中掙紮著要到母親那裏。他耐著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壹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壹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壹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壹動也不動,背心沒壹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壹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三年多之前,滄州雪地裏的事又湧上了心頭:
  
  雪地裏橫著六具屍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風懷裏,急忙站起,雙腳壹軟,又坐倒在雪地裏。她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牽過那匹馬來。”聲音嚴厲,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兒。她將馬牽到苗人鳳身旁,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壹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入鳳道:“妳走開!”心想:“妳怎麽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行動,擡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鐙,手臂微壹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風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壹帶,將她提上了馬背。兩人並騎,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才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壹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風卷起褲腳,將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酬,店小二仍害怕躊躇。
  南小姐將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將毒血壹口壹口地吸出來。她知道:這壹來,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俠也好,是大盜也罷,再沒第二條路,她已決心跟著他了。苗人鳳也知道:這幾口毒血壹吸,自己無牽無掛、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了。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可保,但絕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沒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殮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殮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刀的豪客。南小姐與他同住在壹間房裏,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壹閉眼就看到雪地裏那場慘劇,見到父親為賊人殺死,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壹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善言辭,從來不說壹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只要見到他沈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壹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將寶刀獻給當道,滿心只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只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哪壹個好漢,不明不白地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盜,知道大盜有壹柄寶刀,於是壹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壹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幾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於自己的威名,不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後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於這幾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不易對付。”
  只聽得啪的壹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壹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著壹張白紙。南小姐“啊”的壹聲驚呼,奔到他身邊。苗人風睡在炕上,伸手夠不著匕首。他冷笑壹聲,左掌在桌子邊緣壹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面數寸,這壹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贊道:“金面佛名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墻出外。接著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風拿起白紙,見寫著壹行字道:“鄂北鐘兆文、鐘兆英、鐘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妳在桌上這麽壹拍,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南小姐道:“妳這麽大本事,他們壹定害怕。”苗人風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鐘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麽說,心中也自擔優,過了半晌,輕聲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著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鐘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這壹晚南小姐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地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沈。
  只不過他做了壹個夢,夢見壹頂花轎,壹隊吹鼓手,又夢見壹個頭上披著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乎還隱隱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艷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著的時候,也在恐懼,也在傷心和痛苦。她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壹大碗面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劃,預料的事兒多半做不了準,寧可隨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神情,很是害怕,問了他幾句,苗人鳳並不回答,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嚇了壹跳。原來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何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舊,若說在服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鐘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造詣,那補鍋匠是鐘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鐘氏三兄弟親。到來,此事當真棘手。見三人壹般的相貌,都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憑胡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鐘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鐘兆英,沒留胡子的是三弟鐘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壹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見三人身手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鐘氏三兄弟上前同時壹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恕在下腿上有傷,不能起立。”鐘兆文道:“苗大俠妳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擾,只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妳家恕罪。”他“妳家,妳家”,滿口湖北土腔,苗人風點點頭,知是“妳老人家”客氣話的簡稱,不再答話。
  鐘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們三兄弟單打獨鬥,不是妳家敵手。老二、老三,咱哥兒壹齊上啊!”鐘兆英、鐘兆能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兒壹齊上啊!”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雖怪聲怪氣,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輩分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在兩湖壹帶已闖下極大基業。三人怪聲壹作,嗆啷啷響聲不絕,各從身邊取出壹對判官筆。
  客店中夥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早知不妙,這時見取出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中空蕩蕩的壹片。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壹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大是喜慰。只因南小姐在廳角這麽壹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廠向她微微壹笑,抽出冷月寶刀。
  鐘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氣逼人,同聲贊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鐘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不動,待六枝鑌鐵判官筆的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壹揮,呼呼風響,向三人各砍壹刀。鐘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絕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只知苗家劍法獨步大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心下均甚駭異。苗人鳳此時使的是胡壹刀所授的胡家刀法,變化奧妙,靈動絕倫,就只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壹刀砍出,難以連續追擊,否則數刀之間,便可傷得鐘氏兄弟中壹人。
  四人壹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鬥得兇險異常。鐘氏三兄弟輕功了得,三人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官筆宛如壹人六臂所使。苗人風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落下風。他想今日之鬥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只素知鐘氏三兄弟安分守己,並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壹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只要稍壹疏神,不但壹世英名付於流水,連這嬌艷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沈,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
  鐘兆英眼見難以取勝,突然壹聲怪叫,身子斜撲,著地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後攻他下盤。這壹著甚是險毒,苗人鳳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後椅腳,如何護守得著?鐘兆英連攻數招,壹筆橫砸,喀的壹聲,將椅腳打斷了壹根。椅子壹側,苗人鳳身子跟著傾側。南小姐“啊”的壹聲,驚呼出來。苗人鳳左手倏地探出,往鐘兆英臉上抓去。鐘兆英大驚,急忙滾開相避,當當兩響,他與鐘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壹枝為寶刀削斷。鐘兆文肩頭劇痛,卻給刀刃劃了壹道口子。苗人鳳壹刀同時攻逼三敵,這壹招叫做“雲龍三現”,乃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鐘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相望壹眼,臉上皆有驚駭之色。鐘兆英道:“老大,掛了彩啦?”鐘兆文道:“不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機,日後再難相逢,只是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妳家拳招掌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不懷好意,乃要敵人。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是仇殺拼命,並非比武較藝,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這番說話,但他藝高人膽大,壹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躥躍,攻了上來。三人每壹步都是跳躍,竟無壹步踏行。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壹經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鐘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單是給他掌力壹震,已受重傷。鐘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斷了壹只,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蘆,再打斷壹只椅腳,非叫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苗人鳳椅後,猛地右腿橫掃,喀喇壹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壹只。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後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壹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鐘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撲擊下來。鐘兆英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雙雙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鐘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鐘兆能胸口,兩人雙雙向外跌出。鐘兆英幾個翻身逃出廳門,苗人鳳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片刻間均為掌力震傷,見他如此神勇,哪敢進來再鬥?鐘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驢馬的草料,心念壹動,取出火折晃著了,便在草料上壹點。那麥稈幹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中店夥客商見到火頭,壹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救那壞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腦袋瓜子!”眾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風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卷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壹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裏不成?”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出,心下略寬,火光中見屋角裏放著壹捆粗索,暗叫:“天可憐見!”爬著過去抖開繩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鐘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聽得店堂內壹聲大喝,壹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壹端已卷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幹。接著繩子壹蕩,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風左手抓繩,身子。空中向鐘氏三兄弟撲去。三鐘嚇得魂飛天外,已無鬥誌,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風拉著繩子飛蕩迅速,給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壹擲壹抓,壹抓壹擲,將三兄弟先後投人火窟。總算三人武功均高,壹人火堆,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須眉盡焦,狼狽不堪。到此地步,三兄弟哪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從身後不絕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鐘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壹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壹絲微笑,是傷心中壹閃即逝的歡欣。於是他想到腿上傷愈之後,與南小姐結成夫婦,那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她在身前不過五尺,這五尺卻比五千裏、五萬裏的路程更加遙遠。
  於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嬌妻壹同去拜祭胡壹刀夫婦的墓,見墳墓壞處修整好了,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前地下土中,心裏想:“世上除了胡壹刀外,再也沒人配用這口寶刀。他既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要是他仍在世上,自己自會雙手奉刀,送了給他,然後和他相對痛飲,盡醉方休。”
  在胡壹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這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聽。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壹天卻是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在他心中郁積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面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壹刀,擺滿了壹桌,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壹桌菜那樣。
  於是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壹的知己復活了,與他壹起歡談暢飲。他愈喝得多,愈說得多。說了如何用胡家刀法打敗威震荊襄的鐘氏三雄,從刀法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小兒弄人,人世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水裏,她壹定也在水裏,丈夫在火裏,她也在火裏……”
  突然之間,看到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鐘氏三雄火攻的那壹幕……他是在火裏,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壹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裏,壹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麽好處?……但在心裏,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壹直羨慕胡壹刀有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壹刀雖早死,這壹生卻比。己過得快活。
  酒醉後,在胡壹刀墓前,無意中說錯壹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極深厚極誠摯地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到這件事,甚至連胡壹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也不會提。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壹般的美麗,像母親壹般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也加深了壹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傑,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沈默寡言,整天板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低聲下氣地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男人會說笑,會調情……苗人鳳空具壹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壹切卻全沒有。如果鹵小姐會武功,有壹點江湖豪氣,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得他為什麽是當世壹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起武功,甚至從心底裏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於壹把刀;又因為,她嫁了壹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閔是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她壹生中曾有壹段短短的時光,對武功感到了壹點興趣,那是丈夫的壹個朋友來作客的時候。那就是這個英俊瀟灑的田歸農。他沒壹句話不在討人歡喜,沒壹個眼色不是軟綿綿的叫人想起了就會心跳。但奇怪得很,丈夫對這位田相公卻不大瞧得起,對他愛理不理的,招待客人的事兒就落在她身上。相見的第壹天晚上,她睡在床上,睜大了眼睛望著黑暗的窗外,忍不住暗暗傷心:為什麽當日救她的不是這位風流俊俏的田相公,偏生是這個木頭壹般睡在身旁的丈夫?她卻不懂,這個田相公武功不夠,根本救不了她,就算能救,他也不肯冒險出手。
  過了幾天,田歸農跟她談論武功,發覺她壹點兒也不會,便教了她幾路拳腳。她學得很起勁,雖然她還是不喜歡武功,只因是他教的,於是就興致勃勃地學了。終於有壹天,她對他說:“妳跟我丈夫的名字該當對調了才配。他最好是歸農種田,妳才真正是人中的風凰。”也不知是他早有存心,還是因為受到了這句話再加上眼色的諷喻,終於,在壹個熱情的夜晚,賓客侮辱了主人,妻子侮辱了丈夫,母親侮辱了女兒。
  那時苗人鳳在月下使刀,他們的女兒苗若蘭甜甜地睡著……
  南蘭頭上的金鳳珠釵跌到了床前地上,田歸農給她拾了起來,溫柔地給她插在頭上,鳳釵的頭輕柔地微微顫動……
  她於是下了決心。丈夫、女兒、家園、名聲……壹切全別了,她要溫柔的愛,要體貼和熱情。於是她跟著這位俊俏的相公從家裏逃了出來。丈夫抱著女兒從大風雨中追趕了來,女兒在哭,在求,在叫“媽媽”。但她已經下了決心,只要和歸農在壹起,哪怕只過短短的幾天也是好的,只要和歸農在壹起,給丈夫殺了也罷,別了也罷。她很愛女兒,然而這是苗人風的女兒,不是田歸農和她生的女兒。她聽到女兒的哭求,但在眼角中,她看到了田歸農動人心魄的微笑,因此她不回過頭來。
  苗人風在想:“只盼她跟著我回家去、這件事以後我壹定壹句不提,我只有加倍愛她,只要她回心轉意,我要她,女兒要她!”
  苗夫人在想:“他會不會打死歸農?他很愛我,不會打我的,但會不會打死歸農?”
  苗若蘭小小的心靈中在想:“媽媽為什麽不理我,不肯抱我?我不乖嗎?”
  田歸農也在想他的心事。他的心事是深沈的。他想到闖王所留下的無窮無盡的財寶,苗夫人是打開這寶庫的鑰匙。當然,她很美麗,嬌媚無倫,但更重要的是闖王的寶庫,苗人鳳會不會打死我呢?
  苗人鳳在等待,廳上的鏢客、群盜、侍衛、商家堡的主人、獨臂人和小孩,大家都在等待。
  廳上有很多人,但誰也不說話,只聽到壹個小女孩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即使是最硬心腸的人,也盼望她回過身來抱壹抱女兒。
  自從走進商家堡大廳,苗人鳳始終沒說過壹個字,壹雙眼像鷹壹般望著妻子。
  外面在下著傾盆大雨,電光閃過,接著便是隆隆的雷聲。大雨絲毫沒停,雷聲也是不歇地響著。
  終於,苗夫人的頭微微壹側。苗人風的心猛地壹跳,他看到妻子在微笑,眼光中露出溫柔的款款深情。她是在瞧著田歸農。這樣深情的眼色,她從來沒向自己投註過壹次,即使在新婚中也從來沒有過。這是他生平第壹次瞧見。
  苗人鳳的心沈了下去,他不再盼望,緩緩站起,用油布細心地妥帖地裹好了女兒,放在自己胸前。他非常非常的小心,世界上再沒這樣慈愛、這樣傷心的父親。
  他大踏步走出廳去,始終沒說壹句話,也不回頭再望壹次,因為他已經見到了妻子那深情的眼色。大雨落在他壯健的頭上,落在他粗大的肩上,雷聲在他的頭頂響著。
  小女孩的哭聲還在隱隱傳來,但苗人鳳大踏步去了。他抱著女兒,在大風大雨中大踏步走著。
  他們沒有回家去。這個家,以後誰也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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