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五十五章 木偶、石雕與銅像

　　聽潮閣，有十二層。
　　最頂壹層，是觀景之用，其次的三層，才是大老板的日常居所。
　　謝七走進第九層，這壹層，通體皆是木板，別無其他雜亂擺設，除卻淡淡的香氣之外，只有正中處，有著壹蒲團，壹方桌。
　　桌上壹壺茶，壹壺酒。
　　富態的大老板這時盤膝而坐，手捏茶杯，徐徐搖晃著。
　　“大老板。”
　　謝七微微躬身，余光壹掃，就見得案上稀稀落落的落著幾枚古樸的銅板。
　　他記得，這幾枚銅板是大老板重金買來的，每日裏都在手裏攥著，油光水滑的。
　　“嗯。”
　　大老板搖晃著茶杯，微微失神，不知在想什麽。
　　謝七耐心等了壹會，見他還在發怔，只得小心開口：
　　“您又蔔卦了？此卦如何？”
　　“這壹卦啊……”
　　聞言，大老板才擡起頭，有些思慮：
　　“老七，妳說，我是不是不適合蔔卦？”
　　您終於明白了！
　　謝七差點脫口而出。
　　大老板的這個愛好，他著實無法理解，所謂蔔卦，他是半點都不信，尤其是，他也沒算對過。
　　偶爾幾次靈驗了的，也都是蔔出大吉，結果生意就諸事不順，不是貨物被截，就是行船翻了。
　　上壹次蔔出個大吉大利，結果呢，那楊獄壹番清掃，大把銀錢投資的幾個行當全撲街了。
　　但心裏這麽想，他還是沒敢說出口，捏著鼻子道：
　　“您還是有天分的……”
　　“是吧？我也是這麽想的。”
　　大老板贊同的點點頭。
　　“……您。”
　　謝七眼皮狂跳，終於忍不住了：“大老板，您怎麽就偏信這個？”
　　他實在是想不明白。
　　他們這位大老板，心思縝密，行商多年，身家巨萬，不止木林府、青州，生意遍布整個龍淵道三州。
　　雖聲名不顯，可勢力絕大。
　　可就是這樣壹個堪稱人傑的巨賈，偏生信了這些道士、方士騙人的把戲，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妳不懂……”
　　大老板啞然失笑，卻沒有回答的意思，只是搖搖頭：
　　“我信這個，自然是有我的原因，妳覺得我玩物喪誌，只是因為妳目光短淺罷了。”
　　“那您倒是說說，您有什麽原因？”
　　謝七徹底無語。
　　每次提及這個，大老板總會貶斥他壹翻。
　　“說說倒也沒什麽。”
　　大老板收起案上的銅板，在指尖把玩著：“老七，妳看老板我年歲幾何？”
　　“嗯？”
　　謝七微微壹怔：
　　“您不是六十有三？”
　　“我今年，已有壹百壹開外了！”
　　大老板微微壹笑。
　　他的長相富態，膚色白皙，頭發梳理的整整齊齊，別無壹絲白發。
　　“這，這怎麽可能？”
　　謝七有些傻眼。
　　除卻壹些修煉了傷身武功的武者之外，絕大多數的武者，比之尋常人的壽命還是要長壹些的。
　　據說當今年歲最大的武聖‘風乞天’已年近二百，堪稱活神仙。
　　可哪怕駐顏有術，百歲開外，也不該是這個樣子才是。
　　“妳啊，對這個世界，太不了解了。”
　　大老板放下茶杯，淡淡壹笑道：
　　“我父母祖輩都是崇道之人，耳濡目染之下，我很小的時候就對傳說中的仙神道術很感興趣，十三那年，我被人鼓動，背上行李，就前去尋仙訪道去了……”
　　“尋仙訪道？”
　　謝七心頭微震。
　　聯系大老板之前的話，心中不由大驚：“您難道真尋到了仙？”
　　尋仙訪道，他是不信的。
　　古之帝王，尋仙訪道的還少嗎？
　　有史記載，最熱衷尋仙訪道的秦皇，似乎都沒活過五十……
　　“那時的我覺得我是不壹樣的，秦皇找不到的，我未必就找不到。但壹出城，我就後悔了，好幾次，都差點丟了命。”
　　大老板語氣平淡，揭過了他壹路的艱辛。
　　“您可真是福大命大……”
　　謝七由衷的說了壹句。
　　歷朝歷代以來，行路都是艱難且危險的，沒有幾把刷子，哪怕跟著大商隊也都是會有風險的。
　　他膽子算是大的。
　　可十三歲也絕沒有膽子敢獨自出城，而且還尋仙訪道……
　　要知道，山中，向來是最為危險的地方。
　　“……壹路行走，我遇山就進，遇廟就拜，倒也認識了不少有真才實學的僧人、道人，可他們所會的，也都是武功罷了。
　　那時的我很倔，都和夥伴們誇下了海口，怎麽能無功而返？是以，我咬著牙，壹走就是五六年……”
　　大老板說著，自己也笑了：
　　“如今想來，我倒真是福大命大了。若真遇到大盜，以我當時的武功，怎麽都是個死。”
　　“後來呢？您真的尋到了仙？”
　　謝七卻是有了興趣。
　　“仙……是不是仙，以我現在的目光去看，也無法確定，可若世上有仙，那我所遇到的，壹定是。”
　　大老板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回憶當年：
　　“那是壹個夏天，艷陽高照，我翻了好幾座山頭，又累又餓，就尋了處安全的所在，升起篝火，靠著壹株大樹就打了個盹……”
　　“這壹覺我睡的極為香甜，如今想來，這大幾十年，都沒睡的那麽好過了。當我醒來之時，似已是第二天清晨了……
　　可奇怪的是，我放眼望去千峰如戟，萬仞開屏，絕對不是我昨日所見的山了，換而言之，我似乎迷路了……”
　　說到此處，謝七發現大老板的神情振奮了起來。
　　他想說什麽，看他的模樣，還是咽了下去。
　　“……我走的筋疲力盡，也沒走出這山去，直到這時，我聽到了有人在長歌！”
　　大老板語氣微頓，聲音變得蒼涼豪邁起來：
　　“……不會機謀巧算，沒榮辱，恬淡延生。相逢處，非仙即道，靜坐講《黃庭》！”
　　“黃庭？”
　　謝七眸光壹動。
　　“正是黃庭，我那是雖餓得昏昏沈沈，卻也知道我遇到了‘仙緣’，大喜過望之下，強撐著力氣去尋那歌聲……”
　　大老板手掌攥緊。
　　“尋到了？”
　　“沒尋到……”
　　大老板喟嘆壹聲：
　　“我壹路尋去，進山越深，直至夜色深了，也沒尋到什麽人，心下正在失望，就驚覺不遠處居然有座道觀……”
　　“道觀？”
　　不知為何，謝七心頭‘砰砰’跳了起來，好似身臨其境般，緊張起來。
　　“那時夜深了，我瞧見道觀，喜出望外，忙不叠的跑了過去，可卻大失所望，那道觀年久失修，灰塵滿地，到處是雜草和藤蔓，卻哪裏還有壹個人？
　　我不死心，隨手從門前桃樹下摘了個桃子，就開始尋找，果然，在壹處相對完好的廟裏，我尋到了東西。”
　　大老板眸光炯炯。
　　“尋到了什麽？”
　　謝七聽得入神。
　　“壹張供臺。”
　　“供臺？”
　　“那供臺上，有著壹木偶、壹石雕、壹銅像，還有……”
　　大老板深陷回憶：
　　“我記得清楚，那木偶是個樵夫模樣，是石雕是個猴子，那銅像，卻是個惡形惡狀的小鬼……”
　　轟隆！
　　就在這時，壹道雷霆閃過。
　　大老板猛然驚醒，望向窗外，只見烏雲翻滾，雷電滾走，心中突的壹動，收斂了心思，道：
　　“老七，來客了！”
　　……
　　……
　　轟隆！
　　雷蛇滾走，天色陰沈下來。
　　又是壹場春雨即將落下，街道上的小販見得風雨欲來紛紛收攤，來往的行人也都匆匆歸家。
　　手撐油紙傘，楊獄踱步而行，聽著漸起的風聲，心神沈靜，舒緩，有種難言的微妙在湧動。
　　他本是急著去聽潮閣，但此時卻越走越緩。
　　他的五感超人壹等，內息越足，感知就越強，此時，他緩步而行，此時分明雷雨還未至，他的心中卻好似聽到了風雨雷電之音。
　　風雨越來越大，楊獄越走越慢，臨近聽潮閣所在的巷子，他已是駐足不前。
　　有人警覺探頭，望見駐足的楊獄。
　　或是驚詫、或是駭然，有人緊緊盯著，也有人轉身就去聽潮閣匯報。
　　楊獄微微閉目，也不去理會他人的動作。
　　靜靜感受著心海中愈演愈烈的雷雨風暴之音，莫名的，他周身遊走的內氣就變得活躍起來。
　　蠢蠢欲動也似。
　　轟隆！
　　某壹刻，楊獄猛然睜眼，遠遠盯梢之人，只覺其眼中似有壹道電光迸射，壹時驚駭，以為自己眼花了。
　　楊獄卻恍若未覺，視線透過油紙傘的邊緣，望向了烏雲滾滾的天際。
　　雨滴，已然落下。
　　初時不過點點、旋即化作、壹縷縷雨線，自天而地，連綿不絕。
　　恍惚之間，他的眼中景象變換。
　　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已不是大雨傾盆，而是他在流積山戰場之中不止壹次經歷過的箭雨！
　　“天意、四象、箭……”
　　楊獄心中喃喃著。
　　關乎於四象箭的諸般經文已在他的心中浮現出來，走馬燈也似的旋轉變換。
　　四象箭，楊獄早已大成。
　　只是受限於內氣不足而無法催發四象留影、四象合壹之箭罷了，事實上，單論箭術，已超過了劉長峰。
　　可任由他如何去琢磨，始終不曾悟出那門青州唯壹的上乘箭術‘天意四象箭’。
　　而此時妳，他心中隱隱有了明悟。
　　無人可見的暴食之鼎的鼎壁之上，那四象箭的進度條，突然變得模糊，繼而，被壹團流光包裹住。